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害怕浪費時間,我總是過不好眼下這一秒|編輯部聊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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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期主持人
 徐魯青
本期嘉賓
潘文捷  尹清露  董子琪
音訊剪輯&文字版整理
徐魯青
李雨桐(實習記者)
“永恆的一天”:
時間的異化和難以撫平的焦慮
潘文捷: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本身就把時間異化了。按照金錢的邏輯來看時間的話,那它就不是內在於我們自身的。尼采的“永恆輪迴”說,度過一天時,想想如果這輩子的每一天都這樣度過,你願意嗎?我不知道這是時間焦慮還是算讓生活過得有意義的一種方法。
我覺得如果每一天都這樣度過,或者是把每一天都當做人生最後一天來度過的話,就塞得太滿了。有的時候我們是處理短時間內的小事情,但有些事情是必須要花費3年、5年才能完成的。如果我們放到一個更長的範圍內,可能就不會有那麼焦慮了吧。
徐魯青:其實我之前深受尼采那句話的毒害。初高中讀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好有道理,要把每天當做最後一天來度過。但是這逐漸讓我開始鄙夷生活裡日常的、細碎的、重複的部分,好像只有去追求非常精彩的英雄式生活,人生才值得過。
尹清露:時間焦慮好像是一個深入骨髓的東西,我對它最早的記憶可能是上中學甚至小學的時候,經常會覺得寫作業來不及、考試複習來不及。我在時間管理方面做得不是很好,所以從前兩年開始我嘗試使用了各種各樣的日程管理APP。有比較簡潔直接的,像“滴答清單”、“Sorted”、“Things”,還有被譽為日程管理界王者的“OmniFocus”,這個軟體的使用門檻和費用都很高,會有專門的課來教你怎樣入門,等你真正入門之後,好像你只要完全用它教的這一套方法,就可以成功管理時間和日程。
它的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在於,你可以透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把一個任務歸到不同的類別。這樣看的話時間焦慮是不是一種分類焦慮?我們很迫切地想把所有東西進行機械工程般的劃分,來撫平我們的不安。我刷到網上會有人專門列印便籤紙給衣服和化妝品分門別類,感覺真是把分類貫徹到了生活中最細枝末節的地方。我覺得與其說日程規劃APP或相關書籍是有效工具,不如說更像是止痛劑。
我們的大腦一直告訴我們要去有意義地度過每一分鐘,過好每一天,就像是最後一天一樣,這其實是超出我們身體機能承受範圍的,所以有時候會覺得很疲憊,有疼痛的感覺,而這種APP或書籍起到的就是止痛的效果。 
(圖片來源:圖蟲)
徐魯青:我讀過一個專欄作家在《紐約時報》寫的一篇文章,講如何開始他完美的一天——在日出前起床,冥想,接下來喝咖啡,邊看書邊寫作,剩餘的時間來安排人際交往,履行承諾,做一些自我提升的功課。當他開始付諸實施,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按時早起,沒有辦法靜心冥想,坐在電腦前也有沒有靈感。這個時候他會感到他的生活節奏亂了,馬上就產生焦慮、恐懼以及浪費時間的罪惡感,他發現這不是他完美的一天。
董子琪:感覺你剛才說的這組矛盾是人為規劃和任意放縱之間的,專制暴政和無政府狀態之間的,出於對後者的焦慮,人可能會想投入前者的懷抱。
提到“永恆的一天”,以及“把每天當成最後一天”,我覺得這兩者好像不太一樣,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更強調體驗性,一次性爆發燃燒,但前者並不是說要多麼璀璨,比如說我想要不斷重複的一天肯定不是特別激烈的一天,而是很日常的、我能從中獲得滋養的一天。
周嘉寧的小說裡面也有和“永恆的一天”相關的表述,我記得有一段是說她和一個朋友在南京紫金山下的湖裡游泳,遊好了以後在湖邊抽菸、聊天、沉默,在慢慢往回走的路上,她想這真是永恆的一天,真是完美的一天。
在斯皮爾伯格導演的《人工智慧》中,機器人小男孩David想要重複的一天,就是他跟媽媽起床、喝咖啡、吃早餐,晚上和脫了線的玩具小熊一起睡覺,媽媽給他講故事的一天。他對這一天心存執念,一直到人類滅絕的那一天,外星人來問他有什麼願望沒有滿足,他說的是,想要過那樣的一天。這是一個人工智慧想象的母與子不斷重複的、對他有情感意義和紀念價值的一天。我在遛貓的時候會想:這就是我願意重複的一天,我願意我的餘生都過這樣的一天,帶著我的貓在花園裡面散步。
