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朔方見聞
來源:最愛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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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內,周太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向兒子質問道:
“她究竟美在何處,竟使你如此地眷戀獨寵?”(彼有何美,而承恩多?)
據史料記載與推算,周太后與萬貞兒都是於宣德五年(1430)前後出生。就年齡而言,這對婆媳如果站在一起,反而更像一雙姐妹。
▲萬貞兒年齡與周太后相近,卻深得明憲宗寵愛。圖源:影視劇照
兒子選擇性忽視其他后妃,被一個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老姐妹”迷得神魂顛倒,這令周太后頗感困惑。
對於母親的詰問,一向不善言語的明憲宗道出了一個潛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我之所以寵愛她,並不是因為她生得有多好看,而是每當得到她的撫慰,我便覺得心安,身心為之釋然。”(彼撫摸,吾安之,不在貌也。)
小人物的卑微之處,在於被歷史的變局裹挾前行,身不由己。
4歲那年,是萬貞兒命運的分水嶺。這一年,萬父因違法被髮配邊疆,懵懵懂懂的萬貞兒在不知“連坐”一詞為何意的情況下,被送入紫禁城充當宮女。在皇宮幾乎無盡的雜役中,這個命運坎坷的小女孩艱辛度日,慢慢長大。
按照明代慣例,宮女的出路大致有兩條。一條是死路,在老皇帝駕崩時被選中陪葬,死後繼續為奴為僕。另一條是生路,要麼年齡一到(25—30歲),出宮嫁人;要麼繼續留守服役,直至老死於紫禁城的高牆之內。
自幼被迫入宮為僕的萬貞兒,命運與出路大抵如此。但在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一件震驚大明朝野的突發事件,間接地為萬貞兒的命運開闢了另一條岔路。
這一年,蒙古瓦剌太師也先因勒索邀賞未果,挑起戰端。大明邊關告急,無論是慫恿御駕親征的大太監王振,還是年輕氣盛的明英宗朱祁鎮,都試圖借這場大戰揚名立威。但,這場準備倉促的軍事冒險最終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數十萬明軍全線崩潰,隨皇帝御駕親征的大批文武重臣盡皆殞命疆場,大明軍政出現斷層;更嚴重的是,欲建邊功的明英宗本人也淪為俘虜。悽慘無望的陰霾籠罩在北京城的上空。
▲土木堡之變,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圖源:影視劇照
也先活捉了明英宗,無疑是拿到了一張好牌,於是不失時機地以此為要挾,頻頻嚮明朝勒索財物。在笑納了孫太后和錢皇后臨時拼湊的鉅額贖金後,也先卻失信了。對於瓦剌慾壑難填的敲詐勒索,明朝官員們迅速想到了破局之法——既然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人質的價值。土木堡之變發生20天后,明英宗的異母弟、時任監國的郕王朱祁鈺在於謙等人的擁護下成為新一任皇帝。也先手中的“籌碼”瞬間成了一副雞肋。
朱祁鈺的上臺,本是應急的權宜之計。按照他和孫太后的君子協議,無論日後明英宗能否平安歸來,大明的帝位將來仍須轉回英宗一脈,即立英宗長子朱見深為太子。
起初,朱祁鈺信守承諾,將侄子朱見深立為皇太子。但權力是一味癮藥,嘗過其滋味就有了私心,一個背約的念頭逐漸在新皇帝腦海中萌生——我為什麼不能廢掉太子,把皇位傳給兒子,建立自己的世系呢?於是,郕王世子朱見濟便成了太子朱見深的潛在競爭對手。
在舉家遷入皇宮的“清宮”行動中,朱祁鈺早早地為兒子佈局,將東宮的管事太監換成了自己的心腹。按照明代後宮慣例,幼年太子通常與生母一起生活,直至就學方才遷居東宮。作為宮鬥界的前輩,政治直覺靈敏的孫太后自然明白朱祁鈺調整東宮人事的意圖,她顧不上週妃母子分居的人倫之痛,後發制人,讓年幼的太子朱見深提前搬進了東宮。
可是,一個沒有父親庇護的孩子,又如何用稚嫩的身軀去抵禦宮廷裡的勾心鬥角?
