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編輯|徐菁菁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雁回時》改編自千山茶客所著的《重生之貴女難求》,去年的黑馬劇《墨雨雲間》則是改編自千山茶客的網文《嫡嫁千金》。連續兩部黑馬,讓千山茶客的小說IP炙手可熱。
女主人公莊府嫡女莊寒雁(陳都靈 飾),一出生就因揹負“赤腳鬼”惡名,流落鄉野十七載,飽受折磨。劇集的核心是她重返京城莊府復仇的故事。莊寒雁的復仇並非單純為了自己,更為了母親阮惜文(溫崢嶸 飾)。阮惜文曾是“京城第一貴女”,卻因家族被權宦陷害而家破人亡,為保護莊寒雁,她不惜自斷雙腿,忍痛將女兒送走,併成為一名陰鷙的“瘋女人”,獨自承受罵名。

《雁回時》劇照
阮惜文多年來暗中佈局,只為摧毀一切不幸的淵藪——莊仕洋(喻恩泰飾),他是阮惜文的丈夫、莊寒雁的父親。母女從誤解到聯手,最終扳倒莊仕洋,莊寒雁“弒父”為母復仇……
《雁回時》是一部帶有鮮明“短劇思維”的作品,特別是它對女性議題的敏銳捕捉和快速反應。相較於傳統長劇較長的製作週期和相對滯後的議題選擇,短劇因其製作靈活、週期短,具備“熱點反應機制”,能迅速將社交媒體上的社會熱點、焦點話題和流行情緒,轉化為劇情。
《雁回時》借鑑了這一優勢,將近年來女性議題的演進,如母女關係的代際託舉、弱化男性角色的敘事權重、宅斗轉向父權抗爭一一融入劇情。
母女攜手復仇,是《雁回時》的第一層看點。在傳統古裝宅鬥復仇劇的敘事模板中,幾乎只有“女兒單方面為母親復仇”這個選項,女主的母親往往活不過前三集。比如《知否》中,明蘭的生母衛小娘被林噙霜設計難產而死,臨終前一句“活著最大”成為明蘭隱忍求存的枷鎖;《墨雨雲間》裡姜梨的母親,因宅鬥被毒殺;《九重紫》竇昭的母親被妾室逼到自縊,讓幼時的竇昭目睹了後宅吃人的真相……

《雁回時》劇照
女主母親的死亡,折射的是封建父權對女性的戕害——無論她們如何溫順、隱忍、與世無爭,最終都淪為深宅大院裡血淋淋的祭品。但這種創作模式也將母親角色簡化為純粹的功能性符號:她們從未展現過反抗意志,只能以自己的死亡為女兒鋪就復仇之路,往往還要為女兒的愛情敘事充當催化劑。
女性宅鬥復仇爽劇一般都有“女性同盟”的呈現,但主要建立在主僕或女性友人等後天關係上,有意或無意迴避更天然、更親近、更具有合理性的“母女同盟”。這從側面上反映出很多創作者被傳統的母親形象所困,彷彿母親只能是溫良的、恭順的、被損害的,而不是與女兒共同成長、攜手對抗的關係。
《雁回時》中,阮惜文並非早早退場的“工具人母親”,而是一個主動的復仇者。她是“閣樓上的瘋女人”——被父權社會壓抑、迫害,從而以“瘋癲”為姿態反抗的女性。一個“瘋女人”會被輕視、被忽略,阮惜文以癲狂之態降低敵人戒心,暗中收集莊仕洋罪證。
莊寒雁也繼承了這種覺醒:哪怕被稱作“瘋女人”,也要“弒父”為母復仇。劇中的“母女同盟”,打破了傳統宅鬥劇的代際悲劇敘事,完成了一場女性託舉。

