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上週二,我們發表了紀良安的第一篇故事。她是福利院的兒童康復師,15年來,幫助100多個孤兒找到新家。
在那個故事裡,有個叫依晨的孩子,和紀良安特別親密,後來福利院裡所有孩子,都管她叫“依晨姐姐”。
故事發表後,紀良安跟我說了另一件事,差點驚掉我的下巴。
因為照顧福利院的孩子們,有一天,她居然被警察找上門了。
警察告訴她,有個12歲的孩子,原來是中國孤兒,現在瞞著養父母,偷偷回到中國。
他沒有父母,也沒有親戚,福利院叫什麼都忘了,唯獨記得照顧過他的“依晨姐姐”。
他告訴中國民警:“依晨姐姐不會不管我的。”

我在福利院工作過十五年,青和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
四歲那年,他被一對美國富人收養,卻在八年後,獨自跑回國,想要住酒店,被警察發現。他不記得自己的出身,不記得福利院的名字,只記得童年時有一個“依晨姐姐”值得信賴。
那是當時福利院裡的孩子給我的稱呼。警察透過“依晨姐姐”這四個字找到我,讓我把他領走。
然而我發現,這個被美國富人領養八年的孩子,沒見過咖啡機,不認得冰激凌,一進超市竟然直奔臨期食品區。他到底在美國過著怎樣的生活?
搞清楚他的過去,還不夠。青和從美國“逃”回來,在中國卻只能停留三個月,我得給他一個臨時的家,再用這三個月的期限,為他規劃未來的人生。

前年夏天,我在南方一座城市度假時,收到一封郵件:
“請問紀良安是否是依晨姐姐?一個叫青和的男孩,是否認識?”
當時我正在戶外騎車,看見郵件裡的字,手有點顫抖,立刻靠邊停車。
這兩個名字擺在一起,是多年前的事了。
十九歲那年,我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精神科醫生為了讓我對外界感興趣,將我帶到北京一家兒童福利院。在那裡,一群孩子治癒了我。其中有一個叫依晨的孩子,和我最親密,久而久之,福利院裡所有的孩子,都管我叫“依晨姐姐”,始作俑者,就是這個叫青和的男孩。
那時只要我在福利院,總有一大群孩子跟在身後,就像玩老鷹捉小雞。抓住我衣角的,是依晨,而緊跟在依晨身後,排在第二位的,就是青和。
後來,這個男孩被一個美國家庭領養,離開福利院,自那以後再沒有訊息。
有些孩子被領養後,會回國看我,但多是和養父母一起,也有的直接給我打電話。但是像青和這樣的,還是頭一回,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發去電話號碼,鎖車,坐在一塊石頭上等電話。二十分鐘後,電話終於響了。
“我們是北京的派出所,有個叫青和的男孩,以前是中國福利院的孤兒,你認識嗎?”
我回答:“當然!他一個人?養父母沒有一起?”
警察說:“他一個人,剛從美國回來,想住酒店但沒有成年人陪同,被我們帶回來了。我們問他兩天,家長資訊、來中國目的,一個字都不說,唯獨想找依晨姐姐,說是過去在孤兒院照顧過他。我們在網上查詢依晨姐姐這個名字,搜到你……”
有幾秒鐘我沒有說話,掰著手指,算他現在幾歲了。警察試探性地問:“你要管他嗎?畢竟你沒有義務,他現在是美國公民,原則上……”我打斷她:“給我個地址,我買最快的機票過去。”
腦袋裡有一萬個疑問,卻不知從何說起。掛電話前我問了一句:“他身上有傷嗎?”
撂下電話,我買了最近的機票。回家路上,腦袋裡的問題不斷湧現出來:青和今年剛剛十二歲,是怎麼獨自回國的?為什麼要回來?唯一能想到的是領養家庭虐待他,可是警察說他身上沒有傷。
我收拾好行李,帶了一套換洗衣服。翻出當年與青和的合照、福利院工作證、穿著工作服的照片,用來證明自己的身份,背起一個揹包直奔機場。路上,我給一個律師朋友打電話,請他幫忙找在美國的律師。青和獨自回來,可能涉及到法律問題,先讓朋友幫忙打聽著。
飛往北京的航班上,我回憶著青和小時候的模樣:胖嘟嘟的臉,大眼睛,有點自來卷。
路上,我有過種種擔心,唯獨不怕他在路上被人拐賣。福利院的孩子普遍聰明,早熟,但是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青和。
我在福利院工作十五年,接觸過的孩子不下兩百,青和卻獨一無二。他是那種遭到綁架,恨不得能把綁匪耍得團團轉的孩子。

