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鎮,一個被戲劇重塑的美好未來試驗場

今年10月,第11屆烏鎮戲劇節期間,網上有幾張黃磊的照片很出圈,那個瞬間他不是在做菜,而是彎下腰,蹲下身子,和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女孩平等交談,眼神中滿是關切。

女孩是國內首部“泛障別開放式殘健融合戲劇”《逆轉未來》的成員,除導演外,劇團成員都是話劇素人,其中大多是殘障人士。這部戲得到了烏鎮戲劇節慈善共富基金的支援,被本屆戲劇節設立在“沒有不可能”板塊下面。一般來說,即便再熱愛戲劇,殘障人士今生幾乎不可能登臺演戲,而在烏鎮戲劇節,他們憑藉超人的努力,挑戰人生“不可能”,在舞臺上被看見、被尊重,用戲劇建立信心,獲得治癒。
過去十一年裡,在烏鎮得到撫慰與治癒的,又何止他們。
觀眾如何看待烏鎮戲劇節?有人將之比作樹洞,可以向其他有趣的靈魂宣洩自己在都市叢林中累積的情緒;有人將之比作氧吧,可以在職場打拼精疲力竭時來這個詩意水鄉吸一口新鮮空氣。但是,這短暫的休憩之於現實的重壓能有多久的療效?我們終將回歸現實,迴歸生活,就像伯恩哈德在《習慣的力量》所說:“我們不喜歡這生活,但這生活必須得過;我們都憎恨鱒魚五重奏,但必須去演奏它。”
作為烏鎮戲劇節發起人、總監製,黃磊覺得戲劇節既然是個“節”,那麼它最大的使命就是叫大家開心,“讓你在這裡的一天時間,成為你一年裡剩下的364天的空白的一個填補。”
只要你有一顆年輕的心,在烏鎮,在戲劇節所構建的整體沉浸式體驗裡,就能享受到戲劇與生活的魅力,重溫孩提時代才有的、純粹的快樂。

