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輕鬆自由》
當代人很容易陷入一個怪圈中,賺得越多,離具體的生活越遙遠。
吃飯不用自己動手,外賣平臺有翻不到底的商戶供顧客選擇,出門不用走遠路,點開打車軟體,五分鐘內就能坐上一輛開著空調的專車,還有咖啡機、早餐機、炒菜機等等層出不窮的新技術,讓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就能享受輕鬆便利的生活。
有人自嘲在技術的包圍下,自己變成了“廢物”,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也有人發現,在這個科技蓬勃發展的社會里,技術的目的,好像已經完全替代了生活的過程。做一頓飯,炒一次菜本身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最後填飽肚子的結果。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科技社會學博士李子,從技術、人與社會的關係出發,討論我們愈發依賴技術的同時,也失去了在過程當中習得的、感受到的東西。而這種學習和感受,建立了我們的大腦和肢體之間必不可少的一種聯結,也是讓我們變得更聰明、更敏捷、更健全,體驗更豐富、更全面的一個過程。

01.
提筆忘字:手段與結果的分離
很多人可能對“提筆忘字”這個詞有同感。我們在學校學會了寫字,但是進入大學、開始工作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打字。慢慢地,打字甚至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
但是寫字真的不重要嗎?其實不一定。寫字是比打字更加調動手眼協調的一件事情。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讀寫的學習是透過筆和紙來完成的,神經和學習能力發展的關鍵階段,都是用書寫在構築。寫字這個動作,能夠激發更多的神經元活動。比起電腦上面一個一個打出字元,寫字更加自由,透過寫寫畫畫,往往能夠讓我們有更多的靈感、更清晰的思路。
再比如炒菜機,或者微波爐,和真正做飯之間的區別更加明顯。做飯是一件非常系統的事情,並不只是照著菜譜按部就班完成。我們要在做飯的過程當中,去觀察食材的狀態和溫度,去調配合適的味型,也需要去積累各種各樣的小技巧,去更好、更熟練地處理食材。這些技巧,沒有辦法透過紙面上的學習去理解,必須要親手去做。
寫字和打字之間,做飯和微波爐、炒菜機之間的區別,一方面是引入了技術去幫我們做這些事情,達成一個目的,但另外一方面,也把我們和這些技術的手段,以及技術所處的世界相剝離。我們透過A到達了B,就像跟著GPS走路一樣,但是卻對周邊的街道分佈、方向和環境等等,一無所知。

《楊之後》
技術哲學家阿爾伯特·伯格曼提出了一個概念,叫做裝置正規化。他認為,自動化的技術,客觀上給我們的生活、工作提供了方便,但是卻讓我們和世界之間產生了分離。技術所要達成的目的,成為了唯一的追求,而這個過程當中,我們對事物的原理,對世界執行的規則等等,都缺乏瞭解,從而退化到了技術的包圍當中。
消費文化的誕生也是處在技術讓我們和我們的勞動相分離,讓商品和它們內在的價值相分離的過程當中,我們不管多麼主動地選擇琳琅滿目的商品,本質都是被動地接受消費給我們帶來的目的。我們不知道糧食哪裡來的也就罷了,連糧食如何變成食物都不再清楚。
在美國,很多小孩都在微波爐食品的包圍下長大,對食物的理解十分貧乏,只知道把盒子放進微波爐轉三分鐘。這些速食、方便的食物,極度缺乏營養,是食品工業為了盈利所製造出來的。但是,這一代年輕人缺乏對食物的瞭解,很難自己主動地選擇安排飲食,也只能被動地接受。
食用方便食品或者購買方便食品當然無可厚非,但是整個消費系統,以及自動化的技術,在給我們製造便利、製造豐富的同時,也讓我們輕易落入這個裝置正規化。我們身處的技術環境,很大程度上,就是將人與世界之間相分離。
但是,伯格曼也提出,技術並不都是這樣的。很多技術,是促成我們和世界之間的感知以及互動,讓我們去和周圍環境相聯結的,他把這種技術稱為焦點技術,比如照相機能夠鼓勵我們觀察周邊的環境,有意地組織一個有意思的畫面,可穿戴裝置給身體感受一種數字的、量化的反饋,能讓我們探查身體和周邊環境的互動,不斷地做調整,等等,這也都是技術帶來積極的方面。
02.
智慧裝置
讓我們的感官與世界“斷聯”
除了裝置正規化之外,當下的技術,特別是以智慧裝置為主的技術,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對於肉體感官和世界之間聯絡的剝奪,或者是單一化。
比如寫字,除了讓自己的手眼協調、調動思維之外,寫字能夠獲得非常豐富的反饋。筆尖在紙面的觸感,是電子裝置所無法替代的。現在很多主打筆記的電子裝置,都在模仿這個觸感,說明了人和紙筆之間的互動反饋,是非常重要的。
法國哲學家梅洛-龐第對這樣的現象有很細緻的闡述。他認為,技術和人之間,有一種具身的關係。具身,指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感官,是我們和世界之間接觸的重要渠道。各種各樣的技術,最後都透過與我們身體之間的互動,成為了我們的肌肉記憶。