第一次留意到他時,這個孩子已經對我“深情款款”了。
那時我到北京的福利院剛一年多,眼睛裡只有依晨,對其他孩子只是普通關注。有一回,有個一歲多的孩子抓著我的褲子,晃晃悠悠地要我抱,我當時抱著另一個孩子,便輕聲說:“我把她送回房間,再來抱你好不好?”
孩子聽我不答應,眼看要哭出來。三歲的青和跑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依晨姐姐,依晨不在,姐姐才能抱你。姐姐已經抱著妹妹,做人要講規矩,你懂不懂?”
周圍的保育員阿姨笑成一團,難以想象這是一個三歲孩子,對一歲孩子說出的話。青和沒覺得可笑,他隨便找了一個玩具,塞給那個孩子說:“你先玩玩具,別哭了。”
他來到我面前,晃晃悠悠接過我手裡的孩子,遞給一個保育員阿姨,接著費勁爬上沙發,撲騰一下,跳到我的腿上說:“只要依晨不在的時候,你最喜歡我就好了。”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很平常,但我卻感到一種撕裂。
從那天起,我開始觀察青和。
每次我離開福利院時,青和都說:“你放心,我會照顧依晨的。”
有回一個孩子和依晨爭搶玩具。沒等我坐起來,青和過去,狠狠地敲了搶玩具那個小孩的頭。小孩趴在地上放聲大哭。保育阿姨拽著青和到牆邊罰站,“你為什麼要打他?”
青和說:“他搶了依晨的玩具。”
青和貼著牆,往我的方向挪了幾步,提高音調說:“依晨身體不好,我要保護她。”
這些刻意的行為讓我懷疑。只因為我偏愛依晨,青和才做出這些行為討好我。後來我問保育阿姨,果然,只有我在福利院的時候,青和才與依晨格外要好。
青和的伎倆就這樣被我識破,但識破的背後是心疼。可是每當我感到心疼,青和總能來一齣新鮮的,讓我的心疼變為讚歎和驚訝。這個孩子,能把成年人耍得團團轉。
依晨即將被領養時,我不放心,看看領養人在哪個國家,我好親自去一趟。可是這些資料都保密,存放在辦公室裡,我只能偷偷地看。於是我對青和說:“我想到辦公室列印檔案,你想辦法,讓他們下班別鎖門。”
青和答應了,拿著玩具去辦公室玩,領導說:“我們下班要關門,你出去玩。”
他假裝沒聽見,躺在沙發上繼續玩,領導說:“這裡是辦公室,不是玩的地方。”
結果青和坐直了,義正言辭地說:“你們辦公是為了誰呀?不是為了我們嗎?那我怎麼就不能在這玩了呢?”
領導只能說:“那你走的時候,幫我把門撞上。”
我躲在門口偷聽,捂著嘴,差點笑出聲。
青和好像天然有一種洞察力,對福利院的一切瞭如指掌。誰和誰關係好,誰家比較有錢,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有一回我和福利院領導鬧彆扭,領導派人盯梢我。孩子們看不出異樣,唯獨青和好像讀懂了什麼。有一天,他照舊把我拽到一個角落裡,偷偷摸摸對我說:“那人欺負你,我把他的車鏡子掰彎了!”
我真不知道,這個三歲孩子是怎樣感受出來的。
2009年左右,福利院有很多外國志願者。青和經常拽著我和一位美國志願者陪他玩,志願者不在的時候,青和就向我“推銷”他,我不在的時候,他就向那個志願者“推銷”我。
那個志願者叫阿爾伯特,旅居中國,在福利院教孩子唱歌和畫畫。在青和的撮合下,我們真的喜歡上對方,直到他回美國,這段戀愛和平告終。後來我到美國調查依晨領養資訊時,他幫了我很多忙。
我猜到青和的心思了,問他,為什麼變著法兒地撮合我們倆?青和竟說,我們以後大概要被外國人收養,如果你和阿爾伯特結婚,就能去外國,我就能經常見到你。
青和沒有想過我收養他。他知道我最愛依晨,如果我收養孩子,一定是依晨,輪不到他。他所有的“心機”只是為儘可能與我保持聯絡。
他已經喪失了“我要,我要,我就要”的孩童天性,習慣用心機去贏得愛,然而這不該是一個三歲孩子該有的秉性。我想讓他儘早離開福利院,迴歸正常的家庭生活。
那時候,常有外國夫婦來到福利院,“挑選”想收養的孩子。有時他們問起情況,我都有意地推薦青和。
有一次,一對外國夫婦來福利院,打聽孩子在福利院的生活,我趁機喊青和過來,對青和說:
“叔叔阿姨想知道你們平常都做什麼呀,你和叔叔阿姨說說。”
我的意思是他用中文講,我來翻譯,只是想讓外國夫婦看到青和活潑開朗的樣子,沒想到青和用他有限的英文,一邊比劃一邊說:
“Morning……English, Afternoon……draw and music……”
老外忍不住把他抱到腿上,用蹩腳的中文說,“你會說英語?”
青和擺擺手,“a little.”說罷捂著嘴笑。
這時,我看見屋裡有一個女孩正在吃力地拽襪子,便示意青和去幫忙,“你看可可。”青和立刻懂得我的用意,從老外身上跳下來,跑到可可面前,脫掉她的襪子,重新給她穿上。
福利院的孩子多數都有先天疾病。青和患有肛門閉鎖、尿道狹窄,但是兩歲那年,透過手術痊癒,和正常孩子沒有區別,而他又聰明伶俐,很快有家庭想要領養他。
他真正要走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孩子的心思,不僅僅是表面看上去的那麼“複雜”。

