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裡的小團塊,正在重塑藥物研發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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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訂閱《環球科學》播客,每月更新一次,聽科學家與我們編輯一同探討形形色色的科學問題。在最新一期節目中,我們有幸邀請到了《環球科學》4月刊《凝聚體:改寫生命認知》一文的譯者和審校,跟我們聊了聊細胞裡那些長期被忽視的神秘顆粒——生物分子凝聚體。
撰文|許偉凡(前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博士後研究員,目前是一家基於相分離技術的生物公司ByPhase Bio的創始人)
審校|李丕龍(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副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相分離現象的調控機制以及相分離相關技術的開發與應用)
編輯|黃雨佳
你或許還記得曾席捲全球的“冰桶挑戰”。這場風潮的背後,其實隱藏著一群飽受折磨的患者。他們患有一種名為肌萎縮側索硬化(ALS,俗稱“漸凍症”)的罕見疾病,患者的運動神經元逐漸退化、死亡,肌肉逐漸失去功能,猶如身體被逐漸凍結一般,直至生命終結。然而,多年來,這種疾病的真正發病機制一直是生命科學中一個難解的謎題。
研究人員曾長期困惑於ALS患者腦中廣泛出現的異常蛋白質團塊,尤其是一種名為TDP-43的蛋白。過去很長時間內,科學家認為這些蛋白團塊可能只是神經退化過程的副產品,而非疾病的根源。但最新的研究卻逐漸改變了人們的想法:研究發現,這些蛋白團塊的形成竟然可能源自一種全新的生物學機制——“液-液相分離”(Liquid-liquid phase separation,LLPS)。
什麼是液-液相分離呢?想象一下,將幾滴油滴入水中,油滴便會迅速融合,形成獨立的液滴。這種現象也會出現在細胞內部:蛋白質和RNA等生物大分子在特定條件下,會自發地透過弱而多價的相互作用,形成液態的、動態的生物分子凝聚體(biomolecular condensates)。這些凝聚體並不被膜結構包裹,能自由流動、融合,發揮特定的生物功能。然而,這種本該高度可控的“液滴”一旦失控,凝聚體便會轉變為不溶性的、固態的蛋白團塊,毒性大增。這正是包括ALS在內的多種神經系統變性疾病的核心病理特徵之一。
相分離的發現,第一次讓科學家意識到,這些蛋白團塊的出現並非偶然,而可能是細胞正常生理機制的異常偏離。這一新穎的分子視角徹底改變了人們對神經系統變性疾病病理機制的理解,也激發了科學界對相分離的極大興趣。
誕生與興起
事實上,生物相分離這一概念的提出並非一蹴而就,而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探索和積累。儘管這一現象早在細胞中便有所出現,但直到十餘年前,它才真正被生命科學界明確地捕捉並加以研究。
2009年,克利夫·P.布朗溫(Clifford P. Brangwynne)和安東尼·A.海曼(Anthony A. Hyman)在德國馬克斯·普朗克分子細胞生物學與遺傳學研究所(MPI-CBG)合作,首次將物理化學中的“液-液相分離”現象引入生物學領域。他們在《科學》(Science)上發表了開創性研究,清晰地展示了秀麗隱杆線蟲胚胎中的“P顆粒”並非傳統的膜包裹細胞器,而是類似液滴的無膜結構,可以快速融合、自由滴落並動態潤溼細胞內環境。這一驚人的發現首次打開了生物相分離研究的大門,也徹底重新整理了細胞生物學的傳統觀念。
此後,大量研究迅速跟進,揭示細胞內部遠比傳統認識更為複雜。科學家們逐漸意識到,細胞實際上是由大量動態凝聚體透過相分離形成的複雜網路。例如,史蒂夫·麥克奈特(Steve McKnight)教授團隊在《細胞》(Cell)等期刊發表研究,闡明蛋白質低複雜度序列結構域在相分離中的關鍵作用;德克·格利希(Dirk Görlich)團隊則在核孔複合體中首次證實FG重複序列蛋白能透過相分離形成天然的核孔屏障。這些研究成果相互補充,推動了領域快速發展和成熟。
這些開創性的研究成果逐步揭開了細胞內微觀世界的神秘面紗,使科學界逐漸認識到,細胞不僅僅是由膜結構構成的簡單體系,實際上是一個由液態凝聚體和動態相分離組成的複雜網路。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科學家也積極參與其中,做出了許多重要貢獻,逐漸形成了國際上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研究團隊。例如,2012年時任美國得克薩斯大學西南醫學中心(UTSW)邁克爾·羅森(Michael Rosen)教授實驗室博士後的李丕龍首次在體外純蛋白體系中完整重現了相分離過程,並明確揭示“多價態生物分子間的相互作用”是相分離的核心機制。這項發表於《自然》(Nature)的研究不僅奠定了相分離分子機制的理論基礎,也為全球科研熱潮注入了新的動力。
李丕龍並未停留在基礎理論層面,而是進一步開拓相分離在醫藥和細胞訊號調控領域的應用探索,逐步推動相分離理論向產業界轉化邁進,成為中國科學界在這一前沿領域的領軍人物之一
從“受體小鎮”到訊號調控
在一次跨越北美的長途航班上,李丕龍凝望著機窗外的夜色,茫茫黑暗中偶爾閃現大地上散落著的一個個小鎮,發出一簇簇聚集的燈光。凝視著這些微光點綴的聚落,他突然意識到:細胞膜上的訊號受體是否也會如同地面上這些燈光一樣,自發聚集形成區域性區域,以便更高效、更精準地傳遞訊號呢?