現代社會所有的時間都是均質化的,原來我們在晚上要睡覺,但現在可能需要起來加班,每個時間點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在古代中國,人們用十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記錄時間,每個時間都有不同的五行陰陽和意義價值。但是對於如今的我們來說,每個時間都是一樣的,時間的相對感和本身的意義其實被抹殺了。
另一方面,有些時間的意義的確是大過另外一些時間段的,有一個典故叫“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前半句說的是兩個人在一起待了一輩子,彼此還是很陌生,後半句說的是兩輛車停下來,車上的人一交談便一見如故。這也是時間的相對感。所以我覺得沒必要這麼焦慮,因為有可能你努力到老了,但還是“白頭如新”。
《完美的日子》劇照(圖片來源:圖蟲)
徐魯青:最近很喜歡一部電影,是文德斯執導的《完美的日子》,講了一個東京的廁所清潔工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去洗廁所,之後去邊上吃飯,看著公園裡面的楓葉,然後繼續洗廁所,凌晨開車回家。週末他會把拍的楓葉照片收集起來,放在櫃子裡面。電影中他沒有太多臺詞和情節,每一天都是重複的結構,他重複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日子,會讓我想到一種永恆的感覺。 
潘文捷:中國的古代時間是一個圓圈,一天的子醜寅卯也好,王朝更替也好,都是不停反覆的,好像永遠是一個輪迴。但現在的時間是直線的,過去了就不再回來,所以會加深焦慮。心理學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裡面說,現在的人正處在這種孤獨之中,而為了消除這種孤獨,寧願不要自由,所以人會在無意識中形成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為了達到逃避自由的目的,有些人願意控制別人,有一些人希望自己被別人控制,他們都不自由。
其實他講的是德國法西斯是怎麼獲得許多人支援的,現在很多事情也可以這樣看,比如說我們願意把自己交給一個公司,讓公司來決定我們的時間安排,或者聽從父母家人對我們的人生安排,其實就是把自己的控制權交給別人。 
尹清露:孫燕姿有一首專輯叫做《完美的一天》,我記得MV裡天很藍很夢幻,孫燕姿穿梭於各個房間,歌詞裡面唱的是“我要有一所大房子,有很多很多的房間,一個房間有最快的網路,一個房間有很多的吉他。一個房間有漂亮的衣服,一個房間住著朋友和他的愛人”,這些看起來平凡的東西其實是最被珍視的。完美的一天就是穿梭於這些房間之中。小時候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會覺得好幸福,覺得就要過這樣的一天。小時候閒散是一種幸福,現在我們卻把閒散當作罪惡。
提到不同民族和國家有不一樣的時間觀,我想到一個民族誌學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非洲喀麥隆原住民是怎麼看待未來的,他區分了hope和intention,也就是希望和意志。比如說現代人是更傾向於intention的,認為未來是可以掌握的,會覺得每一個行為都是在為之後一定會達到的結果鋪路;但hope生髮於對未來感到未知的情況下,前提是命運的無常。這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時間觀,論文裡面提到,非洲土著人認為很多事情是註定的,沒有辦法去選擇,所以他們只能在下一步來臨前去預測半步或一步,不斷調整自己的行為。在他們身上體現的是hope,是從不確定中生髮出來的。 
徐魯青:有一本書叫《愛因斯坦的夢》,以不同的時間觀入手,講的是愛因斯坦夢見了對時間的不同解釋將如何影響人。在一個夢中,愛因斯坦看見了沒有時間測量的世界,事物的發生是由另一個事物發生所促成的。這個世界裡面沒有時鐘,沒有日曆,沒有明確的約會,當石頭和木材到達建築工地時,房屋就開始建造了;採石場在需要錢時會運送石頭,在石頭不夠的時候會叫人運來石頭;火車不是定點發車的,而是當乘客坐滿了之後,火車就發車了。另外一篇則關於測量的時間,但不是被機械鐘錶測量的,是被其他的方式,比如說瞌睡和睡眠的節奏、飢餓的出現、婦女的月經週期還有孤獨的持續時間。 
《完美的日子》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董子琪:好像女性的身體天然更有時間節律感。比如說月經該來的時候沒有來,你就會焦慮。這個事情並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不能阻止它來,當它不來時你也沒有辦法。剛才講愛因斯坦的夢讓我想起,比如說你種一朵花,到了時候它就會開,但你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開。它體內潛藏的生機並不是人設計出來的,就像我們的身體也不是我們自己發明出來的。
時間管理:掌握主動還是任務倒逼?
