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警隊開除後,我成了前同事的“線人”|戲局

一個人說話可能是意見,所有人說話便成了事實
讓我們歡迎老朋友來林帶來這次的長篇新作《巨人》。
為了調查本市的假煙生意,已經離開警隊的協警胡力文作為警方的線人加入假煙販子高明東的“碰瓷車隊”。
正是這次調查,牽扯出的一場跨越了十七年的追兇。
每個人都有秘密,他們打算如何掩蓋自己的秘密?
故事從他們兩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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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短了,沒過六點,黑就從北往南拉了過去,但天的底部還是紅彤彤一片,像燃了把火,把上面燻黑了。胡力文坐在一輛三輪車的前座上,一手抽菸,一手提著一袋顏色鮮黃的焦米棍,饒有興致地看兩邊人走路,瞟菜籃,瞅提兜,分析男女老少晚上要做啥菜。
位於城東的文化農貿中心,老一輩兒的人更喜歡叫它北關躍進菜場,這個耀眼的名稱特有來歷,也夠悠久,從整個城市沒有一具像樣的鐵具開始,一直沿用到十七八年前。回過頭看,當時胡力文應該14歲,或者15歲,日子一天一個樣,但往事記得還算清楚,1997年,對他來說是個節點。
半根菸,何賢宗提著一條鯽魚從菜市場出來,黑口罩,藍連帽,捂得嚴實。到胡力文跟前,沒停步,眼皮往下攏了攏。胡力文下車,裝打哈欠,扯根焦米棍放嘴嚼,緩步跟上。
出了大門,上街,人流多,但散。胡力文盯著鯽魚,邊走邊說:“沒弄塊豆腐呢?魚準備咋做?”
何賢宗沒理,接連轉了兩條街,到一所學校時停下,插進人群,左右巡視了兩眼才開腔:“啥情況?”
“不好說,孫海博這兩天東西收拾得勤,看樣子是想跑路。”
何賢宗看胡力文一眼:“暴露了?”
“有可能。”胡力文說,“我懷疑局裡有幫他的人。”
何賢宗點了根菸,愁眉不展,胡力文說:“得抓,不抓沒機會了。”
校門敞開,學生湧出,家長同步往前湊。
“啥時候動身?”
“不知道。”胡力文搖頭,“有提防得很,今天跟我說,這兩天能不跑車就別跑。”
何賢宗摸著下巴嘆氣:“你覺得呢?”
胡力文說:“倆選擇,一是現在就抓人,但沒關鍵證據,屬於趕鴨子上架;二是讓孫海博跑,他跑了,生意不會跑,繼續找人臥底,跟他的下線,從現場入手,往上抓。”
何賢宗又問:“你覺得呢?”
胡力文看何賢宗一眼:“我個人當然偏向抓。”
一隊中學生騎著腳踏車往外出,將人群分割成幾條線形,天完全黑了下來,環境嘈雜,喧鬧且密集的語調像一拳拳力量很足的拳頭,弄得人心焦躁又沉重。
“行,那就發展下線。”人群重新合攏時,何賢宗說,“還是你跟。”
“咋還我跟?”
“知道你這事兒的,局裡除了我就倆同事,那倆我信得過,就算局裡有情況,也發現不了你。”
胡力文沒吭聲。何賢宗又說:“你跟孫海博時間長,我估計他跑了,也得給你往下安排,熟人好發展。”
胡力文嘆口氣,看何賢宗一眼,欲言又止,何賢宗手往焦米棍袋子裡鑽:“有難處就提,給你加獎金。”
胡力文急忙捏住袋口,倆人同時一怔,胡力文尷尬地說:“給我閨女買的,唸叨好幾天了,你要吃下次給你買。”
何賢宗收手,前後望兩眼,邊咳邊說:“那就這樣?還有啥要說的不?”
“準備咋做?”見何賢宗愣,胡力文又補充,“說那魚,這魚小了點,我一般都是熬魚湯,加塊豆腐,別提多鮮了。”
晚上十一點過,胡力文開著一輛六輪半掛,抵達市北外環的一條小道。熄火,點上煙,嘴裡還在回味魚湯的餘味,說不上來的彆扭。魚是好魚,新鮮,拿到家時也活蹦亂跳的,但做成的時候,不小心往白湯裡滴了兩滴辣椒油,倒沒有影響口感,但讓人看著難受。
坐了約莫十分鐘,電話響,胡力文結束通話,下車,沿上公路,頂風往市區方向走去。先是行李箱軲轆響,繼而喘息,最終一箇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面前。胡力文快步迎上,接過行李箱,撣去男人頭頂的白霜,喊了一聲:“博哥。”
孫海博抻腰喘氣,緊隨慢走:“警察那邊?”
胡力文說:“先走,車上說。”
凌晨一點,胡力文終於放棄在鄉道上繞圈,開上主路。車一平穩,眯了一覺的孫海博也醒了,揉著眼問:“到哪兒了?”
“隔壁市了,還能再睡會。”
孫海博點了根菸,搖頭:“擔驚受怕慣了,反而受不了穩當。”
胡力文問:“你出城,是按照我給的路線走的?”
孫海博說:“是啊,咋了?”
胡力文點頭:“沒事兒,是就行,得謹慎點。”
孫海博嘆口氣,身子往後躺,罵了一句:“媽的,咱也想不到能到這地步。”
半年前,胡力文以警察線人的身份出現在孫海博身邊,其目的,是調查孫海博生產製造假煙的行徑。半年間,孫海博對胡力文極為信任,將其視為心腹,但這信任與胡力文的能力或表現沒有直接關係,而是源於兩人初見時胡力文的一句話:“我是警察的人,我可以幫你。”
這期間,孫海博藉助胡力文的訊息網與掩護,假煙生意不降反增,規模日益擴大,胡力文則利用孫海博適量的幫助,讓警方在此專案上取得了一定的進度和收穫。
車往北行,國道轉入鄉道,開進臨市某縣城,胡力文說:“一會兒到地方你先躲著,我去找車,這車太顯眼了。”
孫海博點頭答應,沉思片刻:“你回頭要願意,我能給你聯絡一個人,跟著他幹,錢也不少掙。”
胡力文說:“信得過嗎?”
“信得過,他欠我。”孫海博說,“叫高明東,年紀大點,四十左右,開碰瓷車,也幹假煙。”
胡力文冷不丁地踩下剎車。
孫海博轉頭張望,四下皆為樹林。“裡邊有排鐵皮屋,挺隱蔽,先躲會兒。”胡力文說。
孫海博跟著走進樹林,解釋般說:“這人還行,就是脾氣不對勁,他也不是欠我,是我手裡有他的把柄。”
胡力文撇開話題:“大嫂安排好了嗎?”
孫海博氣得直罵:“安排個吊毛,兒子也是個狗日的,出去兩年了,沒見回過家,老爺子也窩囊,說當官吧,死前孫子都不在邊上。”
“也不能這麼說,老爺子之前當官時候,那才叫風光。”
“嗨。”孫海博搖頭笑,“咱說官,那也得往發改委、檢察院上靠,他那官有啥風光的。”
胡力文也笑:“教育局管的人不比這些單位管得多了,還都是祖國的希望。”
孫海博不屑一顧:“那有個毛用,能撈油水才有用。”
說完,孫海博愕然一停,懷疑地看著胡力文:“你咋知道我爸在教育局的?”
胡力文繼續往前走,見孫海博仍在原地,回頭說:“你剛剛說的,忘了?”
孫海博沉著臉望向胡力文:“我沒說。”
胡力文說:“以前?”
孫海博神情愈發嚴肅:“以前也沒說過。”
胡力文愣了片刻,笑了:“警察給過我資料,我看過,當時可能記下來了。”
孫海博恍然大悟地“嘖”了一聲,拍拍腦袋,攆上胡力文,語氣抱歉:“緊張了。”
胡力文說:“哈哈,那詞兒咋說的?‘杯弓蛇影’。”又說,“媽的,你說現在警察東西真詳細,跟我前幾年當協警不能比,啥都有。”
“也就那樣,主要是現在去哪兒買啥都得登記,真要說啥都知道,那不可能。你別撇嘴,就算有這能力,人國家也不讓用,侵犯隱私,人權,明白不?”
“真不是吹。”胡力文剝開一團雜草,一排鐵皮屋出現在眼前,背後是一排楊樹,“就拿你來說,我都知道你好幾個秘密。”
孫海博沒應聲,看著胡力文。
“你外面有倆女人,一個姓黃,一個姓彭,黃家住錦繡花園,彭是老四川飯館的前臺,對不?”
