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充足的保護,是對孩子的傷害



早上五點,高齊魯醒了,醒得不夠全面,全身上下,只有腦子能活動。老了,又老了一歲,今年多大了?馬上就七十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以前教書的時候,看一本教案,美國學者說的,人到晚年,每一次的醒來,都是一次緩慢的復甦。這話有道理,就像老機器,運作之前,都得“吭哧吭哧”折騰一會兒。
看床邊,地下鋪蓋上,兒子高明東一手扳著床沿,一手摸著腦袋呼呼大睡,鞋都沒脫,身上還有酒味。他也老了,明顯有了白頭髮,身材略微發福,顯得個子更小,睡覺時眉頭也皺著,身邊的糟心事應該不少。
收回目光往過去想,從1997年開始,自打高齊魯進了監獄之後,高明東就很少跟他有聯絡。高齊魯出神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看久了,頓生睏意,很快又睡去,他的眼睛依舊盯著高明東的位置,在腦海中,那裡臥著一隻流浪已久的老虎。
再次醒來,高明東正在翻看他的上訴材料,桌子上放著一堆吃食,看起來已經醒了很久。高齊魯看了下表,早上9點,有些納悶,自己還從沒起過這麼晚。高明東翻了兩本,隨手一扔,餘光瞥著高齊魯嘆了口氣。
高齊魯晃晃腦袋,找鞋穿,發現不在:“我鞋呢?”
高明東說:“我扔了。”
高齊魯瞅高明東一眼:“死不了,他也不敢報警。”
“行行行!”高明東立即揮手:“別跟我說,你的事兒跟我沒關係。”
高齊魯點頭重複:“是,跟你沒關係。”
高明東沒再說話,往嘴裡扒起稀粥,吃完喝完,在桌子上留了一千塊錢,說:“晚上去大姐那兒一趟,我接你。”
高齊魯一愣,想了片刻,點了點頭。
聽著高明東走遠,高齊魯光著腳站起來,在包裡找鞋,翻到底,翻出雙涼鞋。牆角兩本資料書張著頁,高齊魯抽出一本,一眼就看到了起訴罪名——“暴力體罰、猥褻凌辱”,抖愣抖愣,掉出一張影印的舉報信,字型稚嫩,有錯別字,全篇831個字,高齊魯倒背如流。
十七年,6678天,他一直被這封舉報信壓著。
披上衣服,穿著拖鞋出了門,乘公交車來到東關的一處住房區,走在路上,老有人打量高齊魯,先是看鞋,接著看人。
低著頭進了小區,上一單元樓,到三樓停住,掏出成串鑰匙,一個一個往裡捅咕。租的房子忒多了,城西兩個,城關一個,東關兩個,五個房子,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進了門,連忙在腳上裹一層被子,拖著身子往主臥走。這間房子是高齊魯最喜歡的,老房子,單元樓之間沒間距,隔音也不好,稍微有點動靜,整個樓都能聽到。去年搬進來時,他把主臥的牆壁鑿了個小窟窿,把書本纏成圓形,對著窟窿眼,能清楚聽到隔壁樓說了什麼話。
這家人白天上班,基本沒動靜,整棟樓也沒什麼動靜。
兩年多來,高齊魯一直維持著同樣的生活,晚上,在各個房子裡窺聽他人的訊息,白天,在各個房子裡,望著眼前的虛無,自己與自己對話。
在持久的沉默中,高齊魯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上過的一堂課,最近兩年,這個場景總會時不時地冒出來。語文課,講的是杜甫的一首詩,當時高齊魯還以李白的一首詩以此對照:“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豪邁,灑脫,意氣風發,以小見大。很多年前,高齊魯認為這首詩說的就是自己。
晚上八點,隔壁傳來開門聲,高齊魯貓起身子,舉起圓形書本聽。隔壁有倆聲音,一男一女,一進屋便開始吵架,一開始吵,還是女的數落男的,男的不多吭聲,只會重複“行了行了”。後來吵,估計男的也急眼了,開始加入戰鬥,升級成罵架,踢東西,砸東西,女的好像還往男的身上錘了幾下。接著,女人重重摔了門,男人還在客廳罵,罵幾分鐘,歇一會兒,不解氣,又敲著門罵。
停了約莫二十分鐘,門響了,女人應該走了出來,又過一會兒,女人說:“咋辦?”
男人沒好氣地說:“啥咋辦?”
女人說:“要找到我們咋辦?”
男人像是在思考,隔了半分鐘才說:“怕啥,沒事兒。”
女人說:“我聽張皓說,高齊魯是真的想把他給殺了。”
男人說:“他都快七十了,背都駝成烏龜了,還沒你個子高,怕啥。”
女人說:“那要真來了,要跟我們拼命咋辦?”
男人又思考了一會兒,悶聲說:“我下午給我爸打電話了。”
女人說:“他咋說的?”
