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輛順風車，上海回寧波。
看到接車司機第一眼，心跳慢了1/4拍。帥，不常規的帥，粉雕玉琢，平替版鹿晗。
小哥93年，安徽人，曾是蘇州一高檔酒吧的酒水一哥。所謂酒水哥，賣酒給客人，陪喝陪聊。客人喝得多，他抽擁就多。
14歲，就混江湖了。初二沒讀完，孤身跑廣東投靠同鄉。同鄉讓他去動物園打雜工，喂喂老虎獅子。這一干就是兩年多。離開動物園，開始混社會，經常沒飯吃。有人告訴他，賣酒水收入高，他就應聘去酒吧。
“那會兒做酒水小哥，門檻比現在高。現在不行了，什麼長相都能進。我們那會兒，可挑。身材、長相、氣質、腦子，缺一個不行。”17歲，開始在酒吧賣酒。
男酒水的酒，賣給女人。把酒賣給女人的先決條件，是要會聊天，有女人緣。“17歲，看見女人，臉紅得說不出話。後來認識個師父，他帶我。師父說，跟女人相處就記住一條，臉皮厚！你要厚著臉皮跟女人聊天，要表現出喜歡她，有這兩條，就能賣酒了。”
師父不愧是師父，宇宙前兩條真理，加長得像鹿晗，酒真賣出去了。
“但賣得好，關鍵是什麼，知道嗎？”他饒有興致地問我，停頓一會，說了兩個字：周旋。酒能源源不斷賣出去，場子常年不冷，還有各種話題度，靠的是學會在女人堆裡周旋。“在酒吧呆久了會發現，男女之間，就那點事。酒背後，都是色。但男女的反應，又不一樣。男人買酒買不到色，會立馬止損，換個新的。女人止損沒那麼快，女人會心有不甘。”
男酒水的周旋，利用的就是女人的這份不甘。
讓他舉個例子，什麼是周旋。“太多了。說實話，最累的不是每天喝酒，是每天撒謊，騙了這個騙那個。比如，現在正跟一個大姐喝酒呢，另一個大姐打電話，讓去陪她喝。怎麼辦？怎麼解釋，都得罪人。”
都是人情世故。但處理好了，又如魚得水。
“知道最多的一晚，我掙過多少錢嗎？十幾二十萬。有個大姐，開了瓶路易十三，還給我點了個花籃。不是你想的花籃，是直接打賞10萬。”他在酒吧幹了十年，場子裡直接賞10萬，就這一個。但這大姐，在他身上花的，不止這些。“她一直捧我的場，除了買酒，也送各種禮物。金鍊子、手錶、衣服、紅包。玩六合彩輸了，去找她，她給了我30萬。那一年，她在我身上總花了有100多萬。”大姐曾託朋友帶話，讓他離開酒吧，跟她過。一年買車，兩年買房。
“那時才二十出頭，很膨脹。酒吧的收入很好，每個月都能掙十來萬。每天早上醒來，發現大小口袋裡，都是各種不知誰給塞的紅包。所以，就拒絕了那位姐姐。當然，也因為，她年紀實在太大了，那會兒快60了。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她就想有人陪她。”
他說，酒吧的女顧客，分兩類。一類是特別有錢，比如前面的大姐，來的頻率不高，但出手大方。另一類是做夜場的姑娘，消費不高，但來得勤。很多夜場一下班，就往酒吧跑。“女人來酒吧，一種求心理放鬆，一種求生理放鬆。”問他，那你兩種放鬆都能提供嗎？
他說，絕大部分只提供心理放鬆。生理放鬆，偶爾也有。但不多。因為提供多了，他就不值錢了。
問他，酒吧10年，有沒有算過，一共掙過多少錢。他認真思考了一下，說：“10年，1000萬有的。”酒吧的收入，除了酒水抽擁，還有客人打賞，日常姐姐們的示好，紅包。
“但是這種錢，來的快，去的也快。感覺自己掙的是紙，什麼貴買什麼。高峰時，手裡有四五百萬現金。不爭氣，賭六合彩，輸了300多萬。”2020年，疫情來了，酒吧生意不好。他認識了個姑娘，很喜歡。姑娘不准他再去酒吧工作，要帶他回老家鹽城。
帶著剩下的150多萬積蓄，他們在鹽城開了個咖啡館，也賣烘培。“兩人一點生意經驗都沒有，從加盟開始就被忽悠，又遇到疫情，苦苦支撐2年多，積蓄花光，還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他借錢買了輛電車，跑長途順風車。
“再還2年，債就清了。這幾年開車，很辛苦，但人很輕鬆，也很開心。感覺現在掙的錢，才是錢。”問他，經濟困難時，就沒想再回酒吧嗎？
他說：第一，老婆不允許。她會不開心。第二，自己也不想掙了，那種生活，人活得很虛假。第三，老了。現在都是00後。第四，現在的酒吧，不是十幾年前的酒吧了。消費的客人，完全不是同一撥人，現在酒吧裡都喝啤酒，客單價很低。
車快到寧波時，他接了個電話，是他老婆。查崗。聽聲音，兩人很恩愛。
後記：
有一天，跟朋友聊起順風車上的故事。朋友問我，你是怎麼讓一個陌生人，在這樣一個場景，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對你娓娓道來，而且講得那麼生動。
我想了想答：首先這是做記者的基本功。記者的基本功，不是上來就扒拉人，是你把自己變成他的同類。人，其實都不傻的。哪怕是小孩，如果你只是想從他身上獵取資訊，他是有戒備感的。但你真心誠意地，當他是和你一樣平等的人，你們在平等地聊天，他是感受到的。
人只有感受到自己被平等相待，被理解，他才敞開心扉。
記者這個職業教會我很重要一點，把所有人，都當人。不起分別心，多看見，多體諒。這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道德感，而是這樣做，自己更輕鬆。
也更受益。因為見眾生，即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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