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訪談·申曉力|詩意影像的形成(一)

我的師哥申曉力是一個熱愛文學和詩歌的紀錄片導演,他成名於一部自然故事的紀錄片,他對紀錄片創作的熱愛和哲學的思考,以及對紀錄片中文學精神和詩意的理解表達都深深打動著觀眾。他既有東北人的爽朗、義氣、大度,也有著內在的細膩和豐富的生活情感體驗。每次交談,他的真誠與自信都讓我受益良多,感動之餘,也在啟發著我,今天就分享我們的這次對談。
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訪談人:導演周兵(以下簡稱“周”)
受訪者:導演申曉力(以下簡稱“申”)
全文字數約6936字,建議閱讀時間15分鐘‍‍‍
PART1
少年文學啟蒙
:小學您是在哪上的?
:在東北吉林省的一個縣城,處於長春和吉林市之間。縣城邊上有一條松花江的支流叫飲馬河,穿過整個縣城,周邊都是平原,旁邊有幾座小山,地理環境沒有什麼特別鮮明的,是個很普通很平常的地方。
   飲馬河,黑龍江支流松花江上游支流
圖片來源網路
:可以講講您小時候影響您的一些事嗎?
我是63年出生的,三年困難時期剛過,父母都是屬於普通的糧食口職工,就是屬於過去那種糧店統購統銷、定量供應。那個時候每個成年人35斤半糧食,配的是玉米、高粱這些,大米是很少的,還包括一些面之類的。我們家也是一個普通人家,孩子挺多,我屬於長子。
:您家當時幾個孩子?
家裡四個孩子,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小的時候給我印象很深刻的事,也是跟後來成長有關聯的,就是讀書。讀書讓人有一種沉浸在書的世界裡的那種快樂的感覺。大概在小學二或三年級,忽然不知從哪兒分來了一個新的同學,正好分到我的前後桌,戴一個大高倍的眼鏡,那個年代近視的孩子其實是很少的。
:我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戴,被其他同學喊我四眼。
:給你起外號,大家也是取笑他戴個大眼鏡,我們給他開玩笑說鏡片像酒瓶子底似的。大家都取笑他,但是他也不言語,別人踢一腳打一巴掌,他也不做聲。我就覺得這人挺有意思的,性格上跟我也很相近,不大願意講話,一來二去就覺得可以做朋友。放了學就跑到他家裡去玩,到他們家裡後讓我覺得震撼的事就出來了。但當時也沒意識到,後來慢慢知道了,他父母是同學,都是北師大中文系畢業的,後來因為57年下放原因,加上兩個人性格上也比較反叛,就被打到縣城裡去了。
:是右派嗎?
:肯定是右派,那個年代這種人肯定是右派了。到家裡我們寫完作業,他父母對我都很好,很熱情,那個年代也很簡單,晚上弄點菜吃個饅頭,隨便就吃了一餐飯。但有一件事情,他雖然話不多,但也挺淘氣。過去東北人家裡都有個小棚子,就是在睡覺的房子前面都有一個裝雜物的房子。我倆沒事的時候就跑到那個棚子裡去,在一個角落裡,他說那有倆箱子,但爸媽從來不讓他碰,他就說咱倆看看去。那個大箱子是過去那種紅櫃上面還有圖案,但都掉漆了,那是他祖宗家裡傳下來的。一開啟後發現全是書,都是那種繁體字的書。我們不認得繁體字,那時候已經開始去學簡化字。三年級的小孩,想看那些小說之類的也沒辦法看,而且西方好多是豎版的。那時候就開始看圖畫書,圖畫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雜誌,當時就有《新觀察》雜誌,我們開始就在裡面看連載的蘇聯小說——《一顆銅紐扣》。

