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訪談|申曉力:詩意的創作、遷徙與棲居(三)

紀錄片 // 電影 // 放映 // 課程
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訪談人:導演周兵(以下簡稱“周”)
受訪者:導演申曉力(以下簡稱“申”)
全文字數約10870字,建議閱讀時間25分鐘‍‍‍
個人創作經歷

PART 7
紀錄片《家在向海》的創作歷程與獲獎
周:您的第一部作品叫《家在向海》,是在吉林拍的。據說裡面有很多詩意的段子,我沒看過,但我看過別人介紹。
申:我是廣院八零攝影班的,記得那時候王紀言老師給我們講專業課的時候,他佈置了一個他這門課的結業作業,自報選題,可以自由拍一部十六毫米的實驗作品。那時候我和同學劉奇偉是一組,我們報的選題叫“節奏與旋律”,我至今能記得這個作業完成後,王老師欣賞評價說:“這個拍的好,很有想象力”。他說我不評價你用光如何,那是技術層面的,他說:“技術層面總會有一天你會達到,但是這個想象力就非常珍貴”。我記得那時候講這個作業的時候講的我眼淚差點流出來,這個印象特別深。
王紀言,1949年2月出生,內蒙古烏蘭浩特人。現為鳳凰衛視執行副總裁兼中文臺臺長,中華文化促進會副主席,北京電視藝術家協會理事,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中國廣播電視學會理事兼電視研究會副主任、中國電視藝術委員會委員。圖片來源網路
後來有個機會到了東北的向海,那裡是最能接近我的這種詩意傳達的感覺。我畢業以後開始對飛鳥、魚、樹木這些觀察身邊那些無關聯的事,很傻很呆,但是會覺得很有趣。後面到了向海,有個實際上是很普通的採訪,我說這地方是能出片子的地方,但當時我哪有這個能力,一個國家級公園,為了這個事我就給孫增田打電話。我總跟增田混,他喜歡畫畫,我就喜歡看他的畫,願意聊一些天馬行空的東西。
向海原名“香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位於吉林省白城市通榆縣境,科爾沁草原中部。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國家4A級自然保護區、國際3A級自然保護區。國際鶴類基金會主席喬治阿其博先生考察向海後說:“我到過世界上50多個國家的自然保護區,象向海這樣完好的自然景觀、原始的生態環境、多樣性的溼地生物,全球也不多了,這不僅是中國的一塊寶地,也是世界的一塊寶地。”圖片來源網路
周:他是你同班同學嗎?
申:不是。他比我高一級。那時候咱廣院一級就一個班,基本上成天在一塊兒。他在央視那會,我就跟他講這個事非常好,跟他講向海那個環境,世界十大溼地之一,是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怎麼跟他講這個事呢。有一天就把他忽悠了,他說想看看長白山,我就陪他去了趟長白山,陪他去趟長白山後,他就想回撤。我說什麼都要逼著他,把他逼到向海來,他說啥也不去,說回去有事。然後他派了跟他一個組的錢娛說:“錢娛是八零英語班跟你一屆的,你們都是同學也都熟悉,一個女孩子,你就帶她們看看去吧。”我就把錢娛帶到了向海,她也特別高興,說這地方太好了。那時候還沒有通公路,開了一個破北京吉普車,沒有路顛著走了兩三天才到那個地方。在那住兩天真是高興,回去以後跟增田好話說盡,他說他手裡正在拍別的東西,當時好像是準備拍《最後的山神》,他可能正籌備還沒拍。他說他要到黑龍江大小興安嶺那邊,但是他總覺得挺虧欠似得,了我一套攝影機,就寶萊克斯(Bolex)自動的那個帶馬達的膠片攝影,16毫米,有一萬尺那個伊斯曼一盒的按美金算很貴的,我高興就一頭扎到向海去。
孫增田,出生於1955年5月5日。1983年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電視攝影專業。任中央電視臺攝影導演,創作電視節目近百部(集),中國影視人類學會常務理事。圖片來源網路

寶萊克斯膠片攝影機。圖片來源網路

周:那是哪一年?