即便扳回了一局,孫太后也深知東宮並非安全之所。礙於分居,她與周妃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陪護在東宮太子身邊。她急需一名心腹代替自己,去守護已然成為“留守兒童”的孫子朱見深。
宮人們都很清楚,偌大的紫禁城已經變了天,倘若親近失去靠山的小太子朱見深,將會給自己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和風險。無論是見風使舵,還是明哲保身,身似飄萍的宮人們作出何種選擇,皆是情有可原——她們不過是時代的小人物,歷史不該對其要求過多。
這一年(1449),萬貞兒20歲。雖然年紀不算大,但已經有15年的宮廷生存經驗了。萬貞兒入宮時,是個不諳人事的天真小女孩,孫太后見其可憐,便將其留在身邊。十多年的主僕關係,讓萬貞兒深得太后的喜愛和信任,足以擔當照護皇太子這一重任。
對於這個未來的小主人,萬貞兒與之僅有數面之緣而已。明英宗在位期間,她僅在周妃攜子向孫太后請安時,見過這個仍在牙牙學語的小男孩幾次。萬貞兒未曾料到,自己的命運將與這個小男孩緊緊捆綁。
在明朝暗潮湧動的權力較量中,作為邊緣人的萬貞兒將無可避免地捲入其中。時也,命也!
大明遭遇驚天之變的這一年(1449),朱見深僅虛齡3歲。這對相差17歲的主僕,看上去如同母子。在某種程度上,萬貞兒也確實扮演著一個“母親”的角色。
有一次,在與太監金英閒聊時,明代宗朱祁鈺突然問道:“太子生辰是七月初二,對吧?”金英聽後,趕緊糾正:“陛下記錯了,太子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朱祁鈺當然記得太子朱見深的生日,只不過他說出來的是自己兒子朱見濟的生日。在他心底,朱見濟才是理想接班人,此舉不過是向外界釋放訊號。朱見深的存在,是朱祁鈺易儲計劃最大的絆腳石。
在這樣殘酷的政治背景下,朱見深承受了小小年紀不該承受的孤獨。
受孫太后之託,萬貞兒在東宮悉心照料著這個出身高貴卻有些可憐的小男孩。也許是與太子生母周妃年紀相仿,潛藏的母性逐漸被激發,萬貞兒開始將這個小男孩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宮闈之中,危機四伏。萬貞兒不僅要照顧朱見深的生活起居,更要像母親一樣,時刻保護其免受防不勝防的“暗箭”傷害。
▲在朱見深幼年時期,萬貞兒充當了一個母親的角色。圖源:影視劇照
景泰元年(1450),萬貞兒等來了一次“卸任”的機會。
自從朱祁鈺繼位後,明英宗朱祁鎮被遙尊為太上皇。作為人質,朱祁鎮的利用價值在也先手中大打折扣,加之瓦剌內部分裂,也先便有了議和的念頭。為表誠意,也先表示可以將明英宗送還大明。當然,這其中不乏利用明英宗還朝,挑起明朝內訌的算盤。
訊息傳到北京,各方反應不一。朝臣們歡呼雀躍,紛紛上書迎回太上皇。這一幕令明代宗朱祁鈺既尷尬,又憤懣:“當初朕並不願意當皇帝,完全是你等硬逼著朕繼承大統。”(朕本不欲登大位,當時見推,實出卿等。)見氣氛有變,于謙趕緊出來打了個圓場:“皇位已經定下來了,您就放心吧。但按道理,是應該把太上皇接回來的。”(天位已定,寧復有他,顧理當速奉迎耳。)于謙在此前的北京保衛戰中聲望大增,群臣自然連聲附和。得到眾臣的保證,朱祁鈺這才放下顧慮,於景泰元年(1450)中秋節將明英宗接回了北京。
與男人們緊盯著權力走向不同,萬貞兒更關注自己肩膀上的重擔。因為她只是東宮的一個小宮女,政治離她很近,也離她很遠。在她看來,明英宗的歸來意味著一切都會好轉,到時自己肩上的重擔便會輕一些,或許可以提前結束這段心絃緊繃的緊張日子,從東宮卸任回到孫太后身邊。
明英宗被俘期間,曾對明朝使者楊善表示:“倘若能回去,情願做一個普通人,去給祖宗守陵,不再有其他渴求。”(儻得歸,願為黔首,守祖宗陵墓足矣。)話雖如此,但明代宗還是做足了表面工作——他繼續尊明英宗為太上皇,將其安置於南宮,並允許英宗的一眾后妃遷居南宮團聚。
