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來中國生活,越南女孩正抱著泡沫板渡過界河|我在邊境守著一條河05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有沒有在網上刷到過這個離奇問題——
“如果把界碑往外移10米,算不算為國開疆拓土?”
別笑,這是現實中發生的真事。
這事最早發生在西藏邊境線上的達曼村,這裡的村民喜歡偷偷移動界碑,給國境擴大一個村。
就因為他們的村子坐落在國境線外,村民成了“外國人”,哪怕自稱祖輩都來自中國,也無法享受政府補助和福利。
為了變成“中國人”,他們只好趁天黑“開疆拓土”。
隨著國內發展越來越好,與中國接壤的東南亞邊境,也開始出現類似的新聞。
為了到中國生活,另一些不太幸運、家不在國境線上的東南亞人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偷渡。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一位為了來中國不要命的越南女孩。她抱著一塊泡沫板,渡過了雨季河水湍急界河。然後她就被中國警察找上了,關於她的故事,警察們聽說了三個版本,每個版本里,她都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至於這三個版本的故事哪個更可信,這個女生的真實面目如何。
請大家做出自己的判斷。
凌晨,一輛黑色越野車在雨霧中悄無聲息地開向中越邊境。
行至一處急彎路段,車在溼滑的山間小路失控。司機操作失誤,一把將硬塞下十多個人的7座車開下懸崖,扎入渣土場的積水潭中。
“悶罐頭”一般擁擠的越野車當場變成了“活棺材”,現場只救出了司機和兩名女乘客。
我第一次見到阮氏梅是在審訊室,她剛從這場慘烈的車禍中死裡逃生。阮氏梅很幸運,只受了點輕傷。作為倖存者,我們希望在她身上尋找到事故的真相。
我剛一進屋,一股劣質法國香水的氣味撲鼻而來,好像誰往榴蓮裡滋了一泡隔夜尿。這味道我再熟悉不過了,每次查到偷渡人員,總會有人帶著這樣特殊的“體香”。
阮氏梅似乎還沒緩過來,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整個人蔫了吧唧的。她的狀態很糟糕,耳釘沒有脫落,但臉上的妝已經快掉沒了。
她縮在寬大的外套裡,一隻手正在偷偷摳肚臍,手背虎口處能看到一小塊暗紅色的梅花紋身。
這原本只是一起交通事故,然而我們在進行身份核查時發現,除了司機是中國籍,其餘乘客都是涉嫌偷渡的越南人。
案子一下升級為重大偷越國(邊)境案件。
上級指示儘快查清偷渡鏈條和人員在我國境內的活動軌跡,全力破案。我和王隊、周麗分到一組,負責審訊阮氏梅。
阮氏梅比較配合我們,幾乎每個問題都有回答。
就在要問到關鍵問題時,負責翻譯的周麗突然停了下來,開始小聲抽泣。周麗的眼淚順著臉頰不停往下流,把記錄本打溼了一大片。
阮氏梅這麼一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偷渡案嫌疑人,竟然直接把民警給搞破防了。
審訊室的門被王隊“嘭”地一聲摔開,隨之而來的咆哮,震亮了操場對面宿舍樓的聲控燈:“研究生,你真是要搞燶鍋了(搞砸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王隊這麼吼人,而且是衝著同事。
雖然急於梳理出案情,但我們不得不暫時離開審訊室重新調整狀態。
周麗說自己聽到阮氏梅當初抱著一塊泡沫板渡過雨季水流湍急的界河,只為了到這邊打工攢錢,養活三個妹妹和父母,她徹底控制不住情緒了。
“幼稚!越南婆的鬼話你也信?”王隊惱火的不是周麗打斷了正常流程,而是剛剛建立起的審訊威懾力被削弱了。
抽根菸的功夫王隊問:“沒發現車禍現場少了什麼東西嗎?”
王隊看了看周麗,可週麗明顯還沒緩過神來。王隊又看向我,我絞盡腦汁想理解他的思路,試探著說:“難道是……現場只有人?”
