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 4 月,Fiverr CEO 在 X 上釋出的一封公開信迅速刷屏。
他直吐真言:AI 正在搶你的飯碗。不管你是程式設計師、設計師、產品經理、資料科學家、律師、客服、銷售,還是財務,AI 都會找上你。
過去那些「簡單任務」會消失,「難題」將變成新常態,「做不到的事」會成為下一輪的挑戰。如果你還不是這個領域的高手,很可能幾個月內就得考慮轉行。
這段話直白、不留情面,卻也點中了當下對 AI 與工作的集體焦慮。或許正是這種身處浪潮中的危機意識,讓 Micha Kaufman 帶領 Fiverr 一路踩中網際網路時代幾乎所有的風口。
2010 年,正值 PC 網際網路向移動網際網路過渡,O2O 模式和零工經濟剛剛興起。這一年,Micha Kaufman 和 Shai Wininger 聯合創立 Fiverr,搭建了一個連線自由職業者與服務需求方的線上「打零工」平臺。起 Fiverr 這個名字是因為平臺剛成立時,購買任何服務都只需要花 5 美元。
2013 年,Fiverr 推出 iOS 應用,正式接入移動網際網路;2017 年起,Fiverr 接連收購影片創作平臺 VeedMe、內容營銷平臺 ClearVoice 和數字營銷機構 SLT Consulting,擴張社交媒體營銷服務邊界。
他收購過 10 家公司,每完成一次收購,Fiverr 都會更新一版內部的「收購手冊」。這套流程從來不是從交易談判開始,而是從第一次對話開始。Kaufman 曾說:「如果你在 Day 1 就沒把整合放在腦子裡,那基本上就輸了。」
2019 年,Fiverr 以 6.5 億美元市值上市。次年,全球疫情爆發、遠端辦公興起,Fiverr 迎來業務暴漲,全年營收達 1.895 億美元。
但在 AI 時代,人們還需要打零工嗎?在新一輪技術更替下,我們該如何保住飯碗,又如何持續提升自己的職業能力?Micha Kaufman,一個信奉技術驅動的創業者、一個幫助無數自由職業者找收入的人、一個天使投資人,將聊聊 AI 時代的新工作、新能力和新價值。
本次內容來自 20VC,以下是真格編譯全文。

– AI 正在取代人類工作,但也在重新定義人的價值:當標準化任務交給機器,人類的不可替代性體現在審美判斷、是非辨別和非常規創新。
– 99% 的 AI 創業專案會在一兩年內被淘汰:市場會快速出清,最終留下的,要麼是像 OpenAI 這樣的底層基礎設施公司,要麼是聚焦垂直場景、真正解決問題的應用層產品,就像當年的 Google 和無數 App。
– 別做某個產品的 X.1 版本:真正的創新不是對已有產品的最佳化,而是找到新的問題、提供真正的增量價值。
– 快,是 AI 創業最大的護城河:在一個充滿泡沫、變數極大的市場裡,能不能搶在別人前面試錯、驗證、佔坑,往往決定了這家公司能不能活下去。

AI 正在搶走你的飯碗
Harry Stebbings:你最近給團隊發了一封郵件,說:「AI 正在搶你的飯碗,說實話,也包括我自己。這是一記警鐘。」你為什麼想發這封郵件?



Kaufman 釋出在 X 上的公開信全文(上下滑動檢視)
Micha Kaufman:其實這個念頭在我心裡醞釀了一段時間。一方面是出於一種挫敗感,看到很多人還沒意識到這場「覺醒」正在發生。
我跟團隊說得很直接,不加粉飾,只是想把一些想法丟擲來,看看能不能引發討論。於是我讓 Chief of Staff 訂了一間能坐 50 人的會議室,發了封郵件,說我會在那裡帶著電腦待 3 個小時,誰想聊就來坐坐。
結果到了那天,我一走進去,至少擠了 250 個人。我壓根沒準備講什麼,原本只是想隨便聊聊,最後變成我一個人在那兒把腦子裡的想法一股腦倒出來。
Harry Stebbings:我們能不能聊聊你當時那段講話?我們都說話挺直接的。我想問的是,當你看到 Chegg 這種線上教育平臺幾乎被 AI 替代,外界也開始說 Fiverr 會不會是下一個,你在跟那 250 個人講的時候,講了什麼?