《在京都小住》
荷蘭的技術哲學家彼得·保羅·維爾比克在這個現象學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分析了我們和技術之間的關係模式,其中一個模式,就是技術透過和我們的具身關係和我們成為一體,進而讓我們和世界之間產生聯絡。
比如學開車就是建立一個具身的關係,在開車的過程當中,我們透過前車窗,通過後視鏡,透過和剎車、和油門,甚至和擋位之間的互動,形成了肌肉記憶。我們的視覺,我們的手腦,都和汽車這個巨大的鐵疙瘩聯絡在了一起,讓我們行駛在周邊的環境當中。我們的視覺,和後視鏡、前車窗之間映照出來的場景,建立了關係;我們的觸覺,和剎車、油門之間的一種反饋建立了關係,而我們透過這個關係去和世界產生互動。
而當下的技術,特別是透過螢幕的技術,極大地放大視覺的重要性,各種各樣的使用者介面,也簡化了我們和技術之間的互動。這樣,我們軀體的感受力和能力就被弱化了。原本應該是“具身”的,豐富的感受,成為透過視覺和聽覺,透過一個小小的螢幕去進行互動和刺激。
而我們對於技術的觀察,也需要擺脫“我,使用技術”這樣二元的關係,去探查技術對我們身心的塑造和影響。沉浸在賭場裡面的人,逃避社會的需求,和老虎機的那種刺激,透過他們和機器之間的操作和反饋,在神經通路上面形成了一種嚴絲合縫的、具身的關係。這是一種負面的關係,它是很難擺脫的,也讓他們越陷越深。
我們和手機,和電腦,和這些生產刺激的裝置之間,也很容易陷入一個病態的關係當中,我們透過五、六寸的螢幕去觀察的世界,去感知的世界,是單一的、扭曲的,這反過來又讓我們的思維變得遲鈍,片面,丟失了感知世界的技能,和真實的世界剝離開來。
03.
在這個年代,我們仍然需要實體世界
在這個年代,培養和周邊世界的實體化接觸,是很有必要的。倫敦的著名博物館策展人、藝術家格倫·亞當森提出了“物商”的說法。
我們都知道“智商”和“情商”,物商是我們對周邊環境和物體的感知的能力。一個物商高的人,可以很快地透過與物體的互動,去認識、去了解一個物體的屬性、材料、原理,去操縱物體,甚至創造性地去使用物體。
其實老一輩人,普遍物商很高,比如我的外婆,她特別擅長創造性地使用各種物品,回收利用廢物,做一番改造之後,就成為了另外一件物品。我很小的時候,氣球破了,我哇哇大哭,然後外婆靈機一動,把氣球套在塑膠碗上,變成一個鼓,敲得我破涕為笑。
這種所謂的物商,它不是天生的,而是透過對物的擺弄,五感的整體投入,在和物體的反饋當中,去習得它們的習性。
那些所謂有儀式感、體驗感的事情,也可以用這個角度去理解。在有條件的時候,我們可以浪費一些時間,自己親手去做一些有些複雜、有些麻煩的事情。
這其中的過程,是一種對物體感知的培養。比如手衝咖啡有趣的點,就是那一點點麻煩,豆子要磨多粗,時間多少,水溫多少,不同產地的豆子,也能體現出不同趣味。
而手衝每天早上浪費的那三五分鐘之間,這些細節的結果就可以見分曉,有點像自己做實驗,也摸索出來這裡面的原理和趣味。

