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算起來張曼玉已經息影二十多年了。若非《花樣年華》轟轟烈烈做25週年重映,我們也很難意識到,原來她已離開電影這麼久。
2004年《清潔》之後,張曼玉就沒有在任何影片中擔任過主演。她憑此片奪得戛納影后,成為亞洲至今唯一的柏林、戛納雙料影后;也因此片與導演阿薩亞斯分開,在片場他們簽下離婚協議,電影成了一場告別。
對影迷而言,影壇少了一位偉大的演員無疑是遺憾的。但對張曼玉來說,她在盛年時飾演了各種型別的角色也拿獎無數,已了無遺憾。當我們回過頭再看張曼玉豐富而精湛的表演——她和她無數佳作所代表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時代。
精準細膩的肢體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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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在大銀幕上的重映再現了張曼玉的技藝。
是的,技藝。作為一名演員,她最獨有的本領是什麼呢?動用全身最細微的皮膚、關節,讓你感到情感的停頓和驚顫。
《花樣年華》裡的二十多套華美旗袍讓人記住了女演員的綺麗身影——她拎著保溫壺走上狹窄的臺階,她坐在格子間敲打寂寞的鍵盤,她在一場夜雨後與周慕雲走在昏黃的街頭。衣裝顯現了身體的曲線——在極為緊張、限制的行動裡,性感呼之欲出,包括人心底湧動的風暴。
在一場“戲中戲”裡,張曼玉扮演周太太,做那個先開口的人。她嫵媚一笑,輕輕用纖指撥動梁朝偉的衣角……剛剛泛起的漣漪忽然停頓,抽離,她的笑化為一場虛空。很快,她緊張地躲進牆角,說她做不到。

這種絕然矛盾、兩極的個性在張曼玉身上可以自然過渡、融合。她是他人眼中的性感太太,但她是她心中不能越雷池一步的保守好人。當這位守舊的太太第一次敲響隔壁房間的門試圖捉姦,她繃緊到無法呼吸的心和微微抽動的嘴角、惶恐的眼神一起言說:我們感到了這個女人的孤獨和怯懦。
再一次的“戲中戲”後,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發現自己並不能坦然接受與周慕雲的離別。她用指甲狠狠地摳自己的胳膊,鏡頭以抽幀的方式,放大了她的不安。此刻演員的表情在畫外,僅憑手指的移動、更具體的關節動作就可以精準指向一處——她捨不得,她放不下。然後她伏在周慕雲的肩頭慟哭,周慕雲露出了得逞的堅決。
張曼玉和梁朝偉在《花樣年華》裡的臺詞都極少。客氣的對白充斥了促狹的空間,人物以身體語言顯現他們的尷尬和侷促。相比梁朝偉堅定的復仇角色,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有更多難以抉擇、難以坦然。在不同階段的情感關係裡她總是處於被動、遊離、不知所措的狀態,而那種狀態到終結時,她在2046房間裡落寞坐下,我們可以看到她分明顫動的睫毛、被旗袍緊緊限制但起伏的胸腔——她在努力剋制、壓抑心中的痛苦,但身體在坦白,她充滿痛和遺憾。
私密真摯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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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張曼玉的職業生涯裡僅有《花樣年華》一部,足以成就偉大。但讓人驚歎的是,她不止有蘇麗珍的矜持和侷促,還有金鑲玉的放浪、李翹的市儈、青蛇的妖豔、阮玲玉的悲慼……不要忘了,在1988年《旺角卡門》之前,張曼玉飾演的多數還是喜劇的角色。