當一個孩子確定有收養家庭,院方就會把收養家庭的父母、房子的照片給孩子看,還有老師給他們上課,做一些準備工作。其他孩子的收養資訊基本上都是青和告訴我的,“笑海有家庭了,他的爸爸媽媽是加拿大人,他要走了,快來我們一起拍照,以後就見不到了……”
然而青和自己有收養家庭,我卻是在一個月之後才知道的。
保育阿姨問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青和眼神躲閃,故作輕鬆地說:“我忘了。”後來我問他什麼時候走,他都以“不清楚應該還早”搪塞過去,讓他展示美國父母的照片,他卻說:“不知道保育阿姨放哪了。”
直到生日派對上,青和的心思終於藏不住了。
每個月,福利院都會找一天給這個月所有過生日的孩子一起辦生日派對。活動室的牆上掛滿了氣球、彩花、卡通人物慶祝生日的海報,沙發上有禮物,正中央放了一張大圓桌,擺著一個雙層卡通人物的巨大蛋糕。
過生日的小朋友穿著隆重的衣服,男孩穿著小西裝,女孩穿著蛋糕裙。如果有要離開的小朋友,順便歡送他們。
平時的生日派對,青和會搶在圓桌旁的C位,以便吃到最喜歡的蛋糕,但這次他卻和我坐在遠處的沙發上,盤著腿,拿著魔方,假裝認真地研究著。
我說:“今天你生日呀,你快過去,坐最中間的位置!”
青和低著頭嘴裡嘟囔著:“我不喜歡喜洋洋。”(蛋糕是喜洋洋造型)
我拿走他的魔方,故作輕鬆地拉著他說:
“來!我們倆拍個照吧,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拍照了!”
青和突然放聲大哭,我被嚇了一跳。
印象中這是他唯一一次哭,以前別人搶了他的玩具,他會拼命地搶回來,實在打不過就換個玩具,唯獨不會用眼淚解決問題。
青和的哭聲引起小朋友和老師的注意。這時候派對還沒開始,大家紛紛轉過頭來看他。青和抱住我,臉背對其他人,哭了好一陣。我沒有問他怎麼了,就抱著他讓他哭。
我隱約感覺到他要走了,捨不得。
平常拍照的時候,青和是吆喝聲最大的,他常常指揮小朋友,“你坐這兒”“你站著”,像大管家。可是這回,青和一動不動,最後被我死拉硬拽,擺成照相的姿勢,但也只是勉強拍一張,怎麼著都不肯照第二張。

我們相處不到三年,但照片是最多的,他每次照相都要拍十幾張。
拍完照,青和依然悶悶不樂,他坐在我腿上,一手摟著我的脖子。有個阿姨走過來問,怎麼回事,我說:“可能因為要走了,有點難過。”
阿姨調侃他說:“那就別走了,永遠在福利院吧。”
聽到這話,青和突然放開我,跳下沙發,一直跑出活動室。生日派對開始,我不得不帶著其他孩子入座,沒有立刻去找他。
後來,我切了一塊蛋糕,在宿舍裡找到青和。他蒙著被子裝睡,我掀起他的被子,把他拽起來說:“吃塊蛋糕吧!我們青和已經四歲了,是個大人了!”
他不情不願,被我拽著坐起來,沒吃幾口就把蛋糕碟子放在一旁。
我問他:“你想走嗎?”
他沉默了十幾秒,好像準備搖頭,但很快又點了點頭,說,“我想有自己的爸爸媽媽。”他說“自己的”時候加重了語氣,說的時候也哽咽著。
我說:“對啊!一個孩子不能一直生活在福利院,你要有一個家。去了美國有自己的房間,有屬於自己的玩具,不用和他們共用一個,多好啊!”
他點點頭,趴在我的懷裡躺著,輕輕地說:“我會想你的。”
我感覺我的情緒有點繃不住了,抬起頭,深呼吸。
那天下午,我特意避開他,到廚房找保育,問青和哪天走。阿姨說星期二。我翻出手機,檢視那天的日程安排,打算空出來,再和他見一面,好好告別。沒想到青和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盯著我,嚴肅地說:“你不要來。”
我走到離他大概半米的位置說:“我可以請假的,我能來的。”
他突然大喊:“我不要你來,你來了我也不見你。”說完就跑掉了。
我蹲在地上哭起來,阿姨也蹲下來安慰我:“他大概是不想你看著他走。”
這也就意味著,生日派對這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要走的時候,他正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我想要和他說再見,但沒有刻意只和他再見,而是對所有小朋友說,我走了啊。青和沒有抬頭,手裡捏著碎料球,已經把球捏扁了。
走出福利院大門的時候,我轉身朝窗戶的方向望去。青和正趴在窗戶上,他沒有哭,也沒有敲玻璃,或者比劃什麼手勢,就那樣趴在窗戶上看著我。我站在原地,和他比劃了一個再見的手勢,算是最後的告別。
自那以後很多年,我常常想起青和,想著他擁有了自己的爸爸媽媽,擁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玩具,就能放下心機,過一個正常孩子應該有的無憂童年。
可是現在,青和竟然放下這一切,獨自逃回國了。

