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關於地球的運動—》中的哲理:一場求“知”的運動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宏觀擴
作為代表二十一世紀20年代日本漫畫界的作品,《地。—關於地球的運動—》一經動畫化便獲得大量關注,而瀰漫在本作各個角落的哲學立意也必將受到更為廣大和深遠的評價。乍看作品標題,或僅僅閱讀其關於“地心說”和“日心說”之間爭議的故事梗概,讀者很容易將本作解讀為一部關於信仰和科學的故事。然而,被直譯作“地”的標題片假名“チ”,也有著相同讀音的“知”和“血”的意思。看過本作的讀者及觀眾必然會對這一用心的處理深以為然,從而將本作視作一個圍繞著堅守和懷疑信念、關於“知性”的懸疑故事。

主題源流與對於“知”的愛
本作分別繼承了兩類漫畫作品主題:一是從劍拔弩張的知性戰中誕生的某種信仰,以及人們一直孜孜不倦地尋求某種“對看不見的力量的說明原理”;另一則是有勇氣質疑的個人敢於顛覆信念或絕望帶來的思考停止,從而導致歷史和正規化的轉換,以及“探求真實與幸福無關”的主題。
《地。—關於地球的運動—》連載於2020-2022年,就像作品中少年拉法爾對將死的異端審問官諾瓦克所說的那樣,或許正是“偶然共同活在當下的成員,成為了記錄這個時代的夥伴”。
作品舞臺讓人聯想起15世紀的波蘭,設定中的宗教暗指基督教,而世界觀則建立在了地心說之上。這些聯想在作品中卻只是化作了曖昧的“P國”、“C教”。當然,因為15世紀末出生于波蘭的哥白尼在16世紀發表了日心說,“P國”顯然暗指波蘭;而作品對於聖經內容的引用,以及基督教過去異端審問的歷史,也能看出“C教”暗指基督教。那麼,為什麼作者堅持使用曖昧的表達呢?
設定某種架空的故事舞臺和宗教,一方面能夠突顯故事世界觀。更重要的是,《地。—關於地球的運動—》在將歷史事實作為主題和背景的同時,也試圖描寫某種平行世界。之所以採用這種微妙構造,是因為作品不願讓讀者和觀眾停留在作品消費者的旁觀視角,而是誘導和要求他們成為故事所提出問題的當事人。正因如此,作品中的一句句臺詞才會那麼振聾發聵,餘音繞樑。
比如故事開始,因信神才想要研究天文的異端學者休伯特就這麼說:“人們總說現世被汙穢的貪慾所汙染,天國則是清澈而美麗的。我卻不以為然。神創造的這個世界,美麗得無可比擬。為了瞭解這個世界,我們不需要盲信、金錢或者地位。只需要帶著知性,就能在這個小小頭蓋骨裡理解神的偉業。因此我不會去讀聖經,而是去讀自然。”

被少年拉法爾問到“這種人生不可怕麼”時,休伯特立刻答道“當然可怕”。但他又說:“不可怕的人生,是缺乏本質的。”雖然休伯特被異端審問官諾瓦克抓住燒死,然而拉法爾卻被休伯特這種對於學問態度觸動,決心開始關於日心說的研究。不久,由於遭到養父的告密,拉法爾也遭到抓捕,他拒絕悔改機會,最終在面臨拷問時選擇自盡。拉法爾不僅拒絕了C教的教義,更引用了休伯特的那句“不正確,並不意味著無意義”,還將自己感動於“知”的心境比作了“愛”。對於“知”的愛,正是哲學(“philo-”愛 “sophia”智慧)一詞的由來。

主人公更迭中傳承感動的哲學
談到《地。—關於地球的運動—》的哲學,就不得不提“主人公不斷更迭出場”這一故事構成。本作的主人公更迭,不像日漫《JOJO的奇妙冒險》中的喬斯達一族那樣,依靠某種血緣或親緣關係傳承“替身”的特殊能力或戰鬥精神。在傳承對於“知”的愛的過程中,無論是從最開始的休伯特,拉法爾,或是中盤的奧科吉、巴德尼、約蘭達,還是到後半的杜拉卡、施密特,故事主人公之間沒有直接的關係。故事正是以人們對於“日心說”的感動作為紐帶,將互不認識、處於不同時代的主人公們神奇地連線在了一起。毫無關係的主人公們由於某種偶然性,奇妙地連線在一起。這一故事構成也給本作帶來了強大的說服力,正所謂無巧不成書,這不僅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現象,更是歷史上不斷上演的故事。

