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歷史,是海納百川、包容並蓄的歷史,是多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共同創造盛世王朝的歷史。
許許多多的各民族人士在唐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還有更多的小人物,他們雖未曾站在舞臺中央,卻由於種種機緣對唐代的演進發揮了重要作用,甚至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歷史走向。
從歷史的橫截面上,解析這些個體的選擇背後所蘊含的社會實貌和歷史規律。
▲唐定遠將軍安菩(粟特人)夫婦墓出土的彩繪陶樂舞俑。(圖片來源:洛陽博物館)
由於廣袤的中亞地區諸勢力爭衡交錯、戰和無常,粟特人又無統一強大國家依靠,商人日常的經貿活動需配置武裝護衛,因此他們天然就掌握了
經商與打仗
的技能。
憑藉這兩大技能,中古時期粟特人跨越千山萬水,陸續來到中華大地,逐漸融入中華民族,書寫各自的中國故事。
▲甘肅蘭州五泉山蠟像館內展示“粟特商人”的蠟像場景。(中新社記者 楊豔敏 攝)
在武周王朝早期,或許是出於改唐為周的慣性,武則天對李唐宗室猜忌防範,動輒大肆屠戮,“先誅唐宗室貴戚數百人,次及大臣數百家,其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數”。
退位為皇嗣的武則天幼子李旦,因身份敏感,終日惴惴不安。少府監裴匪躬、中官範雲仙私下會見李旦,遭到處決,嚇得公卿不敢接觸李旦這個前皇帝。
很快,有人告發“皇嗣異謀”。武則天下令著名酷吏來俊臣審問。李旦身邊侍從迫於嚴刑威逼,有人作偽證、有人自誣謀反,眼看
“李旦謀反”
就要定案了。
太醫署醫工安金藏在李旦身邊當差,也在受刑之列。他堅稱李旦清白,可惜這不是審訊官吏所需要的回答,自然不被採納。安金藏見誣陷即將成真、無辜的人頭即將落地,奮力大呼:“公不信我言,請剖心以明皇嗣不反也。”
說時遲那時快,安金藏猛地衝過去,拔出旁人的佩刀,毅然剖開自己腹部,頓時熱血湧出、腸子落地,他暈倒在地上,幾近斷氣。
▲安金藏畫像。(圖片來源:清·金古良編繪《無雙譜》)
安金藏的壯舉,震驚朝野。武則天得知後大驚,下令用輦輿將安金藏抬入禁中,命太醫全力救治。
太醫給安金藏裝回腸子,用桑白皮為線為其縫合腹部,第二天安金藏奇蹟般地甦醒了。武則天親臨探視,感嘆:“吾有子不能自明,不如爾之忠也。”她下詔停止此案,李旦得以免於構陷。
安金藏是安國(今烏茲別克布哈拉一帶)人,他父親安菩是一名粟特人首領,內遷後仕於朝廷,最終在都城長安定居。安金藏是內遷的第二代,長大後謀了個醫工的營生。
他為什麼能做出剖腹壯舉呢?這和粟特人的特性有關。《大唐西域記》稱他們“其性勇烈,視死如歸,戰無前敵”,可見重義輕生是粟特人的一大特性。
中古時期,北方少數民族有用刀劃臉來表達悲傷、憤怒等強烈情緒的習慣。而粟特人在漫長的經商生涯中養成的誠信意識,以及習武風尚自帶的對規則的尊重,混合著重義輕生的品質,使得安金藏對於誣告陷害、屈打成招這一套極為反感,勇敢地為李旦發聲。
安金藏此舉激發了輿論對李旦的同情與支援。武則天也開始反省自己對待子女的態度,至少在表面上停止了對以李旦為代表的殘存李唐宗室的迫害,最終變“尊武抑李”為“合同李武”。武周政局為之一變。安金藏的壯舉在其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日後,李唐王朝能夠復辟,也不得不說受惠於安金藏的壯舉。
在安金藏拯救的李旦一大家子人中,就有兩位日後的皇帝。一位是二次登基的唐睿宗李旦,另一位則是將大唐王朝推向輝煌巔峰的唐玄宗李隆基。
當安金藏剖腹之時,年約六七歲的李隆基和親戚們“皆幽閉宮中,不出門庭者十餘年”。一旦李旦謀反定讞,李隆基兄弟等人大機率要連帶遇害,中國也就沒有20多年後的開元盛世了。
無論從政治轉型而言、還是從直接救人角度而言,安金藏都是李旦這一系,也就是之後李唐皇室的大恩人。
李唐皇室也給了安金藏極高的恩賞。李旦再次稱帝后,表彰安金藏當年的剖腹救護之功,擢升他為右武衛中郎將;李隆基登基後,又升安金藏為右驍衛將軍。
