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居易(772-846)
白居易晚年好誇儲蓄。他是真的有錢。他的命運好過多數唐代詩人,雖然他的母親是精神病人,墜井而亡,他的弟弟白行簡是個小人,名聲很壞。不過在仕途,在錢途,在聲色上,白居易的享樂可能會讓杜甫等人覺得沒法跟他同席共坐。
詩心有飽的一種,也有餓的一種。因為餓,杜甫不得不在後半生開始流浪,從秦州跑到成都,再到公安,最後死在湖南的船上。而因為飽,白居易也從杭州跑到蘇州,跑到洛陽,買田買屋,最後滿足地死在一個皇帝看不見的地方。詩人也不知道命運是什麼,他們都隨著這股力量奔向青春,衰老和死亡。杜甫的生活是從過了幾天好日子一下落入戰時狀態,白居易的時代相對安定一些,但只能以避世來自保。

宜昌三遊洞詩人,中為白居易、左為白行簡、右為元稹
縱觀唐詩,杜甫所承接的初唐詩人氣象,到了白居易的晚唐時代已如日光背離,移燈緩步入於帷中,“江湖風波多”成了“里巷多通水”,駿馬如飛被華車金飾代替了。到了最後一個詩人溫庭筠,象考古家一樣說著釵上的玉光,初卸的晚妝,下一場無非就是夢了。
唐詩起自古樹新發,一反江南臺詠細弱之風,至李杜手筆漸熱,詩人如開疆場,各起峰嵐,層林點染以成畫卷。中唐後俊才斜逸,好出驚人語,終不免於造作蕭條。
從陳子昂到李商隱,是前後呼應式的滑落。大約最好的時期,有杜詩過多的個人性因素和李白超越式的不屑,以及王之渙王昌齡賀知章孟浩然等在各方向上高層次的“助筆”,像是一個平行的唐世界,表裡俱興。王維居於唐詩沒有被移動過的中心定位,守虛執中,是中神通王重陽一般的存在,李杜岑高孟賈韓柳則彌散四方,以與中心保持放射與返照關係。

它是一動態世界,唐代如一個廣闊的幽谷,其間是茂密的障礙物,河流在其中永遠不滿,人與人難得相遇見,只有訊息,隨著時間遲到。相對的延遲給了人思考、追問和懷疑的能力,但也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人在時間往返中永遠處於等待的狀態,送走信使,知道他還有下一次的到達,而所思之人與事,其實已同時發生。
但詩,對於唐人可能相當不重要。至少不像宋那樣。宋是一個波瀾激著另一個波瀾,一個詩人是另一個詩人的反應,因他們地位幾乎相當,統統是文人階層,區別只是在同一個辦公室先後辦公。二晏,蘇黃,陸游楊萬里,李清照辛棄疾,他們的才華投入了更主流的政治層面,但因為沒有真的開始以及總的解決,每一種反應都是應激反應,是對一個反應的反應和再反應。

蘇軾的《寒食帖》
宇文所安寫過從漢魏到唐的諸多詩論,都能以深入時代背景的方式取得詩人心緒。西人治漢學重細節,重置結構,提取出的歷史層面往往有修舊如舊的功效。歷史本就存在多樣表達的可能,儘管宇文氏頗有硬傷,但不妨礙他表現的那些物件的活動,比學報論文要生動得多。
《晚唐》就是一道時間的入口,正如《左傳》也是一道時間的入口。侯孝賢拍《刺客聶隱娘》,略早於白居易的時代,他想拍唐朝的縱深幽暗處,在歷史的平面感上鑿一道深谷通向玄天。因為今日人們所說的唐,是抽象化的扁平表達,其隱藏的特性始終未明,那時代生活的人與時間的關係,看待文字的態度,語音,物性,以及繁華的真相,都像沉船一樣壓在傳說的底層。我們不能相信在杜甫的時代還有吏夜捉人,到了晚唐就變成敦敦睦睦,但也並非所有的殘酷都由詩篇負載,在晚唐的幽谷中提燈而行的詩人們,依然能停車坐忘,再繼續或長或短的旅程。

宇文所安的《晚唐》
西方詩人到中國,沒有象金斯堡這麼認真的,很多人乘著對東方的夢幻而來,終於夢醒而無法記下真實感受。金斯堡可是在河北的霧霾中走來走去晃了一個多月,並準確地偵破了潛伏於不變日常的秘密。在他的那幾首詩裡濃縮著人們怎樣販賣,怎樣上班,怎麼承受,怎麼忘記。這些詩,和他在中國其他地方的詩一起,併入了他滔滔不絕的詩流。比起那些關於美國的怨言,他對中國的怨言是曲折的,隔著一張機票,他隨時可以退回紐約的狂歌中。