拉法爾在死之前,對異端審問官的諾瓦克說過:“你的敵人很難對付哦。你所面對的並不是我,也不是什麼異端信者。而是某種想象力和好奇心,這是一種脫離式、他者式、外部式的存在,應該說是一種知性。一種會像流行病般不斷繁殖、傳染的存在。就連其宿主也無法控制。”這句臺詞不僅服務於這個場景,更暗示了作品故事的構成本身。本作的優秀之處就在此:主人公不斷更迭,嘗試肅清他們的諾瓦克卻自始至終沒有變化。諾瓦克在不同時代面對不同的個人,然而他的對手是誰並非問題的本質。《地。—關於地球的運動—》透過這種故事構成,傳達出這一主題:會像傳染病一樣在人們之間肆意感染的創造力和好奇心,才是本作的真正主人公。這種對於知的“愛”,也就是哲學,會不分身份、性別、人種,被有傳承意願的人繼續傳承下去。
本作的構成哲學也體現在1997年出生的原作漫畫作者魚豐身上。在被問及想要透過作品向讀者傳達什麼資訊時,出身於哲學專業的他答道:“應該是不要過於從眾地討好別人。如果有自己喜歡做的事,不管別人說什麼,也應該繼續做下去。就像康德所提倡的那樣,我覺得個體的判斷會連結上普遍的判斷的這種思考迴路非常重要。”
於是,我們發現作品中對於“日心說”的傳承,並非因為理論本身的嚴密性或權威性,而是一種對於“知”的熱愛和感動。康德式的哲學也透過故事得到展現:拉法爾被休伯特專注的研究姿態和日心說軌道的“美”深深打動;身為僱傭兵的奧科吉,曾目睹無數人帶著不甘死去,一心只想在死後脫離苦海、升入天堂,然而當他目擊那些為追求真理無懼死亡的異端與前輩,第一次被現世自然原理所感動;而原本就對神和宗教毫無敬意,信奉為了實用主義的移動民族少女杜拉卡,在見到約蘭達為信念甘願拋棄生命後,也選擇傾盡全力去繼承她的信念與理論。在這個意義上,這部作品無疑也是一首“人類的讚歌”。
群像故事與背後的哲學思辨展開
故事後半,在認為C教正統派是誤入歧途的異端解放戰線中,施密特的思想最為激進。信奉合理主義的他,不僅大膽引入了彼時最為先進的印刷等技術,更會在沐浴陽光時高談“感受神靈”,實屬不可思議。施密特讓我們聯想起那些赤身裸體接受陽光沐浴的自然主義者(Naturalist),這種閉目沐浴的姿態也有一點精神主義(spiritual)的色彩。在施密特的世界觀中,他認為神創造的世界是完美的,與神相比,人類創造的宗教就有很多謬誤。而神的存在更多展現在理性之外的自然當中。在這個意義上,施密特也自稱“自然主義者”。