孫海博哈哈笑:“媽的,這都給我查出來了。”
胡力文說:“嫂子不是不回家,是被你打得不敢回家。你懷疑孩子不是自己的,還做了兩次親子鑑定。”
孫海博臉色猛然一暗,反應過來,乾笑了兩聲,見胡力文無動於衷,也難再笑,咳了一咳,背過身點了根菸。
胡力文繼續說:“你小時候,有天晚上,幹了件大事兒。”
孫海博頓時機警,正想轉身,發覺腰間猛然一涼,旋即刺痛,觸覺冷硬。
胡力文在耳邊說話:“你放了一場火。”
孫海博想要轉過身去,卻覺刺痛越來越甚,左肩也被胡力文扳緊,
“你這是什麼意思?”孫海博說。
胡力文重複:“你放了一場火。”
孫海博問:“你是誰?”
胡力文仍重複:“你放了場火。”
孫海博說:“不是我,是,我放了,但我是著起來之後才扔的火把,這事兒你可以查。”
胡力文說:“那就是放了。”
孫海博問:“能說明白嗎?你是誰?”
胡力文說:“我是被救下來的那個。”
孫海博靜了靜,笑了:“操,我明白了,半年,你就為了這一天。”
胡力文說:“不止半年。”
孫海博問:“他們呢?”
胡力文說:“一樣。”
孫海博問:“你準備把我弄哪兒去。”
胡力文說:“你看這地兒咋樣?”
孫海博說:“太靜了,不好。”
胡力文說:“不靜,屋背後,正好六棵樹,你們一人一棵,一點都不靜。”
早上七點,胡力文醒了,嚇醒的。
自從了結孫海博那攤子事兒之後,這幾天總做噩夢,內容一樣,夢裡失火,把家給燒了。十幾年前,這夢真實存在過。當時胡力文大概14歲,或者15歲,記不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一天晚上,也是在夢裡,一把火燒光了他的家。這夢斷斷續續做了十幾年,折騰,自打胡文曼出生後更頻繁。
胡力文記得那時是夏天,空氣像燃燒的固體一樣悶熱,為了乘涼,媽媽在家門口的大樺樹下攤了一張涼蓆,晚上三人便睡於此。那天晚上本來也是這樣,直到胡力文被煙燻醒,父母已不見蹤影,已經散架的屋子正洶湧地燒著。
看旁邊,林曼曼沒在,鋪蓋是涼的,胡力文忽然有些煩悶,摸出根菸,想起今天輪到林曼曼值班看早自習。推開隔壁門,胡文曼還在睡,嘴裡含了根手指頭,頭上浮著一層細汗,屋裡沉澱著一股奶香味。胡力文不自覺地笑笑,想要進去,發覺自己嘴裡有煙味,於是先到衛生間洗漱。
今年開始,女兒從大班轉學前班,選學校時費了些勁,主要是跟林曼曼。學前班,顧名思義,學習前的班,按照胡力文的想法,上或不上無傷大雅,但林曼曼卻看得比打仗還認真,上下打點,最終花了三千塊錢進了一中附小的學前班。
兩人為此吵了不少架。一開始吵,還只針對消費觀念,到後來吵,就開始揭短處,急眼了啥傷人話都往對方身上砸。這事兒一起,糾葛也越來越多,做飯醬油放多了,回家晚了,家裡有煙味,稍不對付兩人就得開罵。
但把問題個個拆開,核心其實很淺顯——錢,有了錢,這些問題就能規避,哪怕規避不了,問題也變成了小瑕疵,滿身劣性也能變成人無完人。
刷完牙,把胡文曼叫醒,孩子大了,眯著眼自己穿衣服。蒸鍋裡有倆雞蛋,揀出來,到餐桌上一骨碌,雞蛋破碎,蛋液黏了胡力文一手。正要發火,胡文曼咯咯笑了:“我媽又忘開火了。”
聽見笑,胡力文的火氣頂到半截散了,把蛋液抹到胡文曼的臉上,惹得胡文曼啊啊直叫。
孩子長得快,一天一個模樣,最近送她上學,不願再站在電動車踏板上,非得坐後座。林曼曼覺得無所謂,隨孩子心意,胡力文倒相反,挺嚴苛,怕孩子掉下去,寧願胡文曼哭也得讓她站前面,兩腿夾得緊緊的。
今天也是一樣,樓上還能笑出聲,下樓就鬼哭狼嚎,惹得不順路的鄰居都繞道看。胡文曼左手攥著樓道欄杆門,右手被胡力文拽著,半個身子懸空,衣服往上扯,肚皮都敞了出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一個相熟的鄰居大媽跑過來,從胡力文手中抱過胡文曼,埋怨道:“咋了這是?”
胡力文又生氣又侷促:“非得坐後邊,還不抓住,掉下去咋辦?”
“那你得跟她好好說呀。”大媽哄著咳嗽的胡文曼,“你看這衣服扯的,小肚子都漏出來了,下午就得拉稀。”
對待女兒,胡力文總有些遲鈍,用林曼曼話說,有缺陷,對情況沒有全面的注意力和掌控力,簡單來說就是不細心。比方說一個場景可能會出現三個需要注意的情況,但他就只能看到兩個或一個,很容易出現不知情的冷漠和緊急之下的手忙腳亂。林曼曼也抱怨過他,對孩子雖不嚴厲,但規則多,適得其反,本末倒置,眼裡沒細節。一開始胡力文不說話,嘮叨多了,也會嗆聲,往過去說,用自己的經驗抗議:小孩就得聽話,以前我就是這樣長大的。 
大媽哄了一陣,胡文曼情緒慢慢恢復,邊“吭哧”邊往電動車踏板上爬,到位後噘著嘴看胡力文。胡力文瞅著可憐,心軟了,問她:“你能不能抓住?”
胡文曼懵懂地點了下頭。
“去後邊坐吧,抓緊。”
於是胡文曼再慢慢吞吞地爬下去,到後座椅落座。大媽看在眼裡,嘆了口氣:“這是何必呢。”
送過胡文曼,返程路上胡力文接到杜德源的電話。早幾年胡力文在化肥廠上班,和杜德源是老相識,後又雙雙幹起假煙生意,關係不錯,人沒什麼心眼,前些日子接送孫海博的半掛車,就是借用杜德源的。
杜德源說:“起了沒?”
胡力文說:“起了,剛送過閨女。”
杜德源說:“東哥答應見一面,明天一早,接你。”
掛了電話,想了想,給何賢宗發了個微信:有進度,今天見面。等了兩三分鐘,沒回,胡力文刪了聊天框,騎車掉頭。
胡力文一家住在城西廣播電視臺背後,老小區,五棟樓分散佈局,一家人住中間。房子原是化肥廠的單位房,胡力文離職了也一直住著,但就在兩個月前,林曼曼掉著眼淚回家,關門不出。要睡覺時,胡力文進屋悄聲脫下衣服,哈了哈氣,覺得苦,又轉身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床上的林曼曼忽然開口說話:“胡力文。”
胡力文嚇了一跳:“我去刷牙,嘴裡有煙味。”
林曼曼說:“我舅跟我說,化肥廠老闆準備把這小區賣出去。”
窗外大車駛過,胡力文看到那層被子抖動了一下,像陷進了林曼曼的身體裡去,他說:“啥時候?”
林曼曼說:“我們完了。”
“叮咚”一聲,手機響了,螢幕亮起,何賢宗跳出來,回,好,注意安全。胡力文看著桌上的雞蛋,到底沒捨得扔,用手扒著,倒進了碗裡面。
第三天,早上五點,胡力文站在一排半掛貨車的頭前,被大燈照著後背,除了影子看不清任何東西,他覺得渾身上下燥熱,尤其是臉。
右手邊,五米之外,架著一個深綠色的塑膠棚,三面鏤空,只遮尾部,棚內閃著十幾顆像眼睛一樣的菸頭。一個男人說:“那天喝得忒多,喝完了,我老堂覺得不盡興,硬拉著我續場。你們估計不認識我老堂,範志龍,以前在牧英幹運輸科長,對,就範科長。我實在講,他酒量不錯,估計是跟外國人喝洋酒練的,一斤下去,眼睛不帶散的,用老話說,他那眼,越喝越尖……”
杜德源從棚子裡鑽出來,眯著眼把半截煙送進胡力文的嘴裡,胡力文猛吸一口,煙霧盤旋在光裡,散得很慢。杜德源說:“再堅持堅持?不行就算了?”
