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51 篇文章


題圖:來自 Pixabay
作者:宇秀, 加拿大華裔詩人、作家。祖籍蘇州。文學、電影雙學歷。著有散文集《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詩集《我不能握住風》等,作品收錄於各年度選本、排行榜等文集近百部,部分翻譯為英、日、葡萄牙語。曾獲1993年中國電視獎、第40屆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等。本文原載於2024年3月12日《南方週末》,原題為《伊麗莎白,卻對菱花淡淡妝》。
李清照婚後寫過一首詞,上闋道:“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下闋曰:“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這首《醜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描述夏晚雨後情意繾綣的閨房情趣。詞中女主彈罷樂音就寢時分,還要對鏡補妝,輕描薄施,一個不僅深諳五音六律、還懂以美容挑逗郎君的新婚少婦,躍然紙上。古人以銅鏡照面,唐代以前多為圓、方形,自唐始流行花式鏡,以八瓣菱形最富特色,文人墨客便以“菱花”代稱銅鏡,故有“ 卻對菱花淡淡妝”。 距今近千年的古代女子,在那時就敢把自己新婚閨房情趣盡訴筆端,夠率真大膽!“絳綃縷薄”的衣著,“雪膩酥香”的冰肌玉體,“笑語檀郎”的主動,一一道來,不諱人言。
當然,李清照本就是敢說敢做的天下第一才女,豈在乎他人置喙?與她同時代的文壇鬚眉幾乎無一不遭其吐槽,即使先賢屈原也未逃過其犀利評騭。《鷓鴣天•桂花》中最後兩句“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即批評屈子作《離騷》,遍寫名花珍卉芳菲香草,以喻君子修身美德,唯獨遺漏了“花中第一流”香冠中秋的桂花。
清照筆下既有溫軟香豔的閨房之作,也有“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豪放剛健,正是這雌雄同體的特質,這首“醜奴兒”儘管香豔,卻豔而不俗,尤其“卻對菱花淡淡妝”一句,寫得形神兼備,妙趣可愛,成為描繪愛美女子的佳句名言,超越了閨房,超越了時代。想想現實生活裡,無論婚後還是寡居的女人,倘若不甘在日復一日的庸常瑣屑家務和週而復始的歲月裡變成黃臉婆,除了“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內在修煉外,誰又能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時常“卻對菱花淡淡妝”呢?