男人說:“不行就殺了高齊魯。”

晚上10點,高齊魯站在廣播電視臺的門口,手裡提溜著兩袋毛雞蛋,等著高明東來接。
等待期間,高齊魯一直在琢磨剛剛那兩人的對話,主要在於最後那句,殺了他。聽到這話時,高齊魯頓時感到毛骨悚然,眼珠子滴溜亂轉,甚至不敢呼吸。這時回想,發現是個好事兒,好事兒不在於有人準備殺他,而是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因為怕了,高齊魯對他們造成威脅了,同時也表示,高齊魯目前所有的懷疑和行動,都是對的。
那對夫妻高齊魯認識,男的邢兵,女的孫秀豔,十七年前,連同昨天晚上被他捅傷的張皓,都是高齊魯班裡的學生,也是寫那封舉報信的人。
正想著,高明東打著雙閃停下車,高齊魯朝裡望了一眼,沒人,開門進去,問高明東:“咋來這麼快。”
高明東沒說話。
高齊魯又問:“樹深呢?”
高明東不耐煩了,語氣挺狠:“你話咋就那麼多呢?”
高齊魯瞅了高明東一眼,往座椅上一趟,眯上眼,沒說話。
大姐是高明東開碰瓷車和運送假煙的組織者,也是高齊魯的弟妹,高齊魯救過她男人的命,在監獄裡。此救命非彼救命,當年大姐的男人因詐騙進來,因為長相問題,整天被獄友欺負,幾次被打得下不了床。高齊魯和男人認識後,一直暗中幫忙,後來親自給寫了一封上訴書,男人因此逃脫。出去後,男人經常帶著弟妹探望高齊魯,高齊魯刑滿釋放後,兩人更是來往密切。後來,男人車禍身亡,弟妹一個人扛起擔子,在駕考中心附近開了家超市,幾年前發現了碰瓷車這個商機,便拉著高明東一起幹,之後又是假煙生意,多年下來,也算有聲有色。
一開始,高齊魯挺介意這種喪良心的行徑,勸過弟妹,側面找兒媳攛掇過高明東,幾年下來,見沒出什麼事兒,家庭也富裕了起來,心就慢慢穩了,也像其他人一樣把這東西當成了生意。大姐不止一次說過,高齊魯能把高明東拉到這裡邊,是他當父親的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兒。高齊魯一開始介意這話,後來妥協了,人嘛,活幾十年,顧得上自己就行了。
到了“滿分超市”,還沒下車,就見大姐的兒子跑著過來,喊哥喊大爺,摟著高齊魯的肩膀往裡迎。進了屋,超市大廳拉開一張大桌子,擺滿了飯菜。
大姐個高,雙眼皮,小嘴,高鼻樑,長得一副美人胚子,老了也風韻猶存,這時端著一盤花生米笑呵呵地出來,看見高齊魯手裡的東西,驚呼一聲:“菜都吃不完,還買菜。”
四人落座,有些蹊蹺,大姐和大姐的兒子輪番給高齊魯敬酒。高齊魯兩杯喝完,大姐用眼神示意高明東,高明東煩躁地擺了擺手:“別整景了,趕緊說事兒吧。”
大姐尷尬地笑了一聲,對高齊魯說:“是有點事兒。”
大姐說,最近她聯絡上了一個新客戶,俄羅斯人,想跟制菸廠合作,做假雪茄,當奢侈品賣給中國人。
高齊魯點頭,沒說話。
大姐繼續說:“大哥,跟你直說,那邊給的條件挺好的,定金也痛快,但都是在網上交流,最近想著雙方見一面。”
高齊魯摸不著頭腦,覺得這場局有問題:“喊我來不是來慶祝的吧?”
大姐看高明東一眼,高明東冷漠發問:“right,啥意思?”
高齊魯眯了下眼:“現在,馬上。”
大姐跟高明東對視,高明東搖頭:“不對,樹深說是權利。”
高齊魯說:“英語是分語境的,不同語境下,單詞的意思不同……”又猛地一愣,看看高明東,對著大姐說:“不會是讓我當翻譯吧?”
