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我們如何保衛文科?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英文系主任》劇照

文| 王俊
(浙江大學哲學學院)
近日某主流媒體刊發了一篇關於全球大學文科衰退的文章,題為《全球文科倒閉潮,來了》,引起了廣泛的反響。文中大致的論據包括列舉了哈佛大學、弗吉尼亞大學等高校取消部分文科課程、錄取學生數減少、縮減文科專業等等,並分析了文科邊緣化的各種原因,包括大學的財政壓力,迫於社會需求的結構性最佳化,最重要的是在快速發展的技術面前,文科專業難以自證意義,而當下的Z世代年輕人更加務實,希望透過專業學習尋求穩定的職業和回報——在經濟狀況不佳的大背景下,文科比理工科更加難以提供這樣的職業承諾。
類似的聲音近年來層出不窮,包括之前有大V宣稱文科是“服務業”,引得眾多學者群情激奮。還有最近有幾位哲學專業的畢業生投身於脫口秀行業,當他們站在舞臺中央開口第一句話“我是學哲學的”,就能引起鬨堂大笑,接下來便是拿學哲學的找不到工作為笑梗來玩,彷彿像哲學這樣的文科專業已經成了不食人間煙火、脫離時代的標籤。
在這裡講的文科,主要指的是類似文史哲這樣沒有明確對應職業技能的人文學科,經管法學之類社會科學專業應當排除在外。筆者從事的專業是已成為脫口秀固定梗的哲學專業,自然是倒閉潮中首當其衝的陣地。作為相對資深的從業者,筆者自然不希望專業消亡,如何保衛哲學,如何保衛文科,這是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
回顧歷史,其實以哲學為代表的人文學科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就在現代大學中不斷被邊緣化,被迫不斷自證意義。這一程序與哲學家的學院化和職業化的過程基本重合,在十八世紀之前幾乎所有哲學史上的哲學家都不是大學教授,但從十九世紀下半葉開始,所有我們知道名字的哲學家都是哲學教授。以哲學為代表的文科,成了純粹的學院活動。自然科學蓬勃發展的重要指徵,一方面是新的技術發明不斷提升人類的生活水準、更新生存方式,另一方面就是學科不斷細化,每一門科學都針對研究一類物件,在這個細化過程中,作為當代知識體系中的分支的人文科學在不斷退縮其研究領域。這一點在哲學中尤為明顯,恩格斯就說過,十九世紀的哲學所能研究的就只剩哲學史了。與此同時,隨著以哲學為代表的人文科學也在不斷地學院化和職業化,複雜的哲學概念和哲學文字構成了與日常生活絕然無關的專業門檻。在這樣的情勢下,人文科學的邊緣化不可避免,它既不能提供新技術和發明改善人類生活,也無法為我們提供關於某一類自然物件的新知識,同時卻以佶屈聱牙的概念和話語體系遠離日常經驗。
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叔本華、尼采、柏格森、新康德主義、現象學、闡釋學、批判理論無不是以批判現代技術、捍衛人文科學為己任。這些捍衛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在現代大學體制中人文科學的尊嚴和地位,但同時,人文學科理論話語的不斷建構卻加劇了其學院化的趨勢,與日常生活進一步脫節。隨著新技術的不斷飛速發展以及人文科學相對的停滯不前,當代人文科學的危機重新浮現,在高校的文科教育中尤其明顯,才有“倒閉潮”的聳人聽聞。因此當下我們的問題是:面向未來,我們應當如何保衛人文科學?