《新觀察》雜誌,圖片來源網路

連環畫《一顆銅紐扣》,圖片來源網路

:這您都記得住,《一顆銅紐扣》。
:大概是50年代初期的時候,當時中國跟蘇聯關係還挺友好,雜誌上有翻譯和連載。我們就開始一期一期的對,有的還不全,但我們就用想象來推斷後面應該是發生了怎樣的故事,就是那種偵探小說,那時叫反特,其實就是間諜故事,看得如痴如醉的。那些圖片雜誌包括一些中國的連環畫,如《三國演義》,看得如痴如醉。
:《三國演義》版本是當時50年代的,還是解放前?
:都是解放前的版本,是他父親收集的東西,比如《西遊記》、《三國演義》,這些全都有,我們就跟瘋了一樣的看。後來慢慢的就把那兩大箱子給翻個遍,太多好東西了。
:他父母沒發現嗎?
:父母一開始沒發現,大概是幾個月以後才知道,知道以後告訴我們千萬別跟外面人講,在外面講就會闖大禍,嚇唬我們千萬不要講。這個同學後來就考到了南京大學的土木工程。再後來到了日本,在日本讀的博士,接著留下來定居了。很快他的父母就沒了,父母沒的時候他都沒辦法回來,因為那個時候涉及到可能他在學業上很艱難的時候,不過現在日子過得很好了,(他)在日本已經進入中產階級。所以小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其實是跟讀書有關聯的事。
:現在您的收藏也是跟讀書是關係的嗎?
:有關聯。再分享一個細節,有一次一套應該是《水滸》,大概是十幾本。當時候看書得輪流看,輪到你的時候,你把它看完,第二天得交回去。得守信用,不守信用大家都不跟你玩了。輪到我這兒的時候,那個時候東北總停電,就需要點蠟,但蠟燭在那個時候是一個稀缺的日用品,那怎麼搞呢?點著蠟燭可以把作業寫完,還可能看個一兩本,但時間長了不行,晚上10點得睡覺,家裡管得很嚴,我就想該怎麼辦?我自作聰明,尋思第二天早上早早起來,跑到廚房裡點著蠟燭看,就誰也不知道。但那時候小,一覺睡到上學的點,一看書大部分沒看,沒看完,但還是得還,就急得直哭,是那種悲天嗆地的哭。
:那時候幾歲?
:大概是4年級這樣。
:十歲?
:差不多,小時候是差不多這樣的經歷。
PART2

創作底蘊:兒時如飢似渴的閱讀


:我這兩天看您的經歷,一直到後來您做紀錄片,感覺文學的影響對您還是蠻大的。
:是的,說起文學就是因為在他家裡看了很多書。你想想那個時候在他家裡能讀《艾青詩選》,我甚至能夠把那些東西抄下來。我沒辦法把書拿走,就用鉛筆把它們都抄下來,真特別喜歡。但是我所謂的喜歡也並不是那個年代裡艾青寫得最好,還有郭沫若寫的那個《天上的街市》,那就是我當時從那個地方抄下來的,比如艾青的詩: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
太陽向我滾來…”
它是很直白的。

舊版《艾青詩選》,圖片來源網路

我在那個時候抄下來的東西,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我讀的時候就感覺這個世界很美好,很熱血沸沸的感覺。我覺得詩歌是很美好的事情,那種不屑,那種高傲。
但又不敢跟別人去背,就是跟幾個要好的同學,我就把這個念給他們聽,但人家又不知道你在唸什麼,自己就會很得意,因為我知道的你們不知道就感覺很炫,就孩子那種叫虛妄少年嘛。
後來自己就開始寫一些東西,在那個年代的詩人裡,如賀敬之這些都是我很喜歡的。賀敬之後來寫的東西已經收到咱們的課本里,例如《西去列車的視窗》、《回延安》之類的,是屬於比較政治化的東西。其實有的時候想想我們的文化符號,在那個年代裡是雜糅在一塊的。
我僅僅讀了一點超過邊界的東西,可是這一點東西對我後來的影響很大。我從大學開始就一直不停投稿、寫詩,我記得大概投了有幾百首,但最後只發了一首。
:您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從高中就開始寫了,但那個時候寫的詩就屬於非常淺薄的東西,再就是瘋狂地讀小說
:小說這一塊您還能記得高中和大學那時候對您個人印象比較深刻或影響比較大的事情是什麼嗎?
:其實我在中學時已經開始稍微開放一點,就開始讀到了一些像托爾斯泰。但他寫的故事,很難記得住,接不上,讀得就囫圇吞棗的。不過這種閱讀雖然很寬泛但也幫助我打開了很多視野。我大學到北廣以後,我記得很清楚,有個暑假我乾脆不回家,我給自己定目標,比如何其芳圖書館裡有西方古希臘的文學、古羅馬文學,一共有大概六七十本,我要把這六七十本全讀完。
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現存“何其芳藏書閱覽室”牌匾及北京廣播學院圖書館舊樓。圖片來源網路

:可是當時廣院是在高碑店,你跑到那去嗎?


