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5年的某個清晨,一個女人穿梭在弄堂之間,她殺死了自己丈夫,將其肢解成十六塊,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卻唯獨將頭顱藏匿了起來,不肯說出答案。作為民國四大奇案之一,醬園弄殺夫案不僅自帶流量熱度,足以引發廣泛討論,還集齊了暴力、血漿、懸疑等等諸多可以挖掘的型別元素。
根據影片公佈的豪華陣容,再考慮“小人物的時代史詩”是導演陳可辛最擅長的題材之一,觀眾很容易把《醬園弄·懸案》想象成一部與《中國合夥人》類似的作品,或者另一部“數星星”式的商業大片。然而,這部電影上映後超出了大多數人的意料,它短短的96分鐘,像一把匕首劃破了一個由法律、媒體、八卦、戲劇、鄰居、囚犯、作家、警察組成的父權制社會圖景。
原來,影片意不在復刻民國奇案,而是以案件為鏡面,將一位女性的覺醒和一個時代的困局並置呈現,完成了一場超越歷史的控訴。

從祥林嫂到娜拉
詹周氏的立體人物論

和戛納電影節放映的版本相比,上映版不再只是描寫時代的群像展覽,也不是觀眾想象裡的“大女主”單一視角。它體型精煉、核心尖銳,減少了對懸疑型別的營造,不再追求宏大的視聽氛圍,轉而以作者電影的態度,細細雕琢人物群像,編織案件背後的社會結構肌理。緊實、飽滿的敘事,給觀眾帶來了獨特而驚喜的體驗。重剪後的《醬園弄·懸案》像是一篇魯迅的小說,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有了和祥林嫂相似的肖像輪廓。

以魯迅的角度觀看這部電影,並非只是主觀判斷。在劇作上,影片採用了與魯迅小說相似的寫作技巧,比如不斷變化的敘事視點。
為了更好地表現祥林嫂的悲劇性,小說《祝福》的視點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進行了兩次轉換。而陳可辛的敘事策略看起來頗為相似,他整體使用全域性視點,在案件回溯和對詹周氏過去經歷的呈現上,會轉換為警察局副局長薛至武的主觀視點,薛至武迫切想為詹周氏定罪,為了坐實合謀殺夫的結論,影片便按照他的邏輯呈現了詹周氏與張寶福之間的往事。
這種視點的變化為影片帶來了極具魯迅風格的審視性:詹周氏和祥林嫂一樣,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過去和現在幾乎是被他人和外界拼湊出來的。無論是在婚姻裡,還是在案件中,她始終是一個被講述、被凝視和被暴力消遣的客體。

詹周氏與丈夫詹雲影
另一方面,影片也像魯迅一樣,善於運用重複敘事的修辭手法,反覆呈現一些情節來加深觀眾印象。最讓人難忘的是詹周氏和薛至武的幾場對視戲,從案發現場的第一次見面,她眼神里充滿絕望和怯懦;到後來,她仰視著薛至武,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令對方感到不寒而慄;再到後來,幾次翻供之後,她面對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篤定;直到最後,兩個人在監獄的對視中徹底完成了人物關係的反轉。
與魯迅依賴精巧、簡潔的遣詞造句不同,電影需要憑藉表演來詮釋出兩人每一處對視背後的遞進變化。
得益於過往的專業經驗,章子怡的表演之所以如此驚豔,是因為她既能精準演繹具體情境下的神態、動作,也能把握詹周氏情感和心靈的整體狀態。她的表演不是那種大開大合的表面情緒,而是在沉靜、內斂的表層之下,用最剋制的排程,最小單位的動作和呼吸頻率,刻畫出不同場景和不同劇情階段對視的微妙差別。

儘管在劇作上與魯迅有許多相似,這部電影既不是對《祝福》的照搬,更不是對祥林嫂命運的複製。為了建立劇作的層次,劇本還引入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戲劇情境——這個關於娜拉出走的故事,曾經在三、四十年代時風靡全國,它與殺夫案形成了極具張力的互文關係。導演藉此創作出三位一體的女性共同體群像——除了詹周氏之外,還有趙麗穎飾演的西林和楊冪飾演的王許梅。
西林是一位離婚的知識分子和女性覺醒的先行者。當她撰寫文章為女主角發聲時,她是短髮的作家,而當她周旋在酒會和戲院之時,她是偽裝在假髮套之下的上海名流。而王許梅是一位有著豐富生存智慧的女囚犯。她向詹周氏投以同情,幫她讀報紙、識字,也時常遊走在人情世故的灰色地帶,用權力、交易和謊言來為自己爭奪利益。

女作家西林
魯迅曾在演講中說道,“娜拉出走之後有兩種結局:要麼墮落,要麼回來”。西林和王許梅都是詹周氏的引路人,因為時代的侷限,也揹負了娜拉出走後的兩種命運。這對各自獨立又十分鮮活的映象配角,幫助詹周氏完成了從麻木呆滯到被動生長出自我意識的蛻變,使她超越了祥林嫂的悲劇命運,走上屬於娜拉的第三條路。

從醬園弄到魯鎮
陳可辛的視覺美學

按照導演的過往作品來看,陳可辛雖然也喜歡呈現時代空間,卻很少像《醬園弄·懸案》這般在開篇即陳列一組空鏡。
在這些空鏡裡,沒有敞亮的高樓和聲色犬馬的十里洋場,沒有任何對舊上海的浪漫化描寫,觀眾看到的是一條逼仄的弄堂,光線晦暗、朦朧,空氣濃稠、沉悶,門樓間拉著密密麻麻的電線。
為了還原四十年代的空間,劇組不遺餘力對醬園弄進行了1:1的復原重建,具體到每一塊牆瓦、每一段街道,都像是從歷史檔案裡提取出來的記憶殘片。然而,令人疑惑的是,陳可辛的鏡頭並不遵循寫實的邏輯,反而帶著膠片似的顆粒感,把寫實的成分完全抽離了出去。電影裡的醬園弄,是一個封閉的社會結構的具象化延伸,沒有任何出口可言,與魯迅筆下的魯鎮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儘管他沒有具體描寫魯鎮,我們卻能從文字間明確感知到它的樣貌。