17世紀的哲學家萊布尼茨認為神創造的世界是完美的,神的存在體現在自然中。另一位17世紀的哲學家斯賓諾莎則認為神就是自然,批判了基督教等現存宗教的世俗化和教會對政治的干預,強調宗教應以理性為基礎,反對教條和迷信,這些主張導致其被歸為“異端”的哲學家,因此他只能依靠打磨鏡片維持生計。其次,“神的存在更多展現在理性之外的自然當中”則類似19世紀弗里德里希·謝林以及福祿貝爾的思想。福祿貝爾認為萬物中都體現了神的存在,特別是根植於孩子體內的生命力與自然緊密相連。正是出於這種思想,福祿貝爾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所幼兒園(Kindergarten,意為孩子們的花園)。
謝林關注的問題是:作為誕生於自然的人類,在進入由人與人構成的社會之後,當自由與精神活動透過具體行為展開,人類應如何在歷史中實現“相互尊重彼此自由”的理想?謝林有著悲觀的人類觀,他認為人類所能做的,只有堅信歷史中會有天理出現,在苦難中朝著理想努力精進下去。這種思想完全貫穿了《地。—關於地球的運動—》。
與施密特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移動民族的少女杜拉卡。從小目睹父親去世的她,認為注視朝陽是一種痛苦,這會讓她想起早晨去世的父親。對在日出中一臉滿足地沉浸於冥想的施密特,杜拉卡說道: “朝陽會毫無分別地照亮所有東西。就算是想藏起來或者不想看的時候也是如此。太陽每天都會循規蹈矩地升起。這讓我想起我最討厭的‘命運’這個詞。朝陽最噁心了。”杜拉卡的思想,十分接近阿爾貝·加繆的觀點:世界自有其無法逃離性和無條理性。為了拭去對死的不安,杜拉卡尋找了許多賺錢的手段,日心說理論書籍的出版機遇也被她拿來換錢。這樣的她信奉論理和知性,卻“不相信神”。
相反的,與杜拉卡共同行動的施密特卻是信奉神(=自然)而不信奉宗教:“我討厭宗教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它缺少邏輯,而是因為它是有邏輯性的”、“我不相信那種想要理解什麼的人類知性”。不相信知性而只相信直接感受“神/自然”。施密特的思想必然會迎來某種界限。畢竟,拋棄知性就意味著思考停止,完全陷入一種自閉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最終必將陷入一種自我指向性的精神主義和無政府主義(anarchism)。
異端解放前線的組織者是從小就和巴德尼一起研究日心說的約蘭達。她為了從C教的壓迫中奪回自由和人生,企圖出版日心說書籍,並將書籍送到C教正統派那裡。當杜拉卡這麼問她時:“權威中誕生的思考停止,除了會發生在宗教裡,不也會發生在學問當中麼?”約蘭達就以一句“也許就像你說的”承認了自己和部下也有可能會盲信權威了停止思考,並說道:“然而悲傷的是,這也許是某種必然。如果不以某種東西作為前提,就沒法樹立新的理論,這就是人類的理性的本質性界限。也許誰都沒法走出那個框架。”

在杜拉卡和約蘭達間,甚至還會出現彷彿L和夜神月之間論戰的充滿緊迫感的對白:    
杜拉卡:“你覺得這不是悲劇的根據是?”
約蘭達:“因為我相信我的目的地是有自由的。”
杜拉卡:“自由的定義是?”
約蘭達:“就是能夠這麼去問。”
當然,約蘭達和杜拉卡之間也有一段惺惺相惜的對白:
約蘭達:“時不時會遇到一些東西讓我忘記自己的信念。這種情感也應該珍惜,不然的話……”
杜拉卡:“不然的話?”
約蘭達:“就會變成我這樣。”
杜拉卡:“……不過,如果忘記信念,人就會迷失方向。”
約蘭達:“儘管迷失吧。只有迷失中才有真正的論理。”
彷彿為了印證這句話,之後的劇情裡,面對異端審問官的追捕,杜拉卡和施密特引領的異端解放戰線的成員們面臨是選擇全員各自分散逃跑,還是選擇為了保護杜拉卡去找主教出版書籍、其他人留下來對戰審問官。此時,原本不相信神的杜拉卡竟然提議“去聽聽神的選擇吧”而擲出了硬幣。硬幣朝上,她只得宣佈接受原本定好的“全員各自分散逃跑”的選擇。然而,施密特卻將這個硬幣翻過來,說出:“你逃跑吧,我們保護你。”