王隊把火星抽到菸屁股,給我們分析:這些人冒著生命危險在國境線上走了一個來回,不可能空著手回家。
金銀細軟不好說,隨身的衣服總要有一些。但是車禍現場竟然沒有一個行李箱包。
這至少反映了一件事:阮氏梅她們偷渡回越南的目的,不可能只是探親。
阮氏梅的供述中,她的回家之旅是在“蛇頭”的安排下開始的。
她坐上的那輛黑色越野車,在天黑後沿著又細又長的“棍道”繞了好久,陸陸續續有陌生人過來接頭、上車,直到再也擠不下一個人。
對阮氏梅來說,這趟未知的旅程要比來時輕鬆太多,至少不用賭命。但是這一路從開始就有些詭異。
司機發現一輛SUV一直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不知道是為了監視自己這輛車還是有別的目的,他一度緊張地懷疑自己被警察盯上了。
原本阮氏梅要被送到距離公安執勤點幾百米的地方,然後等待“蛇頭”進一步的指示。只是因為司機的一個失誤,不僅葬送了好多人命,更暴露了隱藏在那輛SUV中的秘密。
根據司機的描述,我們透過路口的監控找到了那輛SUV。車裡有十幾個行李箱,經過檢查辨認,正是這夥偷渡人員的東西。
其中最重大收穫,是在一個行李箱的隱蔽夾層裡,發現了冰毒!
而這個行李箱,屬於阮氏梅。
我們不知道,能把民警說哭的阮氏梅是不是一個偽裝完美的毒販。但她涉嫌的,是近幾年來在邊境地區漸漸冒頭的犯罪模式——“非毒”合流。
因為邊境地區的管控力度在加強,毒品來源持續被壓縮,膽子大的毒販盯上了在中國非法出入境、非法居留和非法就業的“三非人員”,利用這些人運輸毒品牟取暴利,逃避打擊。
王隊把毒品擺在阮氏梅面前,她先是一愣,隨後機械地搖頭否認。
王隊告訴阮氏梅,如果僅僅是偷渡被抓,情節嚴重的最多頂格罰款一萬元,拘留審查結束後就會被遣返回國。但是,如果參與販毒,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想要回家,就必須配合警方調查!”
一聽說可能回不了家,阮氏梅哭了起來。她說自己不可能運毒,她的父母和妹妹還盼著自己回去。
阮氏梅說自己冒險來到中國打工的目的很單純,沒有任何想要參與犯罪的念頭。
她當初過來,不過是為了給父親帶回去一條新腿。
阮氏梅所在的村子與中國接壤,很多年輕人早早就到這邊來“淘金”。如果哪戶人家有人在中國打工,甚至會被村民們高看一眼。如果能把村裡人一起帶到中國去,那就更有本事了。
當阮氏梅長大後,她透過社交軟體認識了一個“蛇頭”,看到了宣傳影片裡五光十色的中國生活,一切都是她嚮往的樣子。
於是阮氏梅瞞著家裡借錢交了訂金,但是“蛇頭”提供的服務似乎不太到位,至少沒有現在的車接車送。
擺在阮氏梅眼前的,是一條通往界河的小路。
路的盡頭,正值豐水期的界河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吃人河”,河底不知埋葬了多少在國外欠下鉅額賭債的中國賭客、前往國內非法務工的外國人、亡命天涯的罪犯……
原本在枯水期挽起褲腿就能蹚到對岸,但阮氏梅不得不緊緊扒在一塊課桌大小的泡沫板上,拼盡全力遊向對岸,遊向中國。
夜色的掩護下,阮氏梅成功了。她的身影一定隱沒在了荒野山林之中,然後漸漸向內地靠近,如同一支隨風飄散的蒲公英,尋找落地生根的地方。
她的目標很明確,賺錢改善全家人的生活,給父親買一條假肢。
阮氏梅住在越南北部山區,她是大姐,下面還有三個妹妹。父親年輕時因為誤入雷區,被炸斷一條腿,從此性情大變,酗酒賭博。
父親有一截用樹根做的假肢,上面用舊輪胎紮成一個圈來連線斷肢。為了減少磨損,假肢下面用鐵皮包裹,走在地上叮叮作響。
這截假肢又髒又重,戴起來也不能走遠。
阮氏梅曾經在電視裡見過殘疾運動員,他們的假肢不僅能讓人跑得飛快,還能套上正常的褲子和鞋子。
很小的時候她就渴望給父親買一條新腿,也許有了一條好腿,這個家就會好起來。但是,阮氏梅沒有錢。
阮氏梅最開始在一家小作坊打黑工,一個月能掙將近3000塊,但是沒幹多久就遇上工廠倒閉。
失業的阮氏梅被迫進入了當地的賣淫團伙,在一個叫阿嘿的“雞頭”手下做起了皮肉生意。
阿嘿似乎對阮氏梅的意義非同尋常,因為當她一提起這個人,聲音就開始顫抖了。
