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哲學碩博生的「嗎嘍烤腸實驗」

文 |羅曉蘭
剪輯 |張歆玥
編輯 毛翊君

沉默的對話

“朋友,烤腸,真理。”
中山大學附近出現了奇怪的攤子。它躲在小吃街對面的角落,沒路燈,也沒幾個人走。你要是晚上從學校東門出來,即使不拐進GOGO新天地商場,也會先注意到煙火氣扎堆的攤鋪,很難看見另一邊昏暗裡站著人。沒有吆喝聲,4個平均身高180的男生散落,戴著眼鏡不說話,沒事就看手機。
“哲學嗎嘍烤腸”,招牌是紅色的。但前三天,一根烤腸沒賣出去。有目光掃來,他們馬上低頭,相互慫恿:你去。不,你吆喝下。賣冰西瓜的攤販覺得他們瞎玩,“不專業”,定價低,賣的東西又隨時變——烤腸、酸奶、缽缽雞,還算卦。

8月30日晚,團隊在大學城擺攤。當天中大東門沒生意,他們搬到了商場邊。圖/羅曉蘭

毛寸頭,臉上有些肉,說話配手勢的是他們中的負責人,叫高輝,不笑時有些兇。他研究海德格爾,今年剛畢業, 在碩士學位論文中反覆探討哲學概念努斯(理性)和邏各斯(言語)。父親是“脾氣暴躁”的貨車司機,母親留守務農,和親人之間“僅有的、為數不少(多)的、共同的邏各斯”越來越少,他有意遠離家鄉雲南宣威,找同道朋友創業。
以前他想成為像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一樣的大哲學家,流傳千古。結果本科延畢了,讀研時退過學,申博也失敗了。現在,他自認是普通人,和幾個普通的哲學系學生搭上夥,想搞點特別的事。5人裡,除了一位來自首都師範大學,其他都是中大學生。
我們要不去賣烤腸吧?5月的一天,團隊裡有人提起來。起初是為了慶賀畢業,採購完火山石、烤腸機和烤腸,他們的想法發生了改變:要建立街頭的哲學對話,像蘇格拉底在雅典的市政廣場和人聊天,交流、反思彼此的生活。
“庸庸碌碌地過一生,不如沒有出生過。”高輝的話是這麼說。擺攤第二天,他沒來。理由有關效率、分工、收益等,他還有自覺更重要的事——帶線上考研輔導班,線下襬攤是其他人的工作。
他的本科室友關越硬著頭皮去了,強忍擺攤的不體面,說是要自我突破,把這當作“一個很勇敢的選擇”——慢慢迎接別人的目光。他扎著長髮,臉部稜角分明,自述高中時成績一般,性格古怪,用讀哲學來彰顯自己的獨特性,反而更難融入班級。母親老央求他剪掉長髮,父親指責他蓄鬍子,說自己還在世,這樣對我不好。
不過,他的“勇敢”沒帶來顧客,一場雨澆下來,旁邊賣冰粉的大哥看他們可憐,要了兩根。讀書人覺得,這不算買。之後一個月,幾個人都保持了突破的熱情,在大學城不停換位置,往人群裡靠。攤位上加了一句“朋友,烤腸,真理”,招牌也變成“會飲哲學烤腸”——為高輝的考研招生引流,同時期待哲學對話的發生。

團隊的舊招牌。圖/羅曉蘭

“我有個人生困惑:人世間被一種命運支配,人在某段時間會走運,意味著厄運在等著你,如此迴圈。”忘了是在哪裡擺攤時,來了第一個顧客——廣州大學的女生,剛保上研,在擔憂厄運降臨。
關越馬上否定了她,“沒有證據表明存在這種運氣的補償原則。”
談話草草結束了。後來關越反思,這不是對話,自己不是蘇格拉底,無法直接給出答案,也不能令人信服。
“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它是否意味著永久的虛無?”搬到中大東門時,一個理想的顧客出現。關越吸取教訓,開始給這個男生講解這種觀念的原理,介紹對死亡的不同觀念,比如古希臘後期的伊壁鳩魯學派認為死亡是件好事。男生聽了沒接話。
期待的哲學對話再沒發生。8月31日,暑期過後,大學城裡恢復了熱鬧,攤子前學生們不時停留。聊天倒是很多,關於績點、保研和求職。學計算機的東莞男孩來了,買了杯“哲學酸奶”。已經大三了,他說,每天學習到晚上,不敢太放鬆。專業近四百人,保研率只20%,他目前剛卡在線上。
新傳女生也是個老顧客,開學大四了,吐槽找工作太難。她話很密,近乎自言自語,說手頭有了兩份大廠實習經歷,還焦慮得每天刷招聘軟體。旁邊兩個陌生的同學開始聊天,從各種焦慮轉到宿舍裡的蟑螂很大很多,聊了五六分鐘。話題很快又終結。

