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劉小念
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

2016年的冬天,漂在北京的我兜裡只剩下124元錢。
房租到期了。
我拖著簡單的行李,揹著畫夾,站在12月的首都街頭,不知該向左還是向右。
站在原地給一家雜誌社編輯打了電話,心虛地問:“老師您好,我遇到一點急事,請問插畫的稿費啥時發?”
對面的回答充滿怨氣:“我們也好幾個月沒發出來工資了。稿費的事,大機率沒戲。要不,我把主編電話給你,你試試吧,萬一能要到呢。”
放下電話,想給爸媽打個電話。
但,忍住了。
我還想靠自己再努力一次。
如果想安穩,想過那種一眼就可以看到盡頭的生活,我就不留在北京了。
那天,我去了網咖。
儘管囊中羞澀,還是選了略貴的無煙區。
完成了兩幅自媒體約好的插畫。
要了一包泡麵,隨手寫了一段文字,又配了一個簡筆畫,發了個朋友圈。
正準備小睡一會兒,聽到微信響。
是劉巖,上來就問:“咋的啦,哥們?”
“前途迷茫,打算抑鬱。”
“一頓火鍋能解決不?”
“羊肉片管夠嗎?”
“必須管夠,你可是改變我一生命運的女人!”
於是,我和劉巖見面了。
雖然同城,但我們真的一年也難得見上一次面。
要麼是他忙,要麼是我忙。
從小縣城到首都,我們都在拼命。
劉巖是我發小,小學、初中、高中一直同班同學。
那時,他家境有些困難,人又瘦小,時常被某些喜歡惡作劇的同學霸凌。
於是,我就因為替他打抱不平而和他成為了好朋友。
小初高12年結下的深厚友誼,讓我和他之間,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們算是後天的家人。
那天,劉巖在他的出租屋請我吃的火鍋。
他與人合租了一室半的房子,三環外。
見我連人帶行李一起出現,他二話沒說,把他的臥室從裡到外換了個遍,收拾得跟狗舔的一樣,把我的行李搬了進去。
我問他:“那你睡哪兒?”
他指著兩平米不到的露臺:“那兒,我向住那地方很久了。”
我啥也沒說,跟他之間,客氣就是疏遠。
那晚,我倆吃著火鍋,說了很多話。
主要都是劉巖在說。
說我第一次拿凳子砸欺負他的那個男生時,他整個人都傻了:“你那雙畫畫的手居然能掄動凳子,也是沒誰了。”
說那時我爸媽每天給我10元的零花錢,我就和他一起去消費。
當他覺得吃五毛錢的冰棒都很奢侈的時候,我卻請他吃了縣城首次出現的冰淇淋,他人生中第一次知道有種東西叫蛋卷,可以盛冰淇淋,還可以吃。
當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出不了縣城的時候,我送了他一幅北京天安升旗儀式的油畫,並說:“劉巖,我以後會去北京,你去不去?”