申:那是在1991年。
周:工作有幾年了?
91年工作也有五、六年了。然後到了向海後就如痴如醉,在觀察完了把位置比劃好了之後才開始拍
周:因為膠片很珍貴,所以那時候不能像現在這樣隨便開機,你都要計算好。
申:是啊,你都要計算好開關一開,一聽那個聲音,那心跳只有自己能聽得到,砰砰砰地跳那種感覺,那些東西珍貴得不得,不像現在那麼隨意了。
周:所以你像那時候拍的時候,每個鏡頭都觀察好再拍。
申:對的,對的。
申曉力導演在向海拍攝。圖片來源網路
周:時間算過嗎?
申:要算的。我給你講一個細節,當時有一個鏡頭需要從左搖到右起幅落幅。夏天的炎熱和乾旱,旁邊就是科爾沁草原,下面是鹽鹼地才會有沼澤、溼地的概念。這一個鏡頭搖起來後,我的胳膊上全是黑的、全是蚊子,那蚊子轟也轟不走,我這麼往下一抹,兩個胳膊全是血。等回到宿舍的時候,我的兩個胳膊腫的像蘿蔔一樣,全是紅腫的那個旁邊有農民伯伯,他說你這馬上要中毒了,離心臟很近這個胳膊,嚇得我血壓就往上湧。村民很聰明,就把那個酒嘩嘩倒到洗臉盆裡,就用那個酒來輪流泡兩個胳膊。
周:高粱酒。
申:對的,六十多度的,就那麼泡兩個胳膊。
科爾沁草原
科爾沁沼澤地
科爾沁草原西與錫林郭勒草原相接,北鄰呼倫貝爾草原,地域遼闊,風景優美,資源豐富。昔日的科爾沁草原是人類繁衍生息的理想之地,這裡曾孕育出了非常古老而又嶄新的人類文明。圖片來源網路
周:那第二天還敢去?
申:還得去啊,還得幹。那個時候不知道哪有那個精神頭,每天跟打雞血似的那些鏡頭拍的那叫過癮,看那個鳥兒,又發現一個鳥窩,守著拍吧。但是拍鳥類,有的時候吃了不少虧,後來就知道了。鳥類很警覺,比如靈長類的鳥東方白鸛,要是被發現進入它的範圍了,它一生氣就開始腹瀉、躥稀,就把它的窩拉得一塌糊塗,就像甩那個白漿一樣的。它非常生氣,氣憤就走了,再也不來了。後來我們聽那些專家告訴我們,因為它是個保護區,有專門研究鳥類的專家。等太陽落山,天徹底黑下來了,找了兩個農民,那棵樹大概有15米遠左右的地方給我挖個坑。
周:把你藏在裡頭?
申:挖個坑,把我整個藏進去只露個腦袋,然後上面把葉子弄出來中間這個地方留個開口給鏡頭。
周:那時候就一個鏡頭,也不能換鏡頭嗎?
申:沒有換鏡頭有個小變焦,是很小的變焦,但是也足夠了,能拍到鳥的整個活動,怎麼出入怎麼孵化為鳥這都有了。
周:你晚上就蹲在那兒?
申:對的。
周:等到天亮?
申:嗯對,等到天亮以後。
周:你晚上待多長時間呢?
申:凌晨的時候4點半去那個時候沒有礦泉水,就拿一個大塑膠桶給我裝井水。
周:涼的?
申:涼的,就那個井水給我提著放在邊上,我喝那個水。等到傍晚太陽徹底落下去的時候,那些人再來把我接走。
周:待一天,腿不會麻嗎?
