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文|徐珊珊 李墨天
編輯|何律衡
來源|遠川科技評論(ID:kechuangych)
封面來源|Pexels
2024年,國內降價車型多達227款,是2023年1.5倍,2022年的2.3倍。
新能源愛好者買到了便宜的新能源汽車,舊能源擁護者買到了便宜的舊能源汽車;車企一邊聲嘶力竭地呼籲“從卷價格到卷價值”,一邊給供應商發郵件要求降價。
在“內卷”的語境下,“價格戰”從一個商業現象變成了一個時代情緒的宣洩通道。但至少在汽車行業,慘烈的價格戰在當下愈演愈烈,更多是產業發展的必然結果。
內卷是一個社會問題,價格戰是一個市場行為。汽車價格戰的開始和結束,很難用“內卷”兩個字完全概括。

和平戛然而止
製造業幾乎所有價格戰的出現,都源於市場集中度的變化。
大部分市場從群雄爭霸走向寡頭林立的過程中,價格戰都無法避免。而當大魚吃小魚的遊戲變成幾條大白鯊大眼瞪小眼,價格戰就會偃旗息鼓。
記憶體晶片曾是價格戰的重災區,由於記憶體晶片高度標準化,競爭力完全錨定於成本,價格戰往往極度慘烈,開銷不亞於一場軍事行動。
上一次大規模記憶體價格戰發生在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三星依靠越虧越投的“反週期擴張”四處亂砍,日本爾必達和德國奇夢達相繼退場。最終,全球記憶體生產商只剩下了三星、SK海力士、美光三家公司。
三角關係是危險的,但三角結構是穩定的。隨著記憶體市場集中度迅速提高,慘烈的價格戰慢慢消失,只剩下了週期性的價格波動。
原因在於,三家公司的規模和體量都大到一定程度,想贏不容易,想輸更難。因此,發動價格戰的成本越來越高,回報率反而越來越少。
一個公司的內卷可能是管理問題,但一個產業的內卷一定是市場問題。因為內卷的前提是有足夠高的預期回報——價格戰的出現,幾乎都伴隨著市場從分散到集中的過程。
當一個市場呈現參與者眾多,產品競爭力錨定於成本,誰都有機會透過價格戰擴張市場份額的狀態時,寧願虧死自己、也要餓死同行的慘烈競爭就一定會出現。
智慧手機在中國完整經歷了市場格局從分散到集中的過程,2007年iPhone誕生後,蘋果、HTC、小米等新公司進入市場,使得原本集中的市場格局迅速分散,價格戰如期而至。
2012年,中國手機市場有足足3905款新機型上市,平均每天超過10款[4],比當下的新能源車市場熱鬧得多。
然而,除了軟硬體自成一家的蘋果,各家機型引數規格的區別,恐怕遠遠小於傑森·斯坦森和郭達。這種情況下,競爭力必然錨定於價格,對渠道和供應鏈管理更具優勢的公司就會勝出。
歷經多年的出清整合,諾基亞、愛立信、HTC等老面孔陸續退場,蘋果、小米、OV為代表的品牌分割了幾乎全部的市場份額,彼此差距不到5%,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無論巨人之間的信任有多麼脆弱,市場集中度提高後,投入巨資發起價格戰的回報都會越來越小,市場競爭的烈度會迅速下降。
說到底價格戰就像二胎,想控制的時候總是控制不住,想號召的時候反而打不起來。一旦市場形成“想贏不容易想輸更難”的寡頭格局,不需要任何倡議和呼籲,大家會默契的從“卷價格”走向“卷價值”。
市場化環境下,大部分行業會自發的集中。從空調到冰箱,從電視到手機,都對應著一個由價格戰所推動,市場份額從分散到集中的過程,新能源車自然不能免俗。
美的的方洪波敢於怒批“形式主義加班”,原因是家電行業早已形成寡頭格局,美的又是當之無愧的龍頭。某新能源車品牌宣傳“員工因加班錯過孩子出生”,原因是新能源車的市場格局遠遠談不上穩定。
如果你的老闆突然號召大家“迴歸創業狀態”,請一定關注公司所在行業的市場份額變化。
價格戰的前奏,一定是市場份額的分散:2016年,國內在售乘用車型只有515款,這個數字到2019年增加到800款。過去幾年,平均每三天就有一款新車上市[3]。
2018年,中國新能源車銷量首次突破百萬大關,“EV底特律”的稱號成為外媒頭版常客。但華爾街日報不解風情地指出[2]:中國電動車公司超過487家,能在五年內活下來的可能僅有1%。
新勢力和舊勢力同臺競技,新能源汽車和舊能源汽車短兵相接,市場參與者的增速遠遠超過了市場規模的增長,價格戰難以避免。