阮氏梅說自己在阿嘿手下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
一個緬甸女孩曾經因為偷接私活被發現,阿嘿召集手下所有的小姐,要求她們輪流扇緬甸女孩的耳光。
阮氏梅不忍心下手,反而被阿嘿扒光衣服關進小黑屋,用鎖鏈綁在水管上,只能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吃飯。
緬甸女孩受不了這樣的生活,開始變得瘋瘋癲癲,沒法再賺錢了。她被阿嘿趕走,據說流落街頭只能靠撿食垃圾為生。
阮氏梅說,她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聽到“阿嘿”的名字,王隊問得格外仔細,但我發現周麗翻譯起來開始有點磕磕絆絆。
我能理解周麗,因為她的發小有過類似的遭遇。她的發小被男朋友誘騙染上毒癮,為了籌錢繼續吸毒,發小被男朋友強迫去緬甸的賭場“坐檯”。
父母想盡辦法把人撈回來時,人已經被折磨瘋了,至今關在精神病院,周麗每年休假都會去看發小。
周麗是翻譯碩士,以專業成績第一名招錄入警,她努力考進警隊的原因正是發小。
不過她剛來執法調查隊不久,經歷的事情還比較少。類似阮氏梅的遭遇,我這些年沒少聽,這些事情總是半真半假,聽得我都有點麻木了。
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職責是辦理偷渡案件,要優先對阮氏梅供述中涉及偷渡、運毒的情節進行判斷。
再次面對阮氏梅,周麗沒哭,她要翻譯下去,直到找到真相。隨著審訊的深入,阮氏梅透露出阿嘿不僅組織賣淫,還為在當地打工賺錢的越南人提供偷渡回國的“一條龍”服務。
我們透過技術手段調取了阮氏梅的手機資訊和活動軌跡,透過資料模型比對碰撞,確實沒有發現毒品交易的痕跡,至少可以降低阮氏梅是毒販的嫌疑。
難道她只是個負責運毒的“騾子”?
“誰動過你的行李?知道是誰放的嗎?”王隊明顯不甘心。
阮氏說阿嘿吸毒,行李經過他的手,毒品可能是他偷偷塞進去的。
王隊進一步質問:“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發現阮氏梅的手又不自覺地往肚臍那裡伸,她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才說:“阿嘿,是我的男朋友。”
阮氏梅與阿嘿在所謂的“東南亞風情街”相遇。
每當夜幕降臨,小巷兩旁花花綠綠的長條板凳上,總會坐著三三兩兩濃妝豔抹、衣著暴露的女孩。這是個外地人慕名而來,本地人聽了笑而不語的地方。
阮氏梅告訴我們,阿嘿為了賺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為了更好管理手下這些女孩,阿嘿制定了“鐵規”:不可以搶客人、被選中不可以拒絕、不可以主動問電話、只要不在生理期必須無條件上班。
違反“鐵規”的人會被其他女生輪番羞辱,甚至關小黑屋遭受虐待。
平日裡阿嘿會在各種地方想盡辦法壓榨她們。比如接客的消耗品只能向他購買,毛巾、精油、安全套平均每月好幾百塊。
即使辛苦攢下一點錢,她們也很難留住,因為這條街附近有一夥“小姐賊”,吃定這些女孩都是非法入境的“黑戶”,有錢又不敢報警。
每次出門前,阮氏梅都要把現金分散藏在內衣、襪子裡。如果路上手機響了,只有躲進路邊小店才敢接——因為在街上掏出手機可能瞬間被搶。
後來阮氏梅聽說,這些“小姐賊”其實是阿嘿專門僱的。
隨著當地掃黃力度越來越大,皮肉生意的空間急劇萎縮。但是疫情爆發後,偷渡的行情開始猛漲。此消彼長之間,讓阿嘿嗅到了商機。
阿嘿是中國籍,同時是越南華僑的後代,他利用通曉兩地風土人情、語言和人脈資源的優勢,開始組織雙向偷渡。
當地打工的越南人有很多,他們像候鳥一樣週期性地偷渡出入境,客源不是問題。
邊境的管控在愈發嚴格,偷渡成本不斷升高,阿嘿採取在偷渡人員中夾帶毒品的方式來增加“附加值”牟利。
阮氏梅說,有段時間阿嘿莫名其妙地要求女孩們吞嚥拇指粗細的蘋果條或者土豆條,還不能嚼,如果實在吞不下去,就強迫她們從肛門塞進去。
我知道,這極有可能是在為人體藏毒做準備。但是我想不明白,阮氏梅怎麼會跟阿嘿這樣的人渣談戀愛?