申:那也沒辦法,那個時候年輕也沒有感覺,太專注了。這個鳥很聰明,它們就在你周邊轉,因為怎麼忽然就多出了這麼個地方,它就不停地在你這兒兜。甚至來試探你,叼一下葉子,看看有什麼反應,我就不吱聲,就這麼慢慢熟悉了。
周:它就不管了。
申:對,不管了,很過癮,真的很過癮。
周:拍了多少天?
申:第一次去拍了有大概兩個多月,因為東北那邊季節的差異很大,我掐著季節去的,去了大概三次,總共加起來拍了大概五個多月。
周:都是夏天的?
申:有夏天的,有秋天的,還有冬天的。
周:它不是候鳥嗎?
申:是候鳥,那個丹頂鶴都是候鳥。
科爾沁草原上的丹頂鶴。圖片來源網路
周:你拍了大概多長時間?
申:一共加起來大概不到六個月。
周:六個月。那個膠片一萬幾?
膠片後來不夠了,就從臺裡面調了臺機器sk97給配了一個1000毫米的鏡頭。
周:那牛啊。
申:是啊,他們買了那個鏡頭之後就沒有人用過。
周:是吉林臺給你的?
申:吉林臺給配的,他一看這個央視這麼重視,然後臺裡慢慢也知道我在拍這個片子,增田那個時候幫我協調了跟我們臺的關係,他具有這個能力。
周:這還是蠻重要的。
申:對的。臺里人就知道我在做這個事兒,因為人家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一聽是跟央視合作的就不一樣了。
周:當時就一部分是膠片,一部分磁帶了。
申:對的,後來把它轉成膠轉磁,然後透過數字一起來解決。
周:問個剪輯的專業問題,膠片和這個磁帶怎麼搭配呢?
申:調一下色,調膠片的那種感覺。
周:你拍的時候有想過怎麼結構故事嗎?
申:有,因為文學的力量,文學教會了你結構、對稱,教會了你形式平衡,這是給我最深的感受。因為文學的故事感,它在敘事這一塊上是甩了影像多少條街。因為影像的敘事,它所依憑的一定是語言,這是毫無疑問的。除非故事本身帶有硬性事件,透過視覺傳達已經構成了一個故事感很強的東西。除此之外,涉及到所謂的蒙太奇語言的結構能力這一塊,絕對是帶有統攝性的,這是我個人體驗。
周:是拍到什麼時候突然就有這種感覺?
申:是我第二次去的時候。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們覺得很美好,但那個時候沒有主題。我第二次去的時候我說這是鳥類的家,也同時是人類的家,動植物的家,我應該用“家的主題來去結構這部片子。你看牛欄是牛的家,羊圈是羊的家,那船就是漁民的家。“家”的形式感在我的頭腦裡面已經建立起來了,那麼視覺表達這塊我追求這種感覺就可以了。
周:按現在流行說法叫生物多樣性
申:是的是的。而且那個時候我已經查了一些資料,咱們臺對面就是省圖,我對圖書館天然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那裡的館長都熟悉我,沒事我就經常往那裡跑。我就查《羅馬俱樂部》、《羅馬宣言》寫的是關於環境保護的,講人和自然應該是一種倫理關係。那個時候不懂得倫理關係到底是什麼,其實就是親人般的關係,就這麼簡單。那麼好,如果把這個主題建立起來了,實際上起點就比較高,尤其在當時90年代初期,國門剛剛開啟不久,認識世界可能更多的是從經濟形態,已經從生物的、從自然保護的形態去認識去跟世界產生對話。
周:剪輯花了多長時間?
申:剪輯花了不到兩個月。
周:在吉林?
申:就在吉林,在吉林臺做的剪輯,後來請了一個澳大利亞人做的英語版。
周:為什麼會請澳大利亞的?
申:因為要參加評獎,增田給我出主意讓我找一個外國人。在北京我有大把,但是那個時候考慮成本,就說能不能在長春找一個外國人,最好是澳洲的,別找美國的。找美國的美音太重,我就透過吉林大學的教授,從他那的外教找到一個澳大利亞人。
周:這個詞兒是你寫的?