Micha Kaufman:我當時講得也挺直接的。我告訴大家:理想情況下,不管你現在做什麼,我都希望你設法把自己 100% 的工作內容自動化掉。你可能做不到,但目標就是 100%。
聽到這,很多人第一個反應是,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就沒用了?如果我能把工作全自動化,公司還需要我嗎?
我的回答是:恰恰相反。如果你能自動化掉你現在做的所有事,意味著你釋放出了 100% 的時間,可以去思考那些無法被自動化的事情。
你可以把時間用在非線性的思考上,可以參與公司的戰略討論。其實我自己也是在寫那封郵件時,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點:當我們真正理解 AI 是怎麼擴充套件我們的能力、改變我們的工作方式,它其實也在倒逼我們重新認識什麼是「人」的價值。
當功能性工作被機器替代,什麼還能讓你與眾不同?是你對美的認知?對是非的辨別?還是你的創造力和跳脫的思維方式?到底是什麼成就了你?
AI 正在逼我們重新認識人性本身。

發出郵件後,Kaufman(左)在會議室與 250 名員工對談
Harry Stebbings:你剛才提到要重新理解人性,而人性的一部分其實就是脆弱和恐懼。我們會本能地迴避那些看起來可能威脅到自己的東西。我 10 分鐘前剛從一個董事會下來,會上有位 CEO 說:「我的團隊不願意擁抱 AI,他們害怕,覺得 AI 遲早會取代他們。」作為 CEO,應該如何推動 AI 的使用,且不讓團隊陷入恐懼?
Micha Kaufman:那我只能說得更直接一點。你看,在高科技行業,很多人年紀都很輕。我自己做公司快 30 年了。剛開始工作時,我就明白一個道理:作為一個專業人士,你必須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體系,持續為別人創造價值。
但過去十來年,不知從哪開始,流行起一種說法:公司有責任幫你變得更好。我跟團隊講得很清楚,這完全是錯的。
你人生中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更好的伴侶、更好的父親,靠誰?靠你自己。那為什麼在職場裡,你卻覺得我應該為你成為一個更好的員工負責?
說實話,如果你不願意花時間提升自己,不願面對現實,那你完了。我沒有義務為你的職業生涯負責。
但我會為什麼人負責?我會去幫那些願意成長、願意面對這個過程的人。如果你願意幫自己一把,那我就在你身邊。這是我的承諾。但如果你不想,那你可以走了。不是你在 Fiverr 完了,是你這個人完了。
以後不會再有公司願意僱用一個連自我成長都不願意的人。時代已經變了,每個人都得想清楚,自己的時間要用在哪裡。
Harry Stebbings:你剛剛說的這段話,我一邊聽一邊在想,「不,我完全不同意!」就像在婚姻裡,伴侶之間也會互相推動、幫助彼此成長。但你說得也沒錯,一切的前提還是要從自己開始。
Micha Kaufman:但如果你自己壓根不想變得更好,連最基本的時間和精力都不願意投入,那別人幫不了你。我可以為你提供成長的資源,但我不是你爸,我不對你的人生負責。

有了 AI,人們還想工作嗎?
Harry Stebbings:說到這兒,我想問個可能有點悲觀的問題。我和 Jason Lemkin(SaaStr 創始人)是朋友,他最近也在說:現在很多年輕人不想工作了,熱情和投入都不如以前。你怎麼看?你覺得,有多少人是真心願意擁抱 AI 帶來的變化?
Micha Kaufman:如果你只從當下的視角來預測未來,那註定是錯的。我們正處在一個前景模糊、瞬息萬變的時代。現在的局面和當年的網際網路泡沫有點像。那時是「.com」,現在是「.ai」。
我每天都會刷到 40 多家初創公司。現在,每個人都在試圖應對資訊氾濫的局面。
但我不認為這種混亂會一直持續下去。我們目前的狀態太不穩定了,所以以現在的標準來判斷未來,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至於人們還想不想工作,答案很簡單:看你是誰。如果你不想工作,那也沒什麼可說的。你可以離開,我也不會花時間去幫你想明白這個問題。
我只基於一個假設來運營團隊:那些願意工作的人,不管是為了生計、自我表達,還是尋找意義,他們自然會留下來。
我們這一生,大部分時間其實都在工作。如果工作沒意義,生活會非常痛苦。如果你不想工作,那你要麼會變窮,要麼就成了社會和父母的負擔。這也是所謂的覺醒。你得醒一醒,開始長大。
人類的本性就是競爭。我們從生物本能上就需要去爭取資源、延續後代。你想開快車、坐商務艙、不想排隊。這些東西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得靠自己的努力去換。我在意的是工作的意義。

克隆時間歸零,AI 泡沫要破裂了嗎?