《雁回時》劇照
當《雁回時》以“母女同盟”為人物關係的主軸,自然也就顛覆了傳統古偶劇中“男女主一邊聯手一邊撒糖”的套路。劇中,莊寒雁與大理寺少卿傅雲夕(辛雲來飾)雖結為同盟,但始終保持著利益交換的清醒疏離,以及棋逢對手的默契較量,莊寒雁更多是把傅雲夕當“棋子”而非“依靠”,都快大結局了都沒什麼“撒糖”,莊寒雁一心只有復仇。
至此,《雁回時》抓住了女性敘事進化的浪潮——從“愛情拯救人生”到“姐妹同盟”,再到“母女同盟”“代際託舉”,踩中新一代女性觀眾的情感共振點。
《雁回時》也明白當下觀眾對“雌競”敘事的審美疲勞,沒有落入這個窠臼。傳統宅鬥復仇劇中,女性角色之間的爭鬥,即“雌競”,往往成為故事的核心矛盾,女主的“繼母”或“姨娘”是最典型的反派。比如《知否》裡的林噙霜、《墨雨雲間》的季淑然、《九重紫》中的王映雪,無不被刻畫成心狠手辣、工於心計的惡毒女配,她們不擇手段地打壓、殘害女主的母親以及女主。

《雁回時》劇照
“雌競”將宅鬥汙名化為女性的性別特質(比如女人就是善妒),無視這種競爭是父權制結構性壓迫的惡果;真正的壓迫者——掌握家族權力的男性大家長,卻被塑造成“被矇蔽”的糊塗人,最終還能得到原諒。《知否》《墨雨雲間》《九重紫》都是如此,“姨娘們”都不得好死或不得好活,父親們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後,還是女兒們的“好父親”。
《雁回時》淡化“雌競”色彩,母女的利刃始終直指壓迫的源頭:封建大家長莊仕洋。
莊仕洋的惡行罄竹難書。他先是毒殺生父,以阻止其彈劾權宦,並藉此投靠權宦成為義子,成為其洗錢斂財的爪牙。為掩蓋弒父罪行,他誣陷女兒莊寒雁為“赤腳鬼”轉世,致其她從小被家族遺棄。他因愛生恨,構陷恩師阮家,致其滿門抄斬,他強娶阮惜文,又為控制她而將其雙腿打殘。在權力鬥爭中,他試圖毒殺女婿傅雲夕,卻誤害親生女兒。當終獲和離的阮惜文,與她的摯愛宇文長安即將重獲幸福時,他下毒並縱火燒死二人……

《雁回時》劇照
就像有網友說的,很久沒有再熒屏中看到如此恐怖的“老登”了。時下網路中,“老登”多用來指涉那些行為不端、令人反感的中老年男性。《雁回時》把網友對“老登”的不滿,透過一個符號化的反派集中承載。也由此,阮惜文為“弒夫”寧可策劃“滿門抄斬”,莊寒雁也不被倫理束縛“弒父”,才具有如此大的爽感和話題度。
概言之,《雁回時》熟稔運用短劇的“熱點反應機制”,取巧拿捏了社交媒體流行的女性議題,加之借鑑了“短劇化”的敘事策略——強衝突、快節奏、高能反轉等手法,於是播得不錯。
母女同盟、代際託舉、反封建父權、女性並非依賴男性實現成長……單看《雁回時》所傳遞的這些理念,不免讓人以為這是一部“先進”的“女性作品”,但短劇模式追求的是即時情緒刺激,這就導致劇中許多角色的行為邏輯單薄,成長軌跡斷裂,議題淪為“喊口號”。
比如《雁回時》涉及“母女同盟”“代際託舉”,看上去是新穎的女性表達。但阮惜文與莊寒雁的聯結顯得非常突兀,缺乏細膩鋪墊。阮惜文前期對莊寒雁的冷漠甚至敵視,雖是為了保護她免受莊仕洋的迫害,但長達十七年的“拋棄”、當眾羞辱、刻意疏遠和虐待等等,都太極端了。不少觀眾無法理解,一個母親為何能以如此狠心的方式“保護”女兒,特別是女兒都差點被養父母虐待而死了。而後,母女倆幾句對話就說開了,迅速轉變為“母女同盟”,情感轉折著實生硬。

《雁回時》劇照
莊寒雁從小被棄養鄉下、受盡凌虐,但因為將阮惜文視為精神支柱,所以她嚴格要求自己,精通琴棋書畫、管家算賬,具備超凡的謀略能力……這哪裡是阮惜文託舉了她,是編劇的“金手指”託舉了她。母女十七年後重逢,阮惜文繼續苛待莊寒雁,莊寒雁仍對母親深信不疑,在阮惜文被害後,母親的遺志繼續託舉著她完成復仇……這種“代際託舉”依然是口號的演繹,沒有過程,動機存疑,只剩乾澀的情節。當多巴胺褪去後,極端的人物塑造與扭曲的親情關係讓人細思極恐。不說別的,現實生活中如果真有“阮惜文”這樣的母親,觀眾恐怕要在小紅書吐槽個三天三夜,長大後都不見得能走出原生家庭陰影。
真正走心的“母女同盟”是什麼樣?同期的熱播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主要表現“女性代際託舉”的理念,豆瓣評分高達9.6分。