飛機落地,我收到一條資訊,一位女警帶著青和到機場接我,讓我留意。
我邊往出口走,邊幻想青和現在的模樣,就看見一個約1.4米的男生,戴著深藍色棒球帽和口罩,墊著腳尖使勁朝我招手,他朝我跑過來,一個女人緊緊跟在他身後,大概就是照顧他的女警。
我跑到出口,還沒等說話,他就緊緊抱著我的腰,叫了一聲:依晨姐姐。
我瞬間眼淚掉下來,和依晨同時期的孩子逐一被收養,當年的保育阿姨差不多也都退休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青和好像一下子把我拉回到過去。
回酒店的路上,我們坐在計程車後面,女警坐在副駕。誰都沒有怎麼說話,他靠在我的左胳膊側面,一手挽著我的胳膊。
我沒有著急問他為什麼回來,而是故作輕鬆地問:“你的病後來沒事吧?父母有帶你去體檢嗎?”
他遲疑了好久說:“沒什麼問題。”
我看他不願回答,可能是顧及到警察在,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警察帶著青和回到臨時居住的酒店,而我到派出所,先是自我介紹,拿出當年他出國前我們的照片,以及一系列證據。警察連忙說,他們已經做過背調,給我打電話就是信任我。
可是現在我也拿不定主意。青和明顯有情緒,只能找合適的時機,再問他發生了什麼。如果真是養父母對他不好,我們還聯絡父母,不是羊入虎口嗎?
警察認同我的說法,允許我把青和領走,還說有什麼需要,他們會盡量幫忙。
後來我發現,青和想要隱藏的事情很多,於是與這些天照顧他的女警丹丹吃了頓飯,想知道他面對警察什麼樣。結果丹丹一通吐槽,“這孩子,經常一句話堵死我們。”
丹丹和我學起青和在派出所的模樣:“他說,我又沒犯法,你們憑什麼扣留我?我說,這哪是扣留,我們是在幫助你。他說,幫助一個人就得按照那人需要的方式,我就要找姐姐,你非要找我爸媽,你喜歡吃蘋果,你媽非讓你吃橘子,你說你是什麼心情?”
丹丹和同事們沒轍,只能請所裡的領匯出馬。沒想到領導也說不服他,只能嚇唬他:“你不告訴我,我就把你送進兒童福利院。”
青和冷笑說:“你當我三歲呢?我是美國公民,你有什麼權利把我送進中國福利院?要送也得送我到美國福利院,要是真能把我送進美國福利院,我還要感謝你呢。”
派出所領導苦笑,辦過那麼多年案,拿這個十二歲男孩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按照他的意願,在網上尋找他嘴裡的“依晨姐姐”。警察在網上看到我的採訪和演講,得知十幾年來我都從事這個工作,又確定了我的身份資訊,這才放心把孩子交給我。
離開派出所前,警察特意提醒我,“我們很同情他,但他既是中國孤兒,也是美國公民,他入境辦理的是旅遊簽證,必須按照外國人入境的相關政策,這一點我們也無能為力。”
旅遊簽證只有三個月時效。也就是說,青和有再大的困難,也必須在三個月內解決。
回到臨時酒店,我對青和說:“我已經去派出所銷案了,警察不會煩你了,你現在歸我管了。”
青和開心地大叫:“太好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依舊沒提起他獨自回國的事,而是忙活著託朋友,租房子。我要在三個月裡,給他一個臨時的家,再瞭解他的過去。

