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tuzhuxi 20250516

“有人說,特朗普政治很像娛樂電視,而且比娛樂電視還要娛樂電視,比大片還要大片——《紙牌屋》都沒這個精彩。這個觀察很對,只不過,人家本來就是按照娛樂電視去設計的呀。”
要準確理解、分析及預測當前的美國政治,必須看到特朗普個人因素,對特朗普進行“高顆粒度”的個人化分析,並將特朗普與其團隊、共和黨及MAGA基本盤區分開來。之前,作者已經寫過兩篇文章,一是針對特朗普的心理特徵:《“病人”特朗普:認知立場、人格障礙、MBTI》;二是針對特朗普的開發商背景《【深度獨家】開發商治國:特朗普的房地產思維對其政治的影響》。本篇為第三篇,關於特朗普的娛樂電視從業經歷對他的影響,最後成為“三部曲”。
在投身選舉之前十多年,特朗普主要的經歷實際上是娛樂電視:主持NBC真人秀《學徒》(The Apprentice)。這個節目於2004年首播,持續到2015年,特朗普不僅是表演,且深度參與內容製作與策劃,擔任了前14季的主持人和聯合制片人。節目的形式是商業競賽,參賽者透過完成各種任務競爭,以贏得在特朗普企業的一年合同(起薪25萬美元)。節目中,特朗普以標誌性的口頭禪“你被炒魷魚了!”(You're fired!)淘汰參賽者,在每季最終選出一位勝者。
這個節目獲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收視率極高(首季平均每週吸引2,000萬觀眾),解決了特朗普個人的商業問題(之前特朗普涉及各種破產爭議;透過《學徒》,特朗普在14季裡賺到了2.14億美元),同時幫助特朗普打造了成功的商業領導者人設、全國知名的公眾形象,為他在2016年踏入政壇奠定了群眾基礎。
但更重要的是,特朗普長期娛樂電視從業經歷(特別是其真人秀節目的經驗)——對他獨特的政治行為特徵也有很大的影響和塑造。由於他是從真人秀節目直接跨入政壇的,人們對他的娛樂電視的經歷記憶猶新,所以早在其第一任時,就有一些相關分析。但畢竟當時人們對特朗普政治的瞭解還不夠,特朗普的影響力也遠不如今天,分析的深度有限。待特朗普經歷了下臺、發動叛亂(“大鬧天宮”)、被定罪、遇刺、東山再起、重返白宮,在上任後大力顛覆美國及國際政治秩序,成為美國乃至世界當代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政客之一,也有必要重新評估早年經歷對他執政方式的影響——畢竟,特朗普確實是本世紀以來大眾娛樂和真人秀時代的產物,他將真人秀的內在邏輯、敘事技巧、傳播策略等移植並純熟運用於政治領域,並取得了實實在在的成功。
有必要探討以下問題:娛樂電視有沒有什麼底層邏輯(或“程式碼”)?娛樂行業思維會如何塑造和影響特朗普看待問題的方式、處理問題的方式、制定和推行政策的風格、人際關係的處理、對待選民的策略等等。理解以上,對於洞察特朗普政治的本質有很大意義。
一、娛樂電視/真人秀的底層邏輯(及特朗普政治行為的重要特徵)
“真人秀”電視有一些特有的底層邏輯與運作機理,例如營造“真實感”、劇本化設計、塑造極端人設、強調情緒共鳴、主動製造衝突、設定懸念與反轉、模糊現實與真實的界限等等。這些構成了特朗普政治的核心框架。過去十年,特朗普將這套在娛樂領域早被證明行之有效的方法,系統移植並嫻熟應用於政治實踐之中,使其成為特朗普政治的最大特徵。以下為具體分析。
1.看待問題及定義問題的方式:真人秀的簡化、戲劇化
