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五分鐘我就覺得靠譜

文/六神磊磊
種草了一部新劇《劍來》。
如果我是改編的,你讓我改一本小說,肯定不選《劍來》。因為原著人物多,開場節奏慢。
實話實說,原著看了兩章還不知道誰是主角。
然而新劇剛上,我用1.5倍速看了五分鐘,就知道靠譜了。於是降到原速看完。很難得了,如今有幾個片能原速看的?
目前的武俠玄幻動漫,“好看”基本上僅限於片頭。只要一進入正劇,就是全線開崩,別說兩倍速,不拉進度條就是優秀了。那麼多大製作,硬是拍出了單身直男私人電影的觀影感。
《劍來》靠譜是比較意外的,今年給我類似意外的有三個,一是網路小說《玄鑑仙族》,二是電影《二十一世紀撤離》,三就是《劍來》動畫。
說下種草的原因。第一沒別的,就是劇情。
之前推文講過,嚴重懷疑許多劇的主創是不討論劇情的。他們坐在一起討論什麼?討論受眾。
巴拉巴拉分析現在年輕人喜歡這個、喜歡那個,頭頭是道。然後說咱給他們一點甜的吧,給他們一點爽的吧,給他們一點擦邊吧,再給點傳統文化吧……反正就是不推敲劇情。
沒耐心去想想故事說不說得通,是否吸引人。導致你看了一集絕對不想看下集,有這個時間不如去多喝熱水,至少利尿養生。
我相信《劍來》這片的主創是討論了劇情的,而且一定說了句話:
“咱把故事主線搞簡明點咋樣。”
有這句話,能解決當前許多片百分之五十的問題。
首集劇情過關的地方,概括下來就是“三個一”:一個場景,一道門戶,一個懸念。
“一個場景”就是新手村,即主角陳平安住的村鎮。來來去去所有故事,都集中在這個幾百戶人家的鎮上發生。
這是經典的戲劇模式。比如《雙旗鎮刀客》,一切故事就集中在那個鎮。《龍門客棧》,一切故事發生在客棧。
這樣就緊湊集中,所謂少即是多。
如今多少武俠玄幻劇,上來一會兒荒山一會兒王府一會兒皇宮一會兒仙界,本來劇情就水,還換八個場景,就跟兜裡一百塊錢還要帶你逛十個商場差不多。
所謂“一道門戶”,就是故事裡的設定:
所有外來人進入新手村,必須交錢過一道木門,不能硬闖,不能撬鎖,老老實實掃碼繳費。
別小看這個“門戶”的設定,它就是故事的鎖鑰、筋節。有了這道“門”卡住,新登場的人物都必須到木門這裡點卯,實際上也就是到觀眾這裡點卯。
於是講故事、看故事的節奏氣息就順了,不會像打地鼠一樣手忙腳亂,讓大家追著人物跑。
還有“一個懸念”。什麼懸念?就是主線任務,即所謂“找機緣”。
一大群外來高手都到新手村“找機緣”,可到底是啥機緣?找到了能咋樣?不告訴你。反正這村裡黃泥巴土坷垃一條鹹魚一瓶花露水都可能是機緣,管你外來的王子公主多高貴,都老老實實來俺村裡拾荒。
一個大懸念,背後還引領了不少小懸念。比如大家說的“聖人”是誰?聖人能管這裡多久?為啥斯斯文文的婢女稚圭一轉頭咔地一口直接吃石頭?都會吸引你往下看。
有了這“三個一”,劇集就主線分明,簡潔利索,你就會感到再多人物和線索都可以輕鬆放得進去,不像一些劇,兩三條線索、七八個人物一放,就亂得如同家裡遭賊,瓢盆滿地,沒處落腳了。
除了劇情,再簡單說說人物。許多玄幻劇看了半天也記不住人物,因為是空心的。
如今人物服化道確實越來越玄乎了,外套疊外套,盔甲疊盔甲,出門吃個茶都恨不得套個金縷玉衣,衣服繁複得能把五千年所有朝代的紋飾都畫上。
但除此之外,人物的性格、脾氣、社會屬性都是空的,窮人不像窮人,中產不像中產,所有角色其實都只像一種人:中老年主創們所想象的年輕人。