Harry Stebbings:這也是我喜歡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我可以承認自己在哪些方面經驗不足,而你有 30 年的積累。所以我想請教你,你說現在的 AI 創業潮像是當年的網際網路泡沫。那你在當下看到的哪些跡象,讓你判斷這就是個泡沫?
Micha Kaufman:我剛才提到,我每天都能刷到四十多家新創業公司。這個市場根本裝不下這麼多玩家。事實上,這波泡沫早在 8-10 年前就開始了。
很多公司在搶同一批客戶,做的也都是差不多的功能。這其實就是供過於求。一個市場能容納的公司數量是有限的。
市場出清會以不同的方式發生。有時是一批公司直接倒下,有時是幾家整合。但在很多垂直領域,比如網路安全,最後能留下來的,通常只有一兩家。贏家拿走一切,其他人什麼都拿不到。
現在的環境完全變了。我最近一直在想一個概念,叫「克隆時間」:如果你做出一個不錯的產品,別人複製你需要多久?
25 年前,這個週期大概是一年,還得看你做的有多複雜。我們 15 年前做 Fiverr 時,有人要抄我們,可能也得花 6-9 個月。但今天,有了 AI,這個時間縮短到了十天,甚至更短。對一些簡單專案來說,門檻幾乎為零。
每天都有無數新產品被造出來,但它們大多沒有差異,也沒有真正創造增量價值,基本上都是重複已有的東西。
還有一個現象,不好量化,但挺值得聊的,就是產品的「廣度」。以前你要做一個完整的產品,就像在爬珠穆朗瑪峰,要花很長時間準備,一步步往上走,好不容易登頂後才發現,還有十座山等著你。
但現在,AI 就像是給你裝了電梯,不論你是用 Lovable 還是別的工具,都能一下子把你送到離山頂 300 英尺的地方。你可能輕輕鬆鬆就做出了一個還不錯的小產品,甚至站上了山頂。但真正的挑戰,其實從地面才開始。你要怎麼推廣?怎麼拉使用者?怎麼形成護城河?
我姐姐也做了個 App,挺好。但這就是 AI 時代的真實寫照:人人都能做點什麼,但這些東西的價值可能接近於零。
Harry Stebbings:我想追問一下你說的「克隆時間」。像 Fiverr 這種平臺,真正的價值不在前端長什麼樣、支付系統怎麼做,而在於品牌、分銷渠道、和服務方之間的信任。這些東西才是別人最難複製的部分。那在你看來,複製的速度還重要嗎?
Micha Kaufman:你說得沒錯,但這裡面還有個 but。我們在 Fiverr 成立不到九個月的時候,市面上就已經冒出大概 30 家模仿者。幾年後,這個數字變成幾千家。
當時我們團隊內部爭論很激烈。一派說要主動出擊,搞定所有抄襲者。他們覺得這樣不公平,別人怎麼能直接拿走我們的創意和努力。
但我更傾向另一種看法:我們其實有兩個核心優勢。
第一,我們是最早一批做這件事的人,而且跑得夠快。我一直覺得,創業就是一場賽跑。你跑步的時候只能盯著一個方向:要麼向前衝,要麼回頭看。但如果你邊跑邊回頭,就會慢下來,甚至摔倒。所以你必須始終盯著終點,不斷加速。
第二,我們真正知道自己在解決什麼問題。別人可能複製了表面,但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幹嘛。我們有你說的那些「魔法」:產品、渠道、品牌,但更重要的是,我們有九個月的先發時間,而那九個月裡,我們在播種。播種品牌,播種影響力,搭社群,這些事情複製不了。
但如果今天你能在十秒鐘內複製一個成熟產品,那還有誰願意花時間自己從零做起?在這種環境下,很多成功就更依賴運氣。運氣當然重要,但沒有先發優勢的創業者,得非常非常幸運才行。
而現在很多創業者,其實只是把已有產品做了一點點邊緣上的微調。他們的想象力不夠,問題意識也不夠清晰。那你做的東西小,結果自然也小。
所以我之前說,AI 逼著我們重新認識人性。今天的創業公司應該認真想清楚:我為什麼要創業?不是為了做某個產品的「X.1 版本」,也不是為了做出「下一代」而去做,而是去解決一個真正存在的問題。

產品複製越快,創始人越重要
Harry Stebbings:我也在做投資,每個賽道可能都投了 20 多家。比如我最近投了一個 LLM 最佳化引擎的專案。現在每個方向裡都有幾十家公司,不像十年前可能只有兩三家。你作為投資人,會怎麼判斷、怎麼篩選?