步步精心
烏鎮秋夜,風清氣爽,西市河上正有一場表演,歌劇女演員漂浮在水中央,演唱著一首首本該在大劇院才能聽到的歌劇詠歎調,從莫扎特的《愛神請賜我安慰》到普契尼的《哦,我親愛的爸爸》。水面反射聲音平穩,音質穩定,歌聲帶著水的滋潤愈發清越,傳到西柵觀眾耳中,他們或站在石橋上,或坐在兩岸的民宿、酒家裡,彷彿又看了一場巴黎奧運會塞納河巡遊,又好像找到了《紅樓夢》賈母請戲班在藕香榭隔水錶演的感覺,“藉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得見”。夜幕下的烏鎮,浪漫感拉滿。
作為本屆戲劇節“古鎮嘉年華”單元的節目,由荷蘭帕斯曼團隊和法國藝術候鳥聯盟共同打造的《漂浮歌后》,強勢出圈。古鎮嘉年華,因其和觀眾零距離的表演方式和誇張造型帶來的新奇感,成為烏鎮戲劇節最為觀眾期待的環節。它遍佈各個角落,石橋、巷陌、碼頭、廣場、遊船甚至水面、天空之間,一切場域都是舞臺,75個劇團109個節目,共有2000餘場演出在西柵景區的公共空間上演,儺戲、默劇、音樂、舞蹈、肢體劇、裝置藝術、環境互動戲劇等多元表演形式出現在烏鎮的街巷阡陌,藝術無處不在,歡樂無處不在。
戲劇節,最重要的當然是戲。
戲劇創作的源頭活水,來自異質文化的交融。開幕大戲,是波蘭導演剋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攜華沙新劇院帶來的《我們走吧》,在喜劇與死亡議題的張力中,探討人生意義;85歲日本導演鈴木忠志的《酒神》,用脫胎於日本能劇的肢體語言演繹歐里庇德斯經典劇目《酒神的伴侶》;88歲丹麥導演尤金尼奧·巴爾巴四訪烏鎮,在《哈姆雷特的雲》中加入莎士比亞角色,使其經歷並目睹哈姆雷特悲劇的發生;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戲劇家之一湯姆斯·理查茲,攜戲無界劇團帶來《依娜娜計劃》,蘇美爾神話中象徵著女性氣質、力量、靈性和剛毅的女祭司依娜娜由此降臨人間;烏鎮戲劇節發起人、常任總監、著名華人戲劇家賴聲川,攜手演員張震、蕭艾傾力呈現《江/雲・之/間》,延續《暗戀桃花源》中的江濱柳和雲之凡愛情故事,透過書信的形式,展現了二人之間長達40年的書信往來及背後的人生;烏鎮戲劇節發起人、藝術總監孟京輝帶來新排演的一版《等待戈多》,觀眾入場時需要從舞臺走向觀眾席,還可以在佈景板和地面上隨意塗鴉——於演出正式開始前便感受到塞繆爾·貝克特劇作中的荒誕。
在烏鎮,戲劇大咖不只奉獻作品,也坐而論道。戲劇既是一所充滿哭泣和笑聲的學校,還是一個自由的講壇。
11場小鎮對話,由特邀劇目推延至廣闊的戲劇美學視域,身體性、陌生化、人工智慧與當代藝術表達,對話內容相容幷包,契合受邀劇目與各單元特質,從多重角度延展,探討多元戲劇風格、人生現實與人文觀照。談到話劇《江/雲·之/間》,江濱柳和雲之凡這段關於錯過的往事,賴聲川感嘆“原來命運是客觀的,幸福是主觀的”,“我要讓我的生命本身更有智慧,其他的自然會來”,讓許多為情所惑之人頓悟,釋懷了自己心中的意難平。
在大都市的劇場看戲,散戲走出劇場,你的戲劇夢就醒了,而在烏鎮看戲不然,它是一個場域,一種生態,你是從一齣戲走進另一齣戲,從一個夢走進另一個夢。
戲劇節特邀劇目名作雲集,18部青年競演劇目、11場小鎮對話、9個戲劇工作坊、38場朗讀會、2000餘場古鎮嘉年華共同上演。即便沒有搶到戲票,你也不用苦惱,走進烏鎮的那一刻起,轉角就會遇見戲劇,步步驚喜,步步精心。
推開窗戶,你會看見《山海經》裡的神鳥或是《白雪公主》裡的小矮人從你眼前掠過;走在街上,那些踩著高蹺的“神仙”會笑著和你打招呼;走進似水年華紅酒坊,你可能會偶遇演藝界大咖,觀眾和藝人之間模糊了界限;即便路旁的觀眾,也渾身有戲,有的女生挎著文創包,上寫三個字“裝夢的”——這大概是從戲劇集市淘來的,北柵那裡有藝術、潮玩、裝置、閱讀、展覽、快閃、市集、美食等種種好玩的專案,魅力都在戲劇之外,融入生活,又提煉了生活,從清晨到午夜,狂歡不歇。
“戲劇是一種活生生的(living)藝術樣式”,美國著名劇作家、評論家羅伯特·科恩曾經說,戲劇既是一樣具體的東西又是一個正在發生的事態,既是一個結果又是 一個過程:一個流動在時間和感覺中的豐富人類體驗。
烏鎮開風氣之先,用十多年時間成就了一個文化生態,精心打造著這種“流動在時間和感覺中的豐富人類體驗”,讓有趣的靈魂在此相聚,生生不息,在中國當代戲劇美學發展過程中,起到了標杆作用和旗幟效應。