……
然後,他就指著出租屋,指著熱氣騰騰的火鍋,跟我說:“你就說,你是不是改變我一生命運的女人?我爸媽都沒想到,有一天,那個被別人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以為自己智缺的窮小子,也能坐在北京的房子裡吃羊蠍子。”
最後的最後,才是他的言歸正傳:“這裡,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能夠小小地幫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這叫啥,湧泉恩,滴水報。”
我沒有跟劉巖客氣,我懂他的開心。
於是,我在人生中最迷茫,也最艱難的時刻,被他收留。
他北理畢業,在一家車企做研發,996和007是常事。
他每次加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著我去菜市場,讓我在那些琳琅滿目的食材裡挑選,並告訴我:“你選啥,我就會做啥。”
然後,他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做飯。
我想幫忙,他就嘻皮笑臉:“你這雙手能用來做飯嗎?你這種人能屬於廚房嗎?不能夠啊,您一會兒好好吃飯,就是對奴才最大的寵幸。”
他會包各種餡的餃子、餛飩凍在冰箱裡,貼上標籤,叮囑我日常煮來吃。
我喜歡吃紅燒排骨,他就把一袋又一袋排骨做成半成品,把接下來的做法寫下來,貼在冰箱上……
還附上一句:好好吃飯,好好畫畫,天天向上。
在北京,畫畫是需要混圈子的。
否則,真的有可能畫了一輩子,也只是自娛自樂。
可我不信邪。
為了養活自己的清高,我除了給各種媒體畫插畫,還會畫一些廣告設計畫。
但,這些都很不穩定,時常朝不保夕。
不想讓劉巖“養”我,我開始去藝術培訓機構當老師。
只做了一個月,就被開除。
因為我接手的一個孩子,她完全對畫畫既無天賦,也沒有興趣。
可是,家長逼著她走這條路,因為她文化課不好,家長覺得這是一條可以上大學的出路。
但那個孩子明顯已經有了自殘行為,她指著自己腕上那三疤痕,跟我說:“老師,如果下次上課我沒來,我就是走了。你就當這是提前跟你道別哈。”
我非常非常難過,答應孩子會跟她的父母談談,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告訴她,除了死,她還有別的選擇。
結果,我跟她媽媽溝通,希望她可以更關照孩子的心靈健康,不要逼迫孩子走她不想走的路時,她媽媽當場跟我翻臉:“我說孩子怎麼越來越排斥畫畫,就是因為有你這種老師在背後教唆。”
然後,她憤怒地向培訓機構校長投訴,要求全額退款,要求清退我這種沒有師德的老師,要求我賠償孩子的時間與精神損失……
學校最終給她退了費,也象徵性地賠了一點錢。
但,同時也開除了我。
儘管我笑著跟劉巖說“此處不留爺,必有留爺處”,但內心是灰敗的,開始懷疑自己。
那些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以需要趕製一批畫作之名,讓劉巖不要打擾我。
他果然沒有打擾。
只是到了吃飯時間,會給我發微信,提醒我按時吃飯。
幾天後,我收到一家寄賣畫廊的電話,我放在他那裡的作品,賣掉了三幅。
買主很喜歡我的畫,問能不能幫他畫一幅香山紅葉,他需要掛在別墅的玄關處,並給了尺寸。
我很開心,連忙把自己收拾停當,打卡香山。
劉巖聽到後,也調休了一天陪我去香山,說他來北京這麼多年,還從來沒去過。
在香山,我畫畫,劉巖變戲法一樣從揹包裡拿出各種吃的投餵我。
還不時說一句:“陳天可,你將來成大畫家了,還能和我一起嗦羊蠍子嗎?”“陳天可,我從7歲起就認為你將來肯定有出息,現在,我感覺你馬上要出息了。”“天可,你往我衣服上籤個名,弄不好以後也是價值連城,我在北京買房,就靠它了。”“抱歉啊,打擾了,但我還是想說,你畫得真好。”
從小到大,他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相信我將來必定出人頭地的那個人。
我爸媽曾經也相信過。
但見我漂在北京,一直黯然,他們早已經不相信,天天教育我要腳踏實地,催著我回去考公、考教資。
經由那個紅葉的作品,我後來又陸續接到一些“命題作文”。
也就意味著,我終於有錢給劉巖交生活費了。
可是,當我把錢給他時,他翻臉了。
他說,你要這樣的話,咱們的賬就從7歲算起吧,連本帶利,怎麼都是我欠你。
那一次,他是真生氣了。
好幾天加班不回家,我給他打電話也不接。
一個星期後,回來了,黑頭黑臉的。
我問他:“怎麼給你道歉才能接受?”