:就是學校裡的何其芳圖書館

:我還真不知道,學校裡邊有一個何其芳圖書館。


:對,何其芳把所有他私藏的大概是20多萬冊圖書全部贈送給了廣院,廣院就給他提了個名。然後我就利用了一個暑假時間泡在何其芳圖書館裡,把這大概是六十多本書全看完了。那個時候皮蘭德婁的戲劇集,還有《一僕二主》等,我也特別喜歡戲劇,我喜歡裡面的對白,透過對白我能想象出來很多很美好的場景。我在大學班裡是做的宣傳委員宣傳委員有一個權利,就是你可以每個月去欣賞一部電影或者話劇,我們班同學幾乎四年裡我都是領他們去看話劇。
:那會兒我們看的最多的是電影不是話劇。
:對啊,因為電影在廣院我們自己可以看。
:那時候在北京看了很多戲劇。
:對,然後那時候也瘋狂的看書,包括歌德的《少年維特煩惱》,還有羅曼·羅蘭四部曲、《克里斯多夫》等。
PART 03廣院求學,詩意影像的啟蒙
:我要總結一下,就其實從中學到大學,對你影響最大的就是詩歌、文學作品、小說、還有連環畫。那後來因為咱們學的專業是這個,走向紀錄片影視,那電影、影視作品呢?
:其實當時也很困難,家裡給的錢很少,所有的吃飯錢,是學校裡提供的那個助學金免費吃飯的但我每個月都訂一份《連環畫報》雜誌。

八十年代的《連環畫報》雜誌,圖片來源網路
周:我也很喜歡,我買過很多《連環畫報》。
申:它不光是故事好,包括一些西方的故事,根據小說改編的,比如奧裡熱內斯·萊薩的《七把叉》,講的是一個人很能吃,但因為家裡窮,總是飢餓,後來就培養一個大胃王參加比賽,但後來吃死了。就一個小故事,是畫出來的。然後就會慢慢琢磨,無論是連環畫,還是畫家畫的東西,其實不就是分鏡頭構圖嘛,我學的攝影專業就有構圖課。
我當時還記得很清楚,我去找老師,我說我報的是編採專業,為什麼要讓我去上攝影專業?老師說:“我覺得你的身高跟視力都很好,建議還是去學攝影專業”,他說課程跟編採是一樣的。後來攝影專業其實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日版的《絲綢之路》。
NHK電視臺中日合拍紀錄片《絲綢之路》(1990)片頭

:80年代初拍的。


:對。80年拍的這個《絲綢之路》只能在影片欣賞課的時候看。課完我就開始找班長,他是負責管影片播映的。我就求他讓我看一個比較全的《絲綢之路》。我記得,因為知道他喜歡喝酒,我就在咱們廣院門口買了兩瓶那種佐餐的葡萄酒給他,他笑了說這學生很有意思,於是就把《絲綢之路》給我從頭到尾放了一遍。我就覺得日版的《絲綢之路》太棒了,他的片頭是一滴水倒過來的,映出來一個倒映的大雁塔,我當時就感覺攝影實在太美了。
NHK電視臺紀錄片《絲綢之路》(1990)第一集

:很有設計感。


:日版的是井上靖做的串場,在渭河的船上,有個人打了一把傘,在用漢語朗誦唐詩。你想對我來說有多震撼,我看的是原版的,所以我就覺得這片子太美了。這樣一種視覺傳達給我的其實未必都是內容或者是故事本身,而是一種詩意,所以我覺得紀錄片的詩意太美了。後來看了好多的紀錄片,我最喜歡的還有另一個人物,就是伊文斯,他的《雨》、《橋》,還有後來拍的《風》。
尤里斯·伊文思(Joris Ivens)(1898-1989),出生於荷蘭尼梅格城,荷蘭導演、編劇、製作人,畢業於鹿特丹市高等經濟學院,圖片來自其遺作《風的故事》(1988)靜幀

:那是他晚期的作品。


:對,但是前面的《雨》和《橋》都看了,那時候簡直是如痴如醉。我說這才是我真正喜歡的專業,就這麼來的,就是鏡頭傳達詩意的感覺,它就彷彿像詩歌裡的意象一樣。而且詩歌的意象,就是能創造傳達情境裡使用的那些詞句。打個比方,比如顧城寫的詩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你看他是不是一個很好的情境,風有了,葉子也有了,這就是意象,那草也有了,結它的種子,時間裡成長的感覺也有了。那麼最後一句話:“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這不就是剪影,兩個人默默相對無言的、逆光的感覺,以視覺傳達表現出那種詩意的感覺,我特別喜歡。廣院這四年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視覺的審美,這個提升包括讀朱光潛《談美》,他的美學著作系列,這個對我的影響太大了。
:你說這段,我突然想起有一個記者採訪你,說你的第一部是有詩意的,後來30年後你做的深圳的一部紀錄片,是關於珠江的還是大灣區的?
:珠江的。