美國詩人金斯堡(1926-1997)
中國人雖然沒有能給他一個太子太僕的虛銜,但也盡到了對一個垮掉派詩人的禮遇。當年海明威來中國,得到的是兩大箱威士忌和各種笑而不語,比起來金斯堡很幸運了。他的手伸到了河北,雙腳則伸向寒冷的上海,大腦袋躺在了長江上游的忠縣,如果他不解釋一下那裡曾是白居易為官的地方,連中國人都不知道它在哪裡。
金斯堡寫過讀白居易的詩,若是白居易讀到它,也許會這樣禮貌地寫信給上海市長:“我的朋友詩人金氏名斯堡,渠來自阿美利加之邦。其詩風,既非館閣,略少婉約,乃稱垮掉。雖俚俗而抱朴,遂謔浪以矯正,其詩之範也。……今聞渠遠渡重洋到達松江,我亦曾在不遠的兩個天堂擔任州長……”

《金斯堡詩全集》
金斯堡晚年喜提名望,既是自喜,也是反諷。在金斯堡,敵人從未變過,是美元,是總統,是中情局,華爾街,是權力,也是世俗庶民。金斯堡終生在曼哈頓下東區以打坐之姿態迎來送往,白居易在東都洛陽破舊的宮殿下避世,都是詩人的攻守之法,亦不無安全感投射在其中。安全感往往不是詩能為詩人提供的東西。安全感即是對生命之不安的表示式。生於安樂,死於憂患,是多數詩人要面對的結局。在唐代的傍晚如此,在二十一世紀的紐約也不例外。臥室的安樂永遠在外界的憂患包圍之中化成個體的寂寞。
不同於白居易的是,金斯堡晚年被他反對的東西包圍,他越是反諷,越像臭豆腐一樣噴香,最後他和他的對立面合成了一股力量,躺在雪白的床單上想想肉身的迷離,只有堂吉訶德不可辜負。凱魯亞克沒有機會面對晚年問題。石川啄木也沒有,他二十多歲就死去了。松尾芭蕉的晚年是其中年的延續,他在嘆息中一直沒有變老。而羅蘭·巴特死在他晚年剛開始的時候。

羅蘭·巴特(1915-1980)
晚年相對於青年來說,是一種反動,是異化,老人們懂了許多,卻無法把它告訴年輕時的自己。而夭折的青年,往往比被時間折磨死的人更值得惋惜。然而,這卻是一個虛假的話題,是中途的沉船與岸的關係,中間是消逝不停的流水。
羅蘭·巴特以為現成文字做手術而著稱。他關於巴爾扎克和歌德作品的再生髮,遠遠超出了原著者的想象。他講授《小說的準備》,是在去世前兩年,以小說在別處的不可能照亮小說,說盡此種文體的睡前失眠狀態,像一個個呵欠,翻身轉側,一次次數羊,拒絕入夢和開始。而這個狀態實際上就是小說無法在文字中包含進去的部分,它們是小說出世前的胎中物語,是小說的三維所投影出的更多維度,如果小說寫作意味著將不可能變為可能且惟一,那它失去的部分,最好是歸哲學家所有,或用海德格爾的話說,是做哲學的人。

羅蘭·巴特的《小說的準備》
就思想這一值得重塑的行動而言,海德格爾排斥一切做哲學的人。他說,誰才配思想?一個配字,崩壞所有人。他說那些談論思想的人,離思想都還遠,思想既不是被他們談論的東西,也非談論本身。思想是一種出發。當然,那些談論焦慮的人,也並不配焦慮。一點名聲的糖果就可以讓他們甘甜。
1944年德國敗象已顯,海德格爾開始了他後半期的哲學生活。他隱居在山中,用半年寫出《鄉間路上的談話》,由一個學者,一個嚮導,一個研究者組成的散步團體,實際上就是海氏自己。

海德格爾的《鄉間路上的談話》
他在三人中安排猜想者,試探者和保守者,而由猜想者做平衡,試探者大膽進入議題,保守者試圖糾正。當然這只是一種權衡的說法。三人的角色是靈活的,三位一體,在同一個方向的鄉間路上,朝著星光閃動之處行進。
海德格爾提出一個對待物(物件及表象)的姿態:“泰然任之”。他不斷地試探這個姿態的可能疆域,在他更後期的著作中,這種試探最終走向哲學的終結。這篇談話的最後一段談到了等待,因為人是不會真的走向終結的,他只能等待,並且最好是,泰然任之。而在東方,佛陀那邊,關於泰然任之這件事的種種表述或不可思議,也有個對應的思維,那就是“法爾”。但他又說,法尚應舍,實無一法可得,不存在最後的路,撤掉梯子再來看,從那裡有個出發。

2019年,他們都在讀哪些書
👇
·
·
·
持續更新中,敬請關注。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