陳可辛以醬園弄的空間環境,具象化了詹周氏所處舊時代的特徵,以此抵達了戲劇化的真實境界,這在他過去的現實題材電影裡並不常見。
不僅是醬園弄,還有舞臺般的法庭、監獄,和監獄般的戲院、茶樓,每一處取景都是對魯鎮的象徵性複製,詹周氏被框死在了鏡頭裡,她無法像薛至武那樣,可以自由穿行在街巷之間,可以站在樓頂觀察城市,可以默默坐在法庭的邊緣,可以居高臨下俯瞰監獄的一切。
對詹周氏來說,弄堂是鄰里傳播八卦的通路,戲臺是戲說演義的輿論中心,監獄對身體施加暴力和束縛,法庭對命運剝奪和裁決。這些空間有著相同的由施暴者和圍觀看客組成的人群網路,也運轉著同一套自洽且壓迫性極強的暴力系統。詹雲影當眾毆打詹周氏時,固定鏡頭展現了周圍麻木不仁的鄰居肖像,像是以柳媽為代表的魯鎮人從小說裡走出來了似的,著實令人感到心驚膽寒。

除了空間環境,造型也是影片塑造人物的另一個視覺元素。人物的服化道不僅還原了民國時期的物理形態,更將父權社會的控制邏輯具象化為一幀幀畫面,以至於電影公佈陣容海報後,許多網友感到驚訝:“所有演員都認不出來了!”造型讓演員們褪去了明星的光環,也讓他們服從於一種被社會規訓的符號化相貌。他們不是自己,而是某種象徵,如同父權制的暴力、醜陋和懦弱,透過坑窪臉和油膩的脂肪等面貌特徵,印刻在薛至武的臉上。

警察局副局長薛至武
章子怡的造型帶有極強的意識形態意味。她在身體語言與視覺形象上的改變,構成了一條從絕望到覺醒,從被困到出走的發展脈絡。關於她的一個鏡頭,哪怕一幀靜態畫像,都能呈現出極為豐富的資訊:那些眼中的紅血絲、嘴角的血漬、身上的淤青和佝僂的身軀,是對暴力的直接控訴。
當然,更令人稱奇的是她臉部的先天疤痕,尤其在易烊千璽飾演的盲人算命師支線的渲染下,彷彿揭示了父權制在千百年來為女性製造的所謂“命運”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可以說,《醬園弄·懸案》是華語電影在空間政治層面的一次新鮮表達,它透過通俗的視聽,以空間作為載體,賦予觀眾進入結構性暴力現場的第一視角。
醬園弄和魯鎮,是整個舊時代的視覺象徵。陳可辛所做的便是剖開它的本質,讓觀眾看到時代如何製造兇案,如何吞噬個體,並最終又如何被個體的覺醒所改變。

從被講述者到成為講述者
這是一封寫給舊時代的回信

殺夫案是一個世界性的敘事母題。從伊朗到印度再到韓國,殺夫故事實在太多了,它們承載著不同地域的創作者對父權制的控訴。這些電影大多共享著同一個悲劇性的起點——女性角色以毀滅自身為代價,換來一次次觀眾對父權制結構的審視。
而在中國歷史語境裡,殺夫案有著更為獨特的意義。從史料、縣誌和民間故事來看,中國不同朝代皆有相似的殺夫案記載,一如宋代的“阿雲之獄”,折射的是王安石和司馬光的變法爭端;亦如清末“春阿氏謀夫案”背後,藏著清廷預備立憲的改革之困;還有《誰是真兇:清代命案的政治法律分析》一書記載的“許氏殺夫案”等等。

《醬園弄·懸案》的好看,依託的便是敘事背後的世界圖景,和中國歷史文化所賦予其的獨特性。這幫助觀眾從電影裡解讀出不同的內容。它既有對時代更迭變遷的講述,也有對女性覺醒和女性主義發展的讚美和彰顯;在電影裡,媒體文章既能引導社會思潮的方向,也可以成為暴力系統的一分子;而對所有觀眾來說,它更是一則個體重獲主體性、擁抱自由的勵志故事。
相比其他懸案,本片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拒絕把殺夫案處理成單一的懸疑邏輯,它不關心誰殺了誰,而著意展示一個社會如何將女性製造成為殺人兇手,它拍的也是中國女性最初的覺醒狀態。
從當下性的維度看,這與電影《還有明天》《出走的決心》形成了強烈的呼應:無論古今,還是中外,女性的自我發現是一條相似的路,她們無數次在命運的廢墟里翻找自己的名字。也因此,這部電影是當代人寫給舊時代的一封回信,告訴她“詹周氏”從來不是一個女人真正的名字。

影片的結尾處理得極為剋制有力,詹周氏剪短了頭髮,這象徵著她對自己身體的重新掌握。而範偉、張子楓、大鵬、此沙、王陽的出現,也意味著一場更加激烈的風雨即將到來。
策劃丨三聯.CREATIVE
監製丨沈藝超
編輯&排版丨孫宏
作者丨南一輝
圖片來源丨《醬園弄·懸案》

*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週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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