《劍來》第一集看完,感覺人物這塊就做得不錯,刻畫的小鎮像小鎮,小孩罵街,商人重利,母親護犢又自私,年輕人困頓又茫然。
不同階層的人都做得挺“像”。印象最深的是小孩顧璨,缺教養,愛罵街,嘴巴還惡毒。他還本能地討厭落魄公子宋集薪,這種心態也很逼真。
他和宋集薪對噴,勢均力敵,你罵一句“私生子”,我就能不假思索回一句“我是你爹”,攻防一體。不要以為這是水劇集,這是刻畫人物,就跟金庸寫的韋小寶滿口“辣塊媽媽”一樣。
有些場景和臺詞,原著裡是猝不及防就衝上高速的。大家可以自己去看看書上守門人鄭大風是怎麼評論蔡金簡的。
但動漫裡不能照搬,就刪成了一句“這婆娘可不是個簡單的人”,一句話,再加上一個浮想聯翩的表情,臺詞正常了,但好色下流的人設卻也並沒有被破壞。
好的武俠或者玄幻故事,人物一定是生動的。前些年很多金庸劇不好看,柯鎮惡開口不像個市井大哥,倒像個投資人;黃藥師不像個狂狷高士,而像個自戀的基金經理。人物完全錯了,立不住,劇怎麼會好看,再拼命宣發大家也不愛看。
還有一點很想說說的,就是傳統文化。
近來傳統文化熱,許多影視裡都愛巢狀傳統文化。可有些做得好,像是衣服上的盤扣,錦上添花;有些就是硬打的補丁,反而暴露了作者古典文化知識的短板。
我覺得關鍵的標準就是:你融合的這些傳統文化,有沒有給劇情、給角色服務?還是單純為了迎合、宣發?
賈寶玉對林黛玉說:我是“多愁多病身”,你是“傾國傾城貌”,就是完全為了角色、劇情,不是曹雪芹拿《西廂記》去做宣發。
《劍來》前兩集,裡面的對聯、歌謠我都看了,發現是有幾個亮點的。
該俗的時候,俗得蠻到位。主角在家裡敲敲打打辟邪,唱了個諺語:“二月二,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這個保留得好,俚中帶雅,既像大白話,又有民謠的韻味。寫過文的就懂,寫老鄉的話,比寫讀書人的難;引上一個好民謠,比引上唐詩宋詞難。
該雅的時候,也兜得住。
學堂裡,教書先生教小朋友唸的是:“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這是韓愈的詩《調張籍》,本來是韓愈討論文學的,對蚍蜉的本意是諷刺的。但放在這裡卻別有寓意。
它一方面是直接隱含了劇情的。想違背小鎮規矩的在先生眼裡就是“蚍蜉撼大樹”,把別人當蚍蜉的,也不過是別人眼裡的蚍蜉。
而且它還有一種暗指:小鎮裡的人,陳平安,宋集薪,彷彿都是渺小的“蚍蜉”,不被人放在眼裡。但人命可逆,天道可爭,哪怕今日我是渺小的蚍蜉,也要努力地去撼動大樹。
這就很耐人回味。傳統文化這樣用就顯得活,而不是強行打的“文化補丁”,像大哥脖子上的金鍊子。
最後說一個小小的插曲,我在辦公室摸魚看片時,年輕同事湊過來說:“《劍來》,這是我中學看的書啊。”
我才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是2017年的書了,在我眼裡,它是“新書”,是新潮的網路小說。但在新一代年輕人眼裡,包括預約這個劇的450多萬人來說,意義截然不同,那是少年時候的記憶,是陪伴他們中學、大學的東西。
改好一部劇,其實是善待一代人的青春。
沒有誰希望自己的青春記憶被潦草對待。希望把金庸劇也弄好點。我願意超前點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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