新能源車的價格戰之所以讓眾多老牌車企感到不適,原因是汽車工業經過近百年的競爭,產業鏈形成了相當穩定的市場格局。但電動化打破了持續數十年的森嚴體系,市場開始“重新分散”。
當原有的利益分配體系被挑戰者所打破,和平就會戛然而止。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任何行業裡,顛覆式技術出現都意味著原本的壁壘被打破。這個過程中,市場會重新分散,並藉由價格競爭再次集中。
智慧手機對功能機的替代過程中,智慧化的體驗替代了原本的“通訊”功能,導致產品的核心附加值從通訊技術轉向了軟體生態。
而附加值來源的轉移,會讓競爭者的入場成本大幅降低。因此,從功能機到智慧機,市場參與者的“屬性”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從諾基亞、愛立信、摩托羅拉,到NEC和西門子(英飛凌),這些功能機品牌的背後都是老牌通訊公司。但當下的智慧機霸主,除了華為,幾乎都沒有通訊領域的經驗。
原因在於,“通訊”從手機的核心功能逐漸淪為附屬功能,決定日常體驗的SoC晶片和軟體系統反而越來越重要。蘋果久攻基帶而不下並未影響其市場地位,通訊公司數十年建立的專利牆,最終成為被繞開的馬奇諾防線。
新能源車的故事,其實是手機市場的復刻。
技術路徑的巨大變化,必然帶來市場層面的結構性機會。大量投資會進入新技術領域對應的產業鏈,最終導致市場格局的重新分散。
豐田普銳斯和特斯拉Model S都對燃油車構成了挑戰,但前者並未改變汽車供應鏈的結構,後者則徹底改寫了汽車的零部件與生產方式。
隨著三電系統取代發動機和變速箱,雷射雷達、碳化矽、大尺寸面板等新零部件的引入,電動車系統性創造了新的零部件,也系統性消滅了舊的零部件,這就使得市場的新舊參與者的差距迅速縮小。
於是,汽車工業延續數十年的森嚴秩序開始坍塌,供應鏈結構發生了系統性變化。這導致新的競爭者可以繞開燃油車企的壁壘,在同一條起跑線上重新競爭。
寶馬是頂級的燃油車生產商,但在電動化轉型時,他們和比亞迪位於同一條起跑線;與之對應,採埃孚和愛信是一流的變速箱生產商,但在動力電池領域,其生產經驗恐怕遠遠不如寧德時代。
隨著電動車市場規模擴大,投向整車與供應鏈的投資也會增加,新的競爭者會帶著“我也可以”的錯覺批次進入市場,導致市場格局迅速分散。
伴隨技術路徑收斂,核心技術固化,供應鏈逐漸成熟,市場勢必會形成階段性的過剩,並由價格戰完成整合出清。
和智慧機替代功能機的過程一樣,在市場藉由價格戰整合的過程中,參與者的“屬性”也在發生變化。
過去近20年時間裡,上汽都是中國汽車市場的領頭羊。2010至2021年,上汽市場佔有率始終維持在20%-25%。但2024年,比亞迪以26萬輛的微弱優勢歷史性超越了上汽,成為中國市場第一。

相比十年前,當下沒有一家車企市佔率能夠達到20%,前五大車企的市場份額從74%下降到55%,市場格局迅速分散。
另一方面,十年時間裡,除奇瑞外的九家都出現名次後移,如今的帶頭大哥比亞迪在十年前甚至查無此人,這恰恰是顛覆式技術帶來的市場重組的結果。
在新能源車滲透率提高的過程中,合資品牌無疑是價格戰最大的受害者。而汽車市場主導權向自主品牌傾斜的週期,也是新能源車滲透率提升速度最快的時期。



正所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產業界的權力置換雖然不需要流血犧牲,但代價是價格戰之下慘淡的利潤。
去年全年,汽車行業收入106470億元,利潤4623億元,利潤率僅有4.3%。偌大的汽車市場,平均每輛車的利潤只有1.5萬元。
當市場參與者面對的壓力來到極限,往往也意味著出清整合的尾聲。

洗牌的前夜
去年6月,“寧德時代奮鬥100天”意外登上熱搜,讓打工人集體破防。疑問隨之而來:作為全球最大動力電池生產商,中國產業升級的一面圖騰,為什麼也捲成這樣?
價格戰的密集爆發,代表著行業的大門向新來者關閉,整合的速度開始提高。價格戰越是激烈,行業的整合出清往往越是接近尾聲。
寧德時代“奮鬥100天”的大背景,是動力電池產業開始呈現“寡頭化”的特徵,寧德時代與比亞迪的優勢愈發明顯,二線電池廠的份額則進一步縮水。這種情況下,先發者往往會率先發動價格戰,擠出潛在的競爭對手。
製造業領域,發動價格戰的往往是市場地位領先的一方。無論是格力美的發動的空調價格戰,還是三星挑起記憶體價格戰,都由領先一方主動發起。原因在於,擁有生產規模優勢的企業也有足夠的成本控制能力,可以藉此擠壓弱勢一方。
汽車產業的價格戰何時結束,同樣取決於產業鏈上下游寡頭格局的形成,以及新的秩序何時建立。
相比動力電池,汽車市場整體格局還沒有形成絕對領先的頭部,但新能源汽車市場的集中化十分明顯。
去年全年,新能源汽車市場前十家公司合計份額約78%,比亞迪的份額近乎2到7名的份額總和。在這個過程中,比亞迪不僅沒有因價格戰陷入虧損,反而上演了價格戰越打毛利率越高的逆天邏輯。
原因就在於,比亞迪在新能源車上的垂直整合與成本控制能力非常明顯,有足夠多的成本空間擠壓競爭對手。