1)簡化的敘事、標籤化、二元對立框架:真人秀節目要追求戲劇衝突,要便於觀眾理解和跟進,為此,通常會採用簡單的故事線,較為扁平(乃至刻板)的人物塑造。特朗普將此手法極致運用於政治,方法是將複雜的議題簡化為“二元對立”和“零和博弈”:凡政治都是“好人”與“壞人”、“我們”與“他們”、“贏家”與“輸家”的對立;國家間的複雜經貿關係被簡化為“美國被佔便宜”;社會問題的根源被歸咎於特定的個人、群體或抽象的“敵人”(“一切責任都在拜登”、由“強盜”、“強姦犯”構成的非法移民、“身邊的敵人”(enemy from within)等。他還特別擅長為對手和自己貼上易於傳播、極具煽動性的標籤(例如“瞌睡喬”、“騙子希拉里”、“遲到先生”鮑威爾)。這種簡單、喜劇的方式雖然缺乏深度,無助於探討問題背後的深層原因,但卻極易被大眾理解和記憶,並能迅速抓住公眾眼球,調動強烈的情緒反應,並主導輿論。
2)衝突製造與議程設定:真人秀節目追求高“收視率”,而衝突就是真人秀的生命線。在深諳人心的基礎上,節目通常有意識地選擇、放大甚至製造具有高度爭議性、強烈衝突性和情感衝擊力的話題。特朗普在選擇和定義政治議題時,也有明顯的“收視率”導向:把製造衝突、利用衝突作為核心政治策略——無論是黨派衝突、社會文化對立還是國際爭端,只要能夠引發媒體海量報道和公眾激烈討論的話題,他都積極挑起並加以放大。而在現實中,他挑起的話題未必是傳統政治議程中最優先的話題,而且可能突破常規、傷害規則、顛覆底線——舉例,將“墨西哥灣”更名為“美國灣”;聲稱要把加拿大變成美國第51個州等。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收視率”導向的議題選擇方式,與真人秀節目不斷製造“看點”的邏輯如出一轍。透過持續製造衝突和爭議,特朗普得以有效地主導新聞週期,轉移公眾注意力,同時鞏固核心支持者的凝聚力。要指出,特朗普這一策略不僅用於捕捉選民,也用於對付政敵——其盟友和幕僚斯蒂夫·班農對此有精準表述:“(特朗普政治)真正的對手是媒體。對付他們的辦法,就是不斷用垃圾資訊淹沒整個輿論場(the way to deal with them is to flood the zone with shit)。”具體手段,就是持續不斷的創造新的爆炸性議題,讓媒體疲於奔命、失去重心、陷入混亂。
3)對“專業知識”的輕視與對“直覺”和表現力的強調:真人秀節目植根於一種反傳統、反精英主義觀念,即無需傳統天賦就能成名。美國MAGA/保守派運動也充斥著“素人主義”、“反智主義”,蔑視知識權威和專業,蔑視華盛頓精英政客和官僚,背後折射的是民眾對精英治國的天然不信任感。在看待和定義許多複雜問題時,特朗普常表現出對傳統專家意見和科學結論的懷疑、蔑視、排斥——例如,在氣候變化、公共衛生、經濟貿易等領域,他都喜歡公開質疑主流學術界、專業機構、決策的精英的結論。在質疑和解構精英和專業的同時,他側重強調每個人都能擁有、獨立於教育與收入之外的個人“感受力”、“直覺”和“常識”,推崇那些符合自己直覺、立場,或者認為能夠引發核心支持者共鳴的“另類”觀點和解讀。對“直覺”的強調,不僅反映在特朗普對政治政策問題的判斷上,也體現在他的選人用人之上:他不相信專業,認為華盛頓很多事外來人也能幹。而且可以幹得更好;他在內閣中大量選用福克斯新聞主持人(例如國防部長赫格賽斯),也因為他認為這些人相比傳統的精英官僚而言,有更好的“感受力”、“直覺”、判斷力及傳播能力。
4)將“收視率”作為政治的評估標準與目標。如何判斷一臺真人秀電視的好壞?收視率、商業回報、即時影響力、對演員、製作人員等團隊的回報等。也只有收視率高,商業回報好,一臺節目才有生命力,拍完一季拍下一季。但很少有人會從長期的社會價值、文化價值、倫理價值、歷史價值去評估一臺商業化娛樂節目。特朗普也一樣,其評估政治與政策的很大一個標準,就是選民的反饋:民調、社交媒體和新聞輿論反饋、資本市場表現,都是參考標準。一個政策提法,哪怕不屬於傳統政治的優先事項,不屬於傳統政治裡可被接受的做法,但只要能夠博來眼球,獲得選民好感,引發輿論熱議,就是好的政策。這種對選民支援率和資本市場反饋的追逐,必然也是短期主義的。