文藝復興
2013年,首屆烏鎮戲劇節舉辦的時候,有人問烏鎮戲劇節發起人陳向宏,為什麼要在烏鎮辦一個戲劇節?對於周邊的上海、杭州的觀眾特別是小孩子來說,逛戲劇節的成本是不是變高了?陳向宏反問:“烏鎮的小孩不能看戲嗎?烏鎮的小孩和上海的小孩有什麼區別?”
陳向宏回憶,木心先生在世時說,烏鎮要想有更長久的未來,就要做文藝復興,也就是對生命、對生活、對人產生興趣。
文藝薰陶需要土壤,需要環境,也需要時間。幸運的是,烏鎮跑得很快。
十幾年間,烏鎮有了自己的大劇院、美術館、戲劇節,烏鎮孩子和一線城市孩子一樣,有機會從小接觸國際級的藝術家。藝術融入了烏鎮的生命,融入了居民的靈魂。也許有一天,烏鎮又會走出像茅盾、木心這樣的作家、藝術家,甚至名演員、大導演……他們是烏鎮的未來。
誰贏得了青年,誰就贏得了時代,也將贏得未來。
“必須擁抱青年”是發起人們的初衷,烏鎮戲劇節鼓勵青年戲劇導演、編劇、演員的創作與表現,給他們創造與世界一流大師學習的機會,展示自己才華的舞臺。海內外知名戲劇大師在“小鎮對話”中講述他們的創作心得與藝術見解,在“戲劇工作坊”授課,為青年戲劇工作者和愛好者提供理論和實操方面的幫助。
從首屆烏鎮戲劇節開始,青年競演是唯一的競賽單元。烏鎮戲劇節評委會提出三個關鍵詞,演員們要利用這3個關鍵詞,排演一齣原創戲。今年的關鍵詞是陽光、枕頭、大恐龍,最佳戲劇獎的獲得者是《Amy張回到家鄉》。
每年青年競演評選出來的作品,在西柵蚌灣劇場演出、比賽,免費觀看,搶票盛況空前。過去十屆烏鎮戲劇節,“青年競演”共計179部作品在蚌灣劇場的舞臺上演。
劇場很小,舞臺很小,佈置只有簡單的頂燈、幕布,觀眾圍成一個半圓,包裹住舞臺。可小有小的好處,觀眾的每一個反應——笑聲、嘆息聲、掌聲、喘氣聲或者鴉雀無聲——都直接影響到每個演員的表演,因此不管勝負如何,演員都會在這方舞臺上快速成長,彷彿脫蚌而出的珍珠。
十一年來,青年競演為眾多青年戲劇人開闢了施展才情的舞臺,挖掘出一批又一批中國戲劇的新生力量。憑藉《漫長的季節》被觀眾熟知的陳明昊,還有在真人秀《戲劇新生活》走紅的吳彼,都是從蚌灣走出來的,如今他們已成為戲劇節評委。
還有些青年演員,從交不起房租,到依靠青年競演的獎金生存下來,走上了職業戲劇人的道路。很多人都說,烏鎮是自己事業最大的轉折點,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青年戲劇人才在成長,烏鎮戲劇節也在成長,從青澀走向成熟,向國際化發展。
記得首屆烏鎮戲劇節,組委會還要邀請外國劇組來,應者寥寥,而今天,烏鎮戲劇節不僅取得了商業、文化上的成功,也擁有了自己的戲劇美學標準,可以挑選劇組了,讓全世界的優秀劇作雲集於此。“更重要的是它有中國特色,你甚至可以從中看到,一個小地方能幹出大事兒”,烏鎮戲劇節發起人、藝術總監孟京輝說,“這裡有信心、有勇氣,還有一種凝聚力;有過去、有現在,最重要的是有未來……這裡的創作氛圍,以及整個的軟體硬體,都符合藝術創作的環境和狀態。”
戲劇節文化生態讓烏鎮有別於其他千人一面的江南古鎮,也讓戲劇節本身有了一個新正規化、新樣本,成為了凝聚中國現當代文化的綜合焦點。
早在十年前,美國著名戲劇大師、首屆烏鎮戲劇節榮譽主席羅伯特·布魯斯汀在《紐約書評》中發表文章說:“烏鎮的視野是希望能夠成為一個主要的國際戲劇事件,像阿維尼翁或愛丁堡。照首屆所交出的成績,幾乎可以肯定會達成這個目標。”
今天,烏鎮戲劇節真的做到了,從此中國多了一張文化名片,世界多了一個瞭解中國戲劇的視窗。

