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的上海,黃浦江畔的當代藝術博物館迎來了一位特別的訪客。
76歲的他身穿建築師慣常選擇的黑色T恤與米色西裝,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面容神采奕奕,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了十五歲。

他是貝聿銘最小的兒子貝禮中(Sandi Pei),也是貝氏建築事務所的合夥人兼創始人。此番來華,他不僅參加了由M+和PSA聯合主辦的“2025上海西九文化周”,還特別抽出時間接受了我們的採訪。
他慢條斯理地回憶父親的理念,嗓音略帶沙啞,講到激動處頻頻揮手比劃。
小時候,貝禮中並不喜歡建築。但最終他還是和父親一樣,走進了哈佛建築系。畢業後,他進入貝聿銘建築事務所,先是做圖、參與設計,慢慢地,他成為了父親最信賴的合作伙伴。

在過去三十多年裡,貝聿銘的後期專案——從香港中銀、盧浮宮金字塔,到多哈、紐約、香山飯店——他都在其中參與。
他不只是“貝聿銘的兒子”,更是那位建築大師親自帶出的接棒者。

十多年前,M+ 博物館策展人 Aric Chen 曾寫信給貝禮中,表達為貝聿銘策劃人生回顧展的願望。
那時 97 歲的貝聿銘剛剛退休,一生拒絕為自己辦展的他第一次點頭。三人在曼哈頓的會面敲定主題:展覽不只展示建築,還要呈現父親在家庭、在友誼、在時代裡的角色,而貝禮中被推到“第一敘事人”的位置。

與父親的羈絆並非一開始就如此明晰。
少年的貝禮中對建築毫無興趣,大學時醉心繪畫與搖滾。直到大三,他偶然選了一門建築課,才發現這門學科“其實沒那麼糟”。
畢業後,他用父親獎勵的旅費在羅馬住了一年,日日與巴洛克穹頂、文藝復興立面為伴,最終也像父親當年那樣考進哈佛設計學院。

(左起)三子貝禮中、次子貝建中、貝聿銘
1976 年,他拿著哈佛碩士文憑,卻撞上行業寒冬,差點去溫哥華另起爐灶。父親一句“要不過來幫我做個佛教靜修處專案?”讓他留了下來。那一年,他們第一次並肩作戰。
專案完工,貝禮中索性留在父親事務所,從繪圖員、方案建築師一路磨鍊。
此後約十年,他們共同跑遍世界工地——盧浮宮玻璃金字塔、達拉斯梅爾森音樂廳,乃至今日即將完工的滴水湖雙子塔,無不留下父子並肩的腳印。

香港中銀大廈是貝禮中職業早期參與的代表性專案。
他回憶,父親堅持採用三維桁架結構以減輕結構負擔、應對臺風;而他本人則主要負責底部空間與場地部分,包括銀行大廳、場地開發和岩石花園等。

他坦言,這個專案後來成為事務所其他專案的原型。“它不是終點,只是一個開始。”在之後的專案中,他持續延用這一結構語言,並不斷對其進行改進,比如提升窗幅、增加層高等。
他還談到父親面對盧浮宮爭議時的堅持:“他之所以能說服總統米特朗,是因為他真的相信自己做的是對的。”
但這並不容易,有段時間貝聿銘走在街上都會被人們罵,還有人朝他吐口水,“那幾乎是一場一個人面向全國的鬥爭。”

貝聿銘與玻璃金字塔模型合影
但是貝聿銘並不是盲目自信:“他有非常堅定的信念,因為在他提出任何建議之前,他首先要做的都是儘可能的學習,這樣才會知道什麼是真正正確的解決方案。”
“從他的行為方式、他對工作的熱愛以及崇拜他的人身上,你會見到一個值得效仿的物件。”

