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進入雨季後，我幾乎沒怎麼徒步過。
昨天下午一場大暴雨，本來沒有出門的打算。等四點多艾文放學，他進門後，房間空氣頓時緊張。雖然在兒子開始青春期前，我早就想過，按照很多過來人的經驗，青春期小孩看父母都像看到世仇一般。真的到了這一步，看到他斜睨著眼睛進來，我常常有種趕緊出門的衝動。
看窗外天氣不錯，昨天衝動成功，全然不顧拿上一瓶水背上包，到附近水庫徒步。
麥裡芝水庫是我最愛去的徒步點，走一圈下來，不多不少正好10公里。走進林蔭小道前，展望了一下遠處的天氣，陰雲密佈。大概是因為這個，小道上人少得出奇。
應該會下雨，但問題不大，我帶傘了。
徒步的前二十分鐘，我滿腦子在盤算著，是不是該寫一本新書，《青春期男孩帶來的一百次心碎》，《和青春期男孩廝鬥的歲月》。有些事你明明知道一定會發生，做好了很多心理準備，不知為何，真正發生時，還是由內而外潰敗得一塌糊塗。
有個初中老師給我發私信，說她去一個班上課，亂得不成樣子，完全上不了課。她氣得中途一走了之。只能拜託別的嚴厲且有方法的老教師幫忙，自然，心情非常受挫。自己想要做個和藹可愛，如沐春風的好老師，結果被學生們欺負得一塌糊塗。
她想保持高冷，但看到氣她的學生，還是忍不住囉裡八嗦講上一大通。
我十分理解這種心情，活像是每次被青春期兒子氣到的我。原本想做個好人，一個瀟灑的像朋友一般的媽媽，結果被他氣上幾下，換成了最不想看到的老母親形象。
囉嗦，脆弱，情緒不穩定，怎麼會變得這麼糟糕？
她是老師，倒還好，很多經驗豐富的老教師給她支招，說這不過是份工作，“凡事盡力而為，但教育不是萬能的，千萬別讓工作影響生活。“
當媽雖說也算一份工作，哪裡能放下這麼多愛恨情仇？我要不愛他，我費那麼大勁幹嘛？
在樹林裡快速走著，聽到腳下鞋底碰到砂石路面的沙沙聲，一陣風吹過，樹葉上的雨水嘩嘩掉落。心情逐漸開始愉快，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往好的地方想，這不過是一些生活的小插曲。他到底還是個正常小孩，能按時上下學，學業也不算糟糕，還有點興趣愛好。
我開始趕路了，因為來得晚，整條徒步道沒有路燈。兩小時後，裡面可能一片漆黑，那肯定不好受。兩小時內，走完10公里不算太難的任務。雖然早前下過雨，路況還不錯，積水不多，也沒有趟不過去的大水坑。
水庫有一段路，隔壁是一個巨大的高爾夫球場。路過球場時，不時聽到幾句聲音很大的吵鬧聲。我往遠處看了看，一個大概十幾歲的白人女孩，正在對一箇中年男人發脾氣。聽不清事情緣由，總之她看起來很生氣，把球杆狠狠摔在地上。
嗨，世界如此大同，看到別的中年人在遭罪，自己的痛苦彷彿立刻減輕了一點。
走了五六公里，那場一開始擔心的大雨還是下了。下得非常豪邁，不誇張地說，簡直像有人在天上一盆盆潑下來。傘撐開後，發現因為雨勢過大，傘只能遮住身體50%。撐著傘走在雨裡，前方時不時跑過幾個常年在這鍛鍊的人，有人只穿一條跑步短褲，上半身黝黑健壯，在雨裡跑過，全然不在乎這種大雨傾盆的情況。
我的鞋開始進水了，雨水是從襪口灌進來的。我真幼稚，以為帶了傘，穿了防水的徒步鞋，就能在雨林裡暢通無阻。其實比那些跑步的人狼狽得多，因為他們毫不顧忌，就當這是越野跑最常見的一種天氣。說不定還覺得特別暢快，天降大雨，一邊跑一邊精神抖擻，腎上腺素激發。
我護著已經被淋透的包，琢磨耳機進水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如果鞋溼了徒步，對腳趾甲不知道有沒有問題。曾經有個一起徒步的朋友，說過有次她冒雨徒步，回家後腳趾甲有一隻整個掉了，養了好久才好。
狼狽是因為還想保全點什麼，或者還在焦慮著什麼。
因為雨勢越來越大，狂奔幾步後在一個涼亭避雨。麥裡芝水庫離入口近一點的涼亭，常年都被談戀愛的印度情侶佔據。有時看到他們在裡面啃得很激烈，壓根不好意思走進去。即便是這種下雨天，只要走上一二公里，就能看到一對纏綿的情侶。
我猜是因為印度婚戀並沒那麼自由，越不自由越要瘋狂。就像我讀高中的時候，學校越是禁止早戀，越是有情侶在傍晚的操場上野蠻生長。現在放開了讓大家談，歇斯底里鼓勵婚戀，人人都說沒必要。
在涼亭避雨時，看到不下七八個跑者，從面前矯健越過。本來覺得難以想象，這麼大的雨，還要跑嗎？
後來我在這個涼亭裡有了一些中年感悟。人生可能就是這樣，大雨是每個人會遇到的困難，有些人走得很狼狽，邊走邊抱怨，好比那句拉丁諺語，“人是愛抱怨的動物，總愛想著自己的煩惱。”有些人覺得困難是一種挑戰，嘿，不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嗎？要矯健跑過，留給大家一個瀟灑的背影。
這種人恐怕都是當代蘇東坡，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一旦想到這種高度，便沒有了繼續待在涼亭的必要。人家跑都跑得，我走還走不得？
撐著傘往前走，雨勢漸漸變小，到最後三公里，完全放晴。此時天色變暗，還能看得清路，腦海中全是小紅帽這種恐怖森林童話。
有人從後面走來，彬彬有禮說了句：Good evening。又有接二連三的人很快地從眼前跑過，一點不把夜路和積水放在眼裡。
雖然是同一條路，每個人因為走的態度不同，完全是不同的滋味。
這不過是尋常的一天，回到家中，一切風平浪靜，女兒正在跳舞，兒子在房間裡畫畫。正如蘇東坡所道：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坐在桌上，吃著筍乾炒肉，心想，今天可能是個成熟的家長了。
今天已經勸不動不成熟的小孩，你要懂點事。只能透過身體的疲累，修煉自我，身心昇華，跟自己說：你要懂點事，這樣日子就會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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