扶搖而上
烏鎮戲劇節有趣的地方在於,無論人們來過這裡多少次,無論人們運用的是何種語言,每一個形容它的人都會用相似的語句,比如:烏托邦。就像波蘭著名導演剋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在第11屆烏鎮戲劇節開幕式上說的那樣:“烏鎮是全世界最像烏托邦的地方。”
烏托邦的特點是什麼?人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論藝術的普世性,烏鎮戲劇節的確像個烏托邦,努力讓戲劇的光芒照耀到更多人,無論對方健康還是病弱,貧窮還是富有。正如黃磊所說,戲劇不屬於哪個人,不屬於哪撥人,不屬於哪一代,是屬於所有人。
從上屆開始,戲劇節公益直播上線,愛心企業在直播間的銷售額捐贈給烏鎮戲劇節慈善共富基金,資助偏遠地區青少年兒童的戲劇公益教育,扶持青年戲劇人的創作。之前提到的泛障別開放式殘健融合戲劇《逆轉未來》,就是受到基金扶持的一部作品;而在本屆的公益直播中,不僅有明星的加持,更有幾位來自四川松潘、西藏色尼、新疆沙雅的青少年,過往在課本、電視中才會出現的烏鎮、戲劇、明星,今天出現在面前,夢想照進現實,他們感受到了烏鎮的魅力,戲劇的魅力。
任何觀眾都有資格看戲,任何努力做戲的戲劇人,也該被觀眾看到。
戲劇人是很艱辛的,一部作品從創排到走向市場,需要支付價格不菲的場租,還要面對宣發、售票等各種瑣事。囿於現實,他們往往缺乏呈現作品的舞臺,與觀眾見面交流的機會。他們也想帶著作品來烏鎮,但或許還沒達到特邀劇目的要求,也不符合青年競演的標準。為此,本屆戲劇節特別設定了“戲夢糧倉”單元,為更多戲劇人提供一個揮灑創意的空間,讓觀眾看到戲劇的更多樣貌。
烏鎮北柵糧倉,被改造為全新的演出空間“戲夢糧倉”,結合糧倉的建築特點以及原本展陳的藝術裝置作品,將場景與表演形式結合,透過6部精心打造的60分鐘短劇,帶給觀眾新穎別緻的跨界體驗。這幾部戲幾乎都設定了與觀眾互動的環節,拿沉浸式話劇《萬尼亞舅舅》來說,導演顏永祺對契訶夫經典劇作的角色造型和空間氛圍進行大膽創新,演出空間被切分成三大區域,擺放著一些原本在糧倉展出的裝置藝術,觀眾可以跟隨角色在場域內來回移動,解鎖劇情,在60分鐘的觀演時間裡,每位觀眾吸收的內容都是迥然不同的。
這一次的戲夢糧倉,除了5個風格迥異的空間,45臺精彩紛呈的演出,還有3間奇妙的戲劇空間小屋、5場挑戰思維與創作的工作坊、2次觀眾與創作者共度的演後派對。未來,這裡還將彙集起一個常駐的人才儲備空間,吸引更多的戲劇從業者與愛好者,在更多人心中埋下戲劇的種子。
烏鎮戲劇節,從西柵肇始,一步步具備了國際化視野與地位,如今又在北柵開疆拓土,戲夢糧倉正在成為一片閃爍創意火花的藝術沃野,開啟新的戲劇格局,不由使人想起西班牙詩人洛爾迦對戲劇的期待:“打破所有的門,這是戲劇用來證明自己的唯一方式……真正的戲劇是一圈拱門,空氣、月亮和芸芸眾生進進出出,根本沒有歇腳的地方。”
烏鎮站在戲劇文化的高度,站在世界戲劇發展的美學高度和未來高度,賦予了戲劇一種不斷延展的生命,成就著一個“戲劇烏托邦”,或者說以戲劇重塑美好未來的試驗場。

每年烏鎮戲劇節都有一個主題,

今年的主題是“如磐”,如磐堅毅,如故初心。

在陳向宏看來,烏鎮戲劇節的成長就像一個孩子,他相信它有光明的未來,但更樂於看到其成長的過程,曲折而燦爛,而讓它成為優秀榜樣的信念,一直未變。
第十二屆烏鎮戲劇節將於2025年10月16日-26日在烏鎮舉行,主題為“扶搖”。這個詞出自《莊子·逍遙遊》,是自下而上的旋風,是鯤鵬得以翱翔九萬里的憑藉。
烏鎮戲劇節,九萬里風鵬正舉。
● 參考資料: 
[1]《這就是戲劇》,【美】羅伯特·科恩,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10月
[2]《習慣的力量》,【奧】托馬斯·伯恩哈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5月
[3]《不可能的戲劇:洛爾迦先鋒戲劇三種》,【西費德里科·洛爾迦,中信出版社,202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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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稿 | 杜崢
● 主編 | 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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