Micha Kaufman:說到底,還是要從底層看今天這輪技術變革。
技術如果完全民主化,它就不再構成優勢。2022 年 11 月 OpenAI 推出產品的那一刻,它的 GTM 實際上就已經極度民主化了,因為它是免費的。你沒法比免費更自由。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變得更聰明瞭:寫得更快、研究得更深。但別人也一樣。AI 拉高了大家的能力,也把所有人拉回了同一起跑線。技術越來越強大,但它沒有賦予你獨特優勢。真正的差異,回到了最本質的問題:人是誰。
技術會演化,商業模型會變,方向也會轉型,但最後做決定的是人。所以我回看每個專案時都會想,創始人是誰?他們有沒有天分?是否真的相信自己做的事?他們是機會主義者,還是帶著信念?能不能面對變化?能不能從第一性原理出發想問題?
我投過幾十家公司。最成功的幾個專案,很多是我一開始並不看好的,因為看起來問題太難,市場太小,團隊內部還有各種問題。但他們有非常強的人。
Harry Stebbings:有具體例子嗎?哪個你原本並不看好,後來卻大成?
Micha Kaufman:有一家已經上市了。當年是種子輪投的,方向特別難,問題也難,創始人之間的關係一開始也沒捋順。說實話有很多理由它該死掉,但它沒死。
Etsy 的一個投資人形容他們那家公司時說了一句話我特別認同:「我之所以投這家公司,是因為它至少應該死過七次,但它沒死。」這一點最能讓我看見團隊的力量。
我跟他們有一段時間幾乎沒聯絡,結果突然有一天說要上市了。我當時心想:不會吧?這也太神了。最後這個專案給我帶來 50 倍以上的回報。所以說到底,還是人最重要。
Harry Stebbings:我常說,看早期專案只看三件事:創始人對不對,方向對不對,交易合不合理。這三個都對,那就該投了。
Micha Kaufman:我同意。這套判斷邏輯從來沒變過,也不會變。

99% 的 AI 公司都是泡沫
Harry Stebbings:你剛剛用 .com 泡沫來類比現在的 AI 熱潮。那你覺得,接下來幾年我們會經歷類似的泡沫破裂嗎?還是說,核心技術的指數級發展會讓這輪熱情和融資維持下去?
Micha Kaufman:如果你問我,現在這 1000 家 AI 公司裡,999 家活不過一兩年。市場是很無情的。
我之前說過,大多數公司並沒有提出真正有趣的問題,也沒做出足夠有價值的創新。他們只是看見風口就撲上去。這本身沒錯,但最終市場會出清,就像 .com 那一輪一樣。
但那些真正解決問題、持續創造價值的公司會穿越泡沫,比如當年的 Amazon。在這波 .ai 浪潮裡,也一定會誕生新的核心玩家。現在可能已經能看出一些影子了,雖然還說不準誰會成為下一個 Google。但路徑是類似的,從 CPU 到 GPU,應用會迎來一波發展。只是現在判斷還太早。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會先迎來一次出清,先從投資人開始。到某個時間點,他們會說:「我退出,錢不投了,你們自己先搞清楚在做什麼吧。」這會讓市場枯竭。
今天做一家 AI 公司,會遇到兩個根本問題:第一,你怎麼獲得使用者注意力;第二,你如何留住他們。這兩點上,絕大多數公司是失敗的。
我們還處在非常早期的階段,現有的市場容量遠遠不足以容納現在這麼多玩家,而使用者真正願意掏錢買單的產品,少之又少。
為什麼會這樣?主要是兩件關鍵東西缺失了:監管和貴的技術。這裡的「貴」不是指幾十塊或幾百塊能買到的技術,而是那種真正昂貴的、高壁壘的基礎能力,只有少數幾家公司承擔得起。這些技術才會真正拉開差距,也是市場完成自我清理的另一條路徑。

版權已死,我們還為何創作?
Harry Stebbings:你覺得當下最有趣的問題是什麼?
Micha Kaufman:很多,比如我們是否已經接受了「真實已死」?我們是否還能分辨人類與非人類的差別?但還有一個更宏大的問題:在這個被技術重塑的世界裡,人類究竟扮演什麼角色?