海德格爾的小院

“人如何能夠詩意地棲居?”
雨聲嘩嘩,驚雷炸響,霧氣在小院子裡升起,一股潮溼的腥味漫延而來。幾個月前,他們在大學城附近租下這棟平房,要打造一個鬧市中的半隱居樂園。
院子以前是民宿,牆上有知名油畫《拾穗者》。他們不滿足,又除去雜草,木地板鋪網布,小露臺纏上彩燈,水池灑下蓮華和慈姑的種子……6月高輝畢業時,最熱鬧。蓮花開了,有紫色的,玫紅色的。藤蔓鋪滿了半空中的架子,小黑板上的字變成了“朋友,酒,真理”,飄蕩的白色布幔上,全是關於明月的詩句。幾十個朋友被邀請來慶祝。
院門一開,雞屎味竄進鼻子,一陣一陣的。門前水管爆了,村裡老人來幫忙,年輕人聽不懂粵語,老人說急了開始罵。再往外走,要拐5個彎,路過1個廢品站,2口池塘,3個雞舍,4塊荒地,有個1公里,才能出了這片城中村。

小院門口的巷子。圖/羅曉蘭

但總之,院子是一定要的,朋友來了同坐綠蔭下,喝酒、聊天。努斯在各處,客廳有兩大面書櫃,都是哲學史上的經典書籍。為了學習西哲,他們略懂希臘語和德語。高輝講起同齡人工作後不再看書,高中同學開賓士寶馬,但做銷售要應酬,他慶幸自己有這處小院。
邏各斯也只能在這裡,和朋友一起產生。朋友的重要性,他們一再強調。團隊成員麒麟說,身邊的外地人在廣州讀書多年,沒有歸屬感,他覺得,這得大家一起從網路迴歸到現實生活。本科好友畢業後,留下讀研的麒麟感到孤單,直到認識了住在隔壁宿舍的高輝。
團隊夥伴起初幾乎不相識,大家都是高輝的朋友、戀人,他將他們粘合在一起。兩人負責哲學考研線上授課,三人做線下活動,包括擺攤。麒麟是考研班老師兼財務,按他對團隊的描述,最富有冒險精神的高輝像船長,自己性格沉穩,是糾正方向的掌舵人,其餘人在划船。
公司在2023年11月成立,名字跟烤腸攤上的一樣,“會飲”——取自李白的《將進酒》,“會須一飲三百杯,與爾同銷萬古愁”,以及柏拉圖的《會飲篇》,期待擁有雅典時期的聚會,各行各業的人共同探討哲學。
主業其實就是考研輔導。讀研時,高輝的朋友邀請他創業做過,後來對方想賺錢,追求應試,就分開了。他和關越讀本科時反抗應試教育,翹了所有以四六級考試為導向的英語課,雙雙接連掛科,補考不及,因此被延畢半年。
在自己的哲學考研班,年輕人有自己的標準:非應試,小班教學,雙向選擇。幾個考生都記得,正式交費前高輝打來電話,甚至聊一兩個小時。對哲學不感興趣的,為了就業的,家境不好的,多會被勸退。班裡現在近40人,有幾個是去年沒上岸的,再免費跟著學。
難免也有應試的部分,放在PPT裡,不過除了考試點,高輝他們圍繞一個哲學理論講前因後果,再帶著讀原著。有學生曾在小院待了三四天,有天晚上一起喝酒,看了《錄取通知》,一部講述高考失敗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自己創辦大學的美國電影。高輝解釋,這部電影激發了他辦考研班,學生聽了,覺得高輝渾身散發著魅力。

