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傑(《人海同遊》導演)
原文載於《電影評論》雜誌2024.7/8月刊
原標題為“《人海同遊》導演手記:這輩子哪怕見過一次也值得”

自萌生創作想法到一步步推至院線公映,這部劇情片首作前後經歷了七年時間,於我而言,的確是人生中極其寶貴的一段“借來的時光”。電影始於“香港”,更確切來說,是生長於嶺南的85後創作者,希望用一部電影去銘記成長中的一些粵港印象及人事感懷。粵港地緣相連、文化基因相依,帶來了更為複雜微妙的對看關係,但在中國電影中鮮有這種內部視角去拍這兩地,因此我和編劇都很振奮。在創作中,我們樂於去找尋生活中的細小切片,用以承載層次足夠豐盈的敘事。荔枝、雨林、打口碟、南音、塑膠袋……每個元素都像一個密碼,提供步入這部電影深處的小徑。
想起電影節周遊及全國宣發路演時,在不同黑暗影廳裡,觀眾圍坐銀幕前饒有興趣地朝我提問。在釜山海邊、平遙縣城、鹿特丹派對和越南西貢嶄新商城,又或在國內的每個城市商場的黑暗匣子裡,那些關於電影的細枝末節,是如何泛起他們的好奇,又被他們一一拾走,變成屬於他們的記憶?在電影院線公映落幕時,我將創作過程中的一些想法整理為小文,為一段創作時光作結。
相較於英文片名BORROWED TIME的直接,許多人好奇電影為何叫“人海同遊”。記得那是劇本開發的第二年,我到香港電影資料館去找尋文獻。一本叫做《人海同遊》的書突然闖入我的視線,四字直擊我心。那是舊時香江大才子黃霑與其戀人林燕妮的散文集,當時相戀的他們每日於報刊專欄中一題兩寫,談論世間男女有情之事。目錄中的標題皆耐人尋味,“男女之間”“婚姻制度”“上一代的痴”“走私”等等。後來書商將其彙集成書,取名《人海同遊》。
這個書名令我想起以往在旅遊景點牆上常看到的某某與某某“到此一遊”手刻,當日同遊的那兩人如今是否在一起,我們早已不得而知。但那些笨拙的刻字,卻為我們展現了某段時空中的隱密關係。
我決定借用這個書題為電影命名。在電影故事裡,婉婷和她所有的親密關係都曾於人海中同遊一場,她的父母、兄長、男友與舊碟友,他們在時代的海浪與颱風中被吹散,失散又重逢,如此往返。人生雖然是條單行線,靠婉婷獨行串聯,但不妨礙那一段段同遊的經歷改變著她,使她成為如今的自己。
後來為了趕製創投海報,我隨手用黑色筆寫成標題,沒想到竟沿用至今。

調研時偶遇《人海同遊》一題兩寫集
決定使用荔枝元素,是來自南方生活的直覺。我感覺荔枝的氣質像這部電影、這個女孩,也像自己想象中進入歷史敘事的細小切片。我曾與剪輯師聊到,是否這部電影可以從一顆被剝開的荔枝開啟?
一開始確定的線索源頭,是香港的油麻地果欄。編劇和我對那個空間過目不忘,那麼龐大而陳舊一個市場,居然可以在寸土寸金的香港維持一百多年,日夜吞吐著來自全世界的供港水果。我們想象父親麥家輝便是那裡的其中一員,在果欄日夜埋伏,觀察內部生態。有時是小小店鋪的果欄二代,向我們傾訴他們家業連線東南亞上百畝榴蓮園,抑或廣西一個山頭柑橘林。有時是某個老年水果商人的冷峻形象,以及無意透露出來的粵港往事。
後來在廣州從化郊區以荔枝聞名的村落,有一搭沒一搭聽村民講著變遷史。說到90年代時,港商經水路來收“糯米餈“荔枝,當時批發價一萬多一擔,那真是個天價。因此整個村落的農田地都退耕,改種荔枝林。但時過境遷,如今廢棄果樹林一片又一片,留下每年獨自結果墜落的荔枝。
假如一顆荔枝不僅有滋味,還能藏下時代地域的密碼,我便很想請觀眾嘗一嘗。
在設計國際版海報時,我和設計師決定,就做一枚腐朽脫落的荔枝水果標籤。如果看得仔細,標籤上方用英文寫著“德昌記”,下方則標明“香港製造,產於1990年”,那一年,也是麥婉婷出生的年份。

