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李曉天
編輯|張昊
透過董子毅辦公室的窗戶,能看到對面一幢米黃色的家屬樓。五層高,樓頂有閣樓,第一層是車庫,這是山東日照這座四線小城本世紀初最標準的家屬樓配置。
這幢樓是他爸爸十多年前主導開發建造的,如今董子毅坐在胡桃木椅子上,從視窗正好能平視到它。
“建成之後,我們一家就搬了過來,我對這個小區很有感情。但如果現在讓我評價,我會覺得外立面還算美觀,戶型則不合理,也存在很多細節問題。如果是我來蓋,可能完全不一樣。”董子毅說。
他任職總經理的發達集團,已經成立33年。他父親一手將其打造成日照數一數二的民營企業,如今,接力棒交到了31歲的董子毅手上。面對一家比自己年齡都大的公司,既充滿情懷又面臨壓力。
這不是一份輕鬆的工作,除了面臨四線小城房地產商轉型再創業的種種挑戰外,也遭遇了二代接班的諸多難題。
“原有的地產業務受到很大沖擊,環境也推著我們開始轉型,但我認為這不是壞事。”董子毅說。
目前發達集團仍以地產作為核心業務,但在地產之外,董子毅和團隊開始著重發展文旅相關業務,包括將佔地1.3萬畝的風景區駐龍山打造成集親子活動、傳統文化、國防教育、體育小鎮及農家樂於一體的新消費場景。
未來,董子毅想用駐龍山一半的面積圍繞當地歷史名人“武聖”姜子牙,開發中國傳統文化相關的禪修院等,另一半打造一個“躺平公園”,為年輕人提供躺平式旅遊服務。
他的辦公室沿用了上一代的裝修風格,他坦言現在沒有太多時間琢磨辦公室設計,但屋裡仍有兩件東西是自己帶過來的。

一件擺放在一進門就能看到的茶几上,是一個復刻的暴力熊雕塑,他說自己有一段時間很喜歡潮流文化,唸書的時候也會買這類潮玩。
另一件則擺放在他辦公室的小茶室裡,是一座沉香木雕,“它的型很好看,所有人進來我的辦公室最先聞到的都是淡淡的沉香味。”董子毅說。
兩個私人擺件中間隔著一堵鏤空屏風,傳統和現代就這樣共處一室,一如董子毅對未來業務的規劃。
以下為董子毅口述整理:

接班的“萌芽”
我現在這個辦公樓,從我剛上小學起就有了。
小時候不知道家裡是做什麼的,總喜歡來公司挨個辦公室串,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剛上初中時,依然對家庭情況沒什麼概念,那會兒就羨慕同學可以用父母的電話充“Q幣”。我自己沒有錢,又不敢用家裡的電話充,害怕被父母發現。
後來從長輩口中逐漸意識到有一天自己要回來幫忙管公司。不知道是這種潛移默化的接班心態“作祟”,還是原本就對商業世界充滿好奇,初中我就開始喜歡看財經新聞。通常這種新聞都很短,但我的知識框架已能粗淺地聯絡到前因後果。
高中出國唸書之後,這種對家族企業的責任感開始強烈。我其實不是個愛學習的人,物理化學能摸魚就摸魚了,會計和金融反而都會認真聽,做好筆記。
經常有人問我,既然家裡不差錢,為什麼不留在國外,或者選擇大城市闖蕩。說實話,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之後,我一度想過先在大城市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證明自己。
2022年,我研究生畢業去了北京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實習,給一些明星創業公司做過財務盡調,也接觸了新能源這些比較前沿的行業。
實習期結束後,公司給了我一個轉正的機會,一開始我很猶豫。母親年紀漸長,為了公司管理累出了不少慢性病。傳統的房地產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我自己的概念裡,如果有一個人要站出來主導家族企業的轉型,這個人也只能是我。
日照這個小城市背山靠海,有很好的旅遊資源待開發,沒有大城市那麼卷,業務相對更好開展。再三思考後,我拒絕了轉正的機會,同事們都挺詫異,這是許多實習生求之不得的機會。但我心裡明白,我想做的不應是在辦公室每天重複相同的工作。

