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瑞君
1998年,我二十出頭,看港片《肥貓正傳》,知道世上有社工這個職業,為肥貓這樣的良善之人服務,覺得這個職業真好。
如今,作為一名普通的社工,我已經在社群工作18年了。這幾年,我考了中級社工證,每月多了200元津貼。但我的工作沒有改變,我依舊身兼數職走街串巷。
我是武漢人,在武漢漢口區一個普通的社群工作,這個社群很像《人世間》裡的光字片。這裡的居民,老一代是下崗工人,大多依靠漢正街謀生,男的開電動三輪車運貨,女的進些生活用品,在街巷裡零賣。中年一代,好點的做些小生意,差點的打臨工,失業是常態。更年輕的一代,有的還在上學,也有的在家躺平。僅有幾戶人家“祖墳冒青煙”,孩子考上名牌大學,謀得高薪職位,買房搬離,令人羨慕。而大多數人,都無法擺脫命運的桎梏。
我認識這裡的大多數居民,甚至他們的親戚。有老人常邀我吃飯,有人辦不成低保罵我,有人吸毒精神錯亂把我當敵人,有人朝我發完脾氣又來道歉。我看老了他們,他們也看老了我。

《人世間》劇照
榮榮社群的低保戶多,低保是我的工作裡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想講一個低保戶的故事,我們這裡的人都叫她掃地的啞巴。但其實,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就化名叫冬梅吧。冬梅身材瘦弱,小巧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很美,見人總是淡淡地笑。
從哪裡講起呢?就從去年吧。去年秋天,我得知冬梅的兒子小航(化名)被抓了,震驚中不由感嘆,命運對她真是不公。冬梅小時候因為發燒打針,失去聽力,只能上聾啞學校,識得一些字,好不容易成個家,三十歲時丈夫又患胃癌去世,留下看病的債務和一個六歲的兒子小航。
成年後的小航我很熟,個子不高,長得蠻清秀,年紀不大就有不少白頭髮了。2020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小航在社群做過志願者,他不愛做聲,總是默默做事,負責的團購都登記得清清楚楚。他太著急著找工作了,不留心進了詐騙公司,上了幾個月的班。
我聽管段民警說,前一段時間有一個男的陪著冬梅,為小航的事四處奔走。冬梅來社群,讓我教她手機轉賬,要轉15000元,我寫了兩頁紙給她,提醒她小心,不要上當。她擺手,說是轉給兒子的女朋友,退還小航在公司經手的錢,爭取輕判。
我這次去找她,是想把將她重新拉進低保名單,每個月能多些收入,日子好過點。但我知道她太節儉,一直在存款給小航結婚,而存款超標,是享受不了低保的。我擔擾,她可能通不過大資料的核查,但還是抱著試一試想法去了,辦不成也沒什麼損失啊。
冬梅的家,在正兒八經的三環中心地段,但藏匿在高樓大廈背後。我走過七彎八拐的三條巷子,再跨過一個旮旯,緩慢邁過約十米的坡,才進入冬梅的家,門口的牌子顯示,房屋建於七十年代。漂亮的招牌和霓虹燈與這裡無關,這些奇奇怪怪生長的房子,使人想起地道戰。

《隱秘的角落》劇照
冬梅的家一共兩間房,每間十來平,她和兒子一人一間,廚房是幾戶人家共用的,因此她喜歡在門口做飯,每餐都是兩盤簡單的菜。“方便”(上廁所)要去公共廁所,離家一百多米。冬梅的生活,一直攤開就是在外的。我幾乎沒見她買過什麼新衣服。
我把來意寫滿一張紙遞給她,她擺手拒絕了。我繼續寫,她平靜地寫下歪歪扭扭的字,繼續拒絕。這倒也不出我所料。
上世紀90年代,丈夫去世後,看她生活艱難,街道安排冬梅做了社群清潔工,每月收入不到一百元,還要靠好心的街坊鄰里送米送油,才能生活。2002年,低保政策落地,冬梅馬上被列入救濟物件。雖然有一份掃地工作,但社群還是將母子兩人,按滿額核算了低保金額。當時每月的數額不清楚,到2016年的時候,她拿的低保是每個月152元,另有每月100元的殘疾補貼。
我家離冬梅家不遠,我見過年輕的冬梅。有一年春天一個陽光很好的早上,微風掠過,柳枝輕擺,幼年的小航坐在椅子上,小腳丫搭在媽媽的腿上,冬梅正用細長左手執起他的腳趾,右手拿著指甲剪,溫柔地慢悠悠地幫他把一個個指甲剪掉。我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很久,時光彷彿凝固了,天地間只有這對母子。
我2012年正式調入這個社群工作,我跟冬梅的交流多了起來。凌晨四點半鐘,街坊們睡得正香,她已經摸索著起床。不管天晴下雨,她規規矩矩一天三遍掃地。凌晨先把前晚留下的大片垃圾掃走,上午再來清掃一次,下午還來做一次。沒有大片的垃圾,她就蹲在臺階邊,用一次性筷子把旮旯狹縫裡的髒東西都挑出來掃走。
常年與灰塵打交道,她患上皮膚病,到夏天,熱汗一流,渾身癢得難受,每天上路前要塗止癢藥。
保潔員辛苦,總是走馬觀花的換人,只有她一個人堅持下來,十幾年如一日,風雨無阻。由於聽不見外界聲響,車來車往裡,他時常被車輛掛倒,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一次她被一輛電動車撞倒在地。大家七嘴八舌幫她出頭,要車主負責。她卻一個勁搖頭,在紙上寫道:“算了,我沒事,不要別人賠償。”