2.呈現政治與處理問題的方式:真人秀的“交易”、“反套路”與衝突驅動
1)“真實”人設的構建與表演性:所謂“真人秀”(reality TV),和傳統電影電視相比,最大的特徵就是(看上去)“真實”。特朗普也是如此打造自己,致力於塑造一種“做自己”、“想說就說、想幹就幹”的“真實”人設。他所塑造的,是典型的真人秀角色,而非傳統政治家角色。他不加修飾的風格,能夠迅速吸引對傳統政治話語感到厭倦、希望看到“所見即所得”的選民群體。當然,正如職業摔跤一樣,所謂“真實”本身都是表演的結果——無論是特朗普在競選集會上的即興發揮,還是在社交媒體上的直言不諱,還是各種“親民”活動(例如到麥當勞“打工”),都是經過精心策劃,服務於特定的功能目的的,例如塑造和鞏固形象,傳遞情感訊號、提供“情緒價值”等等(同時,不負責傳播複雜的政策資訊)。這些做法,和真人秀明星透過刻意展現“真實”一面吸引粉絲的邏輯是一樣的。
2)強調“主角”定位:當代西方政治,無論日常公共政策,還是危機處理,通常都會強調穩定、專業、集體協作,雖然也會提到個人,但會把握尺度,不會過分強調和渲染個人。而真人秀電視不同,它具有高度個人化的屬性,強調“主角”定位。特朗普也傾向於將所有的政策事件和危機事件均轉化為個人表演的舞臺,突出其個人的意志,個人的判斷,個人的言行,個人的角色,個人的影響力,強調“主角”光環。這是把複雜的政治政策簡單化、個人化,但有助於進一步增強事件本身的戲劇色彩。他每天最熱衷的事情,也是琢磨如何發表更加出彩、更具爭議性的言論、採取出人意料的舉動,或進行高度儀式化的公開亮相,把公眾的視線牢牢聚焦於其個人身上。無論是常態化事件,還是危機情境,他都永遠要主導事件的敘事方向,將自己塑造為唯一能夠掌控局面、解決問題的強人。他極其擅長使用直接觸達公眾的社交媒體,頻繁參加並利用媒體一對一訪談的機會,以此牢牢把握對外宣傳的主導權和主動權。某種意義上,他的盟友、幕僚和基本盤都要透過媒體去了解他,從特朗普的社交媒體上看到他重大問題的最新表述,或者對人事任命的最新調整,甚至透過社交媒體領到任務。特朗普政治的本質是把美國政治變成一齣戲,臺上只有一個主角,就是特朗普。
3)情緒動員與共情構建:真人秀節目成功的核心在於有效觸發觀眾的共鳴、共情而當今社會,提供共情的可能,本身就是提供情緒價值。特朗普的政治傳播高度依賴情緒動員,而非理性說服。他的演講、集會及社交媒體內容都是為了激發、挑撥、煽動支持者的強烈情感——包括憤怒、恐懼、自豪、受害者情結等。他親自帶頭,將一些本來不可言說、不上臺面的坊間議論(甚至陰暗心理和想法)堂而皇之地引入了美國乃至全球的公眾話語。他與支持者建立了很強的情感連線,使得這些支持者即使看到特朗普言論與事實相悖,仍然能夠保持對他的信任和支援。把政治基礎建立在超越事實和邏輯的情感紐帶之上,特朗普的獨特能力,也是特朗普政治的精髓。這一點也是特朗普政敵一直想不明白的:為什麼特朗普可以吹牛說“一日內結束俄烏戰爭”,最終不了了之,被證明只是吹牛皮,但卻無需為此承擔任何代價?因為選民只想聽特朗普拍拍胸脯,要的是一種“情緒價值”,而不是嚴謹的事實。