張曼玉曾說,經過《旺角卡門》,她在表演上終於“開竅”。王家衛對她做的是減法:減少她的對白,讓她以肢體語言表達人內心深處的情感。
2015年《甜蜜蜜》在影院重映時,我第一次感到了張曼玉在大銀幕上帶來的衝擊。她的現實性帶有全然真摯的誠意,彷彿她正是李翹這樣生活過來的,獨自漂泊在香港,打過很多份工,也有迷迷茫茫的未來。但問題是,她是如何做到那樣真摯的?我不止一次看《甜蜜蜜》,試圖從每次重看中發現這位演員的秘密。
張曼玉在《甜蜜蜜》中吃的狀態牢牢抓住了我。
粵語裡有個詞叫“搵食”,尋找食物,即謀生計的意思,與吃緊緊關聯。
在張曼玉飾演的李翹身上,我們能感到人物蓬勃求生的慾望——她無時無刻不在找東西吃,她起伏的命運和愛情,也與謀生密切相聯。
在麥當勞第一次遇到黎小軍時,李翹的嘴裡是口香糖,假裝一種輕鬆的不屑。
在股市緊張等待時,李翹的嘴裡是瓜子,嫌棄黎小軍帶來熱化了的巧克力。
在按摩店累到癱倒,黎小軍給李翹帶去了雞爪“以形補形”。
第一次以女老闆的身份和黎明女友相見,李翹尷尬地吃蛋糕,塞滿口腔。
和豹哥在紐約決定落定,李翹趴在床上吃雞肉,久違的香味,也正好是黎小軍做的熟悉味道……
觀察張曼玉吃東西的狀態,你會驚歎她如此放鬆、自然、流暢。但她從未吃到不美,依然是美的,是那種對食物的渴望來自打心底裡的焦慮、不安與你發生共鳴。人生的某時某刻,我們必以這種狀態面對過自己的窘境。而與食物“相處”的方式,正是生活中最為自然的一面。
在另一面,張曼玉的腿和腳釋放別樣的情感。《花樣年華》裡前半段有一幕,蘇麗珍和先生小別勝新婚後,鏡頭對準她的腿,她用手揉搓撫摸,顯得無比放鬆。
《新龍門客棧》裡,張曼玉飾演的金鑲玉和梁家輝飾演的周淮安入洞房,金鑲玉的腿翹起,勾動樑上的玉米,如此活潑輕盈。

《甜蜜蜜》裡,李翹第一次坐在黎小軍的腳踏車後座,她唱著鄧麗君的歌,擺動起雙腿。鏡頭再次對準了張曼玉的腿,放鬆,搖擺,在空氣中訴說此刻難得的愜意。
這些細節,往往第一次看電影時不會注意到。因為張曼玉在演技越來越穩定強大之後,她所塑造的角色流露出自然本真的味道——你根本感覺不到她在演戲,彷彿被她帶進了這個時空,和她共同遊歷一番。
《阮玲玉》裡有一幕“戲中戲”,張曼玉飾演阮玲玉,在病床上演出苦苦掙扎求生的狀態。導演喊“cut”之後,鏡頭往後推拉,我們看到張曼玉(和她飾演的阮玲玉)久久沉浸在悲痛中,矇住床單無法停止哭泣。
這場戲我根本無法分別,究竟是張曼玉本人在為阮玲玉哀慟,還是她所飾演的阮玲玉在片場無法抽離。但我們看到的事實只有一個,即眼前的這個人沉浸在深深的孤獨和痛苦中,我們無法真正安撫她的內心。唯有注目,投以同樣哀慼的目光。
探尋身份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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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阮玲玉》《迷離劫》《花樣年華》三部電影裡,張曼玉都以極為精湛的表演,模糊了真實和虛構的界限。她在不同的情感狀態裡行走,或而是她作為“張曼玉”本來的面貌,或而是她飾演的人物的本來面貌,或而是她想象的人物的本來面貌……但往往在一個呼吸之間,我們就被帶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境。她笑,你隨她笑;她哭,你隨她哭。她恐懼,你也隨她恐懼。
《阮玲玉》的一個蒙太奇凝結了我在那個呼吸之間的疑惑。
上一秒,她是張曼玉;
下一秒,她是阮玲玉。
我們經過她的眼睛進入這個靈魂。表情,不是“表面”的情感,而是情感的漩渦。

此前讓我疑惑的是,張曼玉並不是一個體驗過才會演戲的演員。在《青蛇》《新龍門客棧》《清潔》這樣的電影裡,你很難找到角色和她現實的關聯——她既未在大漠開過客棧,也沒有做過吸毒的母親。而她現實中又是一個爽朗的性情中人,並不似她所飾演的諸多角色那樣苦悶。她如何把握角色的真情實感?