▲來自網路
說到這裡,伊麗莎白就出現在我眼前,她第一次坐在玫瑰泰餐廳的情形清晰如昨。
那是十五六年前。我在西溫溫哥華市區中心海濱大道經營玫瑰泰餐廳,當時那裡人口很少,華裔面孔更是稀缺,一批幾十年前的英法等歐洲移民和他們的後裔集中在此。餐廳面向馬路的一排窗戶,若一幅寬銀幕,每天往返在那幅“寬銀幕”上的路人,像電視連續劇裡的人物一樣重複出現,令我記住了相當一批“角色”,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伊麗莎白,當時我並不知其名,但可以斷定她是英國人。看她從來都是自在獨行,而且是那樣精緻考究,我不由向這位孤獨的行人暗暗致敬,並在心裡稱之“英倫老小姐”。在餐廳開張的頭兩三年裡,只要天氣不太糟糕,她就會在“大銀幕”上走個來回,但從未進來,甚至都不朝窗子裡面張望一眼。當然,來來回回走過而不入的行人並非就她一人,只是她引起了我格外的關注和期待,直接的原因就是她的衣著,尤其是她頭上款式從不重複的帽子。
她是個矮小的白人老婦,總是腳蹬低跟皮鞋,穿著過膝裙套裝,與帽子色調統一,戴著白色或黑色手套的手或臂彎裡必有一隻小手袋,似乎是在替女王活出一個世俗生活裡的翻版,那些鮮豔的上下身統一的亮綠、明黃、粉桃、橘紅、玫瑰紫、寶石藍等,在灰濛濛的天氣和蕭索的街面上是一道靚麗的彩虹。我很是期待她有一天推門而入,坐到餐廳某個位置,我好看清她身上的細節,也暗暗把她進門當作本餐廳征服當地老白人“傲慢與偏見”的一個小小勝利,儘管當時餐廳的主顧多是白人。
看著如此這般的英倫老小姐,來來回回在“寬銀幕”上走過兩三個年頭,無論時尚的流行如何,她總是一身辨識度很高的“英女王”穿搭風,色彩豔麗的套裝裙,或小碎花連身裙外罩一件與裙子上的花卉顏色一致的長風衣,冬天的大衣也與她的套裝一樣是嬌豔的少女色,沒見過她穿黑色、灰色,而且從皮鞋開口的腳面以上至小腿,四季裸露,不曾見她穿褲裝。
春末初夏的一天中午,我驚訝地看到她佇立餐廳門口,看攤在樂譜架上的選單,然後終於朝窗戶裡面張望了一下,又用戴著白手套的一隻手翻了一頁選單。
午市最忙碌的飯點已過,餐廳裡少了熙攘的擁擠,但也不冷清。那天當班的侍應是從羅馬尼亞來的帥哥索林,他原本是布加勒斯特五星級酒店宴會專職招待,經驗豐富,舉手投足訓練有素。他的白襯衫總是熨燙挺括,散發出淡淡的洗淨烘乾的清香,黑領帶用同色領帶夾不露聲色地夾住,不會盪來盪去。那些衝他來的回頭客,一批中老年白人女性異口同聲稱很享受他的歐式服務,“He is very European”, 她們說。
那天,英倫老小姐推門而入時,正在換臺布的索林,好像後腦勺也長了眼睛,沒等我從吧檯出來,他已轉身到了門口,把客人領到正中的一張小臺,迅即送上選單和一杯冰水。那天她穿了一身蘋果綠套裝裙,靠近領口下別一枚閃亮的小胸針,脖子上露出一串珍珠項鍊,白色草帽上裝飾著與短外套同色的緞帶和緞帶扎出的花朵。她落座後,將白手套搭在黑色手袋上。索林給她上了杯白葡萄酒,她晃了晃酒杯湊到鼻尖嗅嗅,抿了一口,淺笑頷首,然後從包裡掏出一盒粉餅開啟,對鏡用絲質手帕撳了撳額頭和鼻翼。我腦海裡迅即跳出了易安居士 “卻對菱花淡淡妝”,一箇中國古代美才女和現代西方美豔老婦的形象疊印到了一起,她們都用絲綢手帕,而不是餐巾紙。
趁客人等菜時,我走到她的桌旁送上本店主人的問候,我報上自己名字,歡迎她光臨,順口讚美了她的衣著和帽子。她啪嗒合上粉餅盒,用很濃的倫敦口音回應我說,她叫伊麗莎白,當她十七歲還在倫敦的時候……說到倫敦,她翹起蘭花指輕觸下巴,話語停住了,眼神飄忽迷離起來,但很快話頭又轉回到現實,說她後來跟了父母移民來到加拿大,直到如今。這時索林端上了一盤紅咖哩雞和一小碗米飯。我回到吧檯裡還在想,她的話為何停在十七歲的倫敦?那正是情竇初開的花季,是不是有一段愛情被迫擱置在了泰晤士河畔?

▲來自 Pixabay
伊麗莎白離開後,索林說他的手上有客人的香味。我一驚,怎麼會?索林說,剛才幫伊麗莎白刷卡結賬,她信用卡上的香味染到了自己手上。說著,把手放到鼻子下又聞了聞。
多日後的一個午後,每張餐桌上的水杯已換成晚餐的高腳杯。伊麗莎白推門而入,她一身紫羅蘭,當然還有紫色帽子,像一株枝幹略彎的薰衣草。那天,伊麗莎白“包場”了。服務員已休息,我一人專侍這位英倫老小姐,也得以和她多聊聊。這個地區的西人中有許多孤寡老人,他們許多時候到飯店並非只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有人說說話,所以他們不喜歡那種點了單上了菜,如同點了炮仗轉身就走的中式服務員。這次,伊麗莎白叫了杯紅酒梅洛,配酸酸甜甜的青木瓜沙拉。她又說起十七歲在倫敦,我期待往下的故事,她卻再度嘎然而止,話語轉到她每天必須的散步,這就是為何我總看到她在餐廳的“寬銀幕上”往返走過。原來只是散步!只是與別人在林中小徑散步不同,她要走鬧市大街。
我不知道伊麗莎白是否有過婚姻,或者美麗或者不幸的愛情,但她主動告訴我她沒有子女,父母過世後獨自過到現在。我不好過問個人隱私,就好奇她到底有多少頂帽子。她說有兩百多頂,在她的單身公寓裡佔了很大一片空間,那是需要仔細打理的,使之每每戴上外出,嶄新如初。我暗自佩服,一個女人從青春到暮年,一路獨自走來,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素日里,總是山青水綠,把自己活成“女王”那樣的風景,內心該有多麼強大啊!
此後,伊麗莎白依然一如既往,因堅持散步而在餐廳門前的“寬銀幕”上往返。然而,不知哪天起,我忽然發覺很久沒見到她了,再後來,我也賣掉了玫瑰泰。伊麗莎白留給我的最後一個鏡頭就是:那天餐後,她開啟粉餅盒對鏡補妝,在飯後發白的唇上抹上玫瑰色口紅。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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