

文 |周航
編輯 | 王一然
迅馳廣場也許是長春奶茶店密度最高的地方,被六七所大學包圍在中間,廣場裡一條步行街上就有十多家奶茶店,銷量金字塔頂端,茶百道與蜜雪冰城二分天下;緊跟三家知名品牌,一點點、奈雪、滬上阿姨;再往下排的第三梯隊,茶話弄、書亦燒仙草、coco,也包括李文文的奶茶店,主打的是價效比;而更靠後的梯隊是更少人買單的小眾品牌。
今年,這條街也成了奶茶生意的“修羅場”:商場正門開了當下最火的霸王茶姬,新王上位後,用李文文的話說,隔壁的奈雪“都快被擠黃了”,只有蜜雪冰城的銷量能與之抗衡。
更可怕的是,整個廣場的茶飲生意看起來都在快速萎縮:過完年後,李文文的店鋪營業額只剩上個月的1/3,而且隨著天氣轉暖,沒有任何好起來的跡象,“每個月都在往下掉”。
過年前的冬天,她一天還能賣一百單,到了關店的5月,一天下來經常只有二三十單。每天,她坐在店鋪裡,開啟手機裡的遊戲,一連玩上幾局都沒事可做。
步行街裡誰也沒比誰好,她盯著同行資料,頭部的茶百道,外賣平臺月銷量從七千一路下滑到三千;上半年的廣場,降價最狠的屬書亦燒仙草,前街一家、后街一家,結果比李文文的店倒閉得還早。
和很多開奶茶店的年輕人一樣,這是李文文的第一次創業。兩年前的2022年春天,她幾乎是“跑步”進場的,那時城市剛剛解封,她就看地方、談品牌。跟很多年輕人厭倦職場相比,她還多一條理由——前一年,還在上大學的弟弟查出腎衰竭,自己開店就可以給弟弟找份事幹。
說起來,這個1996年出生的女孩,品嚐到的生活滋味總是苦澀的:剛上初中,母親生意失敗成了失信人,弟弟生病後,也是她主動攬過醫療費。她喜歡喝奶茶,生活裡最快帶來甜味的東西,開店也想到這行,投資低,上手快。另外兩個備選是寵物醫院和炸雞店,她去請教當地的出馬仙,大仙說寵物醫院“賺不到錢”,炸雞店“只能賺個辛苦錢”,奶茶店可以,“你幹這個跟水有關的都行”。
30萬積蓄,她北漂四年做銷售攢下的,全部投進了步行街的奶茶店,裝修、加盟費、裝置花掉一半,房租花掉另一半,剩下的還得從銀行貸。


●李文文的店鋪。講述者供圖
奶茶也早賣不到20塊一杯了,市場競爭殘酷,她加盟的黑瀧堂普通中杯奶茶10塊,大杯13塊,放一整個現切奇異果的鮮果茶,成本就超過了五成。如果是外賣,一杯她還收不到10塊,最少的情況,扣掉抽成,扣掉商家補貼的配送費,到她手裡只剩三四塊,只夠食材和包裝錢。但又不能不做外賣,它貢獻了2/3的銷量,不僅得做,還得加入各種商券活動,不然掙得更少。
開店的頭半年,李文文的奶茶店生意相當慘淡,城市雖然解封了,但大學沒開放,不讓進外賣;到年底,大學校園重新開啟,生意才開始好起來。她也逐漸找到了自己在步行街上的位置,別人九十點關門,她和弟弟一直做到後半夜2點——幹到附近外賣能選的茶飲只剩她一家。
銷售額畫出一條上漲的曲線,頂峰出現在去年9月:“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席捲社交媒體,整條步行街都幹得“腳不沾地”,製冰機裡來不及做冰塊,製冰店也忙到不接電話,只能直接去門店買,有一天她賣了將近3000塊錢。
那時的李文文以為自己找對了賽道,跟弟弟說肯定會越來越好,到時他們僱個店長,可以天天閒著。沒想到一年以後,“確實閒下來了,店也黃了”。