擺攤初期,高輝出鏡聊“哲學烤腸”的影片火了。源自截圖

高輝最感興趣的哲學話題仍來自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今年年初,他突發奇想,要打造一個理想的哲學學園。靈感來源於一篇公號文章,作者講述伯羅奔尼撒戰爭時,說要在高山上建學院,因為古希臘的眾神住在奧林匹斯山上,它的神效能抵抗世俗。高輝決定在大理聚集起一批對知性具有同等追求的人。
他女朋友徐曼在大理住下來,找了一個星期,走了幾百公里,在幾個村子挨個對比,最後租下一間三層小樓的民宿。步行四五分鐘就能到洱海,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們想。建築風格類似白族民居,裝修古樸整潔,白牆上是湛藍的天空。
院子裡有活動場地,他們暢想在上課之餘,傍晚沏壺茶一起聊生活和哲學,還能舉行觀影、露營、徒步活動,配備專業的攝影師。然而,不但攝影師沒招到,“限招8人”也只來了兩個學員。但高輝不稱他們為“學員”——一個想提升學歷考研,對哲學不感興趣,另一個是想順便玩玩的高中生。
幾人在小院中同吃同住了近兩個月。學員隨便帶人入住,挑食,亂扔垃圾,要吵架。老師內部理念不同,也吵架。最激烈時,上午吵,下午吵,晚上吃飯還在吵。當著房東和學生的面,吵得兇了有人把碗一摔,直接離席。
具體問題他們已經很難說清。本打算邀請朋友拍對話影片,單單是拍攝風格都有分歧。想拍學術類的,還是一般泛文化類的?有人說風格不夠年輕化,另外一方覺得過於活潑,不太嚴肅。最終,他們只邀來一個朋友自由漫談,但受限於拍攝和剪輯技巧,“效果不好”,影片現在都沒釋出。
街頭訪談的拍攝計劃也夭折了。起初,他們被大理的自由氣息吸引,拿著攝像機上街對話文藝青年,只聊了幾個。“太裝了”,他們也覺得,自己沒有訪談技巧。去探訪自由職業者的空間,有代溝——麒麟說,對方接受的是非應試教育,聊的都是比特幣、網際網路、科技,他一踏進那個地方就緊張。
接連失敗,高輝想及時止損,把精力放在課程影片上,女友徐曼認為要繼續嘗試,慢慢學,爭吵又開始。麒麟拉過架,難得地發了一次火,因為看到他們把情緒帶給了學生——再吵下去就要散夥了。忍了兩個月,回到廣州,他們還是想繼續嘗試,不久開始擺起嗎嘍烤腸攤。

樹上的蘋果

“用行動,抵抗虛無帶來的痛苦。”
8月中旬,團隊真是差點要散夥。流量跌了,媒體到訪打亂出攤計劃,也沒帶來實際影響。在那之前,他們的烤腸攤忽然上了熱搜,影片播放量超60萬。評論區裡,年輕人羨慕他們的鬆弛感——脫下長衫,不擠入考公考編的狹窄賽道,說治好了自己的失眠。
高輝清楚,這是踩中了3個點:畢業季,大環境下就業難,985碩博的學歷反差。他不滿外界沒看到背後的深意——年輕人想反抗,想探尋新的活法,想體面地追求幸福,而記者只是為了完成任務,拍幾張照就走,更聽不懂他的哲學。
他想紅,想賺錢,但紅了之後怎麼辦,沒想好。反正他不想在公司做牛馬,招牌上的“嗎嘍”就是調侃。這些焦慮他聽學員講了不少——一個學建築的廣州女孩在準備二戰,父母這幾年生意不好,經濟壓力大,責怪她不找工作,每天在家對著電腦。學播音主持的三本考生,家人想送他去國外留學,回來跟姐夫一起工作。
或許可以在考研班建立對話,麒麟這麼想過。他扮演起心理諮詢師角色,不少學生凌晨找來,說來說去,還是這些現實焦慮。而麒麟規劃的人生是,讀博、做博後、進高校、做學術,一路走下去,和導師一樣。申博失敗在意料之外。他形容,那感覺像把吊他在半空的繩子砍斷了,他急速墜落到地面。
他沒想過別的出路,老家在東北吉林,周圍人都覺得讀書越多越好。父母當保安、進廠,給他幫不上忙,只說“你去讀書就可以了”。求學生涯相對順利,他本科就考入了中大哲學系,考研遇上擴招,讀研時不用發小論文,畢業論文是導師給的方向,只因為能寫出東西。
原本,碩導答應留他在師門繼續讀博。但面試後,發現他讀博規劃做得粗糙,覺得他沒有考慮清楚,拒絕了他。被迫去思考,他才醒悟,自己並不喜歡學術生活,之前多年的理論學習,讓自己陷入虛無。
麒麟瘦高,捲髮,看起來書生氣。他研究亞里士多德,畢業論文基於一段古文字,研究“虛空”是否存在。“比較弔詭的是,它只是在理論上探討這個概念。”每天寫幾個小時,他感到枯燥又繁瑣,用碩士幾年寫出的這3萬多字,跟生活沒有關係,對人生也沒影響,他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柏拉圖所說,站在現象世界上,頭頂始終在往上看理想世界,像被繩子掛在脖子上,腳無法離開地面。他一直在學校裡設想社會,懸在世俗社會和理念世界間。現在他落地了,感激導師砍斷了那根繩子。
被導師拒絕後的一個月,麒麟都在想以後該做什麼。他徹底踩在土地上,不甘心,希望能踮起腳跟,夠一夠“樹上的蘋果”。離畢業就剩半年,都沒有實習過,就是這個時候,高輝投來去大理的橄欖枝。