《母親》劇照
小航很小就懂得心疼她,她回家的點,小航會站在門口迎她,接過她手裡的掃帚,拿一個小板凳讓她坐著歇一會兒,還會遞給她一杯水。
夜晚她會看著他做作業,他們會用手語交流,也會拿張紙寫些什麼。記得小航畫過一幅畫,畫上的冬梅拿著掃帚,臉笑成了一朵花,頭頂上是太陽的光芒。
我上班的路上看到她掃地,都會跟她打個招呼,她也會用手錶示:謝謝!
社群裡的老住戶向大姐說,2008年夏天武漢淹水,積水到小腿肚深,沒人願意出門。她卻看到冬梅穿著雨衣和套鞋,拿個塑膠袋,在掏下水道里面的垃圾:“當時看得我眼淚差點就流出來了。”附近的劉師傅說,有一次一個婆婆走到這邊,突然踉蹌起來,掃地的冬梅看見了,馬上把婆婆扶到路邊凳子上休息,還端來一杯茶水。
在街坊們家門口掃地,總免不了能撿到一些東西。翻開社群裡厚厚的登記冊,她交公的東西真是數不清:身份證、銀行卡、錢包、錢,她都交到社群來。
退休前兩年,她和旁邊社群一個掃地爹爹好上了,也是聾啞人,一隻眼睛也看不見,相貌並不周正,年齡比她大十幾歲。她姐姐跑到社群,哭著跟她說,一個老頭子無房無子女,這不是找個伴,是找個大包袱,不能跟。
但冬梅對感情的事很認真。冬梅的丈夫去世後,有個身體健全的弟弟想跟冬梅結婚過日子,四周人都勸說她答應。她卻堅決拒絕了,她厭惡他,不是一般的厭惡,是非常厭惡。這個男人後來一直未婚,長年累月酗酒,對小航並無任何關愛。
這一次,街坊鄰居和親人的勸說,她同樣“聽”不進去,但給我寫過一個紙條,讓大家不要把她與爹爹的事告訴小航。那時候小航在外面打點零工,偶爾才回來,所以並不知道。她姐姐氣得不再聯絡她。
遵守社工的隱私保密原則,我答應了她。據我瞭解,聾啞人的交往,很多人都有很大的年齡差異,也許是選擇不多,也許是不太有年齡的概念。

《喊山》劇照
他們並沒有辦理結婚手續,後來那個爹爹病倒,冬梅一直照顧他,陪伴他過完了苦澀的一生。街上人到沒有太多非議,只是嘆息,苦了冬梅。
2016年,冬梅辦理了退休,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他兒子中專畢業後也開始工作,她於是主動來退保。我勸她,再考慮考慮,因為小航的工作並不穩定。
但她堅持退出,我只好尊重。2017年,低保新政下來,有了重殘單獨享受低保的政策,而她的退休金扣減掉係數金額,是有資格能夠享受低保的。我興沖沖把政策打印出來遞給她看,讓她趕快交資料,她謝過我後,堅決拒絕了。
她的背影還是那樣小,也許是因為她存了一些錢?也許是她兒子的收入還不錯?我也願意向好的方面想。
小航被出事後,她養了條狗,早晚會遛狗,但與這裡遛狗的人絕大多數人不一樣,她總是隨身帶著報紙和塑膠袋。春節前,她發微信給我,說家裡有味道,我以為是煤氣洩漏,趕忙喊社群的人一起去檢視。結果是因為下雨,家中光線不好,有一點黴味。我寫給她:天氣好了就好了,屋裡漏雨,門口掉小石頭。已經聯絡了房管所,節後會派人來維修,現在維修工都回老家了。
她在紙上回:風水不好。突然之間我覺得她老了,儘管她的背依舊挺拔,根本看不出來已近花甲之年。窗外又是風又是雨,我拿著筆不知道寫什麼,只好寫: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想著這個春節沒有兒子的陪伴,大年初一,我給她發了祝福微信,她回:“謝謝”。平常她發了朋友圈,我都會點贊,想起有一次,她發過小航爸爸的照片,看起來是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小夥子。
新的一年,低保年審又開始了,在一摞摞資料面前,我很清楚這只是一個家庭的冰山一角,資料能算出能不能拿低保金,卻算不出一個人的靈魂和體溫。大資料呈現的是一種真實,生活往往又是一種真實。

《隱入塵煙》劇照
保政策庇護下的人也形形色色,掃地地冬梅算是個另類,我想小航回來了就好了。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說低保是一種曠野,那冬梅便是站在曠野上看星星的人。

排版:布雷克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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