醫工本是流外官,入九品都極為困難,安金藏數年內即從九品之外升遷為從三品高官,堪稱奇蹟中的奇蹟。
開元二十年(732年),李隆基特封安金藏為代國公,並在泰山等處刻石記功,褒獎安金藏“忠義奉國,精誠事君”,面對酷刑威逼“激忠烈之誠,突刃剖心,保明先聖。見危授命,沮奸邪之慝;轉禍存福,獲明夷之貞”。
▲唐代國忠公安公金藏墓,位於現在的咸陽市永壽縣(圖片來源:絲路遺產)
大曆元年(766年),安享了半個多世紀榮華富貴的安金藏去世,當時在位的已經是李旦的曾孫、唐代宗李豫了。李豫定安金藏諡號為“忠”,配享唐睿宗廟庭。建中三年(782年),唐德宗李適又追贈安金藏為兵部尚書,授其子安承恩為廬州長史。
晚唐將軍康承訓出自今撒馬爾罕城。其祖父康日知是河朔藩鎮爭霸早期的風雲人物,後歸順朝廷。康日知後半生,官至檢校尚書左僕射,封會稽郡王,子孫便在朝為官。
鹹通九年(868年),800名來自徐州的桂林戍卒譁變,推糧料判官龐勳為首領,從廣西北上,一路過關斬將,縱橫數千裡,佔領了徐州,切斷了朝廷與東南稅賦重心的運河運輸。
當年冬天,唐懿宗拜康承訓檢校尚書右僕射、義成軍節度使、徐泗行營都招討使,與神武大將軍王晏權、羽林將軍戴可師,兵分三路圍剿龐勳起義軍。
康承訓向唐懿宗建議,徵調沙陀酋長朱邪赤心率部會同各藩鎮和其他部落一道征討龐勳。唐懿宗接受了此項建議。於是,代北的沙陀騎兵在朱邪赤心的率領下編入唐朝正規軍,氣勢洶洶地殺奔中原而來。
在之後的平亂過程中,唐朝倚重沙陀騎兵衝鋒陷陣。戰後,朝廷任命朱邪赤心為大同軍節度使,並賜名李國昌,列入宗室的玉牒。當年,只有20歲的李國昌之子,在與龐勳起義軍的戰鬥中勇冠三軍。這就是唐末叱吒風雲的李克用。
正是李克用奠定了五代後唐的基業,託舉沙陀人變成了五代的主角。五代中的後唐、後晉、後漢三個王朝都是沙陀人建立的,十國中的北漢也是沙陀人政權。
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談及此事時,怒斥:“唐之亡不可救,五代之亂不可止,自康承訓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討龐勳始。”在他看來,這項建議開啟了之後的亂局,康承訓簡直是唐朝滅亡的劊子手,是五代亂世的催產師。
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長篇累牘、不厭其煩地痛罵康承訓,認為他“召寇以入,為滅唐之戎首,罪其可逭乎”?
那麼,康承訓真的如王夫之批評的那般膚淺短視、貪功冒進嗎?
康承訓對陣龐勳之初,諸道兵未集,帳下只有一萬人,只能龜縮防守。友軍戴可師部很快為龐勳擊潰,戴可師單騎逃走,途中死於非命。
在此情況下,請求援軍是前線將領的自然選擇。在援軍的選擇上,康承訓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首先,他知道周邊民族的戰鬥力。康承訓深知朝廷的禁衛軍和地方守軍虛弱不堪——不然,龐勳的800戍卒也不會縱橫數千裡,局勢也不會糜爛至不可收拾了!中原大地沒有真正有戰鬥力的軍隊可調,請求外援不愧為一個務實的上佳選擇。
其次,康承訓也明瞭邀請異族入中原的風險,難免養虎為患,所以他在邀請物件的選擇上費了一番心思。他沒有建議邀請吐蕃、回紇等強大外援,而是選擇了山西北部的小部落沙陀。沙陀騎兵也沒有辜負康承訓的邀請,作戰勇猛,以一當十,曾經冒死殺入重圍,成功解救出陷入重圍的康承訓。
康承訓引入沙陀,並非臨時抱佛腳,而是基於現實情況和作戰需要的最不壞的選項。至於這個決策引發的災難後果,不是康承訓所能預料的。
▲紀錄片《中國通史》中的唐末藩鎮割據戰鬥場面。(圖片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戰後,年過花甲的康承訓很快先貶蜀王傅、分司東都,再貶恩州司馬,上演了一場“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活劇。
這可能是康承訓對唐代歷史產生的最直接的影響,在之後爆發的王仙芝、黃巢起義中,宋威、高駢等將領都擁兵自守、顧望不前。宋威曾在康承訓麾下參與鎮壓龐勳起義,他對同僚說:“昔龐勳滅,康承訓即得罪。吾屬雖成功,其免禍乎?不如留‘賊’。”