麒麟(左)和高輝的碩士畢業合影。講述者供圖

高輝也申博失敗了。導師剛好沒有博士生名額,其他不如中大的學校他看不上。他坦承自己有名校情節,第一次考研就報的中大,結果被調劑到華南師範大學讀倫理學。他不感興趣,也想到更大的平臺,退學重考中大。
後來,他反覆講學術圈的內卷和變味,為了保住飯碗寫不喜歡的文章,身邊人從國外留學回來,也沒法找個好教職。這在關越看來,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搞哲學的喜歡把行為正當化”。
關越沒那麼較勁。他在首都師範大學讀博,學分析哲學,清楚哲學和現實生活無法直接結合。填高考志願時,6個專業都是哲學,可現在他感興趣理工科,覺得更接近真理。已經沒法轉了,想清閒,還得要當老師,回老家河南的大專也行。來廣州,是因為高輝邀請,怕拒絕傷了友情。博士補貼不多,做份兼職也好——團隊裡,負責線下活動的月薪2000,考研班老師會再多3000。
賺點錢,消解學術生活的無意義感和孤獨——大概是團隊成員最重合的部分。提議擺攤的成員28歲,是高輝的同門師兄,在中大讀西哲博士,研究解釋學,也在面臨這些困惑。另一個想加入的碩士生從雙非考到中大讀馬哲,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加入這裡,被他當作應對當下迷茫的方式:去生活,去感受,才能找出目標。
但他們畢業慶祝過後沒多久,小院鬧了螺災,水池裡的花草無一倖免。關越和另一成員被分配去換水,清理了一上午還沒弄完。正累時,高輝來了,嫌他們慢,雙方都來了氣,開始對罵,“你他媽的給誰甩臉色?”高輝摔了東西。大家珍視的朋友關係,反倒成了阻礙。高輝說,大家不夠職業,沒有上下級觀念。
摩擦由來已久。搬入這裡後,關於做飯、洗碗、倒垃圾等雞毛碎皮的事,都會有矛盾。擺攤陸續耗盡了考研班的學費,麒麟和高輝都感到了心理失衡,覺得另一方不珍惜自己的辛苦錢。爭吵最厲害時,一週一次大吵。
對話無法實現,他們轉而掙錢。幾人開了一下午的會,最後決定,再試試,改賣酸奶和缽缽雞。高輝起初擔心賠錢,最後他想,可以藉此機會引來“潛在的未來夥伴”——他還是把這當成事業,不願意稱之為“客戶”。
紅色招牌變成了白色桌布,中大的招牌還在,“三碗酸奶贈答一個哲學問題”——可以關於天氣、朋友和真理。還是沒人來對話。
麒麟說,在大理大家還會從不同學派探討幸福是什麼。現在,團隊沒人討論哲學話題。他當下最關心如何維繫友誼,以及儘量讓考研班不過於商業化——如果團隊一直不賺錢,明年或許會漲學費。

考研班上課前,團隊成員在除錯裝置。圖/羅曉蘭

“傻博士”