不過,一個前任皇帝的存在,對現任皇帝而言,足以令其坐臥不寧。為掐滅明英宗復辟的希望,明代宗不僅派了一支軍隊負責守衛南宮,甚至命人將南宮門鎖灌入鉛水,相當於將其軟禁在高牆之內。明英宗自知大勢已去,只好老老實實地做個吉祥物。
萬貞兒的設想就這樣被擊碎了,她只得繼續擔起孫太后賦予的使命,留在東宮,侍奉太子左右。
▲明英宗朱祁鎮畫像。圖源:網路
南宮之內,失去自由的明英宗了無生氣,明代宗加快了易儲步伐。景泰三年(1452),在明代宗的授意下,廣西土官黃竑見機上書,帶頭請求易立太子,並宣稱:“雖然太子是陛下的親侄兒,廢黜固然於心不忍,但天命是不可違的。”(若謂因東宮至親,不忍遽易,然天命豈可逆違。)有了黃竑的牽頭,一些大臣望風而動,與明代宗一唱一和。形勢一邊倒,朱見深最終被廢為沂王,陷入了生命中的至暗時刻。。
在遷居沂王府的時光裡,朱見深的人生已經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待成年之後離開京師,到地方上做個閒散藩王。為防有變,明代宗嚴格限制南宮與沂王府的人員往來。
明史專家毛佩琦說:“一個小孩子(朱見深),在政治的天平上被任意擺佈,他可能對此全然不明白,但是人間冷暖在他心中必然已留下深刻的印記。”長期壓抑、近似囚徒的生活,最終在朱見深的性格塑造中形成了不可逆的影響。史載,朱見深“年雖幼,已岐嶷如成人,視瞻非常,不輕言笑”。這個小男孩在人前時常表現得呆滯木訥與怯生孤僻,即使在多年之後,他也常以“上不耐生人,勿數至”為由,拒絕與人親近。
雖逢此大變,萬貞兒始終未離廢太子朱見深半步。她以一種成年女性特有的溫柔,給予了這個身陷重重監視、脫離父母關愛的小男孩以細緻入微的關愛。或許,在沂王府那些數不清的夜晚,年幼的朱見深時常於噩夢中驚醒,直到獲得萬貞兒的撫慰,方能放下戒備之心,重新入睡。
以弗洛伊德的理論來分析,小孩子在3—6歲期間容易形成戀母情結。在朱見深充斥著孤獨感的童年裡,萬貞兒填補了生母的角色空位,並由此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明代宗改立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奈何“天命”不在其身,朱見濟僅做了一年太子便不幸夭折。有大臣適時提議復立皇侄朱見深,但遭到了明代宗的堅定否決。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延續血脈,明代宗一頭扎進了後宮。然而,他不但多年無所獲,還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
歷史上從來不缺乏投機者,新一輪權力更迭已在醞釀中。景泰八年(1457),以石亨、徐有貞與曹吉祥為首的一眾臣宦,於正月十六夜晚救出明英宗,並發動復位政變,史稱“奪門之變”。
明英宗重新當家作主,萬貞兒守得雲開見月明,終於完成了孫太后最初賦予她的使命。而朱見深在父皇的庇護下,重新當上了太子,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於一去不復返。
▲奪門之變。圖源:影視劇照
這一年,萬貞兒28歲了。此時的她,需要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了。前文說過,明代宮女在25歲後可以離開皇宮婚配成家;亦或是留守宮中,走“體制內”發展路線。兩條路擺在眼前,萬貞兒選擇了後者。
萬貞兒的選擇算得上是一場豪賭,但直覺告訴她此舉必有收穫。
在二十多年的宮廷生涯中,萬貞兒親眼見證了土木堡之變、奪門之變等政治大變局,並從中敏銳地覺察到擁有後臺的重要性。大樹底下好乘涼,太子朱見深無疑是她最好的依靠。雖然這棵小樹尚未枝繁葉茂,但“太子”的名分終有一天會讓他長成這個帝國裡的參天大樹。