申:我寫的。
周:是你寫他來配音。
申:對的。
周:孫增田在這個片子裡對你幫助其實很大。
申:對的,幫助很大。
周:我總結一下就是實際上你的第一部作品,我覺得基礎特別好。比如說青年時候的文學、詩歌,接著在北京廣播學院的這種影像的詩意的影響也就是文學和視覺的結合。然後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就是你從廣院畢業以後,你擁有的這個資源也很重要。
申:我在廣院這四年,一個是我喜歡看書,還有一個特別的愛好是喜歡拍校園裡樹的眼睛,別的學生拍的作業都是一些人像。
白楊樹的眼睛。圖片來源網路
周:白楊樹,那個長著就是一個一個眼睛。
申:然後我經常會把咱們校園裡的好多植物,我喜歡那些小的植物草之類的,我會把那些植物拿了以後夾在筆記本里,有好幾本,就把那些植物小花花草都放在裡面,就很喜歡這些東西。
周:然後就獲獎了。
申:是的。
部分國際獎項獲獎證書。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周:在義大利獲獎就等於是你作為職業導演(注:1991年第5屆義大利桑迪歐國際自然紀錄片電影節),紀錄片導演的第一個作品,起點就已經非常高了。
申:講個笑話,獲獎當時知道是入圍了,入圍了才通知你去。宣佈的時候很緊張,那時候第一次這種經歷。到義大利,在米蘭桑迪歐旁邊有一個國家公園裡面設定的一個小鎮,在那裡面頒獎。頒獎的評委會主席是一個印度人,國際CNIN也就是國際環境保護聯盟的主席,他來做這個評委會的主席,他宣佈的時候,有一個義大利人做英語翻譯,第一句話講完了當意大利人在翻譯的時候,我一下子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周:您聽懂了?
申:不是,旁邊的翻譯就把我摁住了,但我就把這句義大利語記住了,他說的是義大利語(但很像申曉力的發音),我一聽是申曉力,騰一下就站了起來。
周:我說您怎麼能聽得懂?
申:其實是義大利語但我以為是喊我的名字,那個翻譯馬上把我按住了,那年二十七八歲就還傻乎乎的,就有這麼一個笑話。等到倒數第二個的時候,那是個銀獎,評審團大獎相當於銀獎,不是金獎。金獎就是最高獎,英國人約翰他獲得了金獎,就是寫一個女子和黑猩猩一起生活的故事。
周:對對對,那個紀錄片很有名。
申:對,那個獲得金獎的英國人也非常有名,他是為BBC提供影片的人。
周:那領獎的時候呢?
申:很震撼、很激動,那時候沒有人參加過這樣的一個獎,90年代能參加這樣的獎很激動。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去上面領的獎,又是怎麼下來的,就迷迷糊糊上去了下來了。倒是那個印度人特別親和,他說你們中國人能夠出來參加自然環境方面的一個獎,是非常非常值得祝賀的一件事。後來晚上還邀請我們去喝酒,參加他的沙龍之類的。從那次獲獎之後,我們還一直有聯絡,第二年我出版了一本詩集也是請他幫我寫的序。
義大利桑迪歐國際自然紀錄片電影節(1991年)。吉林電視臺拍攝的《家在向海》獲第五屆義大利桑迪歐自然紀錄片電影節三項大獎,編導申曉力。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申曉力導演(左)與國際評委一起。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周:為什麼第二年這麼快就出版了,那詩是寫了很久嗎?
申:一直在寫就出了本集子。
周:所以說二十七八歲的時候做了一部代表作。
申:對的,在30歲以前。
周:然後還寫了一本詩集。
申:對對對,是這樣。
原創詩集《申曉力詩選》,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周:那人生的目標感覺都實現了。
申:寫詩集的同步開始寫另一本書,就是那電視節目創意論,是王紀言老師給寫的序。我一邊編輯修改詩集,另一邊同時在寫這本書。
申曉力著作《電視節目創意論》,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周:那時候就有旺盛的創造力。
申:對的,精力旺盛,通個宵不在話下。
PART 8
地域變遷對創作的影響和感悟
周:您後來從東北遷徙到深圳,我在想這兩個地方的地域文化、生活環境等是不是也會對您的作品帶來一些影響?