在被逼到絕境時,原本不信神的杜拉卡選擇了代表偶然性的神,原本篤信神不相信個人選擇的施密特卻選擇了決定論性的世界觀——這就是“迷失中才有真正的論理”。19世紀末到20世紀流行的實存主義就認為,人類的本質並不是事前定下,而是透過每一個自由的人的主體選擇,才給存在帶來意義。
從維特根斯坦的語言遊戲理論到羅迪的反本質主義
如果說《地。—關於地球的運動—》的故事前半是關於“信仰”的故事,那麼後半就是關於“懷疑”的故事。熟悉哲學的讀者不難發現,這正是在描寫從維特根斯坦的語言遊戲理論到羅蒂的反本質主義,反映語言哲學理論的發展和變遷。
奧地利出生的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理論可以分為前期和後期。前期的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是一種時而會客觀恰當地將世界反映出來,時而也會扭曲事實、彷彿鏡子一般的存在。所以只有將語言中含有的扭曲(噪音)部分剔除後,語言才真正能開始以概念的形式得到成立。這一理論對邏輯實證主義產生了深遠影響。
然而,維特根斯坦逐漸對自己的早期觀點從“信奉”轉為“懷疑”。在後期作品《哲學研究》中,他發展出“語言遊戲”理論,最具代表性的語言遊戲理論的陳述就是:“一個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使用”。維特根斯坦不再認為語言是可以折射出世界的鏡子,也否定了“私人語言”的可能性,語言的意義只能在共享的社會語境中生成。
比如, “4個橘子”這麼一個表達,究竟是指眼前有4個橘子,還是指想要4個橘子——其意義會隨狀況發生變化,因此“4個橘子”這一表達不可能具有普遍意思。維特根斯坦逆轉了自己的前期理論,指出語言會在不同的語境和社會狀況中彷彿“遊戲”一般得到使用。因此,語言的意思也並非固定,而是在使用過程中形成。我們只是在日常中使用語言,這與是否恰當地描述世界毫無關係。
當我們將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理論與本作內容對照時,不難發現,如果維特根斯坦的前期觀點接近“信仰”的故事,那麼後期的語言遊戲理論與拉法爾口中對普遍唯一的真理探究是恰恰相反的。就像故事最後頭上冒出問號的主人公阿爾伯特一樣,在語言遊戲理論的影響下,美國哲學家羅蒂也提出了質疑。
理查德·羅蒂在《哲學和自然之鏡》分析道:奠定了至今的哲學探究的所謂知識和真理並非普遍的存在,只不過是哲學家擅自創造的語言,授予它們權威而得到了使用,也就是一種語言遊戲。而一方面,語言是透過社會上的共識和文化實踐構築的存在,所以哲學就應該從所謂“探究真理的學問”被解構為“比較人類各種言論活動之優劣的研究”,成為一種解釋學和文化批評的存在,這就是反本質主義。

讓我們從反本質主義回看本作。作品最後,幼年的阿爾伯特與被僱為家教的拉法爾會面。此時,阿爾伯特面臨了正相反的兩個想法:父親要他“懷疑一切”,而拉法爾卻教他要“相信真理”。這個作品最後場景裡值得回味的是,作品開頭拉法爾對C教禁止質疑的地心說產生懷疑,感悟到日心說作為真理的可能性,並嘗試去證明日心說,可這樣的他為何會打破故事的起承轉合和邏輯性,起死復生,又一次出現在故事裡呢?以及為什麼作品會去打破拉法爾之前的角色塑造,描繪他為了探求真理而殺害了阿爾伯特的父親呢?
故事一開始為了追求真理不惜犧牲生命的拉法爾,到了故事最後卻會為了信念而走上了殺人的道路——這種急轉直下的展開,目的就在於描繪出一種放棄懷疑自己堅信不疑的真理,沉醉其中的狀態,透過打破故事和人物的合理性,給讀者和觀眾一種違和感,從而敲響對“拉法爾對於真理的探究”這種本質主義的警鐘。此時,故事一開始描繪出的“真理探究很美”的印象就不再是作品的主題。

“我會採用與你不同的方式,在懷疑中前進,在信仰中後退,從而逼近求知的美和輝煌。”阿爾伯特的這句話,就像他頭上冒出的問號一樣,道出了一個道理:我們不僅要像維特根斯坦一樣學會批判自己的早期觀點,對於羅蒂的本質主義批判本身,我們也需要帶著一種批判的視角。原作漫畫作者魚豐對於自己的創作也有著類似的哲學:我是在漫畫中透過不斷測量和調整“信任”和“懷疑”的平衡,探尋一個沒有答案的命題。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責編:龔思量。
本期微信編輯:龔思量。
本文為思想市場原創內容,點選“閱讀原文”進入澎湃新聞網站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