他說:“你給我畫個像吧。”
於是,我讓他坐在凳子上,靜靜地畫了一個多小時。
然後,他興高采烈地過來看,接著發出狂吠:“陳天可,你害我屁股都坐出漿了,你卻在畫了一隻拉布拉多。”
我狂笑不止:“在我心裡,你就長這樣啊。”
兩個人,一笑泯恩仇。
有一次,接到畫廊老闆的電話,說是我的作品被一個大佬看好,想進一步談合作的可能。
於是,我欣然赴約。
走之前,還和劉巖開了一瓶可樂,兩人一乾而盡,提前慶祝談判成功。
可是,去了才發現,大佬看中的不是畫,而是畫畫的人的身份,某知名美院畢業。
當他不談畫,而是以一副爺叔的姿態跟我講酒與雪茄的段位、講江湖人情世故時,我已經知道了大概。
於是,在他一邊起身給我倒酒,一隻手試圖搭上我的肩膀時,我逃一樣的離開了那個包間。
一走出房間,剛一拐角,就被人拉住了。
我以為是大佬派來的人,當時反應特別過激,反手就是一個拼盡全身力氣的耳光。
然後,再回頭看時,才發現,這個人,是劉巖。
他一直不放心,一直陪我到了酒店。
而我那一下子,打得太狠了,五個清晰的手指印,瞬間紅腫。
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既有對剛才一幕的憤怒屈辱,也有對劉巖的歉疚和感動。

那天,他陪我在北京的街頭走了很久。
誰都不說話。
一直走到地鐵公交都收班了,他問我:“要打車回去嗎?”
我看著腳上的半高跟鞋:“不想打車,想再走走。”
於是,他指著自己的鞋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後背:“是穿我的鞋,還是讓我背?”
我另有所指:“想靠自己走出一條路。”
然後,我們就一路走回了家。
從夜裡十點半走到凌晨兩點40分。
到他家樓下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雙腳那磨破之後鑽心的疼。
樓道里沒有感應燈,劉巖開著手機的手燈筒,走在前面,給我照亮。
那光線是那麼微弱,每走一步,腳下又是刺痛,可是,我心裡卻在那微光裡漸漸清明起來。
只要我肯走,腳下就一直有路,天也不會一直如此的黑。
終於到家了,我倆同時癱坐在地墊上。
見我脫下鞋子,磨破的水皰已經將襪子染透,劉巖對我說:“天可,沒有點挫折,太順了,你可能畫不出更有靈魂的東西。”
我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嗯,真是我的蛔蟲,我也是這麼想的。”
他笑著拉起我:“做你兄弟真慘,要麼被畫成狗,要麼被比喻成蛔蟲,反正就不能是人。”
人都說,低谷期是用來升值的。
那段時間,的確是我最不得意的時候,但反而是那樣的挫折,讓我變得更踏實平靜。
陸續地,我在業內獲了幾項還算有些分量的獎項。
而這世界,都是先看你的成績單,再決定拿什麼臉色對你的。
我的事業線漸漸有了起色,人生也有了自己的選擇權。
當時,在去國外深造和與國內一家畫廊簽約之間,我選擇了繼續深造。
出國的各項準備工作,都是劉巖陪我辦的。
中間經歷了好多波折,等到簽證終於下來那天,面對劉巖給我搞的告別宴,我突然不想走了。
那天,我看著他在廚房忙碌,看著他像從前一樣,按照我的喜好搞了一桌子的花花綠綠,望著滿室的人間煙火氣,想起三年間的點點滴滴,突然地留戀與依賴。
那晚,我倆破例喝了一點紅酒。
藉著酒力,我跟劉巖說:“劉巖,要不,咱們談戀愛吧?”
他當時就慌了,酒都晃撒了,緩了半天才說:“滾,你不是我看得上那掛的。”
我的真心告白,被他這麼無情無義地拒絕了。
好在,他用了一個“滾”字,讓我覺得,還不至於那麼丟臉和尷尬。
於是,勉強笑著問他:“那你喜歡哪掛的?”