大姐看著高明東點點頭:“是有這想法。”
高齊魯喘兩口粗氣:“我幹不了。”
“咋幹不了呢?”說話的是高明東。
高齊魯看向高明東,聲音威嚴:“幹得了我也不幹。”
高明東怒視高齊魯,欲想發火,大姐連忙攔下,一隻手按在高明東的肩膀上,把火氣按了下去,敲了兩下桌子,說:“一家人,別發火,吃飯,不說,誰再說誰喝。”
一頓飯吃完,硬菜一點沒動,花生米倒是續了兩盤,高明東臉色黑得嚇人,把燈都拉低了一個亮度,一杯接著一杯喝可樂。
吃完飯,大姐送兩人上車,高明東拐進主路,開了一段,又拐進了一條考試路線上,放緩車速,沿著路燈開了幾十米,到一個路燈底下停住,讓高齊魯往上看。
高齊魯抬頭看,路燈架子上,支著一個橢圓形的物件,像貓頭鷹,閃著幽紅的光。高明東說:“攝像頭,安了有半個月了。”
高齊魯不解地看著高明東,高明東說:“再過一段時間,這幾條路段都會安上。”掏出根菸,點上,“駕考改革,板上釘釘了,到時候跟車員就沒那麼大權力了,車上都得安裝電腦,掙錢難了。”
高齊魯低下頭,看見腳上不合時宜的膠鞋,很顯眼,沒用得顯眼,像他一樣。
高明東看高齊魯一眼:“樹深今年高考,說好了,安排他出國留學,一年下來,得準備個二三十萬。”
高齊魯嘆了口氣,看了眼攝像頭說:“知道了,回去吧。”
回去路上,兩人都沒說話,高齊魯敞開窗戶,盯著右後視鏡,看著自己的臉。老了,臉也老了,上一次這麼仔細看自己的臉是啥時候了?十幾年前了吧,還在學校,每天早上,用刀片刮鬍子的時候。喜歡看,愛看,看自己是個男人。摸摸下巴,十幾年過去了,全身上下,唯一硬著的,好像就只剩下鬍子了。
車在小區門口停住,高齊魯看高明東一眼,高明東目視前方,看起來還是不想說話。高齊魯嘆口氣,扶著把手下車,走進小區,手機響了,來了條簡訊,開啟看,是高明東。
“我活四十多年,沒指望過你一次,就這一次,你得幫我,是你欠我的。”

高齊魯進了屋,坐在床上發愣,不是因為高明東,在車上,摸鬍子的時候,心裡就有分寸了,自己幹不了,當下他有更要緊的事情做。但幹不了不代表不能幫忙,他在監獄裡認識了一個經濟犯罪的老教授,應該能說服他來做。即使說服不了,也有手機翻譯,他只是最優選,不是缺之不可。
這時發愣,是想起來邢兵那句話了,剛開始慌,後來在路邊等高明東時,覺得追查的路線對了,是好事兒,現在思索起來,有些後怕。怕,倒不是因為要殺他,而是那群人寧願把他給殺了,也不想給他翻案,雖然路線對了,但再想往下走,比想象中難。
床上還放著那封舉報信,高齊魯拾起來看,看個開頭,閉上眼睛往下背,格外順暢,五分鐘就能背完。摩挲著信,高齊魯嘆息一聲,想起白天跟高明東說過的話,折騰了十幾年了,再折騰還有用嗎?
早上,高明東說得沒錯,法院沒判虧。他當老師時,打學生,男女學生都打,手掌心,捧著,教棍往上招呼。男學生,打十下,打完手掌撐著,做二十個俯臥撐;女學生,打五下,打完扛笤帚,打掃全校的流動衛生。
打虧了嗎?沒打虧。男學生扒女學生的褲子,搶錢,招夥引伴,到學校欺負人,打群架;女學生偷東西,把其他女同學的書本扔進男廁所,年紀輕輕,就在校外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說教能聽嗎?聽了能改嗎?溫柔放鬆能起效果嗎?
體罰學生,高齊魯認,雖然他不認為有不妥,但只要是真實反映,檢察院要他入獄,他無話可說。可從頭到尾看這封舉報信,一律瞎編亂造,前一行:毆打某某男同學,導致中度腦震盪,左肱骨骨折,臉部淤青嚴重,背部大面積創傷;當年他五十有二,不說即將退休,身體也不算硬朗,常年高血壓,蹬腳踏車時間長了都渾身無力,怎麼可能把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打成這樣。後一行:利用職工身份,將某某女生騙至辦公室,存在觸控私處、強吻、脫衣服等猥褻行為;更是扯淡,他高齊魯不為了家裡,也得為了自己這張臉。
其實,高齊魯知道這封舉報信的出處——當年的同事老邢,也是邢兵的爸爸。那一年學校評優秀職工,內部匿名互投,再上報給教育部。他和老邢關係不錯,也是熱門人選,說好了,倆人互投,一是公平,二是分票。後來結果出來,高齊魯比老邢多了一票,多的那張票,就是高齊魯自己投的。
也並非純是臆想,在舉報信的第二行中間位置,出現了一個“誠然”,是老邢寫報告收尾時最常用的詞,行文風格也跟老邢的筆風很像,估計是老邢先寫出來稿子,再讓學生們抄。也怪自己,在家強硬,還能有個頂天立地的說法,在外強硬,總會有人試圖把你扳倒。
高齊魯嘆口氣,把舉報信撣了撣,重新夾進資料裡。
躺在床上,高齊魯的思緒往後跳。
剛被檢查時,他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只是很生氣,異想天開地想再透過一頓打把話風扭轉過來。事情是在最後一堂課時急轉直下的,下課鈴響了,他拖了堂,後面有個男學生喊“強姦犯”。當他選擇急匆匆宣佈下課而不是懲罰男學生時,他恍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要發生改變了。
被收押的那天他有預感,早上起床,兩個眼皮跳得厲害,酸脹,像沒睡醒。軍芳在廚屋裡做飯,剛舀上湯,樹深醒了,哭得厲害,於是又手忙腳亂地關掉火,去抱樹深。
那時高明東出去工作已有數年,一年僅能回家兩趟,也無任何親近,父子關係十分緊張。
謠言出來後,高齊魯禁止妻子和軍芳向高明東說起這件事兒,他認為自己能夠妥善解決,或是儘量拖延他的父親身份崩塌的那一天。
但那天早上他忽然感到沮喪,毫無預兆,像頭頂被澆了一盆水。他走到屋裡,妻子正在換衣服,他說,別瞞著東子了,給他打個電話吧。他說完便往外走,沒有洗漱,沒有擦皮鞋,腰帶上的BB機也不見蹤影。
他的形象頭一次那麼狼狽,他走進學校,到辦公室,幾名老師正聚在一起吃早飯,見到他很快散開。邢歡就坐在他的隔壁,探過腦袋問他,怎麼了老高?