《阮玲玉》的開頭可以解惑。
電影記錄下關錦鵬和張曼玉的對談,當導演說阮玲玉前半部分演員生涯都在做花瓶時,張曼玉笑說,“那不就是我?”
這裡我們可以窺見張曼玉接戲的主動性,也許往往來自於她對角色本身的認可。
而放眼看張曼玉脫離“花瓶”以後的角色,從《客途秋恨》到《旺角卡門》,從《阮玲玉》到《青蛇》,從《迷離劫》到《清潔》,從《東邪西毒》到《花樣年華》……她所飾演的角色有共性嗎?有的。她們都是內心渴望勇毅、突破的人,但在某個階段她們必須突破自己的邊界,漂泊、遊離、衝破關於自我的焦慮、來自他人的不信任。然後,她們具備了新的可能……
對張曼玉的主體性詮釋最好的人是她的前夫阿薩亞斯。兩個人合作的兩部影片裡,張曼玉以最為本真的狀態,向她的天性而去——甚至不是塑造角色,而是呈現她自己。
在1996年的《迷離劫》中,張曼玉扮演張曼玉,來到法國參加一個劇組。也正是她本人真實的狀態,在“戲中戲”裡,她表達對電影的態度,也流露出了亞洲演員初來乍到時的青澀、不安——儘管她當時已是柏林影后,在阿薩亞斯心中已是一代巨星。
《迷離劫》有一種初次邂逅的欣喜,並以張曼玉的真摯為座標,阿薩亞斯辛辣地諷刺了當下的法國電影。多年以後這對伉儷最後一次合作,2004年《清潔》,劇本仍以張曼玉為原型,講述一場黯然的別離和重啟。阿薩亞斯有心在電影裡為張曼玉實現了做歌手的夢,當她不安地唱完一支歌,她得到確信的訊息,喜極而泣。
只有看到這兩部電影,你才能最接近真實的以演員為生的張曼玉。她始終以探索、不安的目光去探尋新的世界,在闖入、融入的過程中,她吐露自己的困惑,也最終以堅韌的方式接近她想得到的答案。
在《新龍門客棧》的最後,梁家輝飾演的周淮安對金鑲玉說,我沒有你這麼大的勇氣,可以面對這麼大的沙漠。這何嘗不是一個寓言,對張曼玉人生的寓言——她祖籍上海,生在香港,8歲遷至英國求學,18歲後回到香港,在影視行業做拼命的“花瓶”。然後她找到了表演的訣竅,達到事業巔峰,結婚,定居法國,又在巔峰時息影,退出人們的視線……
對我們而言,張曼玉始終是神秘的、嶄新的。你無法預測她的下一場戲會拍什麼,就像你無法預測她流動如水的人生。在全球化最為鼎盛的時代,這位地球公民在世界兜了一大圈,既載著濃厚的東方鄉愁,也保有對西方文化的相容幷包,她在電影角色中呈現了內斂、堅毅的東方智慧,也可以隨時開啟,像“青蛇”“金鑲玉”那樣恣意搖擺,痛過之後瀟灑離去。
當我重讀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時光》時,我感到這句話解釋了我對張曼玉的喜愛。
“面對他的作品,你會體驗到一種等待天機洩露的緊張感。”
無數次重看張曼玉的電影,我仍為那種新鮮彷彿第一次看的悸動而緊張。《花樣年華》如是,《甜蜜蜜》亦如是,我聽從她的召喚,去人性深處遨遊,將礁石、風浪統統當作風景。
也許演員的偉大正是要帶給我們藝術虛構的真摯吧。“電影是一個fantasy”,張曼玉說。何其有幸,我們同處一個時代。


作者 | 李婧
自由撰稿人
排版 | Amethys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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