4)“交易的藝術”、真人秀式的戲劇化談判方式:特朗普在其暢銷書中闡述的商業談判原則,以及在自己真人秀《學徒》裡展現的果斷、壓迫性的談判風格,被他廣泛應用於國內政治和國際關係。他把一切複雜的政策問題都視為可以討價還價的“交易”,也源自於娛樂電視本身的簡單、膚淺和即時性,不需要考慮深層次和中長期利害——因為這和即時播出的節目沒有關係。只有在鏡頭前才是真實的,只有播出了或馬上要播出的才是真實的。因此,他偏好一對一、高調的強硬談判,渴求在短期內實現公開“勝利”,既是一種談判策略,也是遵循真人秀電視的邏輯,要營造戲劇化的效果,要捕捉支持者的注意力,要掌握輿論上主動權和主導權。為此,打破成規,傷害一點盟友關係,帶來中長期的傷害,就都在所不惜了。
5)“不按常理出牌”、“反套路”的決策模式:特朗普的許多決策常被形容為“不按常理出牌”。他樂於打破既定的政策框架和外交慣例,依賴個人直覺和小圈子幕僚的建議,並樂於公開挑戰政府內部專業部門的意見。這種行為模式,一方面有認知習慣(反精英、反智),一方面有短期驅動的談判策略(“交易的藝術”),另一方面。也與真人秀節目本身追求喜劇和衝突的內在邏輯有關——一定不能走尋常路,要刻意追求超預期的處理方式,尋求意料之外的效果,以此最大化觀眾的新鮮感及關注意願。這個做法本質也是一種套路(“反套路的套路”)。在這個邏輯的驅動下,利用超常規手段去捕捉眼球、製造轟動效應本身,與通過出其不意的行動擾亂對手並爭取有利的談判地位至少同等重要。
6)利用衝突和爭議推動議程:在傳統政治裡,重大議程及人事政治是政客和幕僚在臺下幕後推動的,不會被放到臺前。公眾所能看到的政治與真實政治之間有巨大的鴻溝,且政治是隱秘的,這種鴻溝有其存在的重大意義。最終,公眾只能看到結果——甚至只能看到部分結果,而不可能看到整個政治過程——至少在短期之內。這與真人秀的邏輯完全不同。真人秀要求,衝突和爭議就是關鍵的故事線,要被擺在臺前,成為節目的焦點——故事線的引入、發展及解決就是節目向前推進的動能與邏輯。而這就是特朗普政治和常人政治的最大差異:製造、利用衝突是特朗普主導議程、鞏固支援的核心策略。因此,在處理具體問題時,他熱衷主動挑起矛盾、激化矛盾,將矛盾向全世界公開,並把爭議作為推動政策議程、人事議程的推手和槓桿。他喜歡透過攻擊特定的政治對手、批評某項既有政策,或在某個敏感議題上採取極端立場,迫使各方表態,從而將議題推向其期望的方向。近期,他在公開場合頻繁對美聯儲主席鮑威爾進行批評就是典型做法。透過此舉,特朗普可以試探是否能夠炒掉鮑威爾,或逼迫其調整利率政策。特朗普的這種策略是“雙刃劍”,有可能推動問題的解決,也有可能導致爭議、反彈、撕裂、僵局。但對於他來說,關鍵在於:衝突和爭議永遠能夠帶來“流量”、“收視率”,可以幫助他有效調動支持者的情緒。
3. 處理人際關係的方式:真人秀的“聯盟”、“淘汰”與“表演”
特朗普在處理其人際關係網路時,也有娛樂電視的深刻烙印:
1)對“忠誠”的極致要求與對“背叛”的公開懲罰:在真人秀中,聯盟、忠誠考驗和戲劇性淘汰都是核心“戲碼”。特朗普幾乎原樣照搬這個模式,對下屬和盟友的首要標準是忠誠,而非能力。對於任何被他視為“不忠”的人,他會毫不留情地公開羞辱、貶低和切割——他將“You’re fired!”的標誌性話語完全運用到了自己的人事政治裡。
2)基於“上鏡效果”與“人設”的選人用人標準:如果說民主黨/拜登選人最關心的是性別和族裔多樣性(DEI),特朗普的選人就是給真人秀選角——在任命內閣成員、高階顧問時,除了忠誠度之外,他考慮的是候選人的上鏡能力(即個人形象、公眾吸引力、口才等),主打的目標受眾群體,及其是否符合其團隊整體“人設”和“劇情需要”。這些考慮,遠比專業資質要更加重要。他選擇JD·萬斯(副總統)、馬克·魯比奧(國務卿)赫格賽斯(國防部長)、圖爾西·加巴德(美國國家情報總監)、小羅伯特·肯尼迪(衛生部長)、克里斯蒂·諾姆(美國國土安全部長),包括把馬斯克引入核心圈,都有這方面的考慮。最終,他希望構建的是一個充滿各種鮮明“人設”、內部存在衝突和張力的團隊,以增加執政的“戲劇性”和媒體關注度。早前,馬斯克曾與幕僚魯比奧、貝森特、納瓦羅發生爭執——這些事情絕對不會給特朗普造成困擾——如果沒有衝突,就沒有故事線了,有衝突是好事,而且有衝突才能彰顯特朗普作為最終調停者和仲裁者的唯一“主角”功能。