我的觀點是,你、我、包括所有人類,過去一直把自己當成宇宙的中心。如果這是前提,那一切就該圍繞我們運轉。但我們能接受自己失去這個中心位嗎?
AI 正在吞噬整個世界。它會持續進化到一個階段,不再需要人類監管或干預。儘管它是基於人類創造的內容訓練出來的,但它未必在乎我們。它學習我們創造的一切,把它們混合,然後生成新東西,不告訴你是誰的,也不承認是誰的。
比如現在有人用 Harry 的內容做播客,聽上去還不錯,但說白了,它只是生成了點東西。讓我真正擔憂的是,如果這種趨勢繼續發展下去,那人類繼續創作、繼續分享的動力會從哪來?如果一切都被吞掉、混掉、抹去來源,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繼續做內容?
作為人類,我們需要反饋。我們希望自己的創作被看見、有影響力。這就是為什麼有人願意開原始碼,為什麼我們會主動分享。因為別人的進步也建立在我們的努力之上。但如果最終什麼都沒有留下,創作還有什麼意義?
Harry Stebbings:但現在不少 AI 生成的內容,比如短影片,質量也不差。為什麼你覺得它們沒有價值?
Micha Kaufman:問題不在內容,而在創作者。當優質內容被 AI 拿去訓練,而創作者得不到任何署名、反饋或收益,這場遊戲就變味了。版權已經死了,在一夜之間。
Harry Stebbings:怎麼理解版權已經死了?畢竟現在音影片內容還是有很多。
Micha Kaufman:從人類歷史來看,智人大約 30 萬年前出現,進步長期是線性的。直到古騰堡發明了印刷術,它讓知識得以廣泛傳播。人變得有知識、有表達,也因此開始創作。印刷術讓作品能被複制、被流通,從而啟發更多人。
1710 年,英國頒佈《安妮法案》,這是現代版權制度的起點。它的出發點很簡單:如果你想鼓勵人們創作、分享,就要給他們兩種權利:第一,署名權,你的名字該出現在作品上;第二,變現權,你能透過作品賺錢。
這套機制維持了 500 年,支撐了整個現代媒體產業與網際網路生態的發展。
但現在,AI 跳過了這一層。它既不引用來源,也不給署名,直接把內容吞掉、揉碎、重組。版權在實質意義上已經死了。
如果原創者得不到承認,也沒有激勵,他們還會創作嗎?還會公開分享嗎?我不知道這會不會真的發生,但我必須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這不是以 Fiverr CEO 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一個父親。
過去 500 年,我們靠著創作與分享才讓生活變得更好。我不希望這條路就此中斷。人應該是世界的中心。像我們現在做播客,把內容交給 AI 用,是你自己決定的,這是選擇。但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為人類生產內容,而是為機器,那我們就真的失去了中心。
Harry Stebbings:你對 AI 的看法非常坦率、直白,幾乎毫無保留。作為 Fiverr 的 CEO,你覺得自己有義務在這個問題上發聲嗎?我知道很多上市公司 CEO 都在 AI 的使用上面臨不小的壓力。
Micha Kaufman:我不覺得那是壓力,更像是一種責任。歷史上,曾經的巨頭公司如今遍地屍骸,沒能活下來,大多是因為扛不過技術浪潮。
過去一輪技術週期可能還能撐個 7-8 年,現在呢?浪和浪之間的間隔越來越短。你得看清下一波浪在哪裡,才能踩對節奏。
作為 CEO,你的任務就是在每次技術變革裡找機會,再談下一步。但大多數公司做不到,哪怕是已經很成功的公司。很多連第一波浪都還沒抓穩,就被捲走了。
Harry Stebbings:那你在準備下一波浪潮的時候,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Micha Kaufman:有人問過我,現在做 CEO 是什麼感覺?我說,就像你在暴風雨裡當船長,然後有人問你:「你當船長感覺怎麼樣?」
很溼、很黑,一英里之內什麼都看不到。

摩爾定律已死,AI 時代快是唯一齣路
Harry Stebbings:你真是這麼想的?回頭看你在 Fiverr 的 15 年,現在這個階段對你來說有什麼不同?