胡力文說:“你這兩句話跟沒說似的。”
杜德源說:“沒法,都這樣,這是入隊考核,也叫洗禮,站在光裡,才能看人誠不誠。”
胡力文嘟囔一聲,把煙一口氣嘬完,才放杜德源走。這時再看天,快黑完了,越黑越顯身後的燈亮,影子越拉越長,腿和腦袋一直往前跑,四肢異常粗壯,像動畫片裡怪獸的生長。
“我跟他說,要不然就算了,改天再約,我是真喝不了了。他不聽,說不能因為我個人的退步影響到集體的團結。我操,兩個人算什麼集體?那天晚上風大,就算沒喝多,頂著風也站不穩,我就說喝碗雞湯,醒醒酒,他沒答應,喝多了都犟,一句話沒說對付,兩人就打起來了……”
一輛摩托車碾著胡力文的影子從對面開過來,到半截停住,拉了兩下喇叭,沒人應。司機關上燈,推著車子到胡力文跟前,狐疑地掃了一眼:“在這罰站呢?”
胡力文沒說話,緊盯著地上的兩條腿。司機巡視一圈,衝棚子裡的人喊:“啥意思啊?讓不讓人走道了?”
棚里人左右互看一眼,杜德源跳出來說:“沒啥事,玩兒呢,你走你的。”
司機瞅胡力文一眼:“啥意思?玩人啊?”見沒人理他,跨上摩托車,嘟囔了一聲,“要玩去別地玩,這燈照得眼都睜不開。”
摩托車聲遠了,剛才講故事的男人走到胡力文面前,微胖,個子沒有鼻樑高,眼睛很小。男人端詳一番,問杜德源:“站了多長時間?”
杜德源說:“差五分鐘四十分鐘。”
男人點點頭,跟胡力文並排站,指向遠處高速公路上的一塊廣告牌:“上面寫的啥字?”
胡力文說:“方舟國際。”
男人說:“下面電話號碼多少?”
胡力文說:“不是號碼,是首付,六十平首付5000,一百二十五平首付10000,送豪華車位。”
男人斜看胡力文一眼:“眼睛挺好,車開得咋樣?”
胡力文說:“湊合,在化肥廠送了四年化肥,自己沒車。”
男人為難地“噝噝”,注意到一旁給胡力文使眼色的杜德源:“你倆認識?”
胡力文點頭:“認識,一起幹過,就他拉我來的,說好了,倆人換著開,讓我別告訴你。”
杜德源訕笑一聲,窘迫地跟著點頭。
“你挺實誠,為啥幹這個?”男人問。
“缺錢,賺錢沒路子,不幹這個就搶銀行了。”
“家裡有啥人?”
“父母死了,物件教書,有個女兒,五歲。”
“在哪兒教書?”
“慧光中學。”
男人往後撤了下步子,朝杜德源擺擺手,杜德源答應一聲,跳上車把燈關上。胡力文緩眨了幾下眼,正前方的視線還是黑的,倒是廣告牌火一般亮,連氧化褪色的字跡都看得十分清楚。
男人朝眾人揮了揮手,待圍成個圈,摸著胡茬問:“咋樣?”
一陣竊語過後,男人撥開兩旁的人,說:“你物件教啥的?高几?”
胡力文還站在原地,沒敢動:“教語文,高二,班主任。”
男人說:“哪個班的?”
胡力文想半天:“我沒問。”
男人垂下眼,也想了半天,對杜德源點點頭:“行,留下吧。”又問胡力文,“你叫個啥?”
“胡力文,平時都叫我鬍子。”
男人看向眾人:“鬍子以後跟老杜輪班,你兩個人分配,平時沒事也能當個替補。”沒人應聲,“別不服氣,人被燈照半個多小時,廣告牌上的小字都能瞅清,你們誰有這眼睛?我咋說的,開車,眼睛最重要。”
接著轉頭,對胡力文說:“咱一共倆業務,碰瓷車,科三路考,沒交錢的,你得想辦法把他弄掛科。再個是送貨,貨簡單,但有風險,只管把貨送到地方,別的沒你事兒。”
男人講了兩句,收尾,眾人一鬨而散,紛紛上車。胡力文往前追了一步,腳麻,右腿挪不動,便喊了聲:“大哥。”
燈一滅,重回黑暗,喧譁的空間猛地寂靜下去,聲音傳遞的力量更足,不少人聽到這聲喊,停下了動作。“有事兒嗎?”高明東說。
“那廣告牌我早就看過,我眼睛沒大家夥兒亮。”
高明東看了胡力文幾秒。
“你看,我剛剛就說你實誠。”
胡力文說:“房子我也買了,二期九棟一單元702,三年了,只搭了個架子。老闆倆月前跑路,政府介入,架子也給拆了。”
高明東眨了眨眼,把耳朵上的煙拿下來,讓給胡力文:“行,好好幹。”
跑碰瓷車,就倆要點,快,和安全。他們這些故意製造阻礙的,只不過是個輔助,重點在於駕考車上坐著的教練,或者是副駕駛下的剎車。
胡力文很快弄明白了這個原理,兩次碰瓷,一次開得慢,耽誤了考生的擋位加速;一次開得快,從考生準備變道的直行道超車;兩次都在安全距離外,教練都踩了剎車。
兩趟跑完,倆人坐車休息,高明東把胡力文拉進了聊天群,問胡力文啥證,這技術跑這玩意兒太埋沒,夠資格去開迎賓車。
胡力文沒話,只笑,問高明東:“東哥,咋乾的這一行呢?”
高明東說:“你咋乾的,我就咋乾的。”
胡力文說:“沒聽明白。”
高明東說:“差錢,沒能力,不幹這個,就搶銀行了。”
胡力文白天跑了兩趟,基本沒什麼活,其餘時間都是在塑膠棚裡待著。休息期間,杜德源來找胡力文,提醒他可以買兩條煙發一發,新人第一天,總得有點表示。
胡力文答應,取了電動車,騎到一家超市,這時,倆小女孩興沖沖地從外面跑進來,抱著櫃檯上的一個洋娃娃不撒手。胡力文想起上次帶女兒逛超市,女兒相中了一套芭比娃娃洋房套裝,兩百塊錢,胡力文嫌貴,沒捨得買。之前沒覺得有什麼,現在拿錢上供,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女兒。問價,小的十五塊錢,大套裝兩百二,想想,勻出錢,給倆女孩買了倆小的,讓老闆給他留一套大的,晚上再來買。
等到晚上七八點,有任務的出完車,高明東召集起來開了個會,講了注意事項,又把胡力文介紹了一遍。接著就是發工資,兩次400,辛苦費100,現結,高明東託著一個本子,拿著一支鋼筆寫寫劃劃,還挺有範。
天不亮從家出來,直到天黑才回去,但真正工作時間還不到半個點。天確實涼了不少,風沒夏天大,卻扎人,稍微騎快點,風就像針管子一樣,一點點往裡扎,又癢又痛,老想往臉上撓幾把。
今天回家,得把女兒的帽子和耳罩找出來了,去年冬天送孩子沒注意,把耳朵跟臉凍了,紅黑紅黑的,像個難民小孩。眼光瞟到了籃子裡的娃娃套裝,想起女兒的臉,胡力文嘿嘿笑了一聲。
進入小區,胡力文剛給車子充上電,就看到林曼曼正領著胡文曼下來。胡文曼看清人,驚喜地喊了一聲,掙脫林曼曼的手,蹦躂著跑過來,作勢熊抱,但被胡力文兩手架住,雙腳撲騰,像被擒住的小貓。林曼曼要去超市買東西,胡力文讓她順便帶瓶啤酒。想讓胡文曼也跟著一起去,但她興奮地抱著胡力文的腿不鬆手。
林曼曼走遠,胡力文左右掃望兩眼,沒什麼人經過,再看滿臉雀躍的胡文曼,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以及彆扭。這種感覺歷來已久。在林曼曼不在,只有父女倆相處時,或者有陌生人見證時,胡力文都很難心安理得地把這種親暱的狀態體面地展現出來。他為此感到困擾,但他說不清楚原因。
胡文曼抱著胡力文的腿搖晃,胡力文往後歪斜身子,儘量把腿抬高,彷彿這樣就能離胡文曼遠一點:“別玩了,衣服都髒了。”
但胡文曼沒理解胡力文的用意,以為跟她玩,笑得更歡了,“咯咯”個不停。胡力文無奈地笑笑,忽然想起車籃裡的娃娃,拿出來給胡文曼。胡文曼驚呼一聲,終於撒手,跪在地上拆了起來。
胡文曼拆得起勁兒,邊拆邊驚呼,眼睛瞪得老大,像每拆一塊都有一個驚喜。胡力文問:“好玩不?”
胡文曼喊:“好玩!謝謝爸爸!”