阮氏梅說阿嘿承諾,以後要讓她來當“老闆娘”,把整個店都給她管理。
阿嘿向阮氏梅描述過一個夢想:他要湊夠東盟十國的女孩,把所謂的娛樂業做大做強,身材長相都不錯的阮氏梅,是這份事業的第一步。
阿嘿給她設計招嫖卡片,圖片上阮氏梅穿著越南奧黛,反手摸自己的肚臍,上面寫著“清純阿妹,越南風情”。
我和王隊猜測,阮氏梅有點戀愛腦上頭了,這很可能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一些賣淫團伙為了方便控制女孩,會僱傭帥氣的馬仔或者打手,以談戀愛名義騙女孩“為愛賺錢”,透過虐待和關心之間來回切換,讓女孩們產生認知混亂。
雖然不知道她說的有幾分真假,但是我們也初步瞭解了阿嘿“雞頭”、“蛇頭”、“毒販”的三重身份。阮氏梅還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阿嘿近期將組織一夥人偷渡出境。
我聽說,這段時間在打擊邊境“四黑”(黑司機、黑導遊、黑摩的、黑中介)行動中,有個以“嘿總”為首的偷渡團伙。這個人從來都是在幕後遙控指揮,沒有人見過真面目。
“嘿總”很有可能就是阿嘿。
兩天後的晚上,王隊收到情報:有十幾名福建籍人員要偷渡出境,已經進入了邊境管理區,可能是阿嘿親自帶隊。
這很符合阿嘿愛財如命、雁過拔毛的性格,他肯定會想辦法再幹一單大的,把翻車的損失找補回來。
專案組研判認為,阮氏梅提供的線索可信度較高。支隊連夜召開會議,部署各沿邊單位和執勤卡點嚴密封控,逢車必查、逢人必檢。
偵查民警很快發現,這夥人就住在一家賓館的4樓。由於邊境管控很嚴,偷渡團伙一直找不到安全隱蔽的線路,只能隱藏在城區內伺機行動。支隊決定實施抓捕。
我們都摩拳擦掌,這是揭開阿嘿真面目的好機會。
我們事先拿到了房卡,同時將各處出口和樓道守住,逐個開啟房門,互相掩護著迅速接近目標。這樣的抓捕,我們已經配合過無數次了。
王隊輕輕推開房門,卻只打開了一條縫,裡面的防盜鏈釦上了。來不及多想,王隊飛起一腳踹開房門,防盜鏈被生生扯飛了出去。
“警察,別動!”
面對一擁而入的民警,房間裡的人當場跪倒在地大喊:“阿sir,我滴咩都冇識啊。”(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在場的民警都被驚呆了,這夥人怎麼一口地道的本地話,說好的福建人呢!
房間裡的人交待,他們都是本地看路仔。前幾天遇到一個人,讓他們在酒店裡住著不要出去,每天每人還有100元工資。
這幫看路仔最近生意不好,走私老闆都跑路了,大家反正沒有事幹,什麼都不問就入住酒店了。
我在心裡暗罵:“頂你個肺。”
動靜鬧大了,偷渡團伙肯定不好找。這個邊境小城雖然只有500多平方公里,但是外來人口是常住人口的兩倍還多,出租屋、賓館酒店數以百計。
他們會藏在什麼地方?準備什麼時候偷渡?
王隊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擴大摸排範圍,重點檢查老城區的出租屋、民宿,還有廢棄的房屋。然而48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訊息。
“要是真給他們溜出去,那就燶鍋了。”王隊一直釘在指揮中心沒閤眼,一支接一支的抽菸。
這時,外賣巡防隊的送餐騎手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昨天他接到一個地址模糊的訂單,客人加他微信時,他發現對方朋友圈都是越南文字,送貨地點在一個老舊小區。
騎手看到門口密密麻麻擺滿了沾著泥土的鞋子,他推斷這些人應該走過山路。送過去的餐有十多份,他們取餐時只打開了一條門縫,神神秘秘的。
而且一次送過去這麼多餐,連個評價都不給。
騎手還說:“我聞到屋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說不上香,也說不上臭。”
我一聽馬上問,是不是像越南孃媽在口岸賣的那種假冒香水?騎手連連點頭。
當天夜晚,我們突襲了那間可疑的房間。民警破門而入,房間內的十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全部控制:“警察,都趴下!”