就在我們搭建這個臨時的家時,我在青和身上發現了一些端倪。
朋友幫我們找到一間一居室,我提議去超市,給我們的新家購置一些東西。
青和很激動,把全家都檢查過一遍,需要什麼就寫在便籤紙上。他跑到廚房,看見除了炒鍋和電飯煲,基本沒什麼東西,於是在便籤紙上寫“廚房:材料、餐具”,跑到客廳,見我的床沒有床單被罩,便寫“三件套、枕頭”,後來還有刷牙杯、衛生紙……
直到我們走進超市,我發現有點不對勁。青和一進超市,就四處尋找著什麼。
我問他要買什麼,他說:“我看看有沒有臨期產品區。”
我抓著他問:“為什麼要找臨期產品。”
“它便宜呀。”青和回過頭,給我一個“這還用問嗎”的表情,說:“我帶來的錢可以花2年,那時我應該可以找到賺錢的地方,當然要省著花呀。”
我問:“你有多少錢?”
他說:“我有7000美金呢,都是這些年攢下來的。”
最早整理行李時,我看見他拿出一部分現金,但並不清楚有多少。往後三個月,這些錢像變魔術一樣,從青和的衣服裡、褲兜裡、揹包裡、書本里蹦出來,有美金,也有人民幣,我問他幹嘛裝得這麼分散,他說,超過五千美金要申報,好像早就為回國做了功課。
我抓著他,制止了他尋找臨期區,“不用那麼省,你沒有錢,要多少我可以給你。”
他甩開我,“我不要你的錢,我回來找你,因為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你已經為我們付出太多了,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想到辦法的。”後來他找到臨期區,開心地挑選著食物,但也不忘算價格,嘴裡嘟囔著:“才便宜了3塊,不要這個。”
我站在原地,望著他高高興興選購臨期食品,心裡無比懊悔。當年我急於將他送走,卻沒想到將他推向這樣的生活。
後來我帶著他重遊北京,發現他看見什麼都覺得新鮮,一點也不像從發達國家回來的,倒像是從山溝溝裡出來的。有一回,我在南鑼鼓巷的甜品店裡買了一個小熊造型的冰激凌,他盯著冰激凌看半天,很詫異地說:“這是吃的嗎?我以為是玩具。”
還有一回,我帶他去咖啡館,在前臺點餐,他看著咖啡師如何製作咖啡,眼睛瞪得老大,盯著咖啡機、磨豆機、手衝器皿等咖啡器械,一副發現新大陸的樣子。
回到座位上,他偷偷問我:“那些機器都是幹什麼的呀?”我和他解釋每個機器都是做什麼的,他一臉驚奇,不停發出“哇塞”“真的嗎”“還可以這樣”的讚歎。
我想青和在美國的八年,日常生活並不缺錢,但是沒有人帶他出去,家和學校外的世界,對他都是陌生的。他唯一去探索、去發現的事,就是怎樣逃出那個家,怎樣搭建一個新家。
那天從超市回到家,青和的心情很不錯,邊佈置邊哼起歌。
我買了一張單人床擺在客廳,讓青和睡在臥室裡,他鋪著新買的床單說:“其實我們可以睡在裡面,不用再買一個床。”
我說:“你已經長大了嘛,要有獨立的空間。”
他說:“我是你的孩子,怕什麼。”說著又哼起小曲。
把買的東西都歸置好,他問我:“我們把餐桌放在這邊好不好”,指著離廚房近一些的靠牆位置,“這樣端菜時比較近”,我說好呀,你想怎麼佈置就怎麼佈置,你說了算。
他將桌子要推到靠牆處,我來幫他,他手比劃了一個拒絕的手勢說:
“我一個人可以的。我現在是大人了,我可以照顧你。”
我讓朋友寄來兩箱日常用品和衣服。青和幫我拆箱,房子只有一個簡易衣櫃,他把我的衣服都掛在衣櫃裡,把他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進寄快遞來的紙盒,擺到臥室角落,拿了一塊布罩住,也蠻好看的。
我說:“你為什麼把我的放櫃子裡,你的放盒子裡?”
他說:“公主的衣服要保護好。”
我噗嗤笑出聲,永遠不能低估這個十二歲的男孩。
我們搞定了臥室、廚房和洗手間,最後青和在垃圾堆裡撿了一個圓桌,自己去買了油漆,刷成一個復古綠的桌子,放在沙發前面當茶几,一個臨時的家就這樣建成了。