他仍想保持強硬,但無能為力,沒有俏皮話,只虛弱地笑了一下,說,沒事兒。
警察在下午大課間時抵達學校,他沒有多的反應,跟著走。學生們圍在走廊上看著他,眼神帶著嘲諷與敵意。他很難與他們對視,過去的姿態全部消失,能感受到的僅有乏和累。他突然明白,他失敗了。
記得剛入獄那段時間,總想尋死,積攢了半輩子的名譽,一夜之間全給弄丟了。但到底還是沒敢,想著等出去了,找線索,找證據,給自己翻案。但出去後,造化弄人,城西拆了個角,把學校和家都給拆了,證據灰飛煙滅,盼了兩年,盼了個希望全無。
想當初,高齊魯是個狠人,狠倒不是行為,而是生活,不管在外面還是內部,總是屹立著權威與強硬。是男人,是漢子,是父親,多年前,他身上還有著這些榮耀與標誌。
其實,這十幾年過下來,怪不了別人,入獄之後自己就倒了,人生在世,哪有什麼自在清白,清白都是別人給的,人總會去顧忌別人的看法。他首先失去了社會的信任,其次是家庭,兩年服刑期間,家裡人從未來看過他一眼。連家裡人也不相信他了。最後他失去了自己,他沒了強硬,丟了尊嚴,他深知自己再無領導家庭的信譽,除了在未來某天,能為自己翻案。
高齊魯轉過頭,看見地上還沒收的鋪蓋,想到早上做的夢,高明東,流浪老虎,有些心痛。
作為父親,在高明東整段前半生裡,除了提供血脈,高齊魯認為自己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小時候高齊魯對高明東的管教多靠嚴厲,走場面話,並不專心,仍把“建設高齊魯”列為重中之重,家庭之事很少插手。在高明東的小時候,高齊魯對他說過最多的話是“自己”“自己處理”“自己解決”“自己想辦法”,他格外坦率,也敷衍,想讓高明東在一切未知全靠自己探索的方法下成為他,成為一個男人。
高明東確實摸到了這個竅門,而且成長迅速,但日益補充的觀念在另一種狀態下加快了關係之間的變化,嚴苛和放養相結合的教育方式形成反噬,高明東學會了沉默、冷靜、六面玲瓏,有了蛻變,得到了高齊魯的認可,但也與高齊魯漸行漸遠。
高明東十七歲時便離開家,跟著親戚去外地打工,每年僅有過年期間才能回來。一年未見,也與高齊魯無話,像並不熟悉的租住人,吃飯、睡覺、走親戚、歸來和離去都異常沉默。那時高齊魯尚未領略到時間的變化和生活的打擊,認為這是男人的某種體現,像航海者,抑或戰場指揮官,勇敢率然,沉穩強悍,專心於自己以及事業。
此後高明東與趙軍芳相識並結婚,一切都是高明東自己包辦,他很迅速,有著男人的麻利與幹勁兒,短時間內便完成了定親、結婚,並在結婚的同年生下第一個孩子,彷彿人生的路他已經跑了起來。
在過去,詩人寫詩時,總喜歡用“世界”“宇宙”等較大的詞彙。高齊魯認為自己身上也有一個比較大的詞,“傳奇”,他接待美國和日本來賓,教齡近三十年,上過報紙,拿過省級獎項,萬眾矚目,“傳奇”名副其實。很長時間以來,他認可這個字首,毫不遲疑地認為與自己匹配,他身上的光芒框得住他的傲氣。他常自己與自己對話:或許我不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但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直到高明東與趙軍芳舉辦婚禮的那一天,高齊魯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光芒,也在高明東的身上顯現了出來。
然後所有光芒定格在那一天。他有了罪名,進了監獄,一切土崩瓦解。
高齊魯被移送到監獄之後,高明東來看過他一次,那天好像是星期三,在學校他本有四節課,晚上還要看兩節晚自習。高齊魯記得見到高明東時嚇了一跳,他頭髮蓬亂,只颳了唇上的鬍子,短袖領口全部敞開,指甲裡嵌滿黑色的皴,很狼狽,好像他才是關在裡面的人一樣。高明東沒想跟他噓寒問暖,隔著一層防彈玻璃也能聽見他聲音裡的冰冷。
高明東說,你把房子轉讓給我二姑了。高齊魯說,對。高明東說,為啥要轉讓?你讓我媽住哪兒?軍芳跟孩子住哪兒? 高齊魯說,我跟你二姑說了,你們可以住……高明東厲聲打斷,惡狠狠地盯著高齊魯說,你自己蹲監獄,也不想讓我們過好。一名獄警從裡面出來,敲了敲玻璃。高明東說,你就應該蹲下去,最好再久一點,等你出來你看著,沒你我們也能過好。高齊魯沒有說話。高明東繼續說,我從小到結婚,你從來沒幫過我什麼,你進去了,還要害我,你不配做我爸。
高齊魯揉了揉眼睛,不願再想。他脫掉衣服,想要睡覺。之前膠鞋買小了,不好脫,卷著膠鞋邊下去,到一定程度,又像鞋結一樣牢牢固定住腳腕,把著鞋底脫,腳又會卡住。乾脆不脫躺在床上,感覺一雙腳越來越沉,越來越重。

凌晨4點,高齊魯醒了,被電話吵醒的,陌生電話。接聽,等了五秒,對面不說話,高齊魯腦子猛地一激,從床上坐起身來,清醒了。等著通話時間過了三十秒,高齊魯沉不住氣了,猶豫地問:“喂?”