徐魯青:時間也是一種統治方式。殖民浪潮之前,各地感受時間的方式是非常不一樣的。比如說原住民們會用花朵、潮汐、樹葉、湖泊來感受時間,中國人會用日晷感受時間,但是當歐洲人建起教堂和機械鐘錶之後,鐘錶逐漸席捲世界各地,並對當地原有計量時間的方式造成衝擊和打壓。當很多公共鐘錶剛開始樹立起來,各地也出現了恐怖襲擊攻擊這些鐘錶,因為人們不希望樹立一個統一的時間來規定他們的生活作息,覺得這是對原有生活的一種破壞。
我們聊氣候問題的時候會覺得有些事情離我們好遠,要幾萬年才會發生。其實這是因為人類的時間度量維度,和地球以及其他生物的運轉週期是完全不一樣的。萬年的尺度超出了我們平時用的小時、周、季度。但這些都是用以度量生產的時間概念,他們對其他生物的意義並不大,所以一些氣候學家認為可以設定和其他生物相關的時鐘,比如鯨魚的週期、潮水的漲幅,從而讓我們人類對氣候相關的問題更有共感。 
潘文捷:我看了一些關於時間管理的書,比如說勞倫斯·布洛克寫過一個方案:美國鋼鐵公司總裁施瓦布問一個效率專家如何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專家跟施瓦布說,你每天早上寫出必須在當天完成的事項清單,按照重要性排好順序,然後集中精力處理第一件事,在完成前不要分神處理其他事。處理完第一件事之後,再接下來處理第二件事,一件一件地做下去,做多少算多少。施瓦布問專家說你這個建議值多少錢?專家跟他說,你先試一個月再決定我這個建議值多少錢。一個月之後,施瓦布給了這位專家25000塊錢的支票。
圖片來源:圖蟲
我還特別喜歡看馬斯克的時間管理方法,其實馬斯克的時間管理方法跟這個很像,就是要事第一。馬斯克的方法是“時間拳擊”,就是不去算什麼時間開始做一件事情,而是算這個事情完成要多長時間。他不管理時間和順序,而是優先去做最重要的事情。他把24小時切成288個時間碎片,用5分鐘為單位來安排。比如說任務a要在30分鐘內完成,任務b要在10分鐘內完成,等於是用deadline倒逼自己在這個時間段完成這件事情,設定一個倒計時來專注執行任務。一次只做一件事,而不是同時進行多個任務。
這個做法對我還是挺有幫助的,因為我在寫東西的時候如果突然來了一個資訊,我可能就去關注了。馬斯克還用了其他方法,比如批次處理和非同步溝通,批次處理就是把一些相似或者相關的任務集中在一起,一次性地完成,而不是分散地處理。非同步溝通就是說當有人給我發電子郵件、簡訊、微信,我暫時不看,然後在一個週期內去看。有研究表明人們的專注狀態被打斷之後,平均需要20分鐘才能夠重新集中注意力。
尹清露:我在想這是不是因為其實馬斯克是個P人。對於我們P人來說,可能沒有辦法規劃幾點開始做某個事情,我們的腦海裡面充滿各種各樣的deadline,就是這個工作什麼時候截止,我應該什麼時候做完。
潘文捷:我還看過一個非常有用的方法,就是當你把一個很大的,比較模糊的事拆分成一個個小的、精確可操作的事,你就不會感到那麼焦慮。比如說發射火箭可以拆成幾十個小步驟,按照那個小步驟一個個做完了就行了。
尹清露:我也讀過一些和時間管理相關的書。有一本是一位企業家寫的,他在書中說之所以你不想去看某些任務,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它太模糊了,所以你不知道該怎麼去著手。他給出的方法是,如果一個任務你可以在兩分鐘之內完成,比如說發一封郵件,那你就不要把它列入規劃裡面,如果它超出2分鐘,而且你暫時不知道如何給它分類的話,就把它扔進收件箱,收件箱就像是購物筐,是你進行細分的第一步。比如說我想讀一本書,但是還沒確定具體哪天讀,或者為了什麼目的而讀,就可以先把書放到收件箱裡面,之後再去細分,這個企業家認為你可以在一天中固定的某個時間段內集中地規劃所有的事情。但我覺得這個是需要習慣的,很難堅持下來。