收拾完,我們都有點累了,癱坐在沙發上,他很自然地躺在我的腿上,說,“要是能永遠和你像現在這樣住在一起就好了。”
我覺得是時機問問他為什麼回來了。

其實在剛見面那兩天,我試探性地問過一些問題:
“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朋友多不多?爸爸媽媽對你好嗎?”
他沉默了幾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一般吧,我一看就不是美國本土人,同學也不愛和我玩,我沒什麼朋友。”
他回答“過得好不好”和“朋友多不多”,唯獨沒有回答“爸爸媽媽對你好嗎”。
我接著問:“父母知道你來中國嗎?”
他又沉默了幾秒,很低落地說:“我好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隨後每當我再問,他就沉默,或者故意岔開話題,我只好隨他去,等過去一陣再說。等到收拾完新家,我不想再拖延了,再痛的傷疤,也必須要揭開。
我表情有些嚴肅,直擊主題:
“坐好,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回來?是不是你的父母對你不好?”
青和坐起身,雙腿併攏,耷拉著腦袋,像犯錯誤的孩子。他慢慢抬起頭,眼裡含著淚,突然狠狠抱住我,大聲地說:“我就是想你了,我就是想永遠和你在一起,我當時就不該走,就該永遠留在福利院。”
我任由他哭,等到他情緒平復一些,說:“世界上沒有最好的生活,就是有父母的,甚至是富翁的家庭,也有屬於他們的煩惱,也覺得不盡人意,福利院也沒好到哪裡去呀。”
青和似乎是聽進去了,慢慢放開我,終於講出他回國的原因。
青和被領養後,住在一棟大別墅裡。剛開始兩年一切都好,爸爸媽媽對他不錯。兩年後,夫妻倆和親生的孩子定居英國,把他獨自留在美國,讓一個菲傭照顧。
他們每年回來一次,住一陣子就走。菲傭給他做飯,照顧起居,卻不怎麼和他講話。學校裡的同學看他是亞裔,表面上很有禮貌,卻沒有人和他親近。
這個極度渴望擁有一個家的孩子,有了家以後,得到的卻是孤獨。
我想了解更多他父母的事情,便提出一連串問題:“他們打過你嗎?過生日有禮物嗎?父母有沒有讓你感動的事?去沒去過迪士尼?生病了,他們怎麼照顧你?”
青和一一回答:沒打過、沒感動、生病去醫院、只跟學校去過迪士尼——可是真正讓我震驚的,是一連串回答的話外之音:
每一個問題,青和只是敷衍地回答有或沒有,是或不是,沒有情節,也沒有具體的事。從他臉上,我看不到喜樂悲愁,既沒有對養父母的感謝,也沒有怨恨。唯一的情緒是冷漠、不關心,好像在談論兩個陌生人。
我好像意識到了,問題的根源在哪。
在考察依晨的領養情況時,我問過美國的領養中介,為什麼這裡的人想要領養孤兒?
當時中介給出很多回答:這些家庭喜歡孩子、喜歡子孫環繞的感覺……直到最後才說出最關鍵的一條:賦稅減免。領養一個孤兒,養父母能減免一大部分稅。如果是富人,領養了一個健康的孩子,那麼賦稅減免省下的錢,將遠遠超過孩子的支出。
中國雖然在當地有稽核人員,能夠全面調查領養家庭的財產、犯罪、精神狀況,但那都是在領養前。像青和家這樣,領養回去兩年後,把孩子扔在大房子裡,給吃給喝給零用錢,唯獨父母不在身邊——這樣的情況太難複審了。
我焦急地問:“既然很早就有這個情況,為什麼不早點想辦法?”
他說:“我得攢證據呀!”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我讓他去拿他攢的證據,他拿過來一打檔案,還有一支錄音筆。
青和說自己報過警,有報警錄音、回執,報警之後父母回來了,美國警察對他們也只是批評教育,他們待了半年,之後又飛到英國。青和還複製過家裡的監控檔案,證明父母不住這個家,還故意給打電話,質問他們,其實是為了套取錄音,證明他們沒有生活在一起。
我趕緊翻看報警日期,推算年份,發現他第一次報警是8歲。
8歲就懂得取證了?我我我一時語塞,震驚多過憤怒,情緒激動地搖晃著他說:“你走的時候,我給過你一張卡片,上面有我的電話,你不記得了嗎?”
他哭著說:“我找不到了,我不記得了,我可能搞丟了”。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聲音有點大,這時趕緊抱住他說:“這不怪你,走的時候你才4歲,太為難你了。”
他抓著我的胳膊,激動地說:“你也覺得我回來是對的,是不是?我以後可以不回美國了,你可以想辦法讓我回到中國,對不對?”
我說:“先不著急,咱們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先找律師朋友打聽一下該怎麼辦。這段時間,我們就住在這裡,我每天帶你出去玩玩,你小時候也沒有好好認識中國。”
青和聽了很高興,好像立刻就把“不回美國”的事拋到腦後了。他認為回到這裡,就能真的擁有一個家。
然而那時候,我心裡想:你回來是對的,但你得回美國。

青和必須回到美國,至少成年以前必須在美國度過。
這是我的想法,但不能直接跟他說,必須等我有了周密的計劃,再對他和盤托出。我託朋友找到一位懂得美國法律的律師,每天出去諮詢、辦事的時候,就將青和託付給當年福利院的阿姨。
那位阿姨照顧過青和,現在退休了,聽說青和回來,淚眼婆娑,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非常熱情地讓我趕緊送他過去。
我還給青和請了一位中文家教,每天到阿姨家給他上課。
青和一聽要上中文課,以為不用回美國,高興得屁顛顛的。
從情感的角度,我也不想送他回去,我明白這個孩子從小到大家想擁有一個家的心情。
可是現實世界不是喜歡和不喜歡那麼簡單,生活的一地雞毛,不是愛能夠抵消的。
阿姨跟我說,青和想回來,她上網查了,可以解除收養關係讓他回國。
我很生氣:“你不能告訴他可以回來。他四歲就到美國了,受到教育都是美國的,回到中國福利院,誰能供他讀國際學校呢?他該怎麼上學?他走的時候只有四歲,那時候有愛就夠了。可是現在他十二歲,僅僅有愛是不夠的。”
在和青和坦白之前,我先實施了自己的計劃。
首先我幫青和在美國請一個律師,以疏忽照顧為由解除與養父母的收養關係,由美國福利院養育,享受美國孤兒的福利。
其次,我以他大學畢業後要回中國生活為目標做準備,找一個做口譯的朋友測試他的英文水平,如果他有其他特長當然更好,如果沒有,至少把中文和英文達到翻譯標準,回來靠著英文也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
最後,這三個月我教他中國傳統文化。
我帶他去故宮博物院,給他講中國的歷史,在100年前,這座宮殿有兩個朝代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了什麼精神遺產;帶他去國家博物館,講述司馬遷撰寫《史記》、伏生講讀《尚書》、《永樂大典》失傳的故事,告訴他先人們為傳下精神財富,付出過怎樣的心血。
三個月裡,我好像也在重新認識青和。
青和剛回來的時候,也問過我,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我以為他想知道我這些年的經歷,沒想到說到一半,他問我住在哪裡,掙多少錢。
得知我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青和搖搖頭說,“你該過得更好,你該住在大別墅裡,家裡有電動的大桌子,每天醒來十多個傭人伺候。”
我笑:“我要那麼多人伺候幹嘛?”
後來我意識到,青和對精神富足完全沒有概念,他覺得一個人好,就是有更多的錢。
隨著這些日子,他跟我去博物館,看展覽,讀書,青和逐漸感覺,自己是貧瘠的,甚至說自己“就是一具空殼”,和他討厭的那些美國富二代沒有什麼區別,只懂得花錢,攀比吃穿。