“旗開得勝”
“不接地氣的海歸”“空降總經理”“繼承家產的富二代”,這些打在我身上的“負面標籤”,讓我迫切想做成一個能證明自己的專案。都說不怕富二代花天酒地,就怕富二代創業,我就是那個想要創業的“富二代”,而且還是拿著家產創業的“富二代”。
剛回老家的第一年,公司名下一處靠海的物業恰好空置。按照原本打算,租出去做酒店會更省心。我勸說家裡,反正都要做酒店,為什麼不自己試一試呢?在我的構想中,總有一天公司是要重注轉型文旅的,但過去我們只有開發樓盤的經驗,並沒有涉及過酒店管理,我想這也許是融入當地文旅市場的一個切入點。家裡也很支援我先從酒店經營入手,做相對簡單的過渡。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見各種連鎖酒店的推介人,考察哪一個品牌更適合我們。儘管很多人建議,旅遊城市應該做特色酒店來吸引外地遊客,但其實旅遊城市旺季是不缺客人的。這個物業位置靠近海邊,無論做成什麼樣子,旺季的入住率都應該十分理想。最初挑選品牌的時候,我就錨定了淡季的需求。我的解法是淡季吸引更多商務客人入住,將酒店的整體定位偏商務一些。
我開出了高於同行業的薪資,但也設定了相對苛刻的考核指標。我要求以渠道平臺“好評率”為優先考核指標,如果好評率達標,整個團隊的薪資都會明顯高於同行。但如果有一個差評,績效就會降檔。從結果來看,員工們為了“好評”擰成了一股繩,開業第一年我們酒店的好評率就幾乎做到了區域第一,當然這離不開大家的努力。

開業第一年,酒店業績遠超預期,我覺得自己選對了方向,旺季滿客入住,淡季依靠公務客人也保住了入住率。這讓我有點“飄”,似乎創業並不難,成功也不難。但很快,我開始意識到,維持住成功如此之難。
第二年,全市一窩蜂地湧入一堆酒店投資者,我們的酒店開始在競爭中吃力。人員成本和運營成本都高於同行,我們無法依靠降價來搶佔市場。
這時我的業務重心已經不在酒店經營上了。對整個集團的營收構成來說,酒店只要維持盈利就行,我沒有再過多插手酒店管理,因為那年,我正式“接班”了。
2023年,公司分管房地產開發的副總提出了離職。家人與我商議,與其另找職業經理人在行業寒冬中經歷磨合期,不如由我接任,在原有業務的基礎上加快轉型步伐。

太好“糊弄”
好在公司很多人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於我的接班,所有人都覺得順理成章。
但我內心給自己的壓力挺大。因為我知道相較於在行業裡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房產人來說,我實在是太好“糊弄”了。
在做一個專案時,我才頭一次知道當地施工團隊中除了“國家標準”,還另有一個“當地標準”。在招標中明確要求使用的材料,後續施工過程中會被替換成其他材料,為此我跟總包單位大發雷霆,卻被“教育”說這是為了給甲方省錢而故意為之,是我“不知好歹”。
公司負責工程管控的經理詳細給我做了“科普”:過去20年,一些專案就是這麼幹的。我也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件事就能過去,又不影響驗收。但我覺得問題出在意識觀念上,整個行業越來越卷,後續的市場方向一定是高品質、功能性的住宅區,施工上就絕對不能偷工減料。
那是我接任之後第一次發火。後來的一年間,我與這位經理多次爭吵,對方始終覺得總體說得過去就行,我很清楚跟他已不再“志同道合”。
他的人品以及專業能力都毋庸置疑。我接任的第一年,有次半夜突降暴雨,為了在建的工地不被水淹,我們曾合力“抗洪”。他的車在趕往工地的半路上被水淹了,也沒抱怨一句。正是這樣,我的選擇變得困難,很多次問自己,要走到分道揚鑣那一步嗎?
公司其他員工勸過他很多次,“順應老闆的要求才能立足”。我也給過他幾次機會,但我們始終在高品質上無法達成一致。幾次下來,互相都產生了不滿,他也離開了公司。說實話,這是我接班以來最痛苦的決定,我開始明白,不是所有“好人”都能成為創業夥伴。
緊接著,新的問題又產生了。
接班之初的那個冬天,團隊建議為了追趕工程進度,小區園林綠化所需要的大型喬木要儘早開始種植了。冬天落葉期栽植雖然成活率高,但我們還沒有最終定標供應商單位。他們勸我為了保證工期,放棄之前要在景觀園林上做出特色的想法,給我的理由仍然是“過去20年我們都是這麼做的”,只要價格合適,哪怕效果差一些也可以接受。
我糾結再三還是頂住壓力要求開春再種樹,但開年很快就發現臨時尋找供應商並不容易。先不說工期被壓縮,大多數供應商年前都已經接到活了。加之我們對於施工質量的高要求,許多前期考察的供應商都被刷掉,小區其他設施陸續到位,只剩綠植問題遲遲無法解決。
我每天都要約見3~5家供應商,作為這個專業領域的小白,不得不投入全部的精力,一邊臨時抱佛腳惡補知識,一邊跟他們軟磨硬泡。我們還儘量放寬付款條件來多吸引未合作的供應商對比洽談,最終才與多家供應商建立了合作關係,如期如願地呈現出了我們想要的景觀。