3)極其擅長利用主流與非主流媒體:特朗普擁有一個非常出色、深諳媒體的幕僚團隊,展現出他與媒體的異常複雜和矛盾的關係——他既需要媒體曝光維持熱度,又常將媒體作為批評和攻擊的物件,以塑造自己的形象。他頻繁攻擊主流媒體為“假新聞”、“人民的敵人”,削弱負面報道的可信度,並藉此強化MAGA陣營/核心基本盤的“反建制”思維。他比任何前任或同行都更懂得利用媒體制造議題、主導新聞週期並維持高度曝光。他從不害怕反對派媒體,樂於接受其採訪(從《時代週刊》、《大西洋月刊》到除了福克斯以之外的各大電視新聞你跟羅)——因為他知道爭議本身就能帶來巨大流量和關注,媒體可以為他所操縱。在主流媒體之外,他也擅長利用能夠直接觸達年輕觀眾的自媒體和平臺,不斷挖掘新的渠道、平臺與方式,經營打磨自己的政治人設,這也是特朗普贏得2024年大選的關鍵。
4)對待盟友與對手:清晰的“敵我”界限與持續的“戰鬥”姿態:特朗普在處理與政治盟友和對手的個人關係時,展現出真人秀式的簡單化、清晰化的界限劃分和持續不斷的衝突模式。他非敵即友,將人際關係和政治陣營簡化為“支援我們的人”和“反對我們的人”。對於政治對手,他非常熱衷於使用極具侮辱性、煽動性的語言進行公開打擊。對他來說,政治舞臺和競技場一樣,是無休止的“戰鬥”的場所,其核心目標和理想目標是徹底擊垮對手,而不是耐心地尋求妥協與共識。
4. 對待選民的方式:真人秀的“粉絲經濟”與“情感政治”
特朗普在對待支持者和選民上,也引入了娛樂電視的技巧——他成功將一部分選民轉化為忠誠度極高的“粉絲”,成為MAGA的死硬基本盤。
1)選民“粉絲化”——構建個人崇拜式的追隨與互動:在傳統的選舉政治裡,選民基於政綱、理念等投票,政客的個人魅力固然重要,但個人影響力的打造也是有邊界的。特朗普的做法不同:他借鑑娛樂明星培養飯圈/粉絲的模式,致力於把自己變為“愛豆”。培養完全個人化的、近乎崇拜式的追隨關係。他嫻熟運用社交媒體,直接與支持者高頻次對話,營造親密感;他的“特朗普”標識、“MAGA”口號等,已經超越普通宣傳品,演變成身份標識和文化符號;他的支持者未必都認可他的政策,但相信他的為人和好意,並能和他產生情感聯絡。要體驗特朗普營造粉絲的方式和效果,可以看看他的大型競選集會:與其說是選舉演講,不妨說是搖滾演唱會——內容充滿儀式感、情感宣洩,並將一切都聚焦到“英雄”的特朗普個人。 在其他政客身上——例如民主黨的拜登和哈里斯——是不可能看到這樣的操作的。
2)情感動員優先於理性說服:真人秀成功的核心在於有效“觸發觀眾共情”。特朗普的核心策略始終是強烈的情感動員,而不是基於事實和邏輯的政策辯論。其支持者珍視的“真實”,往往是特朗普所表現出來的用意、情緒、直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不加掩飾的風格,被視為打破傳統政治精英虛偽面具的“真誠”表現,能夠在支持者裡產生強烈情感認同。特朗普演講和社交媒體宣告中充滿煽動性言辭,都是為了激發支持者的強烈情緒,這種情感連線的強度使得支持者對特朗普言論“容錯”程度異常之高,遠超政敵的理解範疇。