申:影響很大,可以說東北是一個熟人社會,是有市井生活的一個環境深圳是一個移民城市,是一個陌生人的社會,更像香港但是比香港更年輕這樣一個社會環境,它就讓我思考很多,我覺得除了這個城市本身,它所提出的方位感,或者是生態環境,更多是關於整個城市本身的思考。我很喜歡加拿大環球郵報的總編道格·桑德斯,他是研究城市學的,寫了一本書叫《落腳城市》他講過一句話“城市是由無根之人組成的這個時代的歷史,其實有一大部分是由漂泊的無根之人造就而成的。所有的人都是漂泊著的,最初的城市應該是這樣的,我們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交流、融合,提供了這麼一個場,或者叫場所。
深圳
《落腳城市》道格·桑德斯著。圖片來源網路
周:深圳是一個很商業化的城市。我記得有一次我遇到,因為這幾年我自己也離開體制創業,有一個應該是個企業家,他說我們深圳人談事情,最多跟你約兩頓飯,當第二頓飯沒有利益跟你可談的時候,我不會跟你約第三頓飯,這是一個企業家跟我說的。
申:你說這個情況我認同,但同時你要知道,既然是一個城市,就必然有它的多面性。其實你走到這個最繁華的CBD的時候,我每次都有這種感覺,就告訴自己,這些東西跟你沒什麼關係。換一種我個人的表方式,就是把這種繁華的城市當成一座小鎮一樣的相處這是我的心態。比如說我的日常生活裡,我就會去逛書店,深圳離香港很近,我就跑到旺角的幾家書店,如麥田書店、誠品書店這些,都是我週末會經常光顧的地方,體會到雙城感覺。還有比如淘碟,我最多的時候竟然收藏了6000多張DVD。我是按照我自己的生活方式來,當然我不具有這種普遍性,因為我是人才引進過來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創業者。
周:您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了。
申:是的,是有保障的。
周:沒有了生活奔波的焦慮。
申:一點不存在也不盡然。
周:是那個時代對您的一種保護。
申:對的,然後同時你能認識到另一點就是,你要在這個城市裡拼富,想去賺錢,那顯然不能成為你的目標。因為你已經是體制內專業方面的身份,身份即歸屬。如果不認同這一點,誘惑會很多,如果有人說給你提供一個好的條件,你能不想去嗎?有一個兩億資產的老闆,他說要投入到影視,請你做總監,說每年的年薪給你400多萬,而且是差不多20年前06年的時候,這得是多麼大的誘惑。但同時你要思考一個問題,他給你這麼多錢的時候,就希望你十倍百倍的回饋,透過你來實現。
周:你是認識到這個誘惑。
申:當然。
周:就是很多藝術家都是這樣。
申:那我不行,我這個人又膽小又木訥,不善與人交流。你像我們今天談的話題,談到咱們共有的話題,在一些所謂的社交場合裡,我幾乎是不怎麼講話的。我進入不到任何別人的話題裡,但我要尊重你,我只是作為一個旁聽者。在這麼有限的時間裡,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人來人往,我自己內心裡有我自己的世界。我跟禹成明在這一點很像,我倆都是結伴,上香港去淘書、淘碟我倆都一起,淘完碟再吃一碗麵,再熱氣騰騰的回家。然後高高興興地把選的片子瀏覽一遍,看奧地利導演哈內克的《冰川三部曲》。看完了之後約好下半夜2點到樓下去喝啤酒。我跟這個世界,跟身邊那種物質慾望極其強烈的環境,我始終保持距離我不敢說我有多麼超脫,但是保持距離。比如說有人希望我幫忙策劃賺點錢,我當然願意,要不然我咋買這些書。
周:對,然後今天我覺得最大的收穫,就是實際上這幾十年我們一起見證了中國的一個巨大快速的發展,深圳快速的發展。