漸入佳境
在我的認知裡,四線城市的地產企業想要轉型是很難的。
最大的問題就是人才,這也是我認為制約企業在小城市做大做強的痛點之一。比如我現在主導向更具差異化的住宅轉型,但有些想法提出之後,團隊會反饋無法實現,認為我在“強人所難”。可是在外考察時發現其他城市的同行已經開始應用了,我認識到,不管是員工還是我,都很難想象自己沒見過的東西。
於是,每當團隊拿不準方向,我就儘量從小紅書或者其他渠道上找到類似案例分享給團隊,漸漸大夥開始意識到,原來許多優秀的作品從社交APP上也能找到。現在他們要做新專案時,都會先四處找靈感。同時我也鼓勵團隊外出考察,要先讓他們看見更新的東西。
我在社交網路上也結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設計師朋友,大家都懷揣理想,他們願意以友情價承接我們專案的設計工作,我自始至終都心懷感激。
因為要補充新鮮血液,我也總是能帶來些新點子和新想法,我就成了日照房產那協會最年輕的副會長。小城中的業內交流還是很和諧的,並沒有傳說中那麼殘酷,長輩們普遍都喜歡分享經驗,這讓我受益匪淺。
於我個人而言,我是非常渴望帶領公司完成轉型的。在自己深入接觸地產的這2年來,我發現這是一個現金流非常不“健康”的行業,它不像文旅,上下游都用現金結算。房地產上游的債務一直在囤積,下游最終是要面對建築工人,需要現金支出,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所以我們駐龍山的文旅開發一直在持續進行,今年已經是第四年了。去年我們發現了一些旅遊消費的新趨勢,許多年輕人不再推崇“特種兵”式的旅遊,更希望小假期能有個風景好的地方放空和“躺平”,抖音上也有很多年輕人吐槽說旅遊已經變成換個地方吃外賣了。

所以我想在山上打造一個“躺平公園”,給遊客一個目的地,與好友一起躺平,吃了睡、睡了吃。影院、電競室、棋牌室、溫泉桑拿、自助食堂應有盡有,再為他們提供當地和周邊城市的美食旅遊攻略,還開通了免費的大巴車直達附近城市的旅遊景點。
但同時,以前的傳統文化區域建設我也不想放棄。日照是“武聖”姜子牙的故居,有許多故事可以深度發掘,我自己也很鍾愛傳統文化。我們希望圍繞姜太公文化和道教文化,在山上開設禪修院、養生館等。
在我的構想裡,這座山一半是傳統的、靜謐的道場,另一半是潮流、現代的文旅綜合體。這座山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承載了我們一家人的情懷,把它做好做成不單是業務發展的要求,更是一種責任與願望。
你問我看對面父親開發的小區是什麼心情,我對它有很深的感情,我和家人在這裡住了10年。雖然我現在可以說出它100個可以改進的地方,但它是那個時代的作品,是這個行業的過去,也是我們企業的見證。如今,我也想留下自己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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