“你媽讓我給你買的。”說完胡力文一愣,多少次了,他經常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胡文曼把包裝全部拆光,就地進行組裝,零件洋洋灑灑散了一地。胡力文說:“別在這兒玩,回家玩去。”
說了幾聲,沒回應,胡力文拽了一下,胡文曼擰開,“哎呀”一聲,手上繼續。
胡力文說:“回家玩去,髒。”
胡文曼還是沒動靜。胡力文再拽,再被掙開,連續幾次,煩了,沒留勁兒,一把將胡文曼薅起來,十分粗魯。胡文曼沒意料,像往上彈似的,手一鬆,剛組裝好的部件就掉下去,砸在地上碎了滿地。人也木訥,臉色通紅,悄悄看胡力文一眼,馬上低下頭,摳著手指頭。
胡力文皺著眉頭說:“這孩子這麼犟呢,說了回家玩。”
又說:“那麼急幹嗎?啥事兒慢慢來,你以後這樣還了得。”
“等你以後大了,幹啥事兒都這個性子,得吃多少虧?”
話控制不住,停不下來:“慢工夫出細活,又不是不讓你玩,回家又幹淨又暖和,舒舒服服玩多好。”
再說就亂套了:“慢慢來,做什麼事兒先想想,不能衝動。等你長大了,找物件,要這個性子,腦熱選個差的,你得受多大氣?”
胡文曼頭越壓越低,睫毛狂閃,像要掉淚。胡力文嘆口氣,從兜裡掏出煙,再看胡文曼一眼,撅著小嘴,可憐巴巴,心裡又開始內疚,覺得話不應該說得這麼重,再嘆口氣,把煙收了回去。
這時林曼曼過來,狐疑地看爺倆一眼:“幹啥呢?”
兩人都不說話。
“又開始了?”林曼曼把胡文曼拽到身邊,埋怨胡力文,“你倆就好不了一會兒。”
“急。”胡力文語氣沒了剛才的強勢,“看那衣服造的。”
林曼曼拍了拍胡文曼的褲子,哄了兩聲,接著冷哼道:“再髒也沒見你洗過。”
林曼曼抱著胡文曼上樓,胡力文沒跟著,要了瓶啤酒,坐在小區中心的花園裡喝。遠遠望過去,小區五棟樓裡,只有中間那棟沒有亮光,廣播電視臺、步行街的光芒都被其他四棟樓遮住了,死死的,連點餘光都蹭不到。若不是樓裡還有三家燈光,就只剩下一片黑暗,像不存在似的。
二樓亮燈的,是陳大媽家,自己一人生活,兒女勸了多次,陳大媽也不搬,跟林曼曼聊天,說是住習慣了,安靜,光線暗,沒人注意,適合等死。三樓是胡力文的家,客廳和臥室都開著燈,估計孩子睡了,林曼曼還沒吃上飯。頂層五樓倒是沒注意,前段日子統計時,就剩下陳大媽、四樓一家和他們一家,一個星期前,四樓一家也搬走了。
胡力文喝完最後一口,捏扁罐子,放進塑膠袋裡,走了兩步,想起還有什麼事沒幹,又坐回原地,掏出手機,輸入一串手機號碼,撥打。
“領導,忘了跟您彙報了,沒啥事兒,我混進去了。”
胡力文接到高明東電話的時候是晚上11點,正洗漱,電話裡啥也沒說,就讓趕緊穿衣服下來。胡力文琢磨了一下,漱了漱口,沒套衣服,穿著秋衣秋褲就出門了。
出了小區,貨車停在路邊,高明東坐主駕駛朝他揮手,胡力文快走上前,兩手插在腋下,說話發抖:“東哥,啥事兒呢?”
高明東說:“我不告訴你穿衣服呢嗎?先上車,上車說。”
胡力文說:“正哄孩子睡覺呢,有啥事你說唄。”
高明東急了:“你先上來!凍壞了咋辦!”
胡力文不情願地爬上副駕,搓著手問:“啥事兒東哥?”
高明東說:“有個急活,不遠,北外環,我喝酒了,那邊有查酒駕的,你得跑一趟。”
胡力文想了想說:“還能找著人不?我閨女那兒跑不開。”
高明東說:“就你離得近。”
胡力文噝噝琢磨,說:“行,但我得先回家一趟,穿個衣服,安頓好孩子。”
高明東抿嘴搖頭,眼光瞟了瞟後車廂,問:“你物件呢?沒在家?”
胡力文說:“在家。”
高明東把空調扭到最大:“那有啥的,這就走吧,催得急。”
胡力文有些猶豫,嘴上說行,身體沒動作,高明東催了兩遍,才慢吞吞地下車換位,上了車,也不見下手,發呆,高明東有點不耐煩:“能行嗎?不行別耽誤事兒。”
胡力文捆上安全帶,打著火,開上路,過了五六分鐘才說:“行,就待會得把我送回來。”
市裡環城道沒打通,往北沒捷徑,只能從市中心繞,雖說不遠,但麻煩。過了市中心,再往北路就偏,荒僻,沒燈,淨是農村小道,兩眼始終得瞄著路間距,稍不小心就能撞上。開進一村道,本來就窄的路鋪滿了麥秸,路況左高右低,阻擋視線,還容易滑輪。
胡力文抱怨地嘆氣:“真是他媽的瞎弄。”
高明東按下窗戶,點根菸,抽了兩口說:“以前流傳個說法,說有個小孩,玩摸瞎子,幾天沒找著,後來找著,死麥秸堆裡了。”
胡力文撇嘴:“咋死的?”
“車軋的唄。”高明東看胡力文一眼,“藏麥秸堆裡了,天黑,司機沒看見,開過去了。”
胡力文笑笑:“假的,都編著嚇小孩的,要不怎麼流傳呢。”
“確實是假的。”高明東若有所思地抽口煙,頓頓又說,“是司機故意的,把小孩弄死了,為了騙人,又藏麥秸堆裡軋了一遍。”
胡力文驚愕地看著高明東:“東哥,越說越沒譜了。”
高明東笑笑:“咱就順著這個事兒想,司機送貨,跟小孩無冤無仇的,為啥把小孩殺了?”
胡力文嘟囔:“那誰能知道。”
高明東冷笑一聲,說:“那還能有啥?看見啥東西了唄。”
正說著,前面忽然冒出一個體積較大的麥秸堆,位置詭異,正巧與輪胎方向一致,錯不開位,軋過去時,胡力文下意識閉上了眼,心臟隨著麥稈的蔫響“咯噔”了一下。
胡力文瞟了兩眼後視鏡,確定沒什麼東西,擓了擓腦袋,小心地說:“東哥,你說的這事兒,跟咱幹這活有關係沒?”
高明東笑笑,沒回答,抽兩口煙,忽然又換了個話題,倆手比劃著說:“我前幾天看了一個片子,外國片,挺有意思的。你看,這個主角,晚上開車,撞死人了,這主角就把屍體放後備廂,準備到別地兒處理了。但好巧不巧,就這路上,碰見了交警查車,這交警,還發現了主角的車有撞擊,得檢查車輛。前有警察,後有屍體,挺緊張吧,但關鍵,這主角還跑了。”高明東看向胡力文,笑得奇怪,“你說,這主角咋跑的?”
開進一個岔路口,更黑,更窄,輪胎都軋在了柏油路外,胡力文來回調整著方向盤,皺眉頭尋思,半天,試探地說:“交警突然有了任務?”
高明東說:“那太扯犢子了,沒啥突然因素。”
胡力文又想,又說:“主角會武功,把交警收拾了。”
高明東失望地嘖聲:“那也不現實啊,成武俠片了。”
胡力文也嘖聲,“噝噝”為難,幽閉的環境加上稀奇的話題,使得心裡焦急,方向盤挪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忽然,前方竄出兩團刺眼的光芒,遠光,亮如白晝,無法睜眼,射透了兩旁十米之內的黑暗。胡力文倉皇剎車,此時背後也迎勁光,連同紅藍相間的警示燈與警車喇叭的中音聲響,看前看後,均有人影朝車走來。
胡力文措手不及,看高明東,卻仍保持著剛剛的冷靜與愜意,香菸煙霧從窗內往外飄,飄向天際。胡力文凝看幾秒,突然也舒心一笑,兩手交叉腦後,嘆口氣,又發笑,看著高明東說:“東哥,都自己人吧?”
高明東變了下臉色,馬上恢復:“看出來了?”
胡力文說:“你那倆故事,就想讓我覺得拉的東西不一般唄?”
高明東說:“別覺得,確實不一般。”
胡力文說:“然後讓夥計們裝交警來考驗我?”