申:是的是的。
《深圳特區報》相關報道(2008年)
周:比如我拿房子來說,我記得20多年前我來深圳,別人還說,周導你買個房子,那時候深圳是4000多塊錢一平米,我在想我跑這兒來買什麼房子。第二個就是房價,我眼見深圳就是從一個很小範圍的很雜亂的一個城市變成一個我覺得在很多物理空間上已經超越香港,超越世界上很多的中心城市,不比紐約差。有些地方的設施,包括財富的積累,這些倒是沒怎麼變,這個是很神奇的。
申:它也是有變化的。打個比方比如說我的員工,我的員工每天開一部車,是不一樣的車,都是歐洲那些頂級款品牌車,但他也做我的員工。我跟他跟對待別的員工也不能有太大的差別,那你說我心裡能沒有什麼變化嗎?當然也會是有的,但我也知道跟我沒什麼太大關係。還有一點,我把這個話題再往下延伸一步,就是人與人之間是疏離的關係,所以就構成了相對而言個體的自由。比如說週末的時候人可以徹底消失,你在這個城裡跟誰要見面必須要提前幾天預約。還有一個是冷漠。我給你講個真事,有一個詩人,是一個湖南的小夥子,帶了幾千塊錢到深圳來打工,住在農民房裡,一天十塊錢,住了兩個月,把錢花的差不多,臨走的時候留下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我記得是這冰冷的城市,聽到一句溫暖的話,簡直像聽到一聲槍響一樣。”這就是他理解的這個城市。因為大家都是外地人,互相之間不認識,如果沒有什麼專案,沒有什麼生意,沒人去跟你談這之外的事。
每個人的情感,比如在我們那個集團也好,包括鳳凰團隊也好,你不知道誰結不結婚,你也沒必要關心這件事情,他的情感世界你不知道,你不便打聽,除非是僅有的你走得很近的關係。那另一種情況,比如我在長春要買一部車,我身邊的親朋好友、同事比我都更清楚這錢從哪兒來。但在這個地方,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個事,因為每一個個體在這個空間裡最大的問題就是冷漠。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你要想做事,它的最大的好處是契約關係,易於締結契約關係。就是我跟你在一起做事,沒人白做事了,沒有人像在長春那樣喊:“唉呀,那個導你幫個忙吧”。不存在白做任何事情,在這個城市裡有契約關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你是否值得信賴,透過契約也能體現出你是否值得信賴,這種特質在這個城市裡是最為稀缺的價值,或者是被推崇的那部分。
周:您說到這我想到香港,因為我在香港待了八年。一開始去的時候就像您說的,週末我不敢跟我的員工隨便讓他們加班。前兩天還發生一個事,就是Tasha週六有拍攝,那她就會給我提出來說,那我調休,我就說那週一到週五你選擇,我就很能理解,那以前放在央視就不可能。
申:怎麼可能呢,有任務就不可能休息,體制內沒有調休這一說。
周:對對對,這個也是我在香港學會的就是您說的契約關係。
申:就是按照合同來做事。
周:但是我其實花了很長時間去適應這種高度發達的商業社會。我看到您後面的那些作品,基本上在之前的作品您還是有很多自由度的,但是之後可能自由度就少了。
申:為什麼我選擇城市裡把視角放得這麼低,也是有我的道理的。比如說我喜歡拍這些,用我自己的語言叫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貼著地面飛行,拍這些普通人群。包括我跟禹成明,我們兩個人創了一檔民生欄目,叫《第一現場》這個欄目在廣告收入上據說累加起來可以達到四十個億,你能想象得到嗎?