紀良安與青和在通州運河公園騎行
但是在我看來,這些富二代同學,恰恰是讓青和沒有墮落的重要原因。
試想,一個孩子獨自在美國,每個月拿著鉅額的零用錢,沒有爸媽管教,想不學壞簡直太難了。可是青和是個亞裔,在學校被孤立,被邊緣,沒有人跟他交朋友,都對他敬而遠之。他想學壞,都找不到人帶他玩。
福禍相依,真是難說得很。
三個月來,我帶著他去那些地方,讀那些書,他都很積極,不光是以為要留在中國,更因為這些的東西讓他覺得新鮮,在美國沒有人教。他有時感到自卑了,說完自己是“空殼”,又覺得自己“淺薄”。
我說:“你剛十二歲,還是個孩子呀,要什麼思想內涵,淺薄點怎麼了?”
青和皺著眉頭看著我,目光茫然,就好像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他“是個孩子”。
我再度感到一陣心酸,突然想起小時候他打針的樣子。醫生每年到福利院給孩子打疫苗,其他孩子恨不得剛抹上碘酒,就哭起來,青和每到這時,伸出胳膊大喊:“我是男人我不疼我不疼。”惹得周圍笑成一團。
自青和三歲起,他就沒有一刻放鬆下來,把自己當成孩子。
三個月期限快到,我去阿姨家把青和接回來。一路上,他興高采烈地給我講著,最近學中文的進度,“我已經把《逍遙遊》和《齊物論》都抄完了,大部分字我都認識,但裡面有好多字太多筆畫,我記不住,也看不懂,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我會《逍遙遊》好多句呢。”
這孩子當年為了走出福利院,用盡了力氣,如今為了回來找到一個家,依然要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代價。
我心裡卻想著接下來要和他“攤牌”了。
回到家,在餐桌前,我和青和說:“你來,我們談談。”我不讓他有撒嬌的機會,不在沙發上,像談判一樣,坐在桌子前,讓他沒機會逃避。
“青和,三個月簽證到期,你得回美國去。”我說。

這句話對青和是晴天霹靂。他推開桌子上的物品,突然站起來說:
“不!為什麼?我為什麼要回去?我是中國人!我不要回去。”
我沒有立即反駁他,先讓他發洩了一會兒,坐到他身邊,抱抱他,情緒穩定一些之後,我語重心長地和他說:
“你三歲時,我就沒有把你當小孩。三歲那年,你就想盡各種辦法給自己爭奪利益。為了得到我更多的愛,你對依晨好;有外國人來,你討好他們希望能夠有家庭;為了得到老師的青睞,你做一個懂事的孩子。那時候,你就學會爭取自己的未來,你今年十二歲,怎麼不考慮自己的未來了?”
他沒有說話,低著頭。
“你四歲就去美國,教育都是美國社會給你的,回到中國只能從小學開始。小學都是六七歲的孩子,你覺得你能和他們一起從頭開始嗎?解除收養關係回到中國,我當然可以養你,可是你不可能依靠我一輩子。你要儘快回到中國生活,得有本錢。這個本錢,只有回到美國才能獲得。”
他很認真地在聽,可是仍然說:“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歡美國。”
“你只有六年了,到十八歲,美國福利院也不會管你了,拿著美國福利,選擇自己的未來,多好。”我說。
青和突然又委屈了,“六年很長的,我回美國一個人很寂寞。”
這個孩子很聰明,他當然知道什麼樣的選擇對將來更好,但是他更渴望擁有一個家,和可以相信的人。
三個月的時間還是到了。
我聯絡到的美國律師,已經準備幫助青和打官司了。等他返回美國,會有兒童保護機構介入,解除他和養父母關係,再將他送進美國福利院,整個過程也有中國的稽核人員監護,還有生活老師,以及我的口譯朋友協助。
我重新給了青和一個聯絡方式,他回到美國,可以每週直接和我視訊通話。
走的那天,我送青和去機場,拉開門的時候,他停在那裡說:“真的,必須得回去嗎?”
我撅起嘴直勾勾看著他,他扭頭往出走,說:“我知道了”。