高明東表情有些遺憾,笑著點頭,沒說話。
“費那麼大工夫,基本功夫沒弄好。”胡力文話裡也有遺憾,“開車時就覺得不對了,輕,車廂裡面沒東西吧。”
高明東抿嘴點頭:“聰明。”
胡力文笑著說:“東哥,如果我沒發現,怎樣的表現才過關?開車往前衝?還是跟夥計們打一架?”
高明東擺擺手,說:“咱說剛剛主角那個,你說,咋跑的?”
胡力文昂頭想了想:“不知道。”
高明東說:“那你也沒那麼聰明。”
兩個男人走到門前,看相貌,果真是,下午見過,胡力文發笑,點了下頭,心想這場戲可真下功夫了。但下一秒胡力文就覺得不對了,倆男人拉開駕駛門,一臉冷峻,二話不說,一把將其薅下車來,力量很足,毫無保留。胡力文重重地摔在地上,抬起頭,身旁圍滿了人。
胡力文跪坐地上,驚詫地看著高明東:“東哥,這啥意思?”
高明東撥開人群,蹲下,搖著頭笑,慢吞吞地說:“那個主角,是個警察。”
身邊的人往前湊,高明東伸手攔住,拍了拍胡力文的肩膀,笑得禮貌,攤開手說:“你現在想想,你該咋跑。”頓頓,又說,“畢竟你也是個警察。”
清晨一早,高明東把車開到城西路49號院門口,點了根菸,等胡力文下來。
這片區域他挺熟悉,閉著眼睛想,還能把路想透。小時候,他家就在城西廣播電視臺的位置,沒動遷之前,他經常和同學到化肥廠員工宿舍的廣場打球,羽毛球、籃球、溜溜球,什麼球都打。小區裡面有棟樓建在中間,四面夾擊,終日無光,一隻腳走進去全身出冷汗,跟他媽鬼樓似的。
眼下跟以前沒啥變化,街坊門店還是原先那幾家,門衛崗亭也一樣,攔車杆幾十年從未降下來過。小區旁邊有幾家早餐店,恍惚一眼,其中一人的身影像他爸高齊魯,高明東扔掉煙,升上窗戶,待轉過臉,果真是。
他得有好幾個月沒見過高齊魯了,這時看,人又瘦了點,駝背,身上套了件鬆鬆垮垮的皮夾克,後背像塊電動車的風擋板。高齊魯發現了他,慢吞吞地走過來,到副駕駛前站定。高明東假裝沒有看到,摁開主駕駛窗戶,點根菸,雙眼繼續翻找街上的變化,臉上掛著一抹掃興。約有半分鐘,高齊魯在餘光裡移步往前走,背影一高一低,像拄著柺杖行走。
高明東看了一眼後又快速跳開,只覺得晦氣。
一群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太從身後快走過來,迅速穿過高明東,臉上笑容洋溢。高明東忽然想到,“城市大改造”好像是高齊魯放出來之前的事兒了。當時政府剛剛透過縣級市的申請,為了重振面貌,樹立城市標誌,市裡把東南西北四個角拆了一遍,相繼建設開發區、創意園、文化中心、城市志展覽館。重振了快十幾年,結果都不太成功,原本設想的臉面成了爛攤子,也算是反向標誌。
高明東發愣間,門崗忽然響起一串喇叭的聲音,定睛看,門崗保安正拿著一柄兒童喇叭吹,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笑聲朗朗地從小區裡面跑來,撲到保安懷裡,連聲喊爺爺。
小女孩是胡力文的女兒,叫文曼,挺可愛,會說話,一上車,不停“大爺大爺”地喊,樂得高明東從始至終眼都是閉著的。
胡力文一手抱孩子,一手提書包,有些窘迫:“東哥,時間急了,她媽今天看早自習,得我送孩子,麻煩你了。”
“不礙事,怪我,今天去另一個考場,遠,本該老杜接你,但他晚上要出車。”
胡文曼頭次坐大車,好奇,挺興奮,掙扎著擺弄車裡的物件,胡力文連聲兇也不管用,臉色通紅,較著勁兒,像只貓一樣前後折騰。
高明東看個感慨:“你說小孩也挺有意思,女孩小時候皮,男孩小時候靜,大了又反過來。”
胡力文說:“哈哈,對,東哥家裡幾個?”
“三個,大兒子18歲,小兒子6歲,老婆肚子裡還有一個。”
胡力文張大嘴:“這麼多,計生的不抓啊?”
高明東撇嘴:“咋不抓,抓。都是偷偷生。當時咱也不懂,小兒子生出來就交罰款,這胎準備到外面上戶口,能瞞過去。”
胡力文沒吭聲,把胡文曼的手從儲物箱上扒拉下來。
高明東說,“你呢,小兩口不打算再要一個?”
胡力文說:“沒這想法。”
高明東說:“沒事兒,我認識人,你倆要生,孩子戶口我找人幫你們上。”
胡力文訕笑一聲:“一個就夠了,多了照顧不過來。”
高明東說:“你千萬別這樣想,我告訴你,我可是有教訓的,這孩子,還是越多越好。”
胡力文不耐煩了,兩手捂住小女孩耳朵,語氣挺硬:“東哥,咱能不能不說這事兒了。”
高明東一愣,眯著的眼睛張開了,點頭說:“好,行。”
送完胡文曼,開到臨縣的一處路考現場,高明東先帶胡力文繞了一圈,又讓胡力文自己開車,熟悉熟悉路徑,選好製造阻礙的地點。下了車,高明東蹲在地上,看著遠去的貨車發呆。
兩天觀察下來,高明東對胡力文有些犯愁。倒不是因為業務水平,單從開車來說,這小子冷靜,自信,反應快,膽子大,面面俱到。碰起瓷來,時機捏得恰到好處。問題在於,這小子背景有點詭異,說話又跟拍電影似的,每一句話都像演戲。
第一天託人查的時候,查出來兩件事,胡力文以前幹過警察;胡力文之前跟著的人,是假煙出貨商孫海博。
高明東和孫海博交際不淺。孫海博年輕時倒騰鋼材,有個當官的爸,後來託他爸關係,跨行販外菸,再後來有了膽子,開始幹假煙,說起來這行業,孫海博還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前兩年高明東剛起步,不涉及核心,只是送貨,而孫海博的體系已經成型,在外省勾搭上了好幾個假煙工廠,生意紅火,跟本地不少黑灰產業都有聯絡。倆人結識上後,孫海博幫了高明東不少,雖然這兩年沒啥來往,但如果當年沒孫海博推那一把,高明東還到不了如今這個高度。
說來也怪,孫海博幫高明東稱得上傾囊相助,眼見生意起來了,忽然退居幕後,不插手事宜,也不要任何回報,甚至連面都很難見上,活像故事裡的阿拉丁神燈。記得最後幾次喝酒,高明東問過為啥幫他。孫海博先是含糊,後來蹦出一句“緣分”,高明東不明白這個“緣分”,但明白了一個道理——“壞人也不總是壞人”。
兩個星期前,孫海博難得給高明東打了個電話,讓他最近跑車注意點,沒等回覆就掛了電話,事後問大姐,也收到過同樣的電話。沒兩天,孫海博就失蹤了。
看場面,胡力文早前幹過警察,又是孫海博的二把手,嫌疑性只多不少,來找高明東屬於自投羅網。但問題是,胡力文不可能不知道高明東的底細,為啥來找他,又為啥隱著不說呢?
前幾天晚上,把胡力文從車上扒下時,胡力文自己就問了這個問題:“如果我是警察,如果孫海博被抓了,我有啥理由來找你呢?”