剝開的荔枝
為何會有雨林?創作緣由僅僅是想讓婷去看一看,那些失落的CD封面的風景。
婷與魚生,一個銀行信貸經理,一個人類學港漂博士。但曾經在廣州某個地下打口碟店鋪裡,他們經由那些殘缺的舶來品,開啟對外部世界的認知。大約千禧年前後,那是在全世界網際網路音樂來襲之前的年代記憶。我希望不要把他們的前情勾勒太細緻,這個男孩就是逆光剪影的模樣,保留在婷的閃爍記憶中。
這其實是一個男孩、一種生命形態,靠近又消失在她的生活裡。身處其中的他們並未察覺,婷以為和他消失在暗巷通道只是暫別,但再度重遇時,已是多年後的港島碼頭。大家各走各路,面目全非。女孩留在泥淖又不能說完全無趣的現世,男孩跑掉去探索嚮往又有些破碎的雨林。她在他的日記見聞中,感受到某個失落的缺口。她說她想去那些封面的風景,但都錯過;他說他沒特地去找尋,卻發現自己每每置身那些風景。但有時抵達了,也就是抵達罷了。
我很想給婷一段雨林時光,哪怕僅僅是一夜迴響,但她至少體驗過。有時人的一生結繩記住的,不正是那些短暫的幻象。
拍攝執行時,恰巧製片人隨身攜帶拍花絮的小DV,我借用過來,輕裝上陣,和兩位演員深入走進迷霧中的森林。那一刻我離婉婷和魚生最近,我希望以此方式,逼供他們交出最深的情感,最終我如願以償。

置身雨林中的婷和魚生
電影裡佛堂裡的戲曲是泉州南音,賣豆腐泡老闆娘說的是地道泉州晉江話。實際上之所以使用,是因為那條春秧街本就是南來福建人的聚居地(街道名字來自南洋福建鉅富郭春秧),而菜市場二樓散佈著福建同鄉會,有時便有些老人唱南音,以寄託鄉情。
更早幾年,我因去福建拍攝南音紀錄片而愛上這種古老的地方唱曲,那是唐宋時期發源的戲曲,有考證稱《韓熙載夜宴圖》眾人唱的便是這南音。當下的南音藝術家蔡雅藝、陳思來夫婦,以及稍久遠的臺灣南音名家蔡小月都是我的心頭好。蔡小月受法國國立廣播電臺之邀灌錄的六張南管散曲,更成為這幾年間我通勤差旅路上的必聽曲。
記得拍攝時,最初定的曲目是《荔鏡記》的《因送哥嫂》,我請一群爺爺奶奶唱那個因投擲荔枝而定情的愛情故事。但現場感覺曲韻過於輕快,因此改為《魚沉雁杳》。唱詞:“魚沉雁杳,伊並無封書寄返,誤阮不汝欄杆只處空依傍,欄杆空依傍。”故事講的是名妓桂英資助男子王魁上京應試,王魁中狀元后,負心易妻,桂英自刎後化作鬼魂,與王魁對理。香港翻譯字幕的朋友Kevin Ma則將“魚沉雁杳”翻為You vanished into thin air,不禁令我想起婉婷廣州同事的搭話:“這個世界哪有什麼人間蒸發?”這是古代與現代情感時空感的錯位差異。
這個唱段美而蒼涼,老嫗張嘴窮盡力氣的吶喊,有種直截了當的哀傷,它令我感知到古代中國表達情感的方式,體認時間的悠緩。也因此,幾乎是導演趣味使然,我覺得應將南音放進《人海同遊》裡。令我驚喜的是,幾乎從編劇、剪輯、聲音、試片等環節,大家都愛這一段,因此得以保留到最後。
記得不久前有次映後交流又被問起,主演冬萍說,婷是在這一刻開始緩過神來感知,並決定要和眼前的這個男子度過一個颱風夜的。這個回答深得我心,《魚沉雁杳》便是這場夢的入口。