他就實話實說:“豐滿的,聽話的,會做飯的,跟我原生家庭門當戶對的……”
很顯然,每一條,我都不符合。
所以,我其實是帶著半失戀的心態出國的。
臨行前,劉巖還補刀地讓我給他畫了一幅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還說他以後要靠著這幅畫去騙小姑娘。
我給他畫了,惡狠狠地把那朵玫瑰花畫得飽滿豔俗。
2019年11月5日,首都國際機場,劉巖送我。
進安檢之前,我努力撐著一張笑臉,主動張開雙臂:“來,兄弟,抱一下吧。”
他居然還倒退了兩步,拒絕了:“別來煽情這套。趕緊走,終於不用天天給你當廚子了,我要大慶三天。”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給我一個揮手的背影。
我忍著淚去排隊,馬上臨到我過安檢時,聽到有人叫我“陳天可。”
我再一回頭,已經被劉巖擁在懷裡,他說了一句:“往高處走,你一定行的。”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飛速地跑開了。

這一別,就是5年。
我先是在巴黎,後來又去了義大利,也終於成為了自己最想成為的獨立畫家。
事業還算順利,但情感一直荒蕪。
很想念劉巖,但每次跟他發微信,他要麼忙,要麼也是隻言片語。
前不久,我面臨一個選擇,國內一家高校向我伸出橄欖枝,邀我回國任教。
我不捨眼前的自由,但我想回國,唯一的原因是劉巖。
於是,打電話給他,徵求他的意見。
我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想回國,其實是因為你,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誰知,他那麼直接地拒絕了我:“我現在有女朋友了,馬上談婚論嫁的那種。”
我不死心:“劉巖,我能不能回國跟你面談一次?”
他說:“不了,我應該快結婚了,不方便。”
這,是他第二次拒絕我。
看來,我真的一直都是一廂情願。
只是,這世界有時真的很荒唐。
前幾天,當年和我們合租的小薛突然給我發微信,他一個侄女要來義大利留學,想讓我幫忙打聽一下孩子申請學校的情況,以及關於出國的一些事情。
閒聊中,小薛小心地問我:“你和巖哥……挺遺憾的。”
我整個人都不好了,問他:“為啥這麼說?”
“巖哥愛得好苦啊。當年你出國後,他天天晚上抱著你留下的抱枕,要麼把自己喝得爛醉,要麼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偶爾陪他喝上幾口,他講的全是關於你,上學時怎麼為他出頭,畫畫多麼有天賦,笑起來多麼好看……”
“我當時問他,那麼喜歡,為什麼不去追?他就指著窗外的月亮,說了一句:你捨得把月亮關在這蝸居里面嗎?”
“你出國一個半月後,他特別抱歉地跟我說,他得退租了,他實在沒辦法繼續在全是你影子和味道的屋子裡繼續生活,整個人都快抑鬱了。”
小薛的話,讓我心跳加速。
原來,我從來都不是單相思。
劉巖也是愛我的,或者比我更早。
可是,小薛後面的話又讓我的血液冷卻了。
他說:“可姐,我現在經歷了很多事,也成熟了,慢慢地,也就理解了巖哥的選擇。他可能是對的,最純愛的時候,他只是短暫地擁抱了他的月亮,又將它歸還於天空。這樣,他在他的人生裡,是自由的,你在你的世界裡,也是自在的。不是所有的愛情,都以結果論輸贏……巖哥快結婚了,嫂子我見過,是個過日子的人……其實,挺好的……”
同一個人,我失去了一次又一次。
那麼痛,那麼暖,也那麼遺憾。
從此,相思無寄,唯有沉默。
所以,來這裡挖個樹洞,從此把愛深埋,如令如律。
以不打擾的姿態,讓歲月把這份友情磨勵生輝,去閃現它最初的純粹與高貴。
-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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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小念,一個寫故事的手藝人,也是一個二胎媽媽,專寫婚姻內外那些事兒,著有作品《二胎時代》《煮婦煉愛記》《創業情侶》等,開設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回覆“目錄”,可閱讀所有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