這次總算沒搞錯,的確是那夥福建人。
“誰是頭!”王隊厲聲問。
所有人都嚇得不敢出聲。王隊上前揪住一個人的衣服,上去就呼一巴掌:“阿嘿在哪裡!”
那人疼得齜牙咧嘴,趕緊指向一扇開啟的後窗。
我的半個身子已經探出窗臺,看到有個人正像猴子一樣,順著空調外機從三樓往下爬。
我恐高,正在猶豫要不要跟著爬,又不好意思認慫。王隊一把將我拽住:“跳個屁,你以為是成龍啊!”
說話的功夫,阿嘿騎著摩托車消失在了邊境的夜幕裡。
指揮中心下達命令把通往境外的便道、碼頭全部封死。前方追擊的民警在山腳下發現一輛丟棄的摩托車,透過比對車牌,正是阿嘿駕駛的那輛。
這裡距離邊境不到3公里,翻過這座山,下面就是界河。如果讓阿嘿冒險逃到境外,那我們這一趟就算白乾了。
巡控隊迅速帶領警犬進山,開展地毯式排查,同時安排熟悉地形的護邊員協助搜尋。一時間,山林裡盡是一束束手電光線,滿山都是人聲和犬吠。
邊境山高林密,加上河邊薄霧籠罩,伸手不見五指,藏下一個人真是再容易不過。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依然沒見阿嘿的影子,
支援的無人機迅速升空,透過熱成像裝置對山林進行影片偵查。監視器上,一個人時而隱藏時而緩慢移動,逐漸往界河方向靠攏。
王隊轉身招呼我和兩名民警奔上山去,闖進樹林快速靠近目標區域。我一手撥開雜草,一手握著電筒不停搜尋。王隊示意所有人把電筒都關掉,不能有一點亮光。
忽然,一個民警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有動靜。我聽到“沙沙”聲,是從地面傳來的,不像人的腳步。我藉著月光往聲源方向搜尋,只見一條手臂般粗的蟒蛇出現在前方,昂起頭、吐出信子,一雙眼睛閃著綠光,讓人不寒而慄。
我整個人瞬間就僵住了,從小到大我最怕蛇一類的爬行動物,頓時渾身起雞皮疙瘩。王隊給另外兩名民警比了個手勢,讓他們也別亂動。
我們都停在原地,等蟒蛇伴隨著“沙沙”聲漸行漸遠。
這時,腳步聲響起來了。一個黑影“蹭”地閃過一塊巨石後面,原來阿嘿藏得好好的,聽到蟒蛇的“沙沙”聲離自己越來越近,沉不住氣拔腿就逃。
王隊加快腳步往前衝,另外兩名民警迅速繞到側翼包抄。翻上巨石找人,只見阿嘿正朝山下奪路狂奔。
王隊顧不得有多高,猛地向下撲去,一把扯住阿嘿一隻衣袖。兩人扭作一團,翻下山去。
我腿短跑得最慢,喘著氣跑到山下時,王隊已經滿身沾著泥土雜草,阿嘿被他反剪雙手,用膝蓋死死頂在地上。
隨後在審訊室裡,我終於看清這個男人,就是他像一團黑影,一直籠罩在阮氏梅身後。
讓我驚掉下巴的是,眼前的阿嘿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是醜陋不堪。他顴骨突出,個子差不多隻有1.5米,凸出的雙排牙,有點駝背。
我懷疑是一種佝僂病,讓我想起了香港電影演員泰迪·羅賓。
阿嘿埋怨自己倒黴才被抓,本來藏得好好的,偏偏遇到了“下山蛇”。我知道幹他們這行風險大,人就容易多疑,因為遇到“下山蛇”不是什麼好兆頭。
但他真的就是阮氏梅口中的中國男友嗎?我們本以為已經掌握了他的大部分犯罪情況,審訊會很順利。
沒想到阿嘿反倒提醒我們:千萬小心阮氏梅。
當初阿嘿是看中了阮氏梅年輕、單純、好控制,才把她招進來的。他後來發現,阮氏梅是個比自己還心狠手辣的惡人。
在東南亞風情街,像阮氏梅這樣異域女孩很受歡迎,不少有著“為國爭光”情結的客人絡繹不絕,阮氏梅很快成了店裡最賺錢的頭牌。
她“飄”了,自認為年輕、功勞大,又跟阿嘿算是越南老鄉,開始以老闆娘自居,插手對其他女孩的管理。
當時店裡新來了個女孩,是整條街唯一的緬甸小姐,雖然皮膚有點黑,但是耐不住男人總想嚐鮮,她的生意慢慢超過了阮氏梅。
為了打壓這個緬甸女孩,阮氏梅故意違反規定,假意介紹她外出接私活,結果被變態客人折麼成重傷。人找到的時候已經精神恍惚,至今未恢復。