唐末朱溫的幕僚李振,出自中亞安國,七世祖是武德功臣、申國公安修仁。安修仁因為促成涼州歸唐,而受到禮遇。安史之亂爆發後,朝野不免厭惡胡人,尤其是安姓胡人,安修仁後人便改姓為李。
▲粟特人復原。(圖片來源:東華大學出版社《絲綢之路沿線民族服飾研究》 呂釗著)
光啟二年(886年)年底,仕途不順的李振,由金吾將軍外放台州刺史。當時錢鏐、劉漢宏在浙東激戰,李振沒法上任,無奈進入了朱溫幕府為僚佐。
在朱溫麾下,李振官位並不顯赫,一度為天平節度副使,但朱溫經常交辦給他一些諸如調停爭端、安撫方鎮、聯絡朝廷等差使。
光化三年(900年),宦官劉季述欲行廢立。正在長安奏事的李振得知後,馬上東歸告知朱溫。當時,各方勢力都在拉攏朱溫,朱溫猶豫不決。李振陳述太監勢力不足成事,力勸朱溫站在唐昭宗一邊。果然,劉季述等人事敗被誅,唐昭宗復位。
晚唐朝廷東遷洛陽後,李振往來朝廷與朱溫之間,儼然成了朱溫派往朝廷的代理人。李振每次從汴州來到洛陽,一定會有朝臣被貶逐,時人稱他為“貓頭鷹”。古人傳說貓頭鷹聞到人快死了就開始叫,是不祥之鳥。輿論對李振是又恨又怕。李振會見朝臣時,也是頤指氣使、旁若無人。
李振家族雖然入唐兩百年,且世代不乏位居高位者,卻沒能躋身士族之列——至少不是中上層士族。李振是澤潞節度使李抱真的曾孫,在科舉中累試不第。說明其家族能力有限,這讓李振憤憤不平。李振後來大機率以門蔭入仕(即憑藉祖先的功勳循例做官),走的是官場的“雜途”,即便後來升至金吾將軍,也沒有走在仕途的“正道”上,缺乏後勁。
這不,他遭外放偏遠的台州,更對掌權計程車族清流們深惡痛絕。當赴任無望後,李振對繼續在朝中為官絕望了,轉身投入了藩鎮麾下,選擇了另外一條權力之路。
文人入幕府謀取功名是晚唐的普遍現象。藩鎮憑藉武力凌駕中央之上,加之文人們的生存環境劇變,經濟條件等也發生較大變化,這些因素導致了幕府文人產生了“尊幕府而棄朝廷”的心理現象。這種心理夾雜著權力慾望、個人恩怨和央地矛盾,又與錯綜複雜的政治形勢相互作用,一旦發酵成熟,不知會掀起什麼樣的風浪。
當時,出身寒微的柳璨,投靠朱溫,不到四年即入閣拜相,為出身高貴、資歷深厚的人輕視排擠。有占卜的人說:“君臣俱災,宜誅殺以應之。”柳璨趁機誣陷裴樞、獨孤損、崔遠等清流宰相聚眾妄議、怨望腹非,慫恿朱溫誅殺他們以堵塞災異。李振也對朱溫說:“不若盡去之。”朱溫沒有殺戮這些清流,而是將他們一貶再貶。
天佑二年(905年),為了斬草除根,朱溫矯詔差人到各清流重臣所在州縣,賜他們自盡。其中,靜海軍節度使獨孤損、右僕射崔遠等“衣冠清流”剛好集中在滑州。六月戊子朔,朱溫下令將他們殺害在白馬驛(今河南滑縣境內)。李振進一步慫恿:“此等自謂清流,宜投諸河,永為濁流。”於是,朱溫下令將他們投屍黃河,史稱“白馬驛之禍”。
不知李振在當時有無親臨現場,得知訊息的那一刻,他應該有一種大仇得報、揚眉吐氣的快感。
當清流重臣們的屍體在渾濁的黃河裡隨波浮沉的時候,殘唐也到了氣息奄奄的最後時刻。唐朝朝廷最後的依靠力量遭連根剷除,王朝沒有繼續存活下去的可能了。
天佑四年(907年),唐哀帝被迫禪位,朱溫登基稱帝,建立後梁,正式拉開了五代十國的序幕。門閥士族的那一套規則、做派和意識形態,也被渾濁的黃河水盪滌一空,再無重生的可能了。
黃巢起義徹底埋葬了在中國綿亙700多年的門閥士族,李振推動的“白馬驛之禍”則像是門閥士族謝幕的戲劇性畫面。
後梁建立後,李振歷任殿中監、戶部尚書、崇政院使等職。梁末帝時,李振失勢,投閒置散。
龍德三年(923年),後唐滅梁,李振屈膝迎降,第二天全家即遭處死。
如果不說他們的粟特出身,讀者想必都不會注意到他們的族屬——三人越往後越是如此。他們已經融入了唐代社會,族屬因素並沒有在他們的人生選擇和命運中發揮大的作用。
唐德宗期間,宰相李泌為財政開源,下令檢括定居長安城的胡人戶口,擴大稅源。胡人因為不是朝廷的編戶齊民,可以免於賦稅,可很多胡人入華多代,早已華化,在長安娶妻生子、置辦產業,與尋常百姓無異,仍然不納稅賦。括戶查得4000餘人,官府要求他們選擇:要麼入籍承擔稅賦,要麼返回域外老家。結果,沒有一名胡人返回的。
他鄉早已成故鄉。家族的祖源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記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