Micha Kaufman:我父親在半導體行業做到過很高的職位。那個行業幾十年來最美妙的地方在於,它遵循摩爾定律。只要摩爾定律不失效,你就可以推演出未來 10 年的計算能力會達到怎樣的程度,晶片能做到多小。這是一種確定性,我們甚至有些懷念那個時代。
我們有一套清晰的推演邏輯。而現在,變得太快了。每次有人問我「你覺得五年後行業會是什麼樣?」我都會笑。你可以有方向感,但誰要是說他能精準預測五年後的 AI,那他多半是看不清現實。
Harry Stebbings:為什麼這個問題讓你覺得可笑?我反倒覺得向前看是應該的。就像有人問谷歌聯合創始人 Sergey Brin,「2030 年的搜尋引擎長什麼樣?」他直接說:「我不知道,我們就一年一年往前看。」
Micha Kaufman:我們當然要一直問這些問題,但也要明白,當下這個混沌時刻不適合做線性預測。噪音太多了。
Harry Stebbings:但現在我們看到像 DeepSeek 這樣的一大堆開源模型,你不覺得整個 AI 行業已經開始商品化了嗎?
Micha Kaufman:我不這麼看。我們還沒到 AI 真正進入定價階段,也還沒到 AGI,更別說超級智慧。我們確實離得不遠了,但還沒到。所以現在其實是企業下場試水的視窗期。
Harry Stebbings:你怎麼看現在價值越發集中這件事?比如 Anthropic、OpenAI、NVIDIA、TSMC、Google、Meta、微軟這些萬億市值的 0.0001% 超級玩家好像統治了一切,其他公司幾乎都在邊緣。你擔心這種鴻溝嗎?
Micha Kaufman:這和雲服務市場沒什麼本質不同。你看 AWS 和 Azure,其實也早就是寡頭格局了。雲服務供應商一大堆,但真正佔 80% 市場份額的只有兩家半。這種勢頭已經存在很多年了。
Harry Stebbings:你會考慮讓公司上市嗎?
Micha Kaufman:當然,為什麼不呢?
我其實挺支援上市的,有很多理由,只是要選好時機。但如果你還以為上市後能操控市場情緒、左右股價,那我建議你別上。這是個糟糕的想法。
對於那些有長期思維、願意做長線博弈的人來說,上市是個不錯的選擇。
Harry Stebbings:但我聽說資本市場最看重的是「可預測性」,甚至超過一切。這不就意味著,反而很難支援那些看不到短期回報的長期專案了嗎?
Micha Kaufman:如果你資本結構穩,能持續創造自由現金流,那你就能靠自己驅動增長。如果你的執行力強,市場對你有信心,那即便你想做些激進的事,融資也不會太難。
Harry Stebbings:五年後,你們會有更多工程師還是更少?
Micha Kaufman:大機率會更多。
技術把競爭拉回了起跑線。你現在一個人能幹三個人的活,但你的競爭對手也能。那你要怎麼辦?你得做得更多,跑得更快。
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市場中,公司的最大優勢之一就是速度。就是真能推動事情快速落地的能力。

速度與方向合一,才是真動能
Harry Stebbings:那有沒有一種情況是,越多反而成了負擔?比如 HubSpot 最近就說,他們寫了太多程式碼、做了太多功能,根本沒法上線,反而拖慢了進度。你怎麼看?
Micha Kaufman:能做更多,不代表你就該不停做。這很關鍵。
所以我在團隊裡從來不用「speed」這個詞,我用的是「velocity」(速度向量)。速度加方向,才叫真正的動能。
你跑得再快,方向錯了,也只是在原地打轉。比如你寫了一堆程式碼,結果推不上線,那說明問題根本不在產出,而在於你沒有先解決基礎設施的瓶頸。
你真正的優先順序錯了。不是一味往上堆功能,而是該先問一句:我們現在到底被什麼卡住了?與其建一大堆東西,不如先把基礎設施搭好。
而且說實話,你很可能也在做一些根本沒必要的東西。停下來,不要浪費時間。
我之前在一次團隊會議上也說過這事。那封郵件發出去之後,250 人全都擠到一個會議室。我當時就在思考「動能」這個詞時,想的是怎麼能持續降低失敗的成本。
說到底,大多數公司所做的事情,最終都會失敗,只不過沒人會主動講一個失敗的故事。
像 Amazon 這種量級的公司,可能同時在跑 5000 個實驗。都失敗了,也沒關係。但要是你投了 10 個工程師,搞了 3 個月,最後發現方向錯了,那就太晚了。如果你只花了 1 個人、3 天,快速驗證失敗,那其實是件好事。
所以我們要做的是降低成本,這樣我們就能多試錯。我經常在想,怎麼把單位時間的產出翻倍、甚至翻三倍,同時還能提升交付的質量。但你能這麼想,別人也能。大家又一次站在了同一起跑線。那怎麼辦?你得有額外的差異。
我覺得,開發者這個職業接下來會變得非常不一樣。AI 將會讓那些已經是 10x 的人成為超級開發者,而不是用來讓普通人從 1x 成長為 10x 開發者。

市場營銷將最早被 AI 顛覆
Harry Stebbings:如果未來工程和技術團隊會變得越來越重要,那你覺得今天有哪些職業,五年內可能就不存在了?