等颱風、等荔枝的那幾年
打口碟指的是已進行損壞處理的國外CD,本質來說它們屬於“洋垃圾”,又透過各種非正式渠道重新進入中國市場,被認為是20世紀末中國地下文化的一種奇特載體。在電影中,它是婉婷和魚生的共同記憶,少年婉婷透過打口碟,第一次看到一個隱秘和遙遠的世界。
宣發期見到有觀眾仔細解讀了打口碟:“正版(真)、偷渡(境外流入內地)、被海關截獲(非法、秩序外)、意外(時間短)、打孔(殘缺)”,認為這些特徵全部對應女主父母的感情。因此在電影中,“打口碟本身的意義大於這是張什麼歌曲的光碟”。對我而言,最初則是被這張光碟上缺了一口的形態所吸引,我感覺這一視聽感受與電影表達相契合。
一開始一直有一首屬於他們二人的打口碟之歌。但在臨近完成製作的一個瞬間,我決定要拿掉它,就讓那一分鐘靜默無聲。
當天我和劉琪(聲音指導)一同工作,電影的聲音系統已趨飽滿。海浪聲、風雨聲、城市聲、以及雨林貘聲,我一邊沉浸於電影后半部分的聲響,一邊開始覺得那首原以為完美的打口碟之歌,或許不那麼重要了。
抽菸間隙,劉琪亦有同感。忘了具體哪個片刻,我們突然迸出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迅速改寫了這場戲。
風暴中心的颱風眼,應該是最安靜的片刻。
我們迅速抽走那支歌,留下打口碟讀取轉盤聲,緊接著雨滴打落窗戶的聲響,某種電影魔法似乎奏效。重看這一段,我感覺被他們的秘密隔絕在外,又與他們一同屏息以待,步入一段極其隱秘的時光。最後看到了婉婷緩緩綻開的笑顏,將光夏老師的配樂敲在那一刻,一切剛剛好。
假如你曾聽過Walkman CD機,那種讀取唱片的猛烈轉盤手感,有點像一個襲來的風球。

颱風眼安靜的打口碟之歌
在創作的數年間,似乎從未放棄過劇本中那個颱風。
記得創作中途那兩年,臨近夏季荔枝成熟時節,我便每天緊盯天氣預報。每當南海熱帶氣旋形成時,自己會迅速趕回廣州,在郊區蹲點拍颱風。這樣的習慣,是紀錄片拍攝養成的。後來當然屢屢不可得,荔枝掛紅季節不足一個月,哪有如此湊巧趕上臺風季。
父親離別信那個颱風天荔枝樹的空鏡頭,實際是劇組核心成員協力完成的。我們的預算連一臺像樣鼓風機都付不起,更別提後期合成及場工協力。一切土法煉鋼,用手工作業的方式去達到。那天所有人造了第一場颱風,遺留下的記憶,便是被雨水與汗水淋透的黏稠體感。但達成的開心,也是真開心。
直到正式啟動香港拍攝,颱風便成為不可確定的最大因素了。我內心清楚港島颱風景象,除非自然發生,別無他法。但似乎也懷抱一種直覺,我們會等得到。
果不其然,當年10月,香港天文臺一週內連掛兩個八號風球。第一個颱風竟以香港地標“獅子山”命名,讓我有種冥冥中的宿命感。
紅色塑膠袋則是偶然得到的鏡頭。當天清晨天仍未亮,我便趕到北角碼頭。船隻已停航,碼頭關閉,我在碼頭外的臨海過道,發現了那幾個風中搖曳的塑膠袋,將湧上地面的海水圍住。
在臺風中偃旗息鼓的港島,無人知曉的角落,那個海水倒影中的塑膠袋就這樣被我撞見,成為這部電影的最後一鏡。我緊抱攝影機拍下了那顆空鏡。在那一刻,我獨自面對這一切,毫無緣由地情緒激動。
颱風來了又走,天底下並無新鮮事。次日清晨,這個塑膠袋會垂下來,被清理掉,地面海水早已被風乾蒸騰,整個香港醒過來,俗世中男男女女的故事將繼續展開。
至於那個颱風倒影中猛烈搖曳的塑膠袋代表什麼,後來我在路演現場聽過許多的分享。他們都說得在理,但我在剪輯時將這顆鏡頭打撈出來,只想和觀眾一同分享生命中曾有過的那一刻。
對我來說,那便是我的電影時刻。

颱風中的紅色塑膠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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