深圳電視臺自辦欄目《第一現場》,2002年12月2日首播。圖片來源網路
周:一個城市的電視臺。
申:當然是累加的。
周:很可觀了。
申:大概不到20年的時間,它一個廣告收入累加達到40個億。
周:然後就是拍這個城市普通人的生活。
申:對,普通人、小人物的這麼一種生態, 但是也在追求詩意。我舉個例子,比如說我去年(注:2022年)拍了一部片子叫《我們在深圳》,在深圳衛視剛剛播放,選擇一個人物,他是一個煤氣公司最底層的員工。
周:送煤氣的嘛?
申:對,就是燃氣公司的最底層的員工,他負責城中村裡給人家送煤氣罐。現在燃氣已經進入到農民房了,可是當初可不是這樣,20年前他要把煤氣罐幫人家扛到樓上去。就這樣一個人,他有一個夢想,他小的時候喜歡看電影啊,他就開始積累複製,從十幾個到上百個。
周:把膠片複製。
申:膠片複製,膠片盒子現在有幾千部。然後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到那個城中村,後來就到周邊城市,惠州、韶關等廣東的落後邊遠的地區,給人家在廣場放電影。
周:就像那個鄉村電影院。
申:對啊,他就這樣子高興得一塌糊塗,很有幸福感。拍這樣的一個小人物的夢想,蠻有意思的。
周:然後剛才你說到了詩意,這也是一種詩意的方式。
申:當然。他喝了酒,人家請他。然後他非常陶醉地講述他自己的經歷,不是很詩意的棲居嗎?就是荷爾德林的一首詩叫《人,詩意地棲居》:
充滿勞績,
然而人詩意地,
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海德格爾特別喜歡這句:人美好和幸福的生活就應該是詩意的棲居。
周:這句話對我啟發很大。
申:是吧?
周:就說說我的事,比如說這幾年在香港,香港的環境不像美國、北京,我們還是很講生活品質的,但是在香港沒法講。我又愛喝茶,有一天我就從北京弄了一組茶壺茶杯過來,雖然我周圍的環境很擁擠,但就在方寸之間,我自己泡杯茶,倒茶,就那一剎那之間,就是想到你說的,我在這一刻可能是有詩意的,一下就很治癒我自己,不然我也很焦慮。
申:不光是焦慮,這個話講起來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你能不能適應在一個空空的房間裡,一個人能不能待下去,就這麼簡單。你待得下去叫自由,待不下去叫孤獨。
周:我疫情期間不是連續的28天,就中間隔了幾天,就是你說的,如果你沒有一定的內在的東西,就待不下去。
申:是的,適應不了你怎麼能待得下去,這就是人和人最重要的一個分界線。
周:還有一個就是我這幾年到處跑,有了一點逆向思維,我們知道你一直拍的是詩意風格的。其實我也是這樣,我都是往美好的拍,或者尋找美好的。但實際上生活還是有很多一地雞毛,很多煩惱、痛苦的事情,我們在觀察社會的時候肯定是看到了,但是不一定要去記錄。
申:這麼說應該是跟個人的修養有關聯,至少得有三個前提,這也是我給自己的暗示,儘量不去做比較。到這個城市我最大的收穫就是不去做比較,人和任何人的比較都不成立的,都是很虛妄的,不比較,這是第一個。第二個,不期待,比如說我兒子,我當初是多麼熱烈的想讓他去學我所希望他學的東西,後來全都落空。後來對自己最大的一個教訓,就是不期待,尤其對親人、對你身邊的人不期待。第三個就是少批評,王小波說過一句話“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三點簡單來說,第一“不去比較”,第二“不去期待”,第三“少批評別人”。
周:這是在什麼時候啊?
