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和他的盧浮宮博物館:最美的建築,應該建築在時間之上

1984年1月23日,67歲的貝聿銘揣著一份專案報告,走進法國曆史古蹟最高委員會(Commission Supérieure des Monuments Historiques)安排的會議室。
會議室燈光熄滅,貝聿銘用幻燈片的方式介紹他的盧浮宮改造設計方案。
當貝聿銘微笑著向委員會解釋玻璃金字塔“看上去像是一個閃亮的鑽石一樣光芒四射”時,得到的評價是“一個巨大的破玩意”

圖片來自©www.louvre.fr
很多年後,回憶起那天,貝聿銘說:“那是一次可怕的會議,好在我懂的法語有限,當時如果我聽懂了他們講些什麼,我一定會離開的”。
當年的貝聿銘不會想到,40年後,這個被法國人貶低得一無是處的“巨大的破玩意”會成為日後遊客爭相打卡的巴黎地標建築。

為什麼是貝聿銘?
時間倒流回1983年,貝聿銘剛剛憑藉華盛頓國家美術館贏得了普利茲克獎。
正是這一年,貝聿銘從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手中接下了令他興奮不已的“大盧浮宮(Grand Louvre)”改造專案。此時,即將引發巨大爭議的玻璃金字塔方案尚未公之於眾。
密特朗和貝聿銘的第一次見面是1981年,那時他剛剛上任法國總統7個月。密特朗早前在訪美期間參觀了華盛頓美國國家美術館,而在提出“大盧浮宮”計劃前,他邀請了世界上十五位博物館館長推薦建築師,其中十三位都推薦了貝聿銘。
但在那時,貝聿銘的回覆卻十分克制:“我年紀大了,不想再參與競標,要麼直接把專案交給我,要麼就讓別人去參與競標而我放棄。”
這樣的回覆,並非一種“以進為退”的圓滑策略。不久前,貝聿銘剛在密特朗主持的另一項工程——巴黎拉德芳斯大廈的設計方案中競標失敗,與之相比,盧浮宮的改造專案顯然更有難度。

另外,“不喜歡競標”也是貝聿銘職業生涯後期形成的理念,他認為如果幾位建築師進行公平競爭,意味著在評選過程中業主與建築師應儘量減少接觸,但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早期設計和概念設計的脫離,最初的設計也很可能在競標的過程中被改得面目全非。
但法國的法律嚴格規定,大型專案建設必須進行公開競標,即使是總統也不能違背法律。為了順利讓貝聿銘設計,密特朗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盧浮宮的改建不能算是新建,盧浮宮首席建築師喬治·迪瓦爾主持整個工程,貝聿銘作為喬治的助手加入團隊,只不過,總統指定由這位助手全權進行設計。
“儘管心情十分激動,但我並沒有馬上接受這個專案,而是請求密特朗總統給我四個月的時間去探索。盧浮宮的歷史和法蘭西的歷史緊密相連,從12世紀到現在,一個個統治者來來去去,不斷拆拆建建,盧浮宮可以說是法國人的紀念碑。”
同樣作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總統,在密特朗之前,蓬皮杜建造了蓬皮杜藝術中心,德斯坦打造了奧賽博物館,密特朗顯然也希望在任期內為自己打造一座不會被遺忘的紀念碑。於是,史詩般的“大文化都市計劃”拉開序幕,當然也包括被稱為“大盧浮宮”(Grand Louvre)的盧浮宮改造計劃。
盧浮宮和協和廣場之間的杜樂麗花園
但當時,作為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博物館之一,盧浮宮的維護管理情況已下降到第三世界國家水平。