多年的朝夕相處下來,萬貞兒除了照護朱見深渡過難關,也在有意或無意間將自己生活中的空虛寂寞與未來都寄託在了這個男孩子身上。她渴望有朝一日,自己曾經在這個男孩子身上投入的關愛,能為她換來下半生的希望。
隨著時間推移,萬貞兒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現象——這個鬍鬚漸長的少年,逐漸褪去了孩童的稚氣,並總是有意或無意地向她尋求親近與獨處。直覺告訴萬貞兒,太子已經不再將她當成母親之類的角色,而是將其視為一道白月光。
萬貞兒重新審視這個她一手帶大的少年,雖然只有十幾歲,但已然有了幾分成年男子的氣質。兩人最終產生了男女之情,對萬貞兒而言,已經很難分清是感情需要還是利益考量。而朱見深對萬貞兒用情至深,併為之走上了另一種極端。
天順八年(1464),朱見深繼位,改元成化,是為明憲宗。
這一刻,曾歷經廢黜,惶惶不可終日的太子搖身一變,成為了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他不再需要萬貞兒的保護,反過來,他現在要向曾經幫助他度過艱難時刻的萬貞兒做出補償。
這就涉及到兩人的名分問題。婚姻本為私事,但對皇帝而言,卻是一件公事。
早在明英宗天順年間,太子朱見深的婚事就被提上日程。只不過,他心愛的貞兒姐姐被排除在外。
明英宗復辟後,一直忙於對明代宗與曹吉祥等勢力進行清算,疏於對兒子的關注。當他調轉註意力時,才發現不對勁——兒子朱見深已經到了成婚的年紀,卻與老宮女萬貞兒親近過甚,舉手投足間不乏曖昧之意。
考慮到萬貞兒對朱見深有撫育之功,明英宗不好生硬幹涉,便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只需要給朱見深挑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便可將年老色衰的萬貞兒取而代之,將兒子拉回“正軌”。
天順七年(1463),明英宗為太子安排選秀,並選出吳氏、王氏與柏氏等三名淑女留養宮中學習禮儀。然而,不待兒子完婚,明英宗便於翌年(1464)駕崩。好在人選範圍已圈定,兩宮太后便遵照英宗遺囑,將吳氏定為新皇帝的中宮皇后,王、柏兩人為側妃,擇日與明憲宗朱見深完婚。
在這場婚姻中,萬貞兒沒有屬於自己的角色與位置,不免有些失落,但愛情的力量讓她愁容漸釋。三位后妃的年輕與美貌,並未對明憲宗產生足夠的吸引力。即便新婚燕爾,明憲宗也不過是象徵性地應付了事,轉頭就去找他的貞兒姐姐去了。
有一人受獨寵,就意味著有一群人遭冷落。作為明憲宗的正妻,吳皇后氣不過,於是擺出一副“六宮之主”的架子,讓太監們用棍棒將老宮女萬貞兒狠狠暴打了一頓,美其名曰整頓後宮。
▲明憲宗朱見深畫像。圖源:網路
在等級森嚴的後宮,皇后打宮女原本不值一提。但萬貞兒是明憲宗的心頭肉,是曾經陪伴皇帝平安長大的保護神,還是明憲宗性啟蒙時期的白月光。吳皇后這下算是一腳踢到了鋼板上,很快,她便因為自己的魯莽受到了明憲宗“整頓”,被打入冷宮。而此時,距離她當上皇后,僅僅過了一個多月。
明憲宗對萬貞兒用情至深,但萬貞兒在這段感情中似乎缺少一些安全感。在後宮生活多年,她深知“母以子貴”的重要性——儘管明英宗臨終前已經將“后妃不生育就殉葬”的宮廷陋習徹底廢除,此後再無性命之憂,但無論是從人倫觀念,還是從固寵角度而言,都有必要生個孩子。已經錯過最佳生育年齡的她,決定再賭一次。
雖然年齡上劣勢明顯,但明憲宗的偏愛還是讓萬貞兒圓了做母親的夢。成化二年(1466),這位37歲的高齡產婦為明憲宗生下了第一個兒子。此前兩宮太后都以萬貞兒的出身與年齡為由,拒絕明憲宗將其納為妃。此番皇長子的降生,終於為萬貞兒爭得了貴妃頭銜。