為什麼變化來得如此之快,李文文到現在還是想不通,今年過年只是休息十天,生意場卻彷彿隔了一個時代。她也試圖挽救過自己的店鋪,殺入價格戰,直接買一送一,促銷招牌貼在門口,結果還是沒人喝。
她只能試圖去理解,大學生消費變謹慎了,可能是家裡給的生活費變少了。都說“再苦不能苦孩子”,現在她覺得現實更可能是,“你兜裡沒錢的時候,不想苦也得苦孩子”。
今年三月份時,她就悄悄往外兌店,有家準備賣天水麻辣燙的,就差一點轉讓費沒談攏,後來她看對方找了個更偏僻的位置,開兩個月就黃了。而她的店鋪一直無人問津,到了5月,快交下一年房租,已經背了三十萬貸款的她,只能違約退租。她沒有熬到夏天,理論上奶茶生意的好季節,但她甚至擔心自己交不起電費。
事實上,李文文加盟的這個初代網紅品牌,巔峰時全國兩千多家,到現在已經只剩200多家。當初她差點簽了滬上阿姨,因為投入更高放棄了。但哪怕加盟了這家頭部品牌,她覺得倒閉也只是時間問題,在她關門前,街上那家滬上阿姨都開始跟她搶後半夜的生意了。
今年,全國每天都有幾百家奶茶店在倒閉。根據第三方監控平臺的資料,截止今年6月,全國近一年新開16.5萬家奶茶飲品店,消失了近12萬家,淨增長4.6萬家;到下半年,消失速度還在加快,8月,淨增長數縮減到3.5萬家,9月,只剩1.2萬。
當然,消失的也不只是奶茶店。疫情過後的開店潮裡,有報告顯示,2023年1月至4月,全國一共誕生超過74萬家餐飲門店(在各個賽道里奶茶飲品店最多),一年後存活率僅為53%。
官方統計資料裡,上半年餐飲行業收入還在增加,但中國烹飪協會稱,與此同時行業也出現增收不增利,指出價格戰、同質化競爭和成本壓力不斷加劇是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因素。可能這是有史以來餐飲“最痛苦的上半年”,可資比較的是,同樣競爭激烈的日本,年度的關店率也不過百分之十幾,上述第三方平臺報告的釋出者說,“全世界範圍內也只有中國餐飲的競爭如此殘酷和不成熟。”

●上海街頭。圖源東方IC
王霜是在去年春天的開店潮裡,在成都開起了奶茶店,沒有加盟,而是懷著巨大的熱情,做起了自己的品牌,光設計全套商標就花了4萬塊。為了形成品牌知名度,她在成都二環一開就是兩家。
就奶茶來說,王霜已經不知道還能怎麼捲了——這無非就是一門關於茶、奶、水果和糖的生意,就說奶,她說,從奶精到鮮奶到水牛奶,她甚至已經開始加紐西蘭進口的安佳淡奶油,卷得不能再卷。
第一次做實體行業,她主打的就是“產品力”,一臺日本進口的製冰機就兩萬多,做出來的冰都是實心的,“冰的融化速度會影響飲品口感”。她也買外賣平臺廣告位,一度幹到片區裡回頭率第一,但幾乎每個月都在虧錢——成本太高了,房租、4個店員工資,她說,10塊錢的奶茶,原材料控制在3塊以內,成本最有優勢,她要求高,得有40%,“你說我不死誰死。”
今年的情況更糟,她的店鋪跟去年同期比腰斬式下滑,頭部品牌們紛紛用9.9元的價格直播賣券,為了找回銷量她也同樣推出9.9元兩杯,完全不賺錢,但還是沒人買單。像是有一場大風吹過, 王霜跟身邊的創業朋友交流,大家都感受到了寒意,“而且指向性都很明確,都是4月開始(市場)不行了。”印象最深的是旁邊一家麵館老闆,說有人去他那買調料要回家自己煮麵。
王霜也試圖找到答案,結論是,“今年所有的問題就是預期不行”,當人們對未來失去信心,就會把口袋裡的錢捏得緊,緊到一杯奶茶都捨不得喝。