阿嘿說,手底下的女孩就是自己的搖錢樹,他定的幾條“鐵規”會貼在每個房間的醒目位置,目的是為了保護她們。他管這叫企業文化:“制度上牆、規範管理。”
阿嘿也不清楚這是不是意外,即使那個緬甸女孩能安全回來,等待她的也不會有好果子。
阮氏梅的嫉妒心太重,她掌握控制權後,會讓店裡所有女孩對犯了規矩的人參與“用刑”。關係最好的要第一個下手,而且要打得最狠,不肯動手的會跟著受罰。
有個女孩偷客人錢包被發現,阮氏梅把她衣服扒光拖到小巷,讓每個女孩蹲在她頭上小便,還往她身上澆糞水,而且是在冬天。
阿嘿說這是為了防止其他女孩們抱團反抗。因為她還揹著阿嘿對小姐們抽成,要想排上好的上鍾時間,就要“上供”。
小則衣服鞋子,大則紅包利是,不然即使是生理期,也要被安排上鍾。
我和王隊都覺得不可思議,阿嘿這個老闆到底是怎麼當的?話到了他的嘴裡,感覺阮氏梅反倒成了蛇蠍毒婦。
阿嘿表示自己也很為難,一方面阮氏梅的管理手段挺有效,女孩們互相猜忌、監視,反而更聽話也更賣力賺錢了。
另一方面,她確實想了不少辦法幫助自己。比如,街上那幫遊手好閒的“小姐賊”是阮氏梅組織的,專門偷其他店那些生意好的小姐的錢,打壓競爭對手。
阿嘿的供述和阮氏梅的完全相反,他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只有一點:這些黑戶挨欺負也不敢報警。
阿嘿說偷渡生意也是阮氏梅提議做的。她發現越南人在中國打工賺錢後,大部分都會在春節前回國,便建議阿嘿組織偷渡生意兩頭賺錢,她也想當一回“蛇頭”。
她聯絡之前幫助自己偷渡入境的“蛇頭”,組織現成的“客源”利用班車、麵包車、摩托車,以螞蟻搬家的運輸方式繞關避卡,在用工旺季把人偷渡到國內,用工淡季再把人偷渡回越南,每個人收取8000到10000元的費用。
阿嘿還交代,阮氏梅甚至想用毒品來控制手下這些小姐。
“那可是白貨啊,殺頭的玩意,我做不來。”阿嘿擺擺手,作出一副抗拒的表情。
說到這裡,我和王隊不由得對視了一眼。
阿嘿和阮氏梅在互相潑髒水。
自從抓到阿嘿,全隊上下都很興奮,唯獨周麗氣得連喝了兩杯奶茶。她感覺自己被騙了,浪費感情比失戀還難受。
她主動請求再次參與對阮氏梅的審訊,想知道阮氏梅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而阮氏梅仍然在強調,自己被阿嘿利用了,原本以為他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阮氏梅剛到“東南亞風情街”的時候,被一個嫖客欺負,那個年輕仔完事後只給了一半的錢。阮氏梅初來乍到,不管是被欺負的經驗還是反擊的經驗都缺乏。
阿嘿點上一根菸走進房間,對著年輕仔的膝蓋就是一腳。隨後用皮帶綁住他的手拖進衛生間,“砰”地關上門。阮氏梅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聽年輕仔發瘋似的哀嚎。
阮氏梅指著虎口位置的梅花圖案,這是她專門為阿嘿紋的。這次偷渡回越南,她想把阿嘿帶去見父母,她覺得能帶一箇中國男朋友回去很有面子。
當初同村一個女孩去中國打工後嫁了箇中國男人,這讓她心理很不平衡。她認為這個女孩沒有自己漂亮,個子還很矮。
兩人原本計劃一起走,但是臨出發前阿嘿提出要算一算“雞卦”。
這是流行於中越邊境少數民族地區的占卜方式,將雞腿骨煮熟,剃去雞肉,可以看到數量不等、位置不同的細小孔洞。
將牙籤扎進孔洞後,這兩根雞腿骨就成為雞卦骨。左右兩個雞卦骨上的孔數相加,有幾個孔就是幾卦籤。
當天的雞卦屬於三卦,也叫“添頭卦”,對主家來說是個兇卦。阿嘿很迷信這個,於是臨時改變主意,決定讓阮氏梅先走,他組織另一撥偷渡人員晚幾天再出發。
說著說著,阮氏梅的眼眶開始紅了起來。她抬起頭說:“我知道他就是盼著我死。”她堅信那包毒品是阿嘿故意放進自己行李的,她甚至懷疑這次車禍事故也是阿嘿一手策劃的。