從人文科學本身的發展來看,當今的危機首先出於人文科學學院化和職業化之後的自我封閉。以哲學為例,哲學在漫長的歷史中是一切知識的根基,是批判性思維方式,是探索普遍真理的最高認知模式,是日常生活和政治實踐中的最高智慧,但是近代以來哲學卻成了科學知識體系中的一個分支,沒有明確的研究物件和指向實際生活的問題意識,卻以複雜的理論話語和概念體系自我包裝,這使得其幾乎完全脫離了日常經驗,成為當代生活的飛地。因此保衛人文科學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恢復其公共性,文科應當有能力為我們今天的生活提供有效的公共產品。這個“產品”並非物質或技術層面的,而是觀念、意義、話語和理論,今天的文科應當能夠也敢於面對時代的問題,參與時代觀念的建構,為大眾提供有解釋力的思想資源和話語資源,透過詮釋經典來引導和塑造民眾的品位。今天,我們並非比歷史上的任何時代更不需要文科,毋寧說,我們需要的是能夠直面時代問題、具有充分的公共性、能夠為當下提供生命意義的文科。當然,我們強調文科的公共性、時代性、問題意識,並不是要徹底拋棄文字和理論的工作,而是說我們要在學院化的理論探索和學術的公共性、時代性之間尋求平衡,應當嘗試將理論話語轉化為時代需要的精神資源。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技術時代,人工智慧、生命科學正在飛速顛覆我們慣有的認知模式、生活方式和知識系統,人類應當有一套相應的倫理和道德規則來應對這些變化,大眾應當有可通達的話語路徑理解新技術及其影響。隨著技術發展引發的就業系統的變化、壽命的延長,人類應該建構新的意義系統來安頓人生,這些任務都是文科應當承擔的。
就文科在現代大學教育和社會生活中的具體功能和發展可能而言,竊以為有如下四個向度:
首先,在當代社會生活中,人文科學的研究和教育是人類文化傳承、凝聚共識的重要途徑。阿倫特說,文化是“照管往昔的紀念碑”,文化首先是歷史傳統的延續和繼承,而這些傳統並非僅僅是當下生活可有可無的裝飾,更是人類共同體建構自身意義系統的觀念資源。當代人類認同的價值體系、意識形態正是基於特定的文化傳統構建起來的。人類個體和共同體之間的和諧相處,要基於全人類共同價值,這些價值觀念不是技術科學提供給我們的,而是人文科學建構論述的。2024年的世界哲學日主題為Bridging social gaps(彌合社會裂痕),就強調了在深層全球化階段,當信仰、價值、意識形態發生深刻衝撞時,以哲學為代表的人文學科應當起到彌合裂痕、凝聚共識的功能。
第二,在現代大學教育中,文科教育將更多承擔通識教育的任務。面向未來的文科教育不應也無法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一樣向受教育者做出從專業到職業的明確承諾,而是首先應當致力於為未來的科學家、技術工作者、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提供的人文素質教育,也就是通識教育。面向未來的通識教育提供給受教育者的並非具體的職業技能,也不是標榜“無用之用”的故紙堆裡的學問,而是培養具有批判性思維、跨文化和跨人際的共情能力、具有自我建構意義的能力而不被優績主義等任何褊狹觀念系統裹挾的世界公民。
第三,文科教育還應當向社會大眾提供終身學習的機會。隨著人工智慧等新技術的不斷深化,社會對於人類勞動力的需求越來越低,職業和人生的關係將發生顛覆性變化,人們將擁有越來越多的閒暇時間可用於閱讀、思考和學習。而對於高等教育機構而言,隨著全球的少子化傾向,高等教育作為對青年人的專業職業培訓的功能勢必大為削弱,未來的大學功能將偏重於成為民眾終身學習的場所。一位五十歲退休的工程師或者投資人,不太會選擇去攻讀物理學、材料科學或金融學的博士,但很可能對獲得文學、歷史學或者哲學專業的博士更有興趣,較為豐富的人生經驗有助於他們在文科專業學習中獲得體悟。未來的文科教育在公民終身教育領域內將大有可為。
第四,文科應當參與塑造科學技術的未來形態。相較於農業時代和傳統工業時代的技術發展速度,今天的新技術正以幾何級的高倍速度實現更新。技術的飛速變化超過了人類社會建構與之相符的意義系統和倫理規則的程序,因此人文科學中的相應分支領域比如哲學和倫理學,應當深度關注科學的進展,為新技術建構適當的價值系統和倫理規範。同時人文科學應當從常識角度出發對科學方法進行整體性反思,劃定技術和日常生活經驗、個體生存的邊界。最後,人文學科還有責任將新技術的進展轉化為可討論的公共語言,以科普的方式使之進入公共領域,成為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公民可以理解和討論的話題。人文學科在科學領域內工作,將使新技術更好地造福於人類生活,塑造向善的新技術形態。
今天說全球文科衰退,儘管有一定的事實基礎,但也有標題黨的誇大嫌疑。近年來西方高校中文科教育不斷萎縮,但是中國的高等教育系統在資源上對文科的支援和重視則是持續而穩定的。近年來在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目標要求下,中國高校的人文科學並未像西方世界那樣經歷倒閉潮,也不像脫口秀段子表達的那樣邊緣化。2024年歲末,就在《倒閉潮》一文在網上瘋傳之時,中山大學正熱火朝天地召開首次文科發展大會,在幾周之前復旦大學正式成立藝術研究院,2024年夏天南京大學哲學系升格為哲學學院,時間再倒推一年多,2022年7月浙江省以立法的形式通過了《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工作促進條例》,保障了哲學社會科學工作的體制機制、經費投入,同年12月浙江大學正式成立文學院、歷史學院和哲學學院。這些中國頂尖高校和相對發達地區在制度和資源上對人文學科的支援,儘管不能短時間翻轉公眾對文科的慣常印象,也難言文科就此能成為高校教育的中心,但至少給人文學科的教育和研究提供了相對穩定的發展空間。面對西方的文科倒閉潮,中國的人文科學工作者要以世界性胸懷面對時代之題,更多地擔負起保衛文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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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黃曉峰。


本期微信編輯: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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