對面說:“老高?”
高齊魯睜大眼:“老邢?”
老邢哈哈笑一聲:“是我,醒了嗎?”
高齊魯愣了半晌:“你給我打電話幹什麼?”
老邢說:“見面聊吧,我在城西廣播臺門口等你,儘快來,等你到5點。”
高齊魯掛了電話,蒙了,呆呆地看了手機一分鐘,反應過來,連忙穿衣服,到廁所洗臉。臨走前,瞅了眼屋子,不放心,又進屋,從書包裡翻出一把水果刀,塞進褲兜裡。
廣播臺離他不遠,走著過去,能看見一堆搭夥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太,穿著制服,舉著扇子,扛著音響,火急火燎地往公園跑,一老頭邊跑邊喊:“快點,快點,都走快點,佔不到位置又得跟人打架!”高齊魯搖搖頭,笑了,如果自己沒蹲監獄,順利退休,估計那個喊話的老頭就成了他。
走到廣播臺廣場,高齊魯頓時咋舌,跳舞的,甩鞭子的,舞劍的,一個還沒學校操場大的廣場擠滿了花花綠綠的老頭老太,場面很盛大。高齊魯縮起身子,像個孩子一樣在人群中穿行。走兩步,聽見的音樂就會不同,穿著不同衣服的老頭老太發現他,自然散開,眼神則一直在他身上停留,先是看鞋,接著看人。高齊魯忽然有些感慨,即使在一群另類的人當中,他也是最顯眼的一個。
走到中間,電話響了,老邢說:“看見你了,往前走,大門旁邊。”
高齊魯往前攆了兩步,從一臺音響上跨過,看見老邢坐在大門前的臺階上,兩手纏胸,對著他笑。走到臺階下邊,老邢還保持著笑容,推推眼鏡,向高齊魯伸出一隻手,說:“咱都懂,拿過來吧。”
高齊魯臉色一變,往後張望了一下,從口袋中掏出水果刀,遞給老邢。
老邢說:“不是這個。”
高齊魯一愣,問:“那是啥?”
老邢說:“手機。”
高齊魯把手機掏出來,長按結束通話鍵,出現關機logo,摘下手機後殼,把電池撬出來,衝老邢晃了晃,接著塞進褲兜。
老邢笑:“行,還跟當年一樣。”
高齊魯說:“我就算能錄音,拿到法院也當不成證據。”
老邢說:“算我多心了。”
高齊魯說:“有話就說吧。”
老邢拍了拍身邊的臺階:“坐著說吧。”
高齊魯尋思了幾秒,上臺階,坐在了老邢身後,老邢扭頭看他一眼,苦笑一聲說:“老高,犯不著。”
高齊魯盯著廣場,又湧進了兩批老太太,緊身褲,白短袖,頭上纏著布條,像跳健美操的,正在跟另一批老太太吵架。高齊魯摸出根菸抽上,問:“你常來?”
老邢扭過頭看:“常來,看個熱鬧,你看最前面這批,為了搶地方,三點就來了,他媽的,老了也逃不了競爭壓力。”
高齊魯說:“聽說你兒子跟孫秀豔結婚了?咋想的,一個班五十三人,還有比這女的更差的嗎?”
老邢嘆口氣說:“孩子的事兒,咱管不著。”
高齊魯盯著老邢的後背:“你退休多少年了?”
老邢說:“到下年開春滿5年。”
高齊魯問:“退休金夠花?”
老邢扭頭看高齊魯一眼,說:“差不多行了。”
高齊魯哈哈笑:“你他媽的,你還裝起來了,行,有話就趕緊說吧。”
老邢問:“我聽說你找張皓了?還把他弄傷了?”
高齊魯說:“意外,沒想捅他,他不奪刀,傷不了他。”
老邢沉思片刻,問:“你咋想的?”又說,“我換個說法,你這些年,上訴了多少次了?”
高齊魯說:“沒數。”
老邢問:“警察、法院、教育局都讓你得罪一遍了吧?有結果嗎?”
高齊魯有些煩,掐滅煙,拍了拍身上的菸灰說:“你想說啥?”
老邢說:“你上訴沒希望了,就找當事人,想自己找證據,或者說服當事人給你翻案。”
高齊魯斜楞著眼:“你到底啥意思?”
老邢說:“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沒辦法翻案的原因不是沒有證據,是所有人都不想讓你翻。”
高齊魯摸著下巴,沒吭聲,這事兒他想過,但想不通。他是個教師,普通人,身上沒啥價值,也沒啥理由能讓警察、法院、教育局合起夥整他。這時拽著鬍子,發現了一個長久以來被他始終忽視的問題,猶豫著問:“事兒不在我?”