3)民粹主義敘事——“替被遺忘的人民發聲”的代言人形象:特朗普成功將自己塑造成“被建制派精英所遺忘”的普通民眾的唯一代言人。這種民粹敘事與真人秀特有的“素人逆襲”、“挑戰權威”的劇本與邏輯有深刻的內在聯絡——透過將複雜議題簡化為“我們”對抗“他們”的對立,特朗普為在社會變革中感到失落的選民提供了歸屬感來源,打造了共同的“敵人”靶子,強化了支援群體的內部凝聚力。
4)對“另類事實”與爭議行為的高度容忍與辯護:真人秀粉絲對其明星的異常行為常表現出高度容忍度並主動辯護。特朗普的核心支持者中也表現明顯。一旦選民對其人設(如強人、反叛者、受害者)產生深度情感認同,便傾向於全盤接受其“另類事實”敘事,並對主流媒體揭露的不實言論、爭議行為甚至道德瑕疵表現出高度寬容、辯護乃至合理化。“當你跟我說事即時,我跟你說情感;當你跟我說情感時,我跟你說常識;當你跟我說常識時,我跟你說直覺”。這套邏輯,本質是一種“粉絲濾鏡”效應,使特朗普能夠“刀槍不入”,有效抵禦一切外部批評。
5. 對待政策的方式:口號化、表演性與短期效應的追求
1)政策的口號化與品牌化傳播:複雜的政策細節難以吸引大眾,朗朗上口的口號和清晰的“品牌形象”則更易傳播。特朗普將其商業營銷和真人秀包裝技巧應用於政策推廣。“MAGA”、“美國優先”等簡潔有力的口號的功能如同商品品牌一樣,具有高度識別度、情感煽動性,幫助簡化複雜政策內涵,成為其核心政策的有效代名詞。(而且這幾個口號都有很強的可複製性)。相比之下,人們很難想出民主黨有什麼深入人心的口號。
2)政策宣講的“表演性”與“娛樂化”:特朗普在宣佈和解釋政策時,永遠都帶有強烈的表演色彩,像是精心編排的“秀”——盛大的集會、精心佈置的簽署儀式,在象徵性地點宣佈政策(包括簽署行政令),以此增強政策的“視覺效果”、“分量感”、報道價值。他甚至把外交場合也轉化為個人表演的舞臺(例如和澤連斯基的對談),以此追求戲劇效果和媒體關注度。在“作秀”方面,當代沒有政客能夠與特朗普匹敵。
3)對政策細節的相對輕視與對“大方向”的強調:真人秀更注重“故事線”和人物“魅力”,而不是細節。特朗普對待政策時,也表現出對宏大敘事和象徵性姿態的偏愛,而對政策的具體執行細節、技術問題、潛在的複雜後果、中長期影響等關注不足。他熱衷於提出宏偉目標、大膽承諾,但往往缺乏具體可行的路徑圖。這種風格能帶來“收視率”、激發短期的熱情,但也會導致政策執行困難——不過,執行層面的事情,就是幕僚的事了,不是特朗普的事。而且“執行不力”本身也可以是個契機——“真人秀”需要的就是衝突和爭議。特朗普歡迎衝突,透過製造衝突來推動議程——包括炒掉他認為不合格的人。
4)追求短期效應與“即時滿足”:真人秀需不斷製造高潮維持觀眾興趣,追求“即時反饋”、“即時滿足”。特朗普的政策取向也是如此:偏好“易摘的果實”,推動那些能夠交易化、短期見效、易於宣傳,能夠即時鞏固其政治形象的政策舉措。相比之下,長遠戰略規劃、程序正義、多方協商、長期影響等考量,都是特朗普不感興趣的。他希望“一天之內解決俄烏戰爭”,因為這能捕捉眼球、帶來戲劇化的結果,最大化“收視率”;而通過幾年時間,多邊對話,分階段逐步達成協議,是特朗普避之不及的——因為沒有“觀眾”會對這樣的枯燥無味的“故事線”感興趣。
二、特朗普娛樂真人秀與職業摔跤/混合格鬥的合流與迭代
如果說特朗普“電視娛樂化”的政治在近年來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迭代的話,就是對UFC(終極格鬥冠軍賽)模式的借鑑。UFC的靈魂人物Dana White(白大拿)是特朗普的個人好友及政治盟友;WWE/UFC的聯合創始人琳達·麥克馬洪(Linda McMahon)正在特朗普第二任政府擔任教育部長;特朗普經常帶著盟友和幕僚一起觀摩UFC,將其變為某種政治盛事與符號象徵。在特朗普競選中發揮關鍵作用的播主Joe Rogan也來自同一個圈子(當年的UFC講解員)。