帶著這個靈感回到實驗室後,李丕龍與團隊開始了一系列探索。他們化身“分子建築師”,創造性地設計出一類特殊的多價互作蛋白,能夠同時抓住多個相同或不同種類的膜受體,將它們精準地拉攏、聚集在細胞膜的區域性區域,形成穩定而有序的受體富集區。他將這種奇妙的膜結構形象地稱作“受體小鎮”(Receptor Town)。
在“受體小鎮”中,由相分離形成的高密度受體聚集區猶如繁忙的城鎮中心,讓訊號分子之間的溝通與協作變得更加快捷、高效。細胞不再需要漫無目的地等待訊號分子隨機相遇,而是可以透過精準的空間佈局主動調控訊號強度與精確度。這種巧妙的設計理念不僅幫助科學家更好地理解了細胞膜訊號傳導背後的分子奧秘,更進一步為生物醫藥領域的創新應用打開了嶄新的大門。
“受體小鎮”不僅在細胞生物學領域取得了基礎理論上的重大突破,更重要的是,它為醫藥產業開闢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傳統的藥物開發方式中,探索細胞膜受體的全新組合靶點往往十分困難。研究人員通常需要搭建龐大的抗體篩選庫進行大量的實驗篩選,不僅成本高昂、週期漫長,效率也十分低下。同時,這種方法在細胞膜受體組合的精準控制和訊號強度的調節方面也極為受限,因此科學家難以發現真正具有高效藥物潛力的受體新組合。
而藉助“受體小鎮”這一創新理論及相分離技術平臺,這些長期困擾科學家的行業難題有望得到解決。透過設計特定的多價互作蛋白,科學家可以精準地將細胞膜上的特定受體高效、有序地聚集在膜表面的微觀區域。這種相分離驅動的精準聚集方式不僅大幅提高了受體組合區域性的濃度和訊號強度,更顯著增強了靶點組合篩選的靈敏度,讓研究人員得以更快速、更高效地篩選出此前難以檢測的新型膜受體組合靶點。此外,大量研究證據表明,相分離本身便是細胞膜訊號傳導的一種天然機制,因此,“受體小鎮”的設計不僅是一項創新技術,更是順應了細胞天然的訊號傳導規律,使其具備極高的生物相容性。
如今,基於相分離原理設計的“受體小鎮”,已經開始推動癌症治療等領域的療法創新。例如,李丕龍實驗室設計出的多價蛋白,能夠在人為操控下,精準地在腫瘤細胞膜上構建功能明確的“受體小鎮”。透過這種相分離驅動的膜結構,科學家可以精確且特異地啟用腫瘤細胞內源性的死亡訊號通路,誘導腫瘤細胞啟動自身的程式性死亡,從而實現精準、高效且安全的癌症治療新策略。
此外,利用相似的設計理念,研究人員也正在嘗試構建聚集免疫檢查點受體的“受體小鎮”,以此來啟用人體自身免疫系統對癌細胞的精準攻擊,從而開發下一代免疫療法。在神經系統變性疾病領域,透過精準操控相分離機制,科學家也逐步實現了對致病蛋白聚集過程的有效干預,有望研發出突破性的藥物治療策略。
可以說,相分離及其代表性的“受體小鎮”不僅開啟了細胞膜受體靶點組合探索的新正規化,更有潛力徹底改變疾病治療的傳統模式,引領新一代精準藥物開發的前沿趨勢。
展望未來
從最初的實驗室基礎發現,到如今進入產業轉化的快速通道,相分離領域短短十餘年的發展已清晰地展現出一種全新的科學邏輯與應用前景。作為細胞內部精妙的分子組織方式,相分離不僅重塑了人們對細胞功能與疾病機制的理解,更首次提供了一種精準操控細胞膜受體與訊號傳導的新工具,從而開闢了藥物研發中前所未有的靶點篩選和組合策略。
過去,醫學介面對複雜疾病往往束手無策,很大程度上因為傳統的藥物開發模式過於侷限於單個靶點的線性研究思路,難以處理更為複雜、精細的分子調控網路。相分離及“受體小鎮”的提出與發展,使得我們首次能夠從細胞本身的功能邏輯出發,透過精準構建膜受體的空間組合,快速、高效地發掘出此前難以識別的新型藥物靶點組合。這不僅為癌症、神經系統變性疾病及其他疑難雜症的精準治療打開了全新的技術視窗,也逐漸演變為藥物研發領域的又一重要技術突破。
相分離不僅是一種先進的研究工具,更可能代表著未來醫學正規化轉變的關鍵節點。當我們越來越深入地理解這種細胞本身就存在的天然機制,逐步實現對其精準的人工操控時,我們將徹底重塑未來醫療技術的正規化:從“被動治療”走向“主動精準調控”,從“症狀緩解”走向“病理機制精確干預
展望未來,隨著基礎研究與產業化應用的進一步深入融合,相分離不僅將持續推動生命科學領域的深刻變革,更將在醫學產業實踐中逐步展現強大的實際價值。這一領域的未來遠非遙不可及,而是真實而迫切地等待我們共同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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