也不是沒有好行業,比如風水行業,她認識的師傅今年過得就很不錯,師傅說,“今年的生意人都太迷茫了。”同樣火熱的還有二手奶茶裝置的回收生意,但回收商也開始煩惱,倒閉實在太多了,裝置轉賣不出去。9月,“書亦燒仙草倒閉門店太多二手裝置滯銷”直接登上熱搜第一,報道里一些品牌的二手裝置現在都只能用廢鐵價賣。
當進入夏天生意也沒有好轉,王霜選擇了“割肉”。她把能賣的都賣了,一年前花2萬多買的製冰機,賣了6000多,多的杯子掛上了閒魚,糖漿太重直接轉送了隔壁奶茶店的女孩,去年兩邊還是競爭對手,今年反倒惺惺相惜起來。關店後不久,看到咖啡賽道的瑞幸都開始用9.9元的價格賣輕乳茶,她知道這個行業變得更殘酷了,甚至慶幸自己關得還算早。
但這個行業好像也永遠不缺想入場的新人,尤其是年輕人,哪怕只是開了兩家店,王霜也接待了很多不想上班的年輕人詢問加盟,她一個一個勸退,“真的不想坑人”。
她分享失敗的經歷下冒出幾百條評論:大概一半人在諮詢怎麼入行,“怎麼用5萬在鄉鎮開起一家奶茶店”,另一些開了奶茶店的都在訴說不易,不止一個老闆覺得困在了自己畫的牢籠裡,“拼死拼活發現是在給房東和外賣平臺打工”,還有人說,“謝謝分享扼殺了我的創業夢”。
第一次實體行業的創業,對王霜來說打擊是毀滅性的,用房子做抵押換來的貸款,摺進去了八九十萬,不敢和丈夫說賠了這麼多錢,夜深人靜時,她吃泡麵、披薩、乳酪,用熱量抵抗焦慮,胖了得有三十斤。正式關門的那天,她太難受了,許久不逛街的她出去買了幾千塊錢的衣服。
但她也沒有被完全擊倒,而是開始尋找下一個專案。回去上班是不可能的,“太痛苦了,上班的時候長結節。”而且創業像會上癮一樣,有種自己為事業奮鬥的感覺,人生的前35年,她循規蹈矩,讀大學、進央企,五年前公司業務調整,直接砍掉她培育多年的專案後,她選擇了創業,做熟悉的茶葉進口外貿生意。這生意今年也面臨巨大挑戰,但是她相信學費不是白交的,“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要保持安靜堅定的心,愁是沒有用的”。
作為一個80後,她唯一慶幸的是還算吃到了時代紅利,大學畢業沒多久就在北京買了房,那是奧運會在這座城市召開的次年,核心地帶才一萬多一平。她上百萬的經營貸還有兩年到期,實在不行,她還能用房子抵押續貸。
關店後的李文文也想繼續自己幹,但近幾年肯定是沒可能了,“資金不允許”。揹著30萬貸款和弟弟的治療費,兩個月前她重新北漂,做回了成人教育銷售,每天睡五六個小時,睜眼起來就是幹活,回到出租屋也接著回訊息。
剛關店那幾個月,她時不時還是會習慣性點開外賣平臺看廣場上的奶茶生意,下半年街裡又進了兩個新玩家,主打烤奶和酸奶的,而老店鋪除了最頭部的兩三家,其他大部分都在穩定下滑。
後來她也不關注了,她得解決生活裡的新麻煩,時隔多年回到成人教育行業,她發現收入大不如前,風口好像過去了,只幹了一個月就辭掉了工作,準備轉換賽道。最近她在社交媒體發的帖子,是一則真誠的求助,“現在哪個行業的銷售賺錢一些呀?”
(文中講述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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