Micha Kaufman:大家第一反應可能是客服,但我自己在 Fiverr 看到的最大變化,其實是在市場營銷部門。
如果你仔細看那些 copilot 工具在幹什麼,它們做的,恰恰是工程師最不想做的那部分:到處找開原始碼、複製貼上、查文件、找庫、評估能不能用、審安全問題、fork 再自己改。這一整套流程,本質上就是 Google 檢索加複製貼上,機械又重複。你會覺得,這是人該乾的嗎?這應該是機器做的事。
但營銷不是。我們現在還沒看到一款 AI 工具,能像對工程師那樣,對營銷人產生同等級別的賦能。
說到底,我們還是在向人做營銷。不管是圖文、音影片、指令碼、文案,最終都得被人類感知,被人類理解。這就要求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人的行為,而不是一味追求效率。
但問題是,很多人被 AI 工具給誘惑了,以為一切都能自動化,結果方向錯了。AI 沒有你想得那麼全能,至少目前還不具備這種能力。
Harry Stebbings:完全同意。我花很多時間研究社交媒體傳播。但說實話,如果你是在 Virgin、NatWest、Chase Bank 這些大公司裡寫「我們很高興宣佈新品上線」這種文案的,那你完了,AI 十秒就能寫十條。
但如果你是那種擅長做病毒式傳播的高手,對語境很敏銳,知道怎麼抓住熱點、善用 meme、搞得懂梗圖,還能寫出有張力的內容,這就是真本事了。現在我願意花一百萬美元請這樣的人幫我管社交媒體都找不到。
Micha Kaufman:沒錯。所以我覺得,在所有崗位裡,初級市場職員是最容易被 AI 替代的,比程式設計師還快。因為程式設計師哪怕用 AI 寫程式碼,最後也得看懂那段程式碼,除錯它、跑通它,就算是新人程式設計師通常也能理解邏輯。
但市場營銷不一樣。AI 介入之後,基本沒有門檻了。這就意味著這個領域的自動化程度最高,變化最劇烈。
Harry Stebbings:你在管理風格上有沒有改變?有沒有因為 AI 的興起,調整自己的表達方式或溝通方式?
Micha Kaufman:我不用 AI 來寫作,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跟其他上市公司 CEO 聊過這事,甚至還開過玩笑,說乾脆我們自己做一個 AI 投資者關係助手得了。這樣連電話會都不用開了,致股東信也不用寫了,AI 自己寫自己答。
反正這些材料很大一部分是給機器看的,用來跑交易、做情緒分析。那乾脆喂一個標準格式進去,更高效。
Harry Stebbings:在你和其他 CEO 私下交流時,你們是更傾向於認為,AI 的進展其實比大家表面上意識到的更快,失業潮會更早到來?還是覺得還早,沒有大眾想象得那麼強?
Micha Kaufman:我覺得大部分人的理性預設是:我們距離大規模失業那臨門一腳,不遠了。
當然,如果 AI 其實沒那麼快,那太好了,大家還能喘口氣。但如果它真的很快,那你最好早點開始準備。這是更安全的做法。
現在還沒有公司因為 AI 進行大裁員。但本來就臃腫的組織已經在動了。
我自己在郵件裡也提過:在我們說要招更多人之前,先看清楚現有這批人有沒有真正把潛力發揮出來。
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團隊結構要保持輕巧,但不能短板明顯。如果有一天真要砍成本,你得非常清楚,哪 50 個人是你第一時間可以放手的。如果你心裡已經有名單,那不如早點行動。
我們要先搞清楚如何把現有團隊的產出最大化,再決定是否招人。如果真要招人,那這些人必須是 AI native 的。
無論你來的是法務、財務還是客服,你得對這個時代的運作方式瞭然於心。我不會從頭教你。
Harry Stebbings:那有沒有一個你最想削減的成本,但現在因為某些原因還不能動的?