老邢的腦袋點了兩下:“對。”
高齊魯反應不大,擓著腦袋想了想說:“明白了,合著我是個棋,給你們背鍋的。”
老邢說:“也沒判冤你,打學生就是不對,還有咱倆的事兒,兩年,不多。”
高齊魯說:“何止兩年。”
老邢朝後瞟了一眼,推推眼鏡,問:“還想試試?”
高齊魯說:“這跳舞的娘們還挺好看的,老邢,你這麼有錢,老伴走那麼多年了,不再續一個?”
老邢搖著頭笑,雙手扳住左腿膝蓋,說:“沒閒工夫,也沒你兒子有錢。”
高齊魯一愣:“啥意思?”
老邢說:“你兒子做啥買賣你比我清楚。”
高齊魯一把拽住老邢的衣領,往外勒:“我操你孃的,你弄我就算了,你要弄他,我宰了你!”
放下手,高齊魯起身,往下走了兩步,老邢在身後喊,前面跳舞的聽見動靜,回過頭,目光首先停在高齊魯的鞋上。
高齊魯停下腳步,老邢攆上,杵了高齊魯一把,說:“沒威脅你的意思,都有身不由己的原因……誠然,你不應該受這份罪,但我沒辦法,這裡面有命案,除了我之外還綁著很多人。”
老邢把手中的包拎起來,塞到高齊魯手裡:“十五萬,先拿著花,不夠再找我。”
高齊魯木愣愣地接過袋子,又坐回原地。老邢拍了拍他的肩膀,從門柱背後提出一個大袋子,剝開拉鍊,翻出一雙運動鞋,脫掉外套,露出一條銀紅相間的運動裝。換完身上的裝備,老邢搖身一變,成了數百名綠男紅女中的一員。
高齊魯看著老邢朝著人群中紮了進去,他聽見鼓聲,像驟雨擊打瓦片,聽見音爆,像烈火燃燒房梁。
他想起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是他擔任老師的第二十四個年頭,一場火,把一個家庭付之一炬,隨後下起暴雨,像是某種含義不清的對抗,澆滅了本應消失的證據。警察在現場發現了三具屍體,一家三口,死去的那個孩子,秦友友,年僅15歲,是他的學生。死去的那對夫妻,最後的接觸物件是他,事發前五個小時,他應約家訪。
他被逮捕,後因證據不足釋放,但輿論出現,“老師羞辱學生,導致一家三口飲恨自殺”的報道屢見不鮮,一封舉報信將事件推到高潮,也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他成功轉移了案件的目光,成為眾矢之的,此後多年,那種疑惑的注視始終跟隨著他。
高齊魯抬起頭,邁下臺階,從人群中央穿行而過,人群自然避散,像條被水浪劈開一半的河。他走到老邢的面前,將袋子摔在老邢的胸口上,看著眼前慌張的臉,一字一句地說:“我誠你媽的然。”
走出廣場,怒氣未消,高齊魯悶著火一路走到附近的公園,想對著河嚎幾嗓子,瞅見旁邊有人,火又自動消了。轉頭正想往後走,心裡頭犯了膈應,膈應自己,到底還是沒有膽子。便又來到河邊,放開腔嚎了一聲,一聲喊過,心裡頭來了勁兒,又加大力度,連續五聲,震得河水都起了漣漪。
喊完,舒坦不少,不僅自己心裡舒坦,感覺別人看他的眼光裡也有了善意。一個小夥子迎面過來,高齊魯衝著笑,小夥子也笑:“大爺,晨練呢?”
高齊魯伸展了下雙臂:“沒事練練。”
出了公園,看見對面包子鋪前聚集了一堆學生,有說有笑地抽菸。高齊魯嘆口氣,再看,發現有一個學生長得像他孫子高樹深。不確定,穿過馬路,到半截看清了,確實是,還他媽挺會抽,知道過門,煙齡不短了。高齊魯瞬間一肚子火氣,往前走兩步,但馬上停下了,忽然想起了高明東,還有那隻流浪的老虎,火氣一下就洩了。
右手邊一輛轎車拉笛,司機從窗戶裡探頭,催他趕緊走。學生們聽見動靜,往這邊看,高樹深站在最外面,看清了,露出疑惑又緊張的臉色,但應該不是因為煙,煙還在他手裡夾著。高樹深看了他有十幾秒,忽然笑了,應該是身旁的同學說了句什麼話,只見他熟練地彈了彈菸灰,放進嘴裡再抽一口,扭過了頭,再沒看高齊魯一眼。
高齊魯剛抬起的頭又垂了下去,知道翻不了案,就翻不了身,他就永遠也沒資格管。
在喧囂的喇叭聲中,在寂靜的沉默中,他扭過頭,像一隻進入暮年的殘疾老虎,一步一步,離高樹深越來越遠。

邢兵和孫秀豔今天沒上班,一直在家待著,看《射鵰英雄傳》,94版的,躺在隔壁,時常能聽見朱茵的笑聲。
高齊魯翻開一個黑色筆記本,在最新一頁上寫上日期:“邢兵與孫秀豔近日尚未外出,其間邢兵接到四次電話,口氣甚差,懷疑為其父邢歡。”
手邊共有四個筆記本,相同樣式,顏色不同,均用來記錄監視物件的日常生活。其中有著“張皓”標識的藍色筆記本幾近作廢,上次行動中,高齊魯暴露了身份,張皓很快搬家,脫離了高齊魯的監視範圍。白色本子為“邢歡”,即老邢,始作俑者,但由於客觀因素,對監視存在一定的影響,所以記錄甚少。紅色本子為“白志榮”,是整個事件的起源,亦是能解答一切的關鍵人物。白志榮與張皓、邢兵以及孫秀豔是同班同學,領頭人,但關於這個人,高齊魯所掌握的少之又少,直到近期才摸清白志榮的家庭情況,為避免打草驚蛇,很少對其進行監視。所以,高齊魯目前的工作重心都放在邢兵身上。
差不多中午,隔壁傳來敲門聲,聽腳步,只有一個人,邢兵將人放進屋裡,問:“咋樣。”
沒人應答,邢兵罵了一聲:“爸,要真不行,不如就把他殺了。”
老邢說:“閉嘴吧,現在什麼社會了,不到萬不得已,殺不得,殺了也得有人背鍋。”
一陣沉默,孫秀豔說:“爸,咱手上不是有他兒子的證據嗎?”