明憲宗更是大喜過望。一道聖旨下來,老丈人萬貴成了“正五品錦衣衛五千戶”。自宣德時期起,錦衣衛的官職就逐漸成為一種特殊的賞賜,不用做什麼事情,就能掛職吃一份空餉。到了成化七年(1471),這位“國丈”繼續升職加薪,成為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
正當一切向好的方向發展之時,上天卻對萬貞兒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還未滿週歲,萬貞兒和明憲宗的兒子便不幸夭折了。愛子初喪,明憲宗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貞兒姐姐正處於至暗時刻,需要有人陪伴她走出喪子的陰霾。此後,萬貞兒一如既往地得到明憲宗的獨寵,正如當年的貞兒姐姐陪著他在沂王府度過那段悽惶歲月一樣。
對此,明朝文人沈德符感嘆道:“自古妃嬪承恩最晚,而最專最久,未有如此者。”
人到中年不幸喪子,生育能力又日漸衰退,未能再孕。作為這些悽慘事件的親歷者,萬貞兒不甘心受到如此沉重打擊。她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妒婦,連心理都變得扭曲起來。
據《明史》記載,每當聽到其他妃嬪懷有身孕,萬貞兒便化身為遊蕩於後宮的死亡魅影,以致“飲藥傷墜者無數”。
如此惡劣的事件頻頻發生,明憲宗大機率是知情的,但他的“冷淡”卻讓人匪夷所思。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曾說,人的潛意識中對某種獨一無二、不能替代的東西的熱戀,會表現為一種永無休止的追尋活動。萬貞兒與明憲宗之間的羈絆,早已使其難以做出“二選一”的抉擇。
自從皇長子夭折,後宮多年無皇子降生。國本尚無著落,這可急壞了朝廷裡的大臣們,他們紛紛上書,希望明憲宗“溥恩澤以廣繼嗣”,平時沒事的話,就多生幾個孩子。但建議一多,明憲宗就有些煩了:“這是朕的家事,朕自有分寸。”(內事也,朕自主之。)
事實上,明憲宗仍寄希望於和她寵愛的萬貞兒繁育子嗣,但始終無果。明憲宗也暫緩過與其他妃嬪育嗣一事。此事如果放在尋常百姓家庭,倒是能理解,可問題在於,他是明朝的皇帝——皇帝的事,從來就不能以私事論處。
明憲宗頂不住壓力,臨幸了側妃柏氏,並使其在成化五年(1469)安全誕下一子朱祐極。但這個孩子還三歲就夭折了。關於其死因,《明史》斬釘截鐵地指出:“時萬貴妃專寵而妒……柏賢妃生悼恭太子,亦為所害。”
▲在正史中,晚年的萬貞兒以一種狠毒的形象出現。圖源:影視劇照
成化十一年(1475)的某一天,明憲宗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幾根白髮,感慨道:“我年紀大了,卻還沒有兒子。”正在替皇帝梳頭的太監張敏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皇上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原來,明憲宗曾在內藏庫邂逅並臨幸了一名紀姓宮女,之後便將此事淡忘。紀氏卻因此有孕在身。訊息很快為萬貞兒知悉,她先是派人送藥墮胎,但送藥的宮女良心發現,謊稱紀氏腹脹是患病所致。紀氏逃過一劫,躲到西苑產下一子。後來,萬貞兒又聽聞產子一事,便派人前去將嬰兒溺斃。前來執行命令的太監張敏於心不忍,謊報任務已完成,實則將孩子偷偷安置於安樂堂撫養。也許是出於對萬貞兒的不滿,許多太監宮女自發為其打掩護,就連廢皇后吳氏都加入進來。就這樣,這個孩子靠吃“百家飯”逐漸長大。
當明憲宗見到這個6歲的兒子時,喜極而泣:“這是我的兒子,長得太像我了。”隨後為其取名朱祐樘,並立為太子。
萬貞兒得知實情後,不停地怒罵:“你們這群奴才竟敢騙我!”但事已至此,她只得接受現實。相傳,她“具服進賀,厚賜紀氏母子,擇吉日請入宮”,對這對母子釋放了極大的善意。