《苦盡柑來遇見你》劇照
《苦盡柑來遇見你》以三代濟州島女性的命運為主線,透過平行時空敘事,將60年代海女光禮、70年代的愛純與90年代的金明三代女性的故事交織呈現。母親為了保護女兒,同樣有狠心的選擇:比母親如光禮為了能讓讓女兒離開女性地位低下的濟州島,不得不把她放在前夫家裡,因為在那裡可以上學。但另一面,她又在能力所及範圍內,對女兒傾注了無盡的愛和關注。比如得知女兒在學校因為沒錢被看不起後,光禮為借一條珍珠項鍊,方便去學校給女兒撐腰,拼了命地幫人耕田。
《苦盡柑來遇見你》中的女性抗爭並不“爽”,恰如真實的生活。光禮給愛純的遺言是別成為“海女”和“女傭”,愛純在婚後仍堅持讓女兒金明接受教育,而金明最終成為職場女性,總算完成外婆和母親未竟的理想。這種代際託舉並非簡單的“逆襲”,而是每一代人都在有限的社會條件下奮力突破,既有成功也有妥協,例如愛純雖擺脫了海女命運,仍被困在家庭主婦的角色中,而不是追求她的文學夢想。
《雁回時》涉及的女性反抗父權,依然採用“短劇化”敘事,將女性困境的源頭簡化為一個極端的反派。莊仕洋被塑造成極惡的化身——殺父、殺妻、害女,這種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非黑即白的刻畫方式,讓角色淪為符號化的工具人。打倒他是能帶來“爽劇”的情緒宣洩,卻忽略了現實中父權制的系統性壓迫——它並非僅由個別“壞人”維持,而是深植於社會結構、經濟制度與文化觀念之中。

《雁回時》劇照
《苦盡柑來遇見你》裡沒什麼極端的“老登”,而是經由三代女性在日常生活、勞動、婚姻中的細微遭遇,拼湊出一張父權制的全景圖譜,真實再現這種系統性壓迫的隱蔽性、滲透性以及頑固性。比如光禮對女兒愛純的期望是不要重複她的命運,但她傳遞的方式仍是自我犧牲,而非挑戰制度本身;愛純對女兒金明的保護,也一度表現為逃離濟州島而非徹底改變不公……直到今天,我們仍很難說已經徹底反父權了。這種不徹底性反而激勵著觀眾,需要久久為功去瓦解整個社會的性別秩序。
此外,《雁回時》的短劇式演技(特別是男主角)也讓人詬病。短劇對演技要求確實比較低,因為短劇更多依賴誇張的表情、直白的臺詞和程式化的表演來迅速傳遞情緒(如憤怒、復仇、打臉),觀眾更關注“反轉爽點”而非演技層次。長劇不同,長劇需要演員透過微表情、臺詞功底和長期的角色沉澱來展現人物弧光。特別是古偶劇中的“CP感”,它不是玄學而是硬實力——需要演員用細膩的微表情編織曖昧張力,用繾綣纏綿的眼神戲製造化學反應。《雁回時》中,男主角在詮釋時既缺乏微表情的漣漪,也看不見角色成長的軌跡,眼神常常空洞、表情總是木訥,讓圍繞他的戲份味同嚼蠟。

《雁回時》劇照
《雁回時》濃縮了國內影視創作出現的一個新的傾向——以“短劇思維”重塑長劇,不僅僅是強調強衝突、高密度反轉和即時情緒刺激,更是迅速捕捉和呈現各種進步議題,包裝成“進步”的模樣,以期帶來市場回報。這樣的創作短期內或許能夠博得一些爆點,但“事業女主”也好,“姐妹互助”也好,“母女同盟”也好,沒有嚴謹的故事邏輯、合理的人物動機和對人性的深刻挖掘,任何所謂的“新正規化”都迅速讓觀眾產生審美疲勞,淪為明日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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