阮氏梅的情緒在漸漸失控,她一會兒說自己賺的錢都給了阿嘿,為什麼阿嘿連假裝愛自己都不做不到。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其實自己知道阿嘿去找其他女人,但她不在意,只要阿嘿愛自己就行。
阮氏梅大概以為同為女性的周麗會理解自己,頻繁看向她。但被周麗狠狠瞪了回來。這次周麗的翻譯很穩定:準確、忠實、中立、流暢。
雖然周麗表面上很強硬,可她私下還是忍不住跟我說:“這女孩真的挺慘的,但我不好意思再哭一次了。”
僅僅依靠口供,我們無法進一步辨認真假。這其中涉及的犯罪太多,太複雜。我們只能期待同事們從案件的其他鏈條中尋找新的證據。
我始終對阮氏梅的供述持懷疑態度。她偷渡的過程可能是真的,在中國打工、賣淫的經歷可能是真的,但涉及阿嘿的事情,肯定要存疑。
但凡是個腦子清醒的人,都知道在中國涉毒會受到多麼嚴厲的打擊。不把毒的事情撇乾淨,阮氏梅回不了越南,阿嘿更是哪都別想去。
阿嘿被捕沒多久,外圍的偵查取得了進展,透過大資料模型和其他同類型案件海量線索的比對,一個熟悉的名字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這是阮氏梅和阿嘿都頻繁聯絡過的關係人,名叫“黎春桃”。
黎春桃對阮氏梅的印象很深。
剛進廠的時候,黎春桃見阮氏梅長得好看,就以談戀愛的名義給她介紹中國工友認識。這些男人後續向阮氏梅提出發生性關係,阮氏梅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這是黎春桃對阮氏梅的試探,說明阮氏梅願意為了留在當地,去抓住一些機會。
黎春桃還會把新買的護膚品、化妝品讓阮氏梅一起用,新買的首飾、衣服也借給她穿,還跟她介紹現在中國流行什麼。
就是想著法放大阮氏梅的慾望,讓她的開銷越來越大,直到無法獨自負擔。
黎春桃也是越南人,已經在中國生活了十幾年,嫁了中國老公。她的普通話和粵語都很流利,根本看不出是外國人。
出門在外,哪個國家的人都會上演老鄉坑老鄉的事情。
明面上,黎春桃是頗有影響力的越南工頭,專門向國內一些渴望降低用工成本的老闆介紹外國工人。
這些非法務工的外國人,月薪在3200元到3800元之間,如果被抓遣返,頂格處罰是一萬。
這筆帳很好算,只要打工四個月以上,收益就大於違法成本了。
黎春桃人脈廣,接觸過不少像阮氏梅這樣的女孩。她們不一定是在越南找不到工作,而是期望出國掙更多錢。
出於這樣的心態,黎春桃的另一項業務就發展起來了——給賣淫團伙介紹合適的外國人。
她原以為阮氏梅就是個容易被控制的傻女孩,沒想到,後來自己再介紹女孩的時候,阮氏梅已經替代阿嘿出面交涉了。黎春桃意識到,阮氏梅和別人有點不一樣。
做這行的外國女孩,有不少是自願的,因為身體就是她們在異國他鄉最有價值的資源。但是她們賺到錢後,大多會試圖逃離,而阮氏梅卻主動跳進旋渦,最後讓自己成為旋渦的中心。
也許她終於嚐到了掌握別人命運的快感?我不知道答案。
擺在我面前的口供,產生了3個版本的阮氏梅。各個版本的阮氏梅之間,故事互有重疊和差異。
她說自己為了求生而受到欺騙和迫害;阿嘿說她野心勃勃心狠手辣;黎春桃說她貪慕虛榮毫無底線。
我越來越發現,自己正在被拉入“羅生門”式的困境之中。
阮氏梅到底是在苦難中掙扎的天使,還是墮入地獄被激發出邪惡本性的惡魔……
我不知道。
經過專案組的不懈努力,這起偷渡鏈條中涉及的蛇頭、司機、看路仔以及參與“偷引帶”的邊民全部到案。
透過技術手段,我們固定了他們的通話記錄、資金流水、作案車輛、中轉窩點等重要證據資訊,還原了整個犯罪經過。
即使是零口供,也足夠把身為主犯的阿嘿送進去。
這麼說來,他當初的“雞卦”還挺準的。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王隊始終想不明白:“那天為什麼讓她們往邊境執勤點的方向去?”