《風帆起珠江》海報(2008),申曉力任總製片人。圖片來源網路

:然後也是有那種節奏和詩意的,好像就是你30年來一直就是秉承這個,不管換了什麼題材和地域。


申:對,比如說你讓我推薦紀錄片,我一定推薦伊文斯,我也會推薦你特別熟悉的雅克·貝漢,那個電影我第一次看的時候,看得我熱淚盈眶。
:我在電影院看的。
:那我沒你那麼好的感覺,我只是在家裡搞個投影看,但是看得我熱淚盈眶我說世界上沒有人能做出這麼好的片子,但他可以做出這麼大的努力,後來看了一個拍攝花絮,簡直就是你能夢想到的事人家早都已經做出來了。
:是的,因為我去巴黎找過他兩次。去他的辦公室,我看到他就是一種偶像的感覺,當時他已經七八十歲了吧,但我覺得他的眼神里有種孩子的童真在。
:人的根本處是什麼?如果我們僅僅是做片子,不懂得去思考,那這個片子是蒼白的,像帕斯卡爾講的一句話“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蘆葦…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於思考。”人的根本處,就在於我們的文化理解,即至善至柔。
:就如嬰兒般的。
:是的,就是老子講的“赤子之心”。所以你看他的影片,能看得到他傳達出來的那種對生活、對這個世界的美好。他給你不光提供一個視角,還提供視覺上的一種力量,柔和的、美好的。關於主題我不知道是不是好多人忽略了,其實《偉大的飛行》或者是《遷徙的鳥》,它的主題叫做承諾,好像有個副標題就是“承諾”,鳥類給它自己生命的承諾是遷徙,也叫《遷徙的鳥》,對吧?人類應該給這個世界承諾什麼?這裡是有一種內心的問詢的。
雅克·貝漢(1941-2022),出生於法國巴黎,法國演員、製作人、導演、編劇。1996年,憑藉記錄片《微觀世界》獲得第22屆法國凱撒獎最佳製作人。2001年,執導紀錄片《遷徙的鳥》。圖片來源網路
:我還問過他一個問題,我說:“你為什麼拍這麼多動物?”因為他以前是法國的明星,是一個獲過類似影帝的男明星,而且他是那個年代很多女孩子曾經的偶像,長得很帥。就這樣一個人最後變成一個紀錄片導演。所以我就問他,為什麼你要去拍紀錄片?大概這個意思。他說想拍動物是讓全世界所有的孩子都看得懂,他就回答了這麼一個問題。

:你應該把這些東西寫出來,其實這對很多人不光有幫助,也是精神上的一種療愈,特別好。


:對我幫助也很大。
:特別好,應該把它都寫出來,真的。
:我後來發現他片子的解說詞很少
:是的,因為視覺的那種詩意已經足以表達出來了。就像我看他的那個電影,就想起魏爾倫的詩,魏爾倫有一首詩叫
“玫瑰顫動,恍若昔日,
驕傲的百合隨風搖曳,
每隻往來的雲雀都是我的故知。”
鳥,是他最好的朋友。這部片子裡充分體現出來了,這是魏爾倫的一首詩,所以你看他的影片的影像太詩意了。語言實際上就是做一個成熟的角色,是必要的交代,比如在某一個區域,某一個地帶,或者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境,是必要的交代。所以說他的這種視覺呈現在影像的表達上可以說是最高的形式,包括後來他拍的昆蟲。

從左至右依次為雅克·貝漢作品《遷徙的鳥》(2001)、《微觀世界》(1996)、《地球四季》(2016)海報。圖片來源網路

《微觀世界》,還有《地球四季》。

:就是你看到他的影片,你會覺得,雖然有種強烈的共振和震撼,或者叫做“攝人心魄”,但同時也會有一種無力感,就是最好的東西、最偉大的作品已經被人拍過了的那種無力感。
:作為導演來說,肯定是的,我也會有
:對吧。
【未完】【下期繼續更新】
審編:張安寧
責編:陳佳苗
 編輯:莫小野
部分供圖:申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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