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美學子】第34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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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二哥的傳奇人生
作者:李英健
【編者語】這是北大校友李英健先生的回憶,講述了埋藏在他心底長達六十餘年的一段往事——關於北京大學早年的驕子、他的鄰居馮二哥。馮二哥是一位才華橫溢、自強不息的人,但似乎一生都遭到了命運的“妒忌”。儘管他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冤屈與磨難,但在作者的記憶中,馮二哥始終散發著一股隱藏的倔強與桀驁。他內心深處的自尊與不妥協,不僅讓人欽佩,更讓人心生敬畏。
馮家二兒子叫馮秀純,我們叫他馮二哥。我出生之前,他已從瀋陽二中考入北大西語系法文專業念大學去了。
我記憶中見到他,是在1962年七千人大會後,各方面的政策寬鬆,他終於結束了勞改,回到瀋陽家中。

他中等身材,面孔紅潤,身體很結實。說話時,總是面帶笑容,待人謙和。但接觸多了,就會感到他身上有一種倔強,甚至是一種桀驁不馴的勁頭。
他回到瀋陽沒有工作,由於右派的身份,他根本找不到固定工作,也沒有單位肯接收安排他工作。
為了生存,他只能到處打零工。他曾經在街頭擺攤修鞋,可沒有人教他修鞋技術。
一次,來了一位女士,高跟鞋的跟掉了,請他給釘上。他費了不少功夫也釘不上,不懂技術,用力過猛,將鞋跟釘劈開了。弄得他滿臉通紅,給女士陪不是,還要掏錢賠償。
女士看他有知識分子氣質,問他到底是幹什麼的?馮二哥簡要講了自己的身世。
女士笑著原諒了他,提著高跟鞋走了,並沒有讓他賠償。
這個故事,許多街坊鄰居都知道,我這裡只是其中一個版本。

後來終於找到,一個臨時送牛奶的工作。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要起來。騎著一輛腳踏車,車的後貨架兩面的帆布上,佈滿了口袋,每一個口袋中放著一瓶奶。他要趕在早飯前,將一瓶瓶奶,送到訂戶家中。當年,能考上北大學法語,本身就有傳奇色彩。
又當了右派、勞改,一下子就淪為社會最底層。小時的我,對馮二哥充滿了好奇,很想了解這個人。
聽我和馮二哥的父母講,馮二哥是一個很有個性、也很自傲的人。他小時淘氣被父母責罵時,從不回嘴。挨馮大爺痛打時,不吭一聲,從不求饒,是有名的“滾刀肉”。
生活上很自立,上中學時就四處打短工,賺零花錢。我父親需要出診看病時,通常是乘人力三輪車去。
馮二哥只要是不上學,大多是他蹬三輪車,拉父親出診看病。
遇到寒暑假,主動提出拉“包月”。父母起初不好意思讓鄰居朋友孩子蹬三輪,在馮二哥一再堅持下,父親給了他稍高的費用,由他去了。
馮二哥中學讀的是瀋陽二中,是公認難考的重點中學。
大約在1953年(準確錄取資訊,據說發在東北日報上),馮二哥考上北大西語系,也是當時北二經街獨一份,成為一大新聞。


不知什麼原因,到了北大西語系,他被分到法語專業。
上北大前,他中學學的是俄語,卻被分到了法語專業,他是從法文字母學起。
第一次考試,他是班上倒數第一名。系裡老師希望他換一個有基礎的專業,比如改學俄語。馮二哥堅持要試一試看,實在跟不上再說。
於是他拼命讀書學習,希望能早日趕上。除了睡覺之外,利用所有時間,甚至吃飯時也一邊吃、一邊看法語書。起初上課時,還能認真聽講,但不做筆記。
下課後,到圖書館找到一切能找到的法語人文圖書、報刊、雜誌,不論是否看懂,都是從頭到尾一字不落的讀下去。