由於缺乏中央入口,老舊的宮殿早已無法承接日益增長的參觀遊客,只佔10%的儲藏室也遠不足以保護數量龐大的藏品。來自全世界的遊客為了三件鎮館之寶——蒙娜麗莎、維納斯和勝利女神,不得不在狹窄而標誌不清的過道來回奔波,僅僅為了觀賞這三件藏品,人均就要耗費一個半小時。更不要提偌大的博物館中只有兩個廁所供公眾使用,中央庭院更是被形容成“巨大的停車場”。
老邁的盧浮宮,急需一次大刀闊斧的變革。

1984年的盧浮宮廣場

在玻璃金字塔之前,盧浮宮的中央庭院位置是兩個19世紀拿破崙三世時期修建的廣場,圍繞著兩個廣場的,是一個巨大的停車場,盧浮宮當時的入口在德農殿側翼,而黎塞留殿側翼則被財政部佔用。隨著遊客人數不斷增加,原本的入口早已不能滿足龐大的客流量,盧浮宮急需一個更為明顯,且能夠疏散人流的主入口。
盧浮宮內如今最受歡迎的展廳之一——馬利中庭,曾經是財政部的露天停車場,貝聿銘給它加上巨大的玻璃蓋頂,使之成為陳列大型雕塑的理想場所。
揹負巨大壓力的貝聿銘在1982-1983年底多次前往巴黎實地考察,研究。“之前我去巴黎時,對盧浮宮的整體已有所瞭解,但我那時想知道的是,有沒有我可以進一步做的。如果我覺得不能再有所貢獻,我會回絕這一專案。經過三次探訪之後,我覺得確實還可作為,而且非作不可。”貝聿銘回憶。“我們當時的難題之一,是如何將宮殿改建成現代化的博物館。”
最終,他從安德烈·勒諾特爾(André Le Nôtre)設計的凡爾賽宮後花園得到了啟發,貝聿銘認為:勒諾特爾的園林景觀設計對空間和幾何圖形的凸顯具有一種“現代性”,這種為法式園林注入靈魂性秩序感的幾何規劃,讓宮殿之外的庭院和華麗厚重的建築相互呼應,既和諧又跳出了當時巴洛克式的繁複。
貝聿銘在《大盧浮宮》一書的序言中寫道:“給我最大啟發的莫過於勒諾特爾。金字塔的律動來自整個建築的幾何性,而這種幾何性正是根植於法國文化。”
安德烈·勒諾特爾設計的凡爾賽花園
與總統約定的四個月實地考察結束後,玻璃金字塔在貝聿銘心中已經初具雛形,但在向密特朗介紹設計初稿時,他並未透露這個大膽的設想,只籠統解釋了“光線”對於巨大的地下工程部分的重要性。
看完貝聿銘的初稿,1983年11月,密特朗迅速宣佈“好的東西就讓它一杆子走到底,大家誰也無法再回頭。1986年必須完成第一期工程。”
“我是不想再設計一座盧浮宮了”
總統的篤定,並未讓貝聿銘的方案暢通無阻。
正如開頭所說,僅僅在第一步取得法國曆史古蹟最高委員會的認可環節,貝聿銘就面臨了此生從未有過的批判,甚至謾罵。法國新聞報道對貝聿銘設計的批判,掀起了一場有關玻璃金字塔的輿論之戰。
最知名的《世界報》刊登了一篇題為《死人之家》的藝術評論,文章中評價貝聿銘的設計是“將盧浮宮的迴廊庭院變成迪斯尼後院”。《費加羅報》則評價這是《一個沒有品味的建築》,《自由報》更是以一篇《令人驚訝的中國金字塔》提出更直白的諷刺。
©Pei Cobb Freed&Partners
貝聿銘的兒子回憶說:“當時法國人真是目瞪口呆,甚至惱羞成怒,大叫怎麼讓一個華人來修我們最重要的建築?貝聿銘會毀了巴黎。”貝聿銘的女兒貝蓮甚至看到,街上的女人們朝他父親腳上吐唾沫。還有巴黎人佩戴寫有“為什麼要造金字塔?”字樣的圓形小徽章,表達他們的不滿。
盧浮宮擴建的13年中,前兩年幾乎都陷在這種無休止的爭吵上。
回憶起那段日子,貝聿銘說:“我是不想再設計一座盧浮宮了。這個設計案一開始就很坎坷,抨擊沒有停過,我猜想百分之九十的巴黎人起初是反對這個工程的。”
對於貝聿銘來說,取得當時巴黎市長雅克·希拉剋(Jacques René Chirac)的支援是推進改建盧浮宮專案的重中之重,但又幾乎是一件不可能達成的任務,因為希拉剋是反對黨領袖,是密特朗最關鍵的政敵。
為了向希拉剋更好地介紹自己的設計,貝聿銘提出希望在盧浮宮廣場上放置一個1:1的模型。1985年5月1日,一臺高達70米的巨型起重機將一個等比例的金字塔模型放置在了盧浮宮庭院中心的拿破崙庭院上。
希拉剋參觀金字塔模型
雖然希拉剋並未直接評價玻璃金字塔是否合適,但在圍繞模型觀摩一圈後,他對著記者的鏡頭表示:“這樣看還不錯。”他認為這個方案將開放巴黎。