具體而言有幾個方面:
一是精準面向特定群體:2024年大選的特朗普MAGA政治運動極為精準地定位並有效地動員了特定的年輕男性群體(Manosphere)——他們共享一種推崇對抗性、“戰鬥精神”、反傳統精英、挑戰成規(“政治不正確”)的大男子主義價值觀。特朗普的政治人設、遇刺後的“戰鬥、戰鬥、戰鬥”口號與這個群體的價值導向完全一致。
二是加強反建制姿態與“我們對抗世界”的部落主義敘事: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所信奉的“深層國家”陰謀論、反精英立場以及“被圍攻”的心態,與UFC“我們對抗全世界”的非主流敘事及創業發展模式高度一致,核心邏輯都是把強烈的“反建制”姿態、來自外部批評和挑戰轉化為內部團結的催化劑,強化核心支援群體的身份認同和凝聚力,並轉化為政治能量
三是高度依賴網紅效應與非主流渠道傳播:在傳播上,特朗普非常注意利用領域內的意見領袖(例如Dana White)、非傳統媒體影響力人物(如Joe Rogan)、利用特定賽事、社交媒體節目等平臺,有效地繞過了主流媒體的過濾和批判性審視,直接觸達目標受眾並構建政治聯盟與生態體系。可以說,特朗普的政治營銷與UFC及Power Slap等高度依賴網紅營銷和數字平臺推廣的傳播策略如出一轍。
三、小結:特朗普民粹政治的真諦——真人秀電視
特朗普的長期娛樂電視從業經歷,深刻塑造了他的政治認知、行為模式、傳播策略、政策取向;他將真人秀的內在邏輯、敘事技巧、人設構建、衝突驅動和情感動員等手段系統性地移植並純熟運用於政治領域。其政治行為的每一個重要方面,都清晰地映照出娛樂電視的鮮明特徵
有人說,特朗普政治很像娛樂電視,而且比娛樂電視還要娛樂電視,比大片還要大片——《紙牌屋》都沒這個精彩。這個觀察很對,只不過,人家本來就是按照娛樂電視去設計的呀。
站在今天,可以說,當代西方民粹政治的精髓,甚至真諦,實際上在真人秀電視。做好特朗普的學徒,掌握這個真諦,就有希望獲得政治成功。
特朗普這種“真人秀化”的政治風格,對美國乃至全球的政治生態都已經並將持續產生深遠的影響:政治行為與政治話語越來越娛樂化,對嚴肅性和專業性的關注不斷被削弱、被淺薄化;政治傳播更關注情緒;政治理念更加極端化;政治陣營更加分化、極化(polarized)。
而碎片化的移動網際網路+自媒體時代給“真人秀”政治提供了絕佳的土壤,傳統媒體權威不斷削弱;資訊繭房不斷被強化固化;“另類事實”和虛假資訊更易傳播;人們的認知鴻溝不斷加大;政治變成了對娛樂、趣味、對情緒價值的追逐——建立在淺薄碎片化資訊的基礎之上。
而特朗普是娛樂政治的佼佼者,各國都會出現模仿特朗普的類特朗普政客。真人秀政治將在全球推廣普及。
受傷最大的,其實是西方選舉政治(自由民主制度)本身——政治娛樂化,政客演員化,最終的結果是政治失能、社會撕裂,人們對政治制度的信心自然也會不斷下降。
以上是對特朗普個人政治觀察“三部曲”裡的完結篇。
謝謝大家關注。
【如您覺得本文不錯,歡迎點贊打賞以資鼓勵(1元即可)!】
歡迎加入「兔主席的寶藏」,兔主席/tuzhuxi的精華內容分享圈。共同學習,共同進步!
數量:2024年11月上線至今,近800篇文章、3000萬字
定位:有國際視野、理性思考的愛國主義者
領域:熱點、國際、歷史、人文
內容:國際臻選、快評
標籤:美國政治與社會、中美關係、特朗普、馬斯克、俄烏戰爭、AI、電動車、商業財經……
持續:堅持20年創作(持續更新有保障)

也可點選“閱讀原文”快速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