《來杯咖啡如何》
除了學習、感受的過程之外,實體的物品也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其它的,數字技術所不能取代的體驗。比如創造社會聯結,提供專注的場景,製造沉浸的體驗等等。
最近幾年,曾經受到電子書和Kindle衝擊的實體書,銷售也有回溫,黑膠唱片更是逐漸成為了音樂銷售的重要一環,桌遊和電子遊戲齊頭並進,也都說明了人們對於實體物品的選擇有它們的道理。
04.
與物體一起建立韌性
談到實體經濟,通常都會談到手作、煙火氣或者小資情調等等,這些是偏經濟、偏消費的一面,好像享受實體經濟成為一種特權。這也是一種狹隘的認知,沒有迴歸到我們和技術、我們和世界的關係當中去認識。實際上,對實體的物的感知,恰好能夠幫助我們擺脫消費主義,建立我們和世界之間更加健康、更加持久的關係。
這種與物、與世界的聯結,在關鍵時刻可以體現成為生活智慧。很多人都在社交媒體上面刷到過所謂的生活小竅門。這些小竅門,我們都覺得眼睛學會了,大腦還沒有學會,這都是因為我們和這些生活當中的物體和原理之間沒有產生實質性的聯絡。而我們真正熟練去掌握之後,這些小竅門都會從生活當中自動生長出來。而對物品有了真實的理解之後,我們也可以抵禦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消費潮流。
就像我自己動手做甜品之後,就很少去買街上的甜點,因為我知道甜味是一整杯白糖加進去的效果,起酥是層層疊疊的黃油,在麵粉和烘焙當中製造的空氣感。而懂得食材的性質之後,我嘴饞的時候,也可以用碎冰機、淡奶油和香蕉做出和冰淇淋差不太多的口感,省了錢也省了熱量。
從更加長遠的角度看,這些小技能是我們建立對生活的掌控感、建立所謂韌性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面對壓力,面對變故和打擊,還能不斷地生存下去,照顧好自己的一種手段。

《在京都小住》
我長期的生存智慧,就是開啟冰箱炒冰箱,冰箱裡面有什麼就吃什麼,這跟所謂的“廚藝”沒有關係,而是恆久的習慣和技能的養成。包括做飯在內,各種小型家務、吃喝、起居、打掃,考的是心理頻寬,以及肌肉記憶。
不熟練的人,想到要做飯,就是要購物,要找菜譜,要做清潔等等等等一大堆的事情,很耗腦力。熟練的人,平時按著習慣購物,回家開啟冰箱炒冰箱,一邊炒一邊收拾,吃完之後洗碗,很簡單。
但是,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到高物商、高技能,這中間的距離不是一天兩天能練成的。
很多人很缺養成的過程。大學的時候在學校吃食堂,畢業之後進入職場996,誰都會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生活變動打敗,最後只能叫外賣。一部分家長,上大學之前要求孩子好好學習,家務碰都不碰,但工作以後,又責怪孩子天天吃外賣不健康。
或許,在技能之上,我們也應該思考,可以給年輕人提供什麼樣的場景或者條件,讓ta們有空間,有時間,去培育這種技能。甚至可以去想有什麼樣子的技術,能夠有助於這種技能的培育。
從另外一個方面,或許給年輕人一些gap的空間,甚至在大學、研究生的階段,就給他們提供獨立生活的空間,讓他們還有時間、有精力的時候,去慢慢地摸索適合自己的生活節奏。
而落在我們身上,最重要的是注重這個學習的過程,而不是結果,讓這個過程變成我們改變生活的目標,不是要買多少東西、去多少地方,而是我們創造、學習與物互動的能力,在這種微小的成功裡面,積累內在的驅動力。

技術飽和年代,我們如何保持清醒?

音訊編輯:ZY
微信內容編輯:鐵柱
封面圖:《螢之光》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