新聞報紙第一時間向國民傳達了希拉剋的“支援”,至此,反對的聲音日益消減,玻璃金字塔算是逐漸得到了法國人的接納。
圖片來自©Thierry Orban
接下來,擺在貝聿銘面前的是更多更實際的問題。
一座被埋在地下的建築
如今,提到貝聿銘對盧浮宮的改建,大多數人立刻想到的就是佇立在中庭廣場上的玻璃金字塔。
但對於這個耗時超過十年的專案而言,金字塔只不過是整個改造工程中的冰山一角。其設計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增加了疏散和聚集人流的大型公共空間,只不過,建築師將他精心設計的整個建築都藏在了地下,唯一可見的部分,就是承擔中央入口作用的玻璃金字塔。
改造計劃是收回財政部佔用的黎塞留館,並建立一個龐大的地下系統——畫廊、儲藏室和儲存實驗室。除了廣場中中心的大金字塔作為主入口外,三個小金字塔分別指向三個通道的方向。
整個建築是一個被‘埋在地下’的建築,金字塔就像是他的穹頂這個地下建築的建造遵從一種不可反駁的內在邏輯:將盧浮宮兩邊的樓連成一個高密度的整體,為它提供以前嚴重缺少的接待、技術管理和學術研究的空間。假如這一嚴重匱乏的現象不得到解決,盧浮宮漸漸就會淪為一個1908年前的墓穴。”貝聿銘在設計報告中這樣解釋。
改造前的盧浮宮,原有入口狹窄,且自1871年拿破崙三世時期,北側的黎塞留館就成了財政部大樓,博物館的部分呈“L”形,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入口最重要的並不是它的特殊形態,而是將光線帶入了拓展出來的地下兩層空間,同時,作為主入口,遊客可以透過它分別進入盧浮宮的三個館,原來的“串聯”建築變成了遊覽起來線路更清晰合理的“並聯”建築。
這樣的設計有一個必須滿足的先決條件,那就是製造金字塔的玻璃完全透明。只有絕佳的採光,才能讓整個建築的地下部分煥發光彩。另外,遊覽盧浮宮的遊客站在金字塔底下透過玻璃結構仰望天空,更能體會古老宮殿的巴洛克式建築風采。
因此,玻璃必須是安全係數極高、透明度極高,平滑程度也不容許任何誤差的。這個要求放在今天也許並不苛刻,但在當時,完全透明的玻璃是不存在的。
在當時,由於難以解決玻璃中含鐵元素的問題,玻璃難以避免顯現出淡淡的綠色,這樣的玻璃如果應用在四面體金字塔上,玻璃之間的淡綠色互相疊加,最終整個金字塔就會變成啤酒瓶一樣厚實的深綠色。
貝聿銘很清楚這一點,“如果用這種玻璃,和原建築的蜜色不搭配,整個盧浮宮就會變得面目全非,這樣肯定不行。那樣一來,我也就會在法國背上千古罵名了。”
為了百分之百實現他的設計,貝聿銘甚至藉助總統的名義,向法國的玻璃製造業施壓。
最終,在1985年5月,技術人員找到了一種辦法,可以改變玻璃的色彩,去掉一切鐵含量,從而獲得了一種理想的透明度。
正是貝聿銘對於細節上的苛刻要求,法國建築業的多項技術,在實現盧浮宮改造的過程中,都被拔高到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水平。
密特朗在盧浮宮工程現場觀看最新研發的玻璃
雖然對於玻璃透明度的執著一度讓貝聿銘與法國工程師之間的關係劍拔弩張,但對中庭的開挖,才是真正讓這位較真的建築師捏把汗的部分。
由於盧浮宮是一座始於12世紀的古老宮殿,如果讓它完全變成一座面向公眾的博物館,其內部結構肯定無法滿足需要。想要在原有建築內打造儲藏室或者寬闊的通道,勢必要毀掉盧浮宮內很多美麗的房間。
貝聿銘並不希望這樣做。因此,唯一打造儲藏室和通道的方式就是將其置於地下。
然而,需要被挖開的方形中庭(Cour Carrée)和拿破崙中庭(Cour Napoléon)卻恰好處於舊時城堡的位置,其中,方形中庭是盧浮宮中最古老的地帶,一旦挖出任何古蹟,整個專案都要向考古部門讓步。因此,拿破崙中庭對於貝聿銘來說是唯一的機會。