據胡力文說,他幹警察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況且是協警,跟警察天差地別。孫海博沒失蹤,而是跑路,跑路前就有交代,他於高明東有恩,讓胡力文來投奔高明東。這樣解釋能說得過去,但高明東納悶,問為啥不說呢?胡力文說,說了性質就不同了,有孫海博這個恩人身份,高明東肯定會換個方式對他。
剛聽到這話時,高明東心裡不由冒出來點好感,這話啥意思?一是胡力文不想因為孫海博而導致高明東給自己優待,二是背後誇高明東重情義。後來琢磨,如果孫海博真跑了,穩定下來之後,肯定會給高明東打個電話,到時一解釋清,胡力文該有的優待少不了,甚至人格魅力還會上升不少。所以,要往卑鄙上想,胡力文可能不是單純的老實謙虛,而是在下一盤棋。
這兩天,高明東沒事就查,發現孫海博挺信任胡力文,外省的幾個業務點,都交給這小子辦,生意確實有起色,也穩定,如果孫海博沒失蹤,有機會認識,說不定地位比自己都高。
查生平履歷,胡力文沒撒謊,年輕時候在派出所幹了幾年協警,但後來不知為啥忽然被開除了。之後人就到化肥廠開車,後來辭職,是因為場誤會,誤會倒不大,廠子計件,失誤了,對不上,懷疑到了胡力文頭上,還在宿舍樓打了一架。最後解開,廠子賠禮道歉,胡力文也不幹,辭職的時候跟人說:“要是我女兒記事,聽見了你們說的話,我就殺了你們。”
幾天接觸下來,這小子行,性格、技術、能力挑不出毛病,有股子機靈勁兒,但本質淳樸,或者說目的——為了錢,團隊裡能有這麼一號人物,也算好事。但如今面對胡力文,高明東總有點躊躇,想要靠近又畏手畏腳,像個土裡土氣的追求者。誤會可能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胡力文太特別了,就像高明東說,以他的能力,幹這活太浪費了。
回想一遍,胡力文已經開完兩圈,搖下窗戶衝他揮手。高明東拍拍屁股走過去:“跑完了?找著道了?”
胡力文說:“沒啥問題。”
高明東看下錶,時間還早,便讓胡力文去一二號線跑兩圈,熟悉熟悉。胡力文答應一聲,開車往前跑,車後蕩起一片塵灰。這小子開車,流暢得很,全身巧勁兒,不費什麼工夫就能驅動龐然大物,有點鶴立雞群的意思。
這時,隊里老樊打來電話,今天有任務的夥計已經集結完畢,高明東給胡力文發了條微信,步行往集合點趕。
老樊是隊裡最老一批成員,之前有輛貨車,給超市送貨,那車開了快十年,破得不能再破,不熟悉車的連火都打不著。被超市辭退後,老樊跟著高明東碰瓷,也開夜車,幹了兩年不到,買了一輛最新款的高檔商貨。老樊說,之前沒買,是心裡怕不敢買,現在有勇氣了,跟著高明東一起幹,能讓他覺得這錢花得安心。
車確實不錯,寬敞,後排能躺兩個人,前後四個音響,腦袋上邊還有空調。把座椅放下來,目光穿過玻璃,夥計們正圍在一起看手機,高明東有些感慨,望著車頂棚,心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幹得這一行呢?
從工廠被開除時?從愛人生下小兒子時?從牧英運輸偷鴨子被人發現時?說不清楚,生活就這樣,要想弄明白一件事的起源,要從其他事兒的起源往下理,冥冥中自有定數。
或者從高齊魯犯事兒被警察抓住時就開始了,或者從他一出生,就已經註定將來會蹚這池渾水了。
躺了一會兒,高明東按照最新發來的牌照名單,在群裡依次分配任務,分配完,高明東朝老樊擠擠眼,老樊心裡有數,跟著走到一邊。高明東說:“你覺得鬍子咋樣?”
老樊抽出兩根菸:“這幾天都你帶,你問我。”
高明東給老樊點著煙,嘆口氣:“也是。”
“我看著不錯。”
高明東抽了口煙,有些為難地說:“我想讓他跟我跑長途,當副駕。”
“行啊,你一直沒副駕,這也算有伴了。”
高明東悶聲點點頭,忽然又皺緊眉頭,急促地吐出口煙。老樊不問,只笑眯眯地盯著他,高明東含糊地說:“我怕兄弟們鬧情緒,不同意。”
老樊笑了:“你不是怕兄弟們不同意,你是怕他不同意。”
高明東瞅老樊一眼,到底沒辯解出來,洩氣般說:“實話說,這小子不知咋的,看他老犯怵,跟小偷看警察似的。他要不幹還好,就怕給咱說出去。”
老樊搖著頭笑:“不會,他要有這打算,今天能讓你見他女兒?”
高明東如夢方醒,睜大眼,滿額頭抬頭紋。
老樊說:“你倆合得來。”
高明東望著老樊:“這話咋說?”
“你倆心裡都有事兒。心裡都有事兒的人,才知道分寸。”

明天休息,高明東帶著隊友們聚了個餐,喝完又到KTV續場。在KTV裡,高明東向胡力文提了長久當副駕的事兒,也不知道聽沒聽清,答應了,說只要現在讓他走,幹啥都行。高明東問為啥呢,胡力文說急著回家,兩天沒給女兒講故事了。

高明東喝得有點多,捏住胡力文的手,貼著耳朵喊話:“兄弟,哥哥的錯,今天高興,看不懂臉色了,你走,改天給咱閨女賠不是。”
胡力文答應一聲:“東哥,有事打電話。”
散了場,晚上十二點多了,高明東跟隊友們告別,步行回家。走著走著有些餓,今天開心,喝多了,基本沒吃啥東西,於是到家附近的夜攤上喝雞湯。說開心的原因,其實就是胡力文,老樊說得沒錯,倆人合得來,不僅合得來,某種意識層面上還有點共通處,像老早之前認識一樣。
掏出手機就笑不出來了,未接來電,四十二個,來自堂哥範志龍。高明東撥過去,秒接,高明東說:“行。”又說,“在外面喝雞湯。”再說,“行。”
掛了電話,高明東罵一句,點了一份雞湯,五張餅,打包帶走。送上來了,高明東讓老闆娘抻開袋子,把自己沒喝完的倒進去,不解氣,朝裡吐了口唾沫,這才拎著拿走。
敲門,屋裡傳響:“敲什麼敲,開門就進來了。”
推開門,屋裡霧氣濛濛,外賣垃圾散落一地,臭味撲鼻。範志龍光著上半身躺在沙發上,滿身肥肉,肚子上的贅肉像個絲瓜一樣耷拉著,瞅了高明東一眼繼續看電視:“操,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了。”
屋裡沒開燈,四處又亂得沒處下腳,高明東蹦蹦跳跳走到範志龍跟前,抱怨地說:“咋不開燈呢?”
範志龍搶過雞湯,也沒用碗,提著塑膠袋大口喝起來,高明東看得噁心,瞥過臉說:“又不上班啦?”
“上屁,累,身子骨幹不動。”
高明東四處張望著說:“我再給你找一個?”
範志龍打個嗝:“別找了,最近累,心累。”
喝完雞湯,範志龍隨手扔在地上,點了根菸,邊用腳斂地上的垃圾邊說:“最近生意咋樣?”
高明東說:“湊合,聽說駕考系統要改革了。”
範志龍吐口煙,吹吹腿上的菸灰:“我看懸,都指著這個掙錢呢。”
高明東說:“那說不準,找我啥事兒呢?”
範志龍說:“沒啥事兒,找你幫個忙。”
高明東點點頭,抽出錢包,數了兩張,看範志龍盯著他看,乾脆不數,全部拿出來,放在沙發上。範志龍大概理了理,心裡有了個數,轉頭對高明東說:“不夠。”
高明東說:“你要幹啥?又賭?”
範志龍瞪眼嚷嚷:“賭啥,我都多少年沒賭了,這次我想自己做點生意,和幾個夥計準備開家飯店。也是想明白了,這麼大了……”
高明東打斷絮叨:“要多少?”
範志龍說:“十五個。”
高明東臉色一變,站起身:“啥?!”
範志龍說:“都研究透了,現在開個飯店,租房子買裝置,起步就得幾十萬,咱這算少的了。”
高明東嗓門不自覺變大:“龍哥,說難聽的,咱也不能指著我一人坑吧,我去哪給你弄十五萬?”
範志龍不耐煩地瞅著高明東:“別喊,喊啥,你要沒有,我就不會找你要了。”
高明東看了範志龍片刻,撇過頭,點根菸,抽了兩口才說:“龍哥,樹深今年高考,考完還要到外國留學。”
範志龍說:“我知道。就是孩子要高考了,我才跟你要錢。”高明東不應聲,範志龍扭過臉,盯著高明東說,“我不跟你要錢,你心裡能安穩嗎?”