50、60年代的北大圖書館一角落
我曾經問過他,那麼多生詞,還有語法,你都不會,能讀下去嗎?
他回答,開始是看不懂,硬著頭皮讀下去。對見面多的單詞,還記不住,就查一下字典,一下就記住了。至於,語法先不要管它,讀多了,特別是文學作品,猜也猜出來了。
他只要一拿起書本,就會忘掉周圍一切,完全沉浸在法語書的世界裡。在宿舍裡,不管周圍的同學是在說話、唱歌,還是在打牌、打鬧,絲毫不會影響他讀書看報。
長期堅持大量閱讀,使他單詞量快速增加。特別是語感得到極大提升,理解力越來越強,閱讀速度越來越快,學習成績直線上升。考試時答題速度快,準確率高,成績好。
到了第二年,學習成績由全班倒數第一,變為全班第一。
女同學羅旭,是名門之後。在上海讀小學、中學,那時就開始學習法語。到了北大西語系法語專業,良好的法語基礎,加上勤奮、努力,學習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馮二哥從零學起,能在很短時間趕上來,引起羅旭的關注。隨之二人由友情,發展到了戀情。同時也引起法語大家羅大岡先生的注意,他對馮二哥獨特的學習方法,和取得優異成績讚歎不已。
可能是馮二哥貧苦的出身,又表現出學習語言的天賦,勤奮努力拼搏等多種因素結合。他被選上作為外交官培養,去阿爾巴尼亞留學,學習阿爾巴尼亞語。
臨行前,一行人,還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可馮二哥不喜歡阿爾巴尼亞語,感到它枯燥無味,又是小語種。他大量閱讀法語人文著作,已經深深體悟到法語內涵豐富和優美。成段、成篇、背誦法語文學名著,使得他深受法國民主、平等、自由、浪漫思想的影響。
據北大研究反右的校友提供的材料,馮二哥,無意仕途,與在阿爾巴尼亞留學的西方留學生廝混在一起。意欲逃往義大利,被駐阿中國大使館察覺,遣送回國。
在船經希臘海港停靠時,馮二哥乘看守人員不備,跳入到大海中,被一條希臘船上船員救起。船上希臘船員不會說法語,無法與馮二哥交流。無奈,又將馮二哥送回到中國船上。
回國後,可能正趕上“向科學進軍”,需要大量人才。經教育後,被送回北大西語系法語專業,以戴罪之身插班學習。
此時,馮二哥只能埋頭讀書,不問世事。同時,果斷地中斷了與羅旭的戀情關係。
1957年,反右運動時,儘管馮二哥整天沉默不語,一言不發。還是被打成右派,發配到北京門頭溝齋堂鄉勞動考察。又在北京團河勞改農場勞改,新疆勞改。

據他講,1979年右派改正時,北大通知他本人回西語系取改正檔案。他取檔案後,系裡當時領導要留下他吃飯。他嚴詞拒絕,轉身離開北大,自此再也沒有回到北大。
當年打右派的是這些人,現在改正右派還是這些人。
改正後,我曾問過馮二哥,因被打成右派,造成一生坎坷的境遇,不覺得倒黴怨枉嗎?他表示,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沒什麼過不去的事,人生不過如此。但之後,他只同那些當年被打成右派的同學來往。對那些聲名顯赫,或小有成就的同學敬而遠之;對當年左派同學則斷決了聯絡。

在一篇《已知北大部分右派名錄》中,發現了馮二哥(馮秀純)的名字
https://difangwenge.org/forum.php?mod=viewthread&tid=5076
回到瀋陽後的馮二哥,政治上落魄,生活上無固定收入。很難娶妻成家。
大約在1964年前後,經人介紹,認識了後來的二嫂。
二艘高中畢業,家庭出身不好(地主),不能生育,很難找到合適的郎君。二人同命相憐,走到一起來了。結婚時住在父母家,隔出不到半間的小屋,新房內僅能容下一張雙人床,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
到文革時,馮二哥已是“落水狗”,無人顧及他了。加上馮家二老夫婦人緣好,街道上到也沒人為難他。
毛澤東發出“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的號召,大量城市居民被下放到農村勞動。
馮二哥夫婦自然是第一批,帶著戶口,被下放到瀋陽市新城子區清水臺公社懿路大隊當農民。靠每日下地從事農業勞動,掙工分,自食其力。
大約是1975年前後,鄧小平出來整頓,提出科學技術也是生產力。一些科研單位也在招募人才。馮大哥找了他的老戰友,給冶金部所屬瀋陽鋁鎂設計院打招呼。
馮二哥用後來自學的英語,考進鋁鎂設計院科技情報室,做英文科技資料筆譯翻譯工作。
1979年,馮二哥右派改正後,才正式調入瀋陽鋁鎂設計院工作。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出版社任總編室主任。
右派改正後的馮二哥,心情比較舒暢。除了完成本職工作,又開始嘗試文學創作。他工作單位,距出版社很近,中午吃過飯,他常到我辦公室小坐。
他先後寫了兩部中篇小說,請我推薦給文學刊物發表。我所在的出版社是人文綜合類出版社,沒有文學編輯室。我熟悉的是,同在一個樓內的春風文藝出版社的青年編輯,他們沒有發稿權。
稿子在幾個編輯手中轉來轉去,還是沒發成,成為一件憾事。
他的中篇小說稿子我也看過,是用鋼筆寫在原稿紙上,稿紙上幾乎沒有塗改,據他講是一筆寫成。是以民國瀋陽北二經街風土人情,為背景的悲歡離合的故事。
以後,都是各忙各的事。
後來,聽說他退休了。
前些日子,從北大校友提供的資料得知,馮二哥退休後,仍在網上查閱大量外文資料,翻譯後,供相關人士免費使用。
年7月1日簽訂《遺體捐獻自願書》,2017年2月3日(大年初一)故去後,實現遺體捐贈。(羅旭去世後,也捐獻了遺體)。
作者 2025.1.22於京華靜居

後記:
馮二哥的人生信念並未因坎坷而被消磨。
他用自己的一生,默默燃燒著光與熱,希望為這個世界留下些許痕跡。
這對曾在北大法語系相識、相戀,卻因種種原因不得不分離的學子,最終以這樣的方式在人生的終點遙相呼應,成為一段令人動容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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