”我們找到了舊的考古繪圖,當時的考古顧問對這些資料的準確性確信無疑,開挖後也證明他們是對的,幸好拿破崙庭地下沒有什麼有歷史價值的東西。”
挖掘這兩個中庭耗時一年之久,好在挖掘部分最終保證了一切可以按照設計圖紙上的計劃進行,否則,整個工程也許都不會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模樣。
1985年的工程現場
隨後的工程進度中,無論是金字塔的石板地面還是混凝土天花板,貝聿銘都在材質和施工的細節上嚴格到近乎苛刻。幸好有總統密特朗自始至終的堅定支援,幫助貝聿銘掃除了改建過程中遇到的一系列難題。
施工階段,整個拿破崙中殿變成工地
1988年3月,密特朗在正在施工的金字塔工地接受了大選前的採訪,距離他的第一個7年任期結束,只剩不到2個月的時間。
然而盧浮宮的改造專案並沒有完工,法國財政部也還未從盧浮宮搬出來,如果密特朗不能連任,這項貫穿他政治生涯的浩瀚工程也許只能慘淡收尾。
兩個月後,密特朗以54%的支援率獲得連任。
“我一直在等這一刻的到來”
1989年3月29日,連任成功的密特朗為金字塔和其正下方的拿破崙大廳剪綵。
1989年3月29日,密特朗為玻璃金字塔剪綵
第二天,等待進入金字塔的遊客將街道堵得水洩不通,這一次,“巨大的破玩意”在評論家的嘴裡變成了“寶石、閃光的蜘蛛網、高科技的蘇法萊蛋糕”。曾經的爭議和謾罵被人遺忘了。
記者採訪貝聿銘時,“他的臉亮得像金字塔”,他對記者說:“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同年,財政部正式被遷出。1993年11月,盧浮宮改造正式完工。博物館功能之外,還增加了盧浮宮學院、裝飾藝術博物館、供遊客歇腳的花園以及公共教育部門。
一所曾經供皇室使用的古老宮殿,正式成為一座面向公眾的博物館。
回望整個職業生涯,貝聿銘總結:“我生平遇到的最大挑戰,也是最大的驕傲,那就是盧浮宮新館的創作。”從最初質疑到最終被接受,貝聿銘說:“誰也不會就相對論對愛因斯坦提問,但對於建築每個人可以各執己見。”他始終相信“最美的建築,應該是建築在時間之上的,時間會給出一切答案”。
盧浮宮只是起點
改造盧浮宮時,貝聿銘已經年近70歲,但他並未滿足於用這個獲得巨大成功的專案為自己的職業生涯畫上圓滿的句號,反而以此為起點,迎來了自己職業生涯的重要轉折。
玻璃金字塔之後,他離開了PCF建築事務所,成立了自己的”貝聿銘建築事務所”,正式將博物館設計作為自己的熱情所在,開啟了一次又一次與不同文化激烈碰撞的“發現之旅”。
2012年出版的《貝聿銘全集》中,貝聿銘在自序裡這樣說:我最感興趣的,一直是公共專案,而我認為最好的公共專案,就是博物館,因為它是一切事物的總結。我總能從博物館的建造中學到很多,如果不學,我就無設計。
“大盧浮宮”專案之後,貝聿銘踏上一段與不同國度,不同文明交織的“發現之旅”,他從每個國家的歷史與文明中汲取養分,並將其注入自己的作品中,打造了德國曆史博物館、蘇州博物館、卡達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日本賀滋縣美秀博物館、盧森堡大公現代美術館等一系列博物館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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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二郎  運營:小石、Yidan,監製:Alg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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