徐魯青:很多時候對於拖延症來說,開始做一件事是最難的。
潘文捷:GTD(get things done)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只做,別想。因為一旦想的話,你就會琢磨,我到底能不能做成?但是你只要一開始,哪怕先做了一分鐘,你都可以做下去。 
《完美的日子》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時間焦慮:知識爆炸時代
網際網路產業的新商機
尹清露:我發現市面上有很多小程式遊戲也利用了時間焦慮。一些餐廳遊戲會要求你在客人來之前把菜配好給他端上去,抓大鵝是我這兩天開始玩的,我覺得這個遊戲之所以能風靡全網,是因為它準確拿捏了人性,或者說是人對於時間的焦慮感。比如說遊戲時間一共是10分鐘,在剛開始的時候它會給你提供比較充裕的時間,這時候你會發現筐裡有很多東西可以放在一起消,有一種任務又不很急、時間又很充裕的閒適感。隨著時間縮減到5分鐘、4分鐘,你要不斷地抖手機,才能夠翻上來一兩個可以消的東西。在你最終勝利的那一刻,其實也就相當於你平時完成deadline任務的感覺,在時間縮減為0之前順利地把所有物品都消乾淨。不過大部分情況下使用者無法在時間用完之前把物品消乾淨,然後會覺得很懊悔:為什麼我沒能在時間結束前消完?抱著這樣的心態他們就會選擇重開遊戲。
還有一點很諷刺的是,這個遊戲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在玩的時候我一邊想著要在遊戲中追逐十分鐘倒計時,另一邊我又承受著遊戲之外的時間焦慮,想著我再玩一局就去幹活,或者再玩一局就去睡覺,就好像一重時間焦慮腐蝕著另一重時間焦慮。
電影《永恆與一日》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徐魯青:我也總在玩遊戲的時候想,玩完這一局就快去睡覺,所以一直沒辦法真正投入到遊戲的樂趣裡面。這種時間焦慮會讓我覺得,這一秒好像只是下一秒的過渡,只是通往下一秒的一個工具而已。
小時候就完全不會這樣,不管有沒有事情做都不會覺得無聊,可以隨時隨地開始玩遊戲。看到一棵樹或者是一朵花的時候就會給它們編故事,自己創造一些遊戲去玩。小時候也不會總想著我玩完了這場遊戲就去做下一個事情。
尹清露:也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我們覺得時間是無限的,或者根本就沒有時間概念的意識。
董子琪:我昨天走在路上,旁邊有一個小孩,他媽媽跟他說現在已經晚上9點了,明天你還要上幼兒園,趕緊回家。小孩就說我不要回家,我不要9點。對他來說時間是個要不要的東西,他不要,就不存在。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本期主持人:徐魯青,編輯:尹清露、黃月,未經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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