五年前,高明東在牧英牧業幹運輸,從養殖基地給車間拉鴨子、蛋雞等活物。在當時,這是個俏活,一個月4500塊錢,滿勤,再加100塊錢的全勤金,公司全額報銷油費,入職工系統,享全部員工福利。高明東能進公司,多虧了當時任運輸科長的範志龍,但範志龍的目的並非想幫助高明東,而是有更深的利益關係。
在運輸的整個過程當中,因有不可抗力因素的影響,公司對貨物沒有明晰的檢入標準,不以“只”,而以“箱”記數,這就導致在運輸環節上出現漏洞。範志龍發現後,監守自盜,策反司機,在運輸途中從貨箱內偷出鴨子,轉手高價賣給當地的農貿市場。拉來高明東,目的也是如此。
高明東統計,他給牧英開了三年車,一個貨箱內共有五十三個鴨箱,以每年200次運輸、每次運輸每個鴨箱共偷一隻鴨子來計算,偷了有三萬多隻,當地成鴨每隻十五元,那這三年只他一輛車就偷了四十五萬。
後來牧英被收購,計劃重組,收購方派出的調查員發現了這個問題,但因沒有確鑿證據,不了了之,所有司機連同範志龍被解僱遣散。調查員沒證據,範志龍卻有證據,三年來,高明東所經手的偷盜數目及分賬明細被範志龍整理了兩大本子,連同數之不盡的電話錄音。範志龍跟高明東聊過,很誠懇,說只留下了高明東的證據,誰叫他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高明東靠在沙發上,被電視的唯一光線照著臉,新聞裡講著最新的油價,高明東心裡倒算一下,現在加一箱油每箱油要多花三十七塊錢。一個運輸司機對著螢幕說:“行情不好啦,現在加油,公司都不給報銷了,只給補貼。”
在鏡頭的持續留白中,司機上車,朝遠處奔去。
一覺睡醒,高明東頭疼欲裂,早上吃胡辣湯,醋放得就多一些,解酒。今年大兒子樹深剛上高三,學習緊張,不敢讓家裡有動靜。妻子趙軍芳又懷上了三胎,照顧不到,便把小兒子樹茂送到了奶奶家。
吃完飯,趙軍芳裝了一盒昨天炸的酥魚,讓高明東待會給他媽送去。
趁趙軍芳洗碗的間隙,高明東來到高樹深屋裡,叉著兩隻手看高樹深做題。英語題,完形填空,高明東看了一會兒,指著一個單詞問:“這咋唸的,啥意思?”
高樹深說:“right,權利。”
高明東樂了,昂著腦袋唸叨:“right,right,我是你爸,所以有管你的right。”
高樹深抬頭瞅他一眼,撇了下嘴,高明東說:“咋樣,想好了嗎,去Korea還是America?”
“爸,我覺得國內就挺好。”
“好啥?哪兒好?國內好還大把去外國的?你不看新聞啊,人家寧願偷渡,也得去外國打工。”
“說了你也不懂。”
“你別給我整用不著的,還教育起老子來了,到這節骨眼了,你別給我瞎想。”
高樹深不吭嗆,來回翻卷子,高明東往孩子腦袋上打一巴掌:“犯渾是不是?”
“我哪敢跟你犯渾。”
“跟你說千百次了,你爹我本能有所作為的,讓你爺爺給我攪了,現在全家大力支援你,去哪兒任你選,你可別自己落後,你得為你爹爭口氣。Yes or no?”
高樹深嘟囔一聲:“yes。”
高明東從家裡出來,騎上高樹深上學用的電動車往城西趕。走到地方,瞅著籃子裡的炸酥魚,覺得寒酸,又到超市買了兩條煙和一罐老年奶粉。
進了家門,母親正在看電視,高明東放好東西,問:“樹茂呢?”
母親說:“出去玩了。”
高明東問:“作業寫沒?”
母親說:“這電視又沒臺啦,就剩下個CCTV,別的臺卡得不行。”
高明東從次臥窗戶爬出去,爬到空調外機隔板上,挪了挪衛星鍋,拿了塊磚頭壓上,洗手的時候看見垃圾桶旁邊有個菸頭,爆珠,挺時尚一煙,邊洗邊問:“我爸來過?”
母親說:“前幾天來過,沒待一會兒,又走了。”
高明東說:“他現在也不在家睡了?”
母親說:“誰知道他,神出鬼沒的。”
高明東點根菸,想了想說:“他現在也不翻案了?”
母親說:“翻啥啊,自己騙自己……再看看去,又沒臺了。”
高明東爬到窗邊,邊挪邊納悶,高齊魯最近又在起什麼么蛾子。
1997年之前,高齊魯還是希望中學的老師,以鐵腕著稱,挺有聲譽,當年外商到本地,他是指定翻譯之一,陪完美國陪日本,籤合同時都在場。以前高齊魯就是人們口中的“能人”,會別人不會的,稀缺,而且還能發揮出來,這很難得。
在高明東過往的記憶裡,對高齊魯唯一的印象是“強硬”,他一點都沒有作為老師的儒雅,反而有著一種知道自己無可替代的驕妄與蠻橫,總想讓社會和家庭為他讓步,跟著他的步伐走。
從主觀角度上講,高明東的童年過得並不舒坦,就像那句話,快樂一二,煩惱八九,多數來自高齊魯。在記憶裡,高明東叫聲“爸爸”都要在心裡斟酌良久,不敢與其對視,每逢週末,當他和高齊魯共處一室時,是骨頭都在戰慄的惶恐。
不過確切來說那種情緒不叫怕,而是陌生。高齊魯很喜歡在一些時刻做一些具有儀式感的事情,比如問話,他會問高明東作業寫得如何,不管回答什麼,高齊魯總會一本正經地坐著,微笑著點頭,溫和地說一句繼續努力,然後戛然而止,表情、動作和語氣同時落下去,像有個攝像機在對著他拍似的。
在過去,高齊魯很看重自己的形象,嚴苛到服裝、頭型、腰帶甚至腳踏車的顏色都要設計得妥帖,他曾經告訴高明東,這叫展示自己,不是表現自己。高明東分不出這兩者的差別,但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作為老師或是男人的自信。
高明東還記得小時候的一天下午,那天下大雨,放學回家路上,高齊魯忽然在半路把他放下,讓他等一會兒,或者自己走回家。他還沒有決定高齊魯便騎車離開,消失在一片雨霧裡,他有些躊躇,他不知道父親選擇了哪個。高明東在原地等了兩個小時,等到夜幕接近才頂著瓢潑大雨回家。事後母親與高齊魯大吵了一架,當時高明東燒到頂點,意識模糊,僅能從一片混沌中聽到“展銷會”和“被拐”兩個關鍵詞。那天雨一直下,下到第二天,高齊魯後來走進來,對他道歉,但更多是辯證的語氣,他說,我先是高齊魯,然後才是你爸爸。
從出生到上學,再到高明東到外參加工作,高齊魯的脾氣與個性一貫如此,“強硬”已然成了高齊魯身上的標誌。但誰知還差個幾年就能光榮退休時,高齊魯犯了事兒,被人抓住現行,讓看守所收押了兩個月,又在監獄蹲了兩年,出獄後又一改之前的強硬,變得懦弱,渾渾噩噩,對什麼事都沒願望,一心撲在上訴翻案上。
也不知道接受教育的那兩年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或者是想明白了什麼事兒,他收了以往的急性子,變得不愛說話,沒有脾氣,不再驕傲,隨波逐流,像已經死了。
挪了幾下,屋裡母親喊停,高明東又在衛星鍋上多加了一塊磚,走到屋裡,母親正在看一個綜藝節目,下鄉體驗生活,一個女明星正在田裡插水稻。高明東樂了,問:“咋還看起這種電視了?”
母親說:“重播,看三遍了,主要看這個閨女,笑起來多好看呀,像年輕時候的我。”
高明東步行往大門口走,路上撞見二姑推著小侄子從外面回來,車把上掛著一袋菜。高明東打聲招呼:“買菜去了?”
二姑停住車,往高明東來的方向看一眼:“看你媽去了?”
“對,拿點東西。”
“最近跟志龍聯絡過不?”