臨走那天,青和送給紀良安的畫,“我長大了要守護你。”
我們很早就去了機場,在機場大廳找到一個位置坐下。青和一直拖到辦手續的最後時間,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他說:“小時候,你是我們的依靠。我以為長大後回到中國,一定能成為你的依靠,沒想到我回來了,還是要依靠你。”
我摟著他說:“這個世界上,你只相信我,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
他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希望下次回來,我能成為你的依靠。”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後來想了很多。
我知道他的心裡一定很難過,逃回中國找到我,但是我還沒有如他所願。除了經濟上的問題,和我無法為他處理完領養回來手續之外,我讓他回美國還有其他原因。
我無法教會這樣的孩子如何過好一生。
這樣的孩子,是沒從父母身上得到愛,如今又無比渴望愛的。他們願意為了一份感情做太多的事,吃更多的苦。就像青和,他從小被送到福利院,就在撿去別人剩下的愛,然後為了找一個家遠赴重洋,失望以後又回來繼續找。
這樣的孩子你可憐他是沒有用的,這是他註定的命運,一直都在“撿”,撿不到別人的愛,得不到自己渴望的美好家庭,就東奔西顧,忘記了如果自己只有一個人,也應該好好活著。
我真怕他一生都在“撿”,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不能自己。
我讓他回美國,他就要學會照顧自己,為自己做打算。這些都不是我把他留在身邊,就能教會他的。他也不可能永遠都依靠著我。
我過去有一個很好的發小,算是姐姐,從小她就給了我安全感,是我的“底牌”。也正因如此,當她去世之後,我真個人就坍塌了,患上創傷後遺症,無法建立自己的生活。
現在我總算熬過去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了誰,我仍然可以憑著我自己過得很好。就算將來要暫時離開自己的家人,我也知道人這一生要為自己活。
我想讓青和也有這樣的思考。他其實是一個兩次被拋棄了的小孩,他很多痛苦和心理創傷,不是我可以理解的,我必然無法支撐他的一生。他必須要為自己的人生找一個理由,哪怕只有自己,也值得去好好活著。
另外他去的這些年裡,也留給了我一定的時間,去努把力,為孩子們和我將來的生活打拼。
我在美國給他找了一箇中文老師,薪酬6000元,美國福利院給1000元,我給剩下的。青和以為老師薪酬只有1000元,因為在福利院做義工有實習證明,才這麼便宜。我當然不會告訴他真相。
另外我在雲南也攢到了兩套房子,一套在山裡,如今我和媽媽住在那。另一套在市區,等他回來的那一天,如果他願意,我就和他搬過去住,走到陽臺,就能看見山和湖。

回到美國後,青和順利進入福利院,確實是跟著中文老師拼命學習。我們通過幾回影片,他還給我發中文郵件,短短兩年,遣詞造句完全不一樣了。我問他每天是怎麼努力的,這孩子卻開始閃爍其詞,不告訴我。
前幾個月,青和對我說,他去參加一個活動,做翻譯,想試試自己的水平。活動結束後對方評價很高。後來,我讓那個口譯的朋友和他影片。朋友說,他的翻譯水平突飛猛進,這兩年肯定下了很多功夫。
寫這個故事,我徵求過青和的意見,沒想到他很激動,很願意。
但是他問我,你寫出來,別人看了以後,會不會問你跟這小孩是什麼關係。
我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然後他就跟我探討了一下我們是什麼關係,他是什麼身份。
他問,你是我的姐姐還是媽媽?
他說這段的時候,扭扭捏捏的,有點不好意思。我隱約知道,他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什麼。
我跟他講,我說你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媽媽,我沒往下說。

大家好,我是紀良安。
我知道回到美國,對青和來說很難。但我能做的,只是這樣了,我沒法跟他說,“把你的人生作業拿過來,我幫你寫吧。”
在福利院,我照顧過不下200個孩子,總結出一條經驗:幫助一個人,是幫助他經歷他本該經歷的人生,不是投機取巧掩蓋現實,以糖衣的方式抵達暫時的美好。
青和有委屈,也有困難。所以每兩週我都給他打電話,聽他講講最近的生活,讓他知道有人一直牽掛著他。
就在昨天,我還給他打了電話,想要兩張他抄寫《莊子》的照片,結果他在一個山村裡做義工,週日才能回到美國福利院。
電話裡,我們又聊起這個故事。青和覺得,我寫下這個故事,就是在證明我和他的關係。
雖然在法律上,我們沒有關係,但是這個故事可以證明,我們就是親人。
(文中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13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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