貝聿銘肖像,攝於剛獲選設計馬薩諸塞州多切斯特的肯尼迪總統圖書館暨博物館之時,1965年。© John Loengard/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Shutterstock
時至今日,貝聿銘不僅在作品,也在溝通、信念方面影響著貝禮中以及許多後輩建築師。在每一個低落的時刻給予人堅定的力量。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貝禮中同樣非常重視自己母親的付出,對母親的敬愛溢於言表。
他說某種程度上,自己母親盧愛琳是“被遺忘的人”。“我認為她對他的成功至關重要。”他把“至關重要”這個詞的英文重複了兩遍。

對他而言,真正將家庭串聯在一起的是母親盧愛琳。她是廣州名門之後,與貝聿銘同在哈佛上學,學習景觀建築,也對文學和藝術極為關心。結婚生子之後,她不得不結束學業,迴歸家庭,隱身於貝聿銘之後。
在家庭中,她是貝聿銘最信任的顧問,也是支撐者。兩人經常一同旅行、看展覽、與藝術家交流,她的判斷和品味也常常成為貝聿銘做決定的參考。
“我父親非常欽佩我母親的判斷力,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得到這樣的支援,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在他需要的時候,從來都是竭盡全力。”

每週的家庭晚餐成為他們情感聚合的重要時刻。“我們每週至少要聚餐一次,一起吃頓晚飯,這很美妙。”
貝禮中提到,母親做得最好的是法餐。她可以從巴黎高階餐廳嚐出菜式的構成,然後回家加以改良;但中餐她並不擅長,父親偶爾會去外面吃中餐來解饞。

他笑著說,父親有時也吃得很簡單,只要有一盤番茄醬意麵就很開心的,但他對三文魚很有研究,佐餐時喜歡葡萄酒、馬丁尼還有蘇格蘭威士忌。
對於藝術與博物館的熱愛,父母雙方都有深厚的情感積累。
他說,自己認識的很多藝術家,其實都是從父親和母親的朋友圈延續下來,“我們講的是同一種語言”。這種家庭氛圍讓他天生理解藝術在建築中所扮演的角色,也為他後來的跨界合作打下基礎。

從滴水湖到獅子林
建築的再生
在上海,滴水湖畔的中銀金融中心則是另一端的延續。
這一專案源自貝聿銘1992年為西班牙設計的未建成“雙塔”,貝禮中主導將其重構為今日版本。

他對這一專案做了多項更新:加大窗戶尺寸、提升層高……目前建築已經進入外立面幕牆收尾工作,建成後將成為以金融總部辦公為主體的大型城市綜合體。
“我認為這將是另一件具有時代意義的作品,這幾乎是我們的標誌性設計。”他說。

談及對上海的情感,他說,上海是父親真正的成長地,自己也有相似的認同。“父親小時候就是在這座城市看好萊塢電影、接觸西方文化的,正是上海激發了他對外部世界的想象。”
如今,貝禮中也希望繼續在上海書寫“貝氏建築”的下一章。
此次來華,貝禮中還前往了蘇州。這座城市既是貝聿銘的童年棲居地,也是其建築理念的啟蒙源頭。
園中的石景與水系曾深刻影響了貝聿銘對空間與時間的理解。
貝禮中回憶,父親小時候就意識到:“這些園林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那些石頭被留在水邊,不斷地被溪水侵蝕,這意味著一種連續性。過去與現在,也許還有未來,這是一份生生不息的文化遺產。”

貝禮中來到家族故居獅子林
在與姑蘇區政府的會談中,貝禮中提出希望能參與到蘇州古城保護更新的計劃中。他並未提交所謂“更新方案”,而是分享了他的觀察與建議,比如如何在不破壞原貌的基礎上引入綠色能源技術,如何在傳統園林之外營造“新型公共性”。
對他而言,蘇州不只是家族記憶的起點,更可能是建築理念再次實踐的試驗田。

“最美的建築,應該是建築在時間之上的,時間會給出一切答案。”
這句曾被父親反覆引用的話,如今由他延續,在城市的新封面上慢慢生長。


文、編輯:外灘君
部分圖片來自貝氏建築事務所、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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