高明東點點頭:“昨天還見面了。”
二姑嘆口氣,眼神慈祥:“他是你哥,這幾年事兒不順,還離婚了,你多看看他。”
高明東一口答應,撤開步子,二姑拍了拍他的肩膀,推著車子往前走。
高齊魯剛被收押時,趕上“大改造”初期,家裡房子劃在第一批拆遷範圍裡。老房子是套小院,三四百平,四五個屋,挺寬敞,高明東一家三口也在院裡住。當時按面積測量,起碼能分下兩套房子,未來分配都琢磨好了,一家一套,要給得多就再要間門面房,以供以後高明東回家做生意。
統籌簽字那段時間,高齊魯趕上開庭,一家人都跟著忙活這事兒,幫著高齊魯找證人找證據。過程高明東記得真切,高齊魯給名單,高明東拿著名單找人,兩條煙、兩提酒是標準禮儀,倒不是逢人便買這兩樣,而是從始至終,這兩樣東西就沒送出去過。
幾個月的折騰沒有任何成效,庭審順利完畢,高齊魯因罪入刑。到了測量劃地那天,高明東起床發現,院子中央壘了一面半米高的牆,將北屋、西屋以及廚屋截斷,僅剩下一間主屋。另一邊,二姑和範志龍在熱火朝天地忙乎著,他們正用被推倒的圍牆上的磚加固著院子中央的牆面。高明東這才知道,在他為高齊魯忙前忙後的日子裡,高齊魯悄悄把房子的一半產權轉給了二姑。一直到現在,高齊魯出於什麼原因做出這種行為,有什麼內情,高明東都一無所知。
不過那段時間應該是高明東跟高齊魯最多也是最後的接觸,他每天都能聽到或者看到其他人對高齊魯的評價,鄙夷與痛恨如出一轍,而且並不是事後的幸災樂禍,而是早有預見的清醒。他們證實了高齊魯在學校裡的體罰確實存在,並稍有一些不道德乃至違法的行為,比如嫖娼、內鬥、專橫獨行、拉幫結派,一個人說話可能是意見,所有人說話便成了事實。
在那些講述中,高明東逐漸忘卻了“兒子”這個身份,以一個客觀的視角看待高齊魯,並對他產生痛恨。高明東想起他的那句話,我先是高齊魯,然後才是你爸爸。
從那時開始,高明東也不斷告訴自己,高齊魯進了監獄,因為殺人。
第二天一早,高明東醒來後就覺得腦子特別清醒,像全身上下洗了個透澡,把眼睛都洗亮了。起床,站在門口抽了根菸,給胡力文發條微信:“醒沒?”
“醒了。”
“有個事,你問問弟妹,她在哪個班當班主任。”
“好。”
吃過飯,開車趕到集合點。安排任務期間,胡力文站在最後,眼巴巴地望著高明東,看樣子,是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但沒過一會兒,眼睛倏然間又暗下去。高明東把胡力文分到了自己一組,下午班,也是有意把人給支開。等著夥計們先後開車離去,高明東來到胡力文身邊,揀了塊油餅塞進嘴裡,大咧咧地說:“咋樣,這兩天。”
胡力文說:“沒得說,都挺照顧我。”
高明東問:“上次跟你說跑車那事兒?”
胡力文抹下嘴:“我沒問題,工資咋算的?”
高明東說:“現結,看往哪兒跑,近地方,一趟少點,一千多塊錢。”
胡力文歪腦袋想了想:“一晚上能跑個來回嗎?”
高明東笑了:“跟孫海博的時候沒跑過?”
胡力文實誠地說:“沒有,說實話,我都沒進過廠子,博哥這兩年只幹籌備和路線,我基本都是忙這玩意兒。”
高明東說:“一晚上是去的,空車回來跑白天,送貨只能晚上送,要是路遠,得折騰好幾天。”
胡力文撓頭笑一聲,很快又沉下臉,忘了高明東,自己在心裡泛起尋思。
高明東問:“咋了,不方便?怕你女兒鬧?”
胡力文搖頭說:“不是,她倒不鬧,主要是我,一天見不著,心裡彆扭。”
高明東哈哈笑:“行,你再想想,別有壓力,這活也不是每天都有,也有短途,就是看你想怎麼掙錢了。”
胡力文沉思幾秒,下定決心:“我沒問題,東哥你看得起我,啥時候跑知會我一聲就行。”
高明東心中大喜,拍了拍胡力文的肩膀,正要起身,想起早上那事兒,四處張望了兩眼,低聲問道:“早上託你那事兒,問弟妹了嗎?”
胡力文點頭:“問了,她不教高二,教高三。”
高明東猛地一激靈,激動地問:“幾班?!”
胡力文瞄了高明東一眼,低下頭說:“東哥,咱家小子是不是在那學校呢?”
高明東一愣:“對。”
胡力文說:“那我知道你啥意思了,沒用,你弟妹不是班主任,是生活班主任。”
高明東又愣:“這倆有啥區別?”
胡力文說:“生活就是管學生吃飯睡覺談戀愛的,管不了學習。”
高明東想了想問:“管幾班?”
胡力文說:“管仨班,文科五班、六班、十一班。”
高明東聽了,手頂著下巴尋思,“嘖”了兩下,說了句“行”,起身往外走。胡力文怯怯地喊了一聲:“東哥,那我還能跟你一起開車不?”
高明東笑了,罵聲髒話,往胡力文腦袋上打了一巴掌。
下午做活,高明東跟著胡力文跑了三場,挺流利,也挺有分寸,三場六次,次次不同樣,沒有急剎和惡意佔道,而是以一種更圓滑的手段把考生擠出路線。老杜說得沒錯,這小子生活上有天賦,無論是技術還是心理都成長得很快,像電影裡的主角,突出,又不會遭人妒恨。
今天任務多,開過會下班,已經是晚上九點,高明東本想早點回家,向兒子打聽生活老師的事兒,卻被胡力文拽住,說啥要請高明東喝頓酒。盛情難卻,高明東也沒做多拒絕。
倆人喝了差不多一斤,嘮閒嗑,一頓瞎扯之後,胡力文忽然說起的假煙事兒,繞了一大圈,最後才說到點上,給高明東點上一根菸問:“東哥,咱局裡還有人呢?”
高明東說:“幹這生意,各方面都得準備。”
胡力文碰了下酒杯:“聽這意思,自營自產唄?”
高明東點頭:“對,自己人,放心。”
胡力文接連發問:“在本地?工廠咋安排的?規模咋樣?”
高明東放下酒杯,盯著胡力文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裡掏出一包中華煙,點上一根,慢悠悠抽起來。
胡力文頓了一下,給高明東倒了杯酒:“我不懂事了,別在意。”
在日光燈照射下,煙霧顯得更密更大,均勻地朝空中蔓延。高明東眼神銳利,似笑非笑,眨眼和吐煙的頻率極為緩慢,像在認真體驗煙的口感,又像打量著胡力文。
胡力文吞了下口水:“東哥,這多尷尬,要不你罵我兩句?”
高明東滅掉煙,把煙從中間裁開,用筷子捅了捅菸絲,分出一撮,遞給胡力文:“硬不?”
胡力文捏了捏,菸絲硬度適中,菸草香味濃郁:“不硬。”
高明東拍了拍煙盒:“這是啥煙?”
胡力文張大嘴:“假煙啊!?”
高明東笑著點頭:“成品質量頂高的,國內找不出比咱更好的仿製煙。”
胡力文拿過煙盒,自己點上一根,悶悶抽了兩口,直納悶:“味道不假呀。”又問:“這個質量,能有那麼多貨?”
高明東說:“生產據點多,不止咱們市,鄰市也有,都有合作。”
胡力文看高明東一眼,沒再說話,默默抽菸。
高明東問:“想啥呢?”
胡力文苦笑一聲:“品煙呢,你要不說,真抽不出來。”
高明東說:“你也沒抽過幾根好煙。”頓頓,又說,“你待會著急回家不?我領你去趟廠子,熟悉熟悉流程。”
胡力文說:“媽的,就算是假煙,抽著也比我這煙強。”
嘮嗑嘮到晚上十一點,高明東忽然來了屎意,便先結了賬,到二樓廁所蹲坑。廁坑正面對著一扇寬大的防窺落地窗,日光燈一照,反起光來,像面鏡子,自己看著自己拉屎。提上褲子,外面小巷裡忽然傳出一聲驚呼,再是辱罵,然後是落荒而逃的腳步聲。高明東蹺起腳,扒著窗戶往下看,剛一露頭,就看到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往巷子口跑,另一個人影像死了一樣躺在不遠處的巷子深處。高明東暗自罵了一聲,掏出手機錄影,卻看到躺著的人坐了起來,“叮叮咣咣”,一把刀從身上掉下。等看清人影的臉,高明東犯傻,手機脫手而下——高齊魯。
高明東慌張下樓,連話也顧不上跟胡力文說就往外走,到地方,看到高齊魯傴僂著身子往外走。高明東一個箭步走到跟前,又有些遲疑,上下掃了一眼,質問道:“你幹啥呢?!”
這時看清,高齊魯手上、肚子上都是血,手上還拿著一把沾血的刀。高明東顧不上其他,下意識用手攙,高齊魯卻不停掙扎,眼看就要走出巷子口,一把將高明東推在牆上,把刀遞過去,喘了三四口氣才蹦出倆字:“拿走。”
高明東再往前撲,架住高齊魯的胳膊,往外面拉:“先去醫院!”
誰知高齊魯又一把掙開高明東,雙手急促地在肚子上拍了兩下,擦淨手上的血,兩面翻轉,給高明東看了個遍。
“不是我的血,是我捅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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