沒有人會打賠本的戰爭,愈演愈烈的價格戰,本身是行業龍頭看到了出清整合的機會。價格戰雖然殘酷,但不可避免。
另一個問題是,相比中國供應商,博世、採埃孚、愛信這些老牌汽車供應商,一直以豐厚的待遇與合理的工作時長聞名,也能長期保持高水平的盈利能力,足以讓中國同行相形見絀。
但事實是,令人豔羨的待遇是盈利能力的結果,而盈利能力又是行業出清整合的產物。
燃油車產業鏈同樣經歷了漫長的整合出清過程,形成了穩固的市場格局,行業先發者可以依靠源源不斷的利潤,維持豐厚的待遇與合理的工作時長。
然而,一旦顛覆式技術讓行業重新分散,就會出現中國人打價格戰,德國人先裁員的景象。
福特T型車的成功不是因為亨利·福特給工人漲工資,而是電力與流水線的引入,讓汽車工業走向了大規模標準化生產時代,工人的生產率大幅提高。
相比手工生產裝配一輛汽車長達700小時的時長,福特將T型車的裝配時間壓縮到了12.5小時。1914年,福特靠1.3萬工人生產了26.7萬輛汽車,同期美國其他66萬工人,只生產了28.6萬輛汽車。
從1908年到1929年,美國汽車售價從4500美元迅速下滑到200美元。面對福特挑起的價格戰,美國同行的反應不是呼籲行業“從卷價格到卷價值”,而是迅速跟進。
同一時期,美國汽車生產商數量從253家縮水到44家,福特、通用和克萊斯勒佔據了全行業80%的產量[5],寡頭格局逐漸形成,各家企業的利潤率也迴歸到了合理水平。
無論記憶體、面板、光伏元件,無論美國、歐洲還是東亞,製造業的出清整合階段往往都以價格競爭的形式呈現。當年三星電子大搞反週期投資的時候,隔壁的東芝恐怕也會困惑:“你們韓國人到底在卷什麼呢?”
如果以特斯拉Model S釋出的2012年作為起點,電動車行業至今已經走完12個年頭。按照高盛預測[8],中國汽車行業拐點可能在2-3年內出現。屆時,一半以上車企會被淘汰出局,行業利潤也將回到正常水平。
總決賽到來之前,每家車企都在努力爭取最後一張入場券。無論是上汽體系內的飛凡重回榮威,還是吉利內部大規模合併同類項,都是行業整合出清到達關鍵階段的訊號。
在精疲力竭之前保證對手先於自己倒下,製造業的殘酷莫過於此。

新能源車承載著中國汽車工業彎道超車的訴求,寄託著工業界數十年來未盡的夙願,也是中國產業升級的一枚符號。
社會公眾對價格戰的顧慮更多在於,如果穩定健康的市場格局形成,行業的底色依然是枯燥乏味的加班、毫無尊嚴的集體宿舍和對苦難神聖化的歌頌,那麼,產業升級的意義是什麼?
無論是一家公司還是一個經濟體,其員工和人民的福祉大多取決於兩個環節:(1)擁有足夠多的高附加值環節,能夠源源不斷的創造財富;(2)有完善併合理的制度,能夠制約財富的過度集中。
第一個環節是東亞經濟體的看家本領,但在第二個環節,恐怕還有很多石頭需要摸。
參考資料
[1]2024年12月份全國乘用車市場執行特徵分析,崔東樹
[2]China Has 487 Electric-Car Makers, and Local Governments Are Clamoring for More,The Wall Street Journal
[3]知多少系列:中國生產的乘用車在售車型共計820款,蓋世汽車
[4]工業和資訊化部電信研究院
[5]From electricity to gas…what happened in the automotive industry in the 1920s,ETL Data Solutions
[6]全球車企市值排名“鉅變”:21家中國車企入圍TOP50,財聯社
[7]智慧手機深度覆盤對整車格局啟示,東吳證券
[8]China’s capacity-the imbalance,the inflections, and beyond cycles,Goldman Sach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