申:這是到了深圳,大概是在十年前,我悟出來這麼一個道理。
周:您40多歲的時候。
申:40多歲的時候意識到的這一點。
周:就有點像不惑的那個感覺吧。
申:有這麼一點感覺,但是也並不是說每次都能這樣,也有執迷的時候,但自己會反省。今天做了不好的事情,次日就會罵一句自己,我覺得我不應該這麼做,應該對事情保持一種不即不離的狀態,人生美妙處在不即不離之間。有些事情,你既然信任他,你讓他去做,而不要總去執著於他怎麼樣了,要不然你就別讓他做。你跟別人一塊相處,如果覺得特別不投緣,特別沒有喜感,特別的不舒服,篩選掉就行了,不再打交道就是,繞開他走,從時間上錯開就行了。
周:然後剛才您說去年還拍了一部片子,那咱們再回到作品,從85年到現在?
申:現在其實都不是我直接到現場了,我都是整撰稿案頭之類的,包括去年(注:2022年)做這部片,還要做另一部系列片,講的是深圳金融發展史的40年,六集系列片,每一集半個小時,我也是總撰稿,就不再去做現場。
周:就是說從攝影、導演、製片人、撰稿都幹過。
申:是的。
周:就是這30年回想來說,你最喜歡哪個角色?
申:我最喜歡的還是文字這一塊,策劃加上撰稿,我最得意地就是這一塊。
周:那現在就是你最喜歡的。
申:是的是的。我當然要回歸到這一塊上,包括這本小書也是把多年前寫的紀錄片的文稿,把它收集到一塊。
周:《寫在影像邊上》,為什麼寫這個題目?
申:電視裡播的出紀錄片,那些文字都打在下邊貼近邊框的地方在下邊,把自己所做的事放在邊緣一點的感覺比較好,就是不那麼重要,也是謙卑一點吧。
周:紙上記錄片。
申:對,就是把紀錄片的文稿放一下。
申曉力著作《寫在影像邊上》,圖片來源申曉力導演
周:我看了關於你的一篇訪談,從第一部作品開始到現在有多少年了?
:有30來年了吧。
:30多年了。你看見你也聽見了,這就是單純”。(注:《寫在影像邊上》裡的文稿)
申:這個文稿他們當時喜歡的不得了,還有一個寫戈莎的人物的,這個他們也喜歡,這都是現在廣院的教材。
周:感謝生活,在人生很蒼茫的時刻,我習慣於自己,習慣於匆忙和沒空”。(注:《寫在影像邊上》裡的文稿)這是90年寫的。這時已經到深圳了嗎?
申:還沒有,28歲。
周:實際上你是習慣於把人生的感受直接寫進這個記錄裡,結合在裡頭,比如知天命的這一年讓我擺脫了浮躁,關注一個人”。(注:《寫在影像邊上》裡的文稿)
申:現在看來就是很幼稚。
周:就是你說的那個幼稚,可能甚至恰恰是最珍貴的,用句俗話叫“初心”。
申:是的是的。
申:每一篇卷首語,我把它編到一塊,我喜歡文字,真的特別喜歡。
:我這幾年其實也開始寫東西了,然後甚至我也開始寫詩,過兩天發給你看。
申:太好了。
周:我寫了29首。
申:太棒了,太棒了。
周:好像是29首,我本來想湊成30首。
周:然後因為你的成名作是一個自然類的,後來又拍了長白山也是自然類的,後來為什麼沒有堅持下去,是因為您換了生活的城市嗎?我覺得還蠻可惜的。
:是的。我說句實話,我選擇深圳主要是為了生活,在專業這塊實際上是做了一種妥協吧。我更多的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圖去生活,那麼我12年的時候已經離開了新聞廣電,也就是離開了電視行業,到北京去,我做了五年的雜誌總編輯,當時就沉浸在文字裡,就更加覺得自由自在。交流的這些文化人,包括作家、詩歌這些領域,在京城你也知道,這個圈子就是太高階了。讓我有了一種就離開這個紀錄片這個專業也好,這整個氛圍也好,讓我從另一個視角來看做片子的價值也好,或者重新去思考,領域不一樣,差距確實蠻大的,觀察的角度也不一樣。
【全文END】

出品人:周兵
主編:張安寧
責編:陳佳苗
 編輯:莫小野
部分供圖:申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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