“都是物質的問題。”
一群“傻博士”。誰都沒想到,嘉賓一上來就這麼說他們。
8月下旬,高輝、關越和麒麟作為代表,受邀到一家電視臺錄節目。烤腸攤火了,被輿論關注,有人覺得浪費學歷,有人認為值得鼓勵,電視臺以此探討高學歷人群的“低端”創業。幾臺攝像機對準,主持人開場,問北大畢業的一位品牌創始人,如何看待他們的這一行為,對方脫口而出這一句。
麒麟懵了,更加緊張,不知道該答什麼。三人中就關越一個博士生,他笑起來,“就經商的角度而言,我承認我是傻博士”。高輝趕緊反駁,說他們是如何籌劃的。對談沒按提綱來,在他們的印象中,3個小時裡幾乎都在被質疑:你們是否有能力同時接考研和接商業?當下你們這種985學生就不是精英……
節目結束後,三人到江邊放鬆。看著對岸的璀璨燈火,高輝和關越吹牛,以後誰富了買下那邊的某棟樓。下一秒,又說起那嘉賓出門有秘書安排,回去住五星級酒店,不像他們是幾百元的標準。金錢、地位、女人,此刻哲學理論退後,他們只談論赤裸的現實。關越印象深刻,節目結束後,那個漂亮優雅的女主持加了兩個嘉賓微信,直接越過了他們。
回廣州的第二天,高輝還沉浸在憤怒中,那些否定像車軲轆來回轉。學哲學是要有閒暇的,歷史上的大哲學家都是貴族,他說。但第二天,他又開始探討“詩意地棲居”,神色嚴肅,說同一把椅子,會因為心境發生變化。就這處小院,如果哪天他們成為了商業傳奇,又有另一批創業學生加入,感受會很不同。
他處於激烈的矛盾中。相處幾天裡,他幾乎不聊具體的事情,在自嘲貧窮和期待暴富間隙,講一些指向生活的哲學理論——從他新讀的阿倫特的“知和思”聊應試教育,從同學從歐洲寄來的明信片講宗教信仰,最關心的還是海德格爾,“我現在搏鬥的物件就是人如何能夠詩意地棲居”。他看起來隨時準備辯論,向我證明物質不會決定一切。
發現擺攤不掙錢後,高輝轉變了心態,打算將攤子作為一個橋樑,把學生吸引過來,發展線下活動。辦了一次,還是虧本。活動設在8月初,仍然圍繞哲學,主題為了靠近大眾,定的是《I人社恐:是本能抗拒還是選擇性迴避?》。
烤腸攤前的學生來了,計算機專業的東莞男孩占卜,問自己畢業後該先工作還是考研?他的同學認真聽了演講,總體感覺是“扯”,MBTI怎麼能上升到社會分工,甚至是人的異化?演講結束,那同學提的問題關於I人怎麼談戀愛。多數成員都覺得,活動辦得很好,小院又熱鬧起來了。
“一塌糊塗!”高輝這麼說。為了這次活動,寫演講稿、定選單、做飯等,大家前後忙活了一週,最後發現,收入50元。
不過,粉絲群的確建了起來,引流的小辦法也有,每天抽獎3次,酸奶、檸檬水、缽缽雞給5人免費贈送。9月初,粉絲突破了百位,只是仍然不賺錢。烤腸之前虧了大半,酸奶這些每晚流水100元,人均日賺30元。

團隊成員一起在院子裡吃午飯。圖/羅曉蘭

9月6日,線下的擺攤突然停止,有兩位隊友在矛盾中打算離開。高輝女友徐曼臨時得知,沒有做好後勤的交接工作。因為這事,這對情侶輸出不同意見,又鬧了彆扭。徐曼說,其實團隊散夥在於彼此難以合作,她是被推出來的替罪羊。
一天晚上,他倆又有了口角,兩人一致認為,感情出問題是因為物質。沒錢,人就易怒。被瑣事纏身,沒時間一起做喜歡的事。“物質相對匱乏的時候,我們如何才能活得更好?”高輝吐出一口煙,鏡片在黑暗中反光。
在那之前下過暴雨,出攤賣烤腸的3人回來時,全身被澆透。高輝在屋裡刷手機,其他人忙著準備上課,沒怎麼過問。高輝覺得他們騎著電動車趕雨,也是開心的。而徐曼來了例假,自嘲“心是拔涼拔涼的”。關越後來說,當初決定加入時太幼稚,沒想到線下很多細節會損耗友誼。
院子裡排水不暢,雨水順著臺階流到了廚房。蚊子更多了,在人身上咬了一個又一個包。高輝的狀態有些微醺,開始侃侃而談哲學理論,和對詩意生活的追求。
思考了幾天,他又覺得電視臺嘉賓的批評有些有道理,不否認每次嘗試的部分動機在於賺錢,去大理時的確想得簡單。現在,他的偶像是馬斯克。畢竟,去年考研輔導開班掙的十幾萬所剩無幾,都投回了公司,用於發今年的工資。
主管財務的麒麟發現,從6月開始,小院的電費每月要一千塊。聽到廚房的製冰機在響,他覺得肯定很費電,關了。關越阻止了他,說要製作第二天出售的檸檬水。兩人討論一番,製冰機一晚上是耗費一度電還是兩度電。
到了9月底,麒麟告訴我,他們不會舉辦線下活動了。離開的人又回來了,沒解釋太多。錢始終棘手,大家坐下來想辦法,開源沒找到,只能節流了。團隊現在全力弄考研班的事。院子裡的天井被改造成簡易茶室,用的桌子、桌布都是擺攤時的那套。
他們在公號寫下,打算養點花花草草,讓自己學會與物打交道,讓生活走向軌道。之前擺攤賺不到錢還打亂了生活,池子裡的花草遭遇螺災後,也沒來得及重新料理好。父母養老、婚育、房子,還是在等著他們。
(文中麒麟為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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