Micha Kaufman: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削減市場營銷的成本。但前提是,你的業務能在沒有營銷的情況下自然增長。
如果你的自然增長能力足夠強,你就會開始問自己:我現在花這一塊錢帶來的新增客戶,真的值得嗎?
我之所以還沒砍,不是放不下,是因為我們還沒到那個點。

快問快答
Harry Stebbings:你對 AI 的哪一個看法發生過轉變?
Micha Kaufman:最初 AI 進入大眾視野,是因為 OpenAI 以非營利的方式推動這項技術。當時我以為,這會是一場全球協作的變革,能把技術的權力下放,讓更多人掌握,而不是集中在少數人手裡。但現實很快讓我改變了看法。特別是當 OpenAI 開始轉向付費模式之後,我意識到事情不會是我想的那樣。作為一項底層技術,我本希望它能更開放一些。
Harry Stebbings:Elon 明顯支援開源,Sam 支援閉源。你更傾向哪一邊?
Micha Kaufman:AI 是一項非常基礎的技術引擎,從我的角度看,我還是更支援開源。
Harry Stebbings:假設你有個孩子剛大學畢業,正準備進入職場,你會給他什麼建議?
Micha Kaufman:我會在他上大學之前就給建議,別上大學。
除非你去大學是為了談戀愛、社交、喝酒,那就另說。如果你需要有人每天催你起床、逼你上課、用考試嚇你才能學東西,那大學可能是你需要的。
但現在 90% 以上的新興職業都可以靠自學,還省時間。不喜歡看書?可以看影片。不想看影片?可以聽音訊。再不行,AI 可以按你的需求生成。在我看來,大學只是在浪費時間。
Harry Stebbings:回顧 Fiverr 的歷史,有哪個機會你沒抓住,現在還後悔嗎?
Micha Kaufman:我們曾經有機會做出 OnlyFans,但我們當時選擇了不做。
其實在 Fiverr 很早期的版本中,我們就看到一些端倪。當時我們並沒有開放那類服務的品類,但後臺的搜尋裡開始頻繁出現一些暗語。人們在社交平臺上分享去 Fiverr 搜 X,懂的都懂。
我們當時是能做的。但從創始人的角度,那不是我們想走的方向。
Harry Stebbings:Fiverr 會是你人生中的最後一家公司嗎?
Micha Kaufman:我不知道,現在是。但我每年會花一兩天給自己做一個「領導力審計」。
我會問自己:我還適合繼續領導這家公司嗎?我會評估我的能量、投入、好奇心和產出結果。如果對公司已經貢獻不了最大價值,那就得面對現實。
我有個規則:如果我連續五天醒來,第一個念頭是「我不想幹了」,那就是真的不想幹了。有時是失去熱情,有時是對事業失戀,有時是人生有了別的召喚。一兩天狀態不好沒關係,但要是連著幾天都是,那就說明問題更深了。
Harry Stebbings:你什麼時候最快樂?你覺得人生是關於快樂的嗎?Nick Storonsky 上節目說過:「人生不是關於快樂,而是關於成功,只有成功才會帶來快樂」。你怎麼看?
Micha Kaufman:我覺得人生是關於意義。當你去追求有意義的事,過程裡一定會有痛苦,也有快樂。但那才是真實的生活。只要你還在做讓你覺得有意義的事情,你內心深處就是快樂的。
Harry Stebbings:最後一個問題。你希望別人怎麼記住你?你的孫輩以後會怎麼評價你?
Micha Kaufman:我把自己看作是某種傳承的一部分。我的父母和祖父母傳給我一些很重要的價值觀,那些也成了我作為一個人、丈夫和父親的核心。
我一直相信,給予比索取更有力量。我討厭一味索取的人。也許他們會記住我是一個給予的人。這個世界不欠你任何東西,這是我教給孩子的核心價值觀之一。
我還跟孩子們講,家永遠是安全的地方。不管你在外面遇到什麼事,回家,我們一起想辦法。
這不是說失去判斷力,而是說不要用評判去壓垮他們。你的初心是幫助他們。這一點也滲透進了我的管理方式,有這種激烈但坦率的風格。
行事上,我覺得自己也是個藝術家。我透過創造來表達自己:創造一家公司、一個產品、一個社群,甚至是一場運動。
所以如果你問我想怎麼被記住?一個建設者,一個藝術家。

文|Neya
編輯|Cin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