周太后聽說孫子現世,不免聯想到兒子明憲宗幼年的悽楚經歷。於是,她以皇太后的名義命令明憲宗:“我要將這孩子帶在身邊撫養。”(以兒付我。)畢竟,關於萬貞兒的那些傳言,她早有耳聞。
有一次,萬貞兒邀請太子到她的寢宮玩耍。作為晚輩,朱祐樘不好推辭。臨行前,周太后顧慮重重,便叮囑孫子:“到了那裡,你什麼都不要吃。”萬貞兒很熱情,準備了一桌子飯菜,但朱祐樘說自己吃飽了。這時,萬貞兒又讓他喝點羹湯。朱祐樘憋了半天,冒出一句:“我怕有毒。”話音剛落,場面尷尬無比。
待朱祐樘走後,萬貞兒憋了一肚子氣:“小小年紀就敢這樣,長大還不得殺了我?”(是兒數歲即如是,他日魚肉我矣。)
太子朱祐樘的失言,讓萬貞兒產生了日後被新皇帝清算的恐懼感。由此,她萌發了一個念頭:更換太子。
她一反常態,開始鼓勵明憲宗雨露均霑,廣育子嗣。就這樣,明憲宗後宮的妃子們不再獨守空房,11位皇子也如雨後春筍般相繼降生。
明憲宗的子嗣一多起來,萬貞兒就盤算著更換太子了。奈何枕邊風剛一吹,象徵太子的東嶽泰山就恰好連續發生地震,群臣都認為這是上天的警告,明憲宗嚇得再也不敢再提“易儲”之事了。
其實,萬貞兒的顧慮似乎有些多餘。從年齡角度來說,作為一個與周太后一樣年紀的“祖母級”人物,除非萬貞兒特別高壽,不然她很難有機會活到被下一代皇帝“魚肉”。
這一年,萬貞兒58歲。按理說,這個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歷經多年的大風大浪,對於很多事情應該淡然視之,淡然處之。然而,明憲宗對其無底線的包容,反而使她恃寵而驕,脾氣未曾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有所改善。
相傳,萬貞兒是被氣死的。當時一名宮女犯錯,受到她的杖責,但她不僅不解氣,反而怒氣攻心,痰湧而死。
萬貞兒死了,這個影響了明憲宗一生的女性,最終以一種極為暴虐的姿態退出了歷史。
巧合的是,明憲宗在她去世七個月後也駕崩了,年僅41歲。
▲萬貞兒,影響了明憲宗一生的傳奇女性。圖源:影視劇照
如何評價萬貞兒這樣的歷史人物呢?這確實是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
她是個可憐人,也是個跋扈者。她遭遇過不幸,也得到了幸福。她展示過自己的善良,也從未隱藏過狠毒的一面。
一場國難,一次“託孤”,一番政變,這些偶然的齒輪咬合轉動,將她推向命運的未知領域,又將她託上權力的雲端。她曾是亂世中庇護幼主的溫柔羽翼,卻在權力的浸染下異化為吞噬生命的暗影。她的“黑化”,表面是人性的沉淪,本質則是皇權機器運轉的必然:深宮高牆內,無人能逃脫被異化、被吞噬的宿命。
她的悲劇,必須往上追溯。一個自幼被抄家、被充入掖庭為奴的底層女子,從一開始便是皇權制度之下的犧牲品。當朱見深將全部情感寄託於她時,這份依賴便成了她唯一的安全繩。她必須抓緊它,哪怕為此扼殺其他生命,扭曲自我。
她既是受害者,亦是加害者;既被歷史塑造,又親手在史冊上刻下血痕。歷史或許會苛責她的狠毒,但紫禁城從未給予她第二種選擇。
問題是,歷史上到底有多少萬貞兒,在時代的夾縫中重複著古老的宿命?
[明]劉吉:《大明憲宗純皇帝實錄》,全國圖書館文獻微縮中心,2004年
[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華書局,1959年
陳嶺、汪巧慧:《明憲宗的“戀母心理”與萬貴妃擅寵》,《內蒙古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林延清、魏海榮:《萬貴妃與憲宗朝政治》,《明史研究論叢》,2007年
邱仲麟:《明代宮人的生活與生命歷程》,《故宮學刊》,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