老邢說:“證據是證據,難搞,他兒子的合夥人上頭有人,買通了不少關係……跟高齊魯說了,他也不怕。”
邢兵說:“那咋整?”
老邢嘖一聲,說:“我目前是沒搞懂他啥意思,鬧,不怕他鬧,就怕他狠下心,走極端,殺人。”
頓一頓,像是在給倆人解釋,又說:“關鍵不在殺人,而是極端。他上訴或示威,鬧不大,能壓。但他如果走極端,殺人,放火,事情鬧大了,引起省裡注意了,就會派人往下調查,我們再想瞞,也瞞不了了。”
邢兵唏噓一聲:“那咋辦?”
老邢說:“目前看,他應該不會,畢竟有他兒子這趟子事兒。張皓聯絡我了,說出去了,躲一躲。”頓了頓,最後說,“聯絡白志榮吧,幫他那麼大忙,他也該出份力了。”
老邢出門後,高齊魯趴在陽臺上,把窗簾扒出一條小縫,看到老邢上了一輛奇瑞QQ,開到主路,看到牌照,記下來,“9WL22”。
中午過後,隔壁都沒什麼動靜,中間有出去的聲音,很快又回來,估計是下去吃飯。高齊魯躺到下午兩點,肚子餓了,便到外面買飯,掏兜的時候摸到了手機電池,發現從早上開始,手機就一直處於關機狀態。安上電池,開機,“叮叮叮”冒出十幾條簡訊,都來自高明東。
最新一條:“看見了趕緊回來!”
第二條:“你去哪兒了?給我回電話!”
第三條:“高齊魯,我媽快死了。”
高齊魯瞪大眼,腦子像停運了幾秒一樣矇住了,賣炒粉的小販喚了幾聲,反應過來,連忙往下翻,翻到最晚發的一條:“我媽從樓上掉下來了,現在在中心醫院。”
火急火燎趕到醫院,好不容易問著路,走對地方,看到高明東和兒媳正在病房外和醫生說著話。高齊魯站在倆人身後,想往前擠,問問情況,到底還是沒好意思,等著醫生走了,才攆到跟前問:“咋樣了?”
高明東瞄了高齊魯一眼,沒吭氣,徑直往外走,趙軍芳嘖一聲,掇了掇他的衣角,高明東沒好氣地說:“拽我幹啥?我交錢去。”
趙軍芳又嘖一聲,對高齊魯說:“沒大事兒,爸,樓層不高,腿摔骨折了,等恢復好了不礙事。”
高齊魯鬆口氣,又問:“咋還能從樓上掉下來呢?”
趙軍芳說:“說是電視沒影兒了,爬出去調電視了,一不小心摔下來了。”
高齊魯狠狠地“唉”了一聲,後面傳出動靜,轉過頭,看見高明東訓斥著高樹深,手指頭戳著胸口,讓他趕緊回去上課。
趙軍芳說:“爸,進去看看吧。”
高齊魯點頭說:“行,行。”
這時松下口氣,高齊魯反而有些拘謹了,推開門,病房裡的床位躺滿了人,有病患有家屬,都齊齊地打量著他,看鞋,看人。高齊魯低著頭走到老伴跟前,把腳藏進床底,上下看了看,嘴短路了,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老伴精神還不錯,眼睛很亮,盯著他說:“來啦?”
高齊魯看著老伴的腿,止不住地點頭:“來了,來了。”停了約十秒,高齊魯又說,“回頭我把衛星鍋換成有線的。”
老伴說:“換那幹啥,我又沒什麼事兒。”
高齊魯扭捏了兩下說:“得換,得換。”
老伴笑了,白了高齊魯一眼,說:“你今天回家,把我換洗衣服帶過來,你冬天的衣服給你收好了,你記得拿走。”
高齊魯說:“行,行。”
這時,高樹深跟著趙軍芳的屁股後頭進了病房,高齊魯也不顧孩子臉色,拉過來,按到板凳上,說:“樹深來了,讓他跟你說兩句,我去找東子。”
老伴說:“他跟我沒話說,誰都跟我沒話說,就電視跟我有話,你找護士長,讓她把電視挪近點,看不著。”
高齊魯有些尷尬,趙軍芳輕拍了一下高齊魯的肩膀,笑著說:“沒事兒,你去吧爸。”
出了病房,高齊魯已是汗流滿面,身體像被抽乾了一樣虛弱。兩名護士說著話從走廊過來,路過他時,齊齊看了一眼,雖然沒有持續觀望,但停止了交流。他站在門口望了望,看見兩個老頭坐著輪椅,背對著太陽,目光朝向他的方向,像在審視著他。
高齊魯忽然很想逃走。病房裡,趙軍芳背對著他,和老伴說著話,他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就說一句話,“我回家給你媽拿換洗衣服”,或者再短點,五個字,“我回去拿衣服”,但他怎麼也邁不開腳步。
最終他離開了,不告而別,落荒而逃,路過兩個老頭時下意識把頭低了下去。走進樓梯,沒人了,鬆口氣,高明東的聲音卻在背後冷不丁地出現:“你去哪兒?”