“安全第一嘛,當然賺錢也第一。”自知翻盤無望的阿嘿還是交待了。
按照當前的行情,把這些“三非”人員偷渡運輸出境,不僅要想方設法繞關避卡,而且必須依靠當地“過邊”團伙的協助。
阿嘿為此要多支付每人2000到3000元的費用,風險大、成本高。
如果這些人被公安機關直接查獲,只需拘留審查一段時間再罰個款,就可以透過正規口岸遣送回國。
原來,就連我們也成了阿嘿設計的偷渡鏈條中的一環。
“反正都是送她們回去,怎麼送不是一樣。”阿嘿對自己的這番操作似乎還有點得意。我聽得出來,他自始至終從未想過跟阮氏梅一起回家,這次更是藉機想把她甩掉。
至於那輛表面運送行李,其實在運毒的SUV,阿嘿透過口供承認,那就是他拓展商業版圖的一次試探。
目前正在和另一條販毒線索合並偵察。阿嘿涉及的案件較多且還沒辦結,可以確定的是,僅組織偷渡的案子就夠判七年的了。黎春桃則因介紹賣淫判了5年。
關於阮氏梅可能涉嫌的犯罪,我們只有阿嘿和黎春桃的口供,找不到更多的證據。
阮氏梅的拘留審查結束那天,她站在邊境口岸大橋上,和其他待遣返回國的越南人一起排成長隊,逐一核驗辦理手續。
我看到她的行李箱裡真的放著一條假肢。
接受審訊時,阮氏梅曾說過自己來中國是為了攢錢給父親買一條新腿。看來她經歷了這麼多事後,依然記得這是自己冒死渡河的原動力。
我不知道阮氏梅會如何跟家人講述自己在中國的故事,我甚至無法判斷她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唯一能確定的是,到我寫完阮氏梅的故事為止,她在國內的犯罪記錄依然停留在這次的非法偷渡出境,再沒有新的訊息了。
那天辦完手續,看著阮氏梅緩緩走向對面的口岸,周麗問我:“你說,她們還會回來嗎?”我說:“講不定在明天、後天,也許就在今晚,她們中就會有人在中國境內出現。”
她們在尋找自己的出路,我在守護邊境的安寧。至於她們的故事是怎樣的,她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我很難說清楚。
我只能說,在遵守法律的基礎上,我會盡自己所能地去相信人性向善。
臨別前,我和周麗問阮氏梅:“中國好嗎?”
她木然地點點頭。
“回家開不開心?”
“開心。”
“還想來中國嗎?”
阮氏梅直愣愣地仰起頭,沒再吭聲……
阮氏梅到底是怎樣的人,也許只能交給看到這的朋友們來討論了。
除了阮氏梅的故事,我還想分享作者趙北侖身上發生的一件事。
在趙北侖所在的邊境小城,專門組建了一支全部由外賣騎手組成的“邊境巡防隊”,這裡的騎手一邊送外賣,一邊尋找線索,幫警察破案。
今年3月,趙北侖記錄了一位女騎手的故事——這女孩不但能分析案情,還參與破獲重大案件,一度成為當地著名偵探。
趙北侖因此在單位獲了一個獎,為了表彰他的記錄。
他筆下的這些邊境日常,帶大家看到遠方發生的事、遠方的人付出的努力。
也看到一條國界兩側,無數種選擇、無數個願望、無數段人生。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本篇1062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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