高齊魯嚇得猛一激靈,轉過頭,高明東正在打著電話,高齊魯說:“給你媽拿衣服。”
高明東收起手機,邊走邊說:“一起去吧。”
出了醫院,高齊魯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看到高明東開著又高又大的半掛車駛來時,他內心的躁動忽然靜了下去,相反,一股驕傲的情緒油然而生。
高齊魯攀上副駕,藉著反光鏡打量了下車身,說:“你又改裝了?貨箱咋變高了?”
高明東“嗯”了一聲,幾秒後才說:“拓寬了一下,能多裝點貨。”
高齊魯“喔”了一聲,想多說兩句,想了想又作罷,鬱悶地搓著口袋裡的手機。
家在二樓,情況跟趙軍芳說得差不多,老伴調轉頻道,腳沒踩穩,從空調外機擱板上掉了下來。
拿完衣服,正準備走,高明東看了看高齊魯的鞋,說:“你還穿膠鞋嗎?”
高齊魯一拍腦門,正想坐下脫鞋,想起來鞋太小,不好脫,費工夫,耽誤時間,便又站起來說:“算了,回頭再換吧。”
高明東問:“咋了?”
高齊魯說:“鞋小,脫著費勁,先送衣服吧。”
高明東吐了口氣,從櫥櫃裡翻出把剪刀,示意高齊魯站直,兩剪刀下去,膠鞋被一剪兩散。高齊魯兩腳離開鞋底,頓時感到涼爽舒適,再看腳面,已經被捂得褪了一層皮。
高明東問:“舒坦了不?”
高齊魯說:“舒坦了,就可惜這鞋了。”
高明東說:“有些東西,該扔就得扔,該忘就得忘,日子是往前過的,老是惦記以前,誰也舒坦不了。”
高齊魯沒說話,高明東看了高齊魯一眼,說:“你換鞋,我在樓下等你。”
從家到醫院,要經過一段擁擠的雙向單行道,道路不短,車不少,有素質的人也不多,隨意借道、逆向行駛十分常見。此刻,前方又堵成了一條長龍,車屁股一眼望不到頭。高明東停下車,探出腦袋朝前望了一眼,嘆了口氣。
高齊魯說:“咋了?堵車了?”
高明東沒回復,又嘆口氣,摁下窗戶看外面的景色,半晌,突然說:“別人不行。”
高齊魯沒聽明白。
“我說翻譯,別人不行。”高明東看過來。
“現在手機也能翻譯。”
高明東搖了兩下頭:“這是生意,不是聊朋友。”
高齊魯沒說話。
“你得幫我。”高明東看著高齊魯說,“你欠我的。”
高齊魯靜了一會兒,摸了摸口袋,問:“你身上有煙不?”
高明東掏出煙遞過去,高齊魯看著煙盒,忽然問:“你知道煙用英語咋說不?”
高明東不耐煩:“我上哪兒知道。”
高齊魯再問:“雪茄呢?”
高明東點上煙,納悶地瞅著高齊魯。
高齊魯笑一聲,搖搖頭說:“Cigar。”
高明東張了張嘴,沒發出聲來。
高齊魯重複一遍,稍微慢些:“Cigar。”
高明東磕磕巴巴學著讀:“Cigar。”
“拐彎兒了,那就成美國英語了,老毛最煩美國。”
高明東皺了下眉頭:“能讀出來就不錯了。”
高齊魯說:“那不行,聲調不行,哪都不行,容易鬧誤會。”
高明東幾次張嘴都沒能出聲,有些惱怒,煩悶地薅了幾下頭髮。
高齊魯心裡發樂,說:“還跟以前一樣,學不進去就惱。”
高明東一怔,低頭瞪了高齊魯一眼:“你有啥資格說以前呢?”
此時前方通行,高明東粗魯地點火掛擋,速度時緊時鬆,咬在前車後面。
高齊魯擓了兩下額頭,小聲說:“以前你常說,從小到大我沒幫過你什麼。”
高明東沒有說話。
高齊魯點了下頭,說:“行,我給你當翻譯。”
到達醫院,高齊魯先下車,提著衣服往裡走,即將到達病房時,手機鈴響,一條彩信進來,照片,看樣子是夏天,高明東穿著短袖,處於醉酒狀態,閉著眼睛趴在桌子上。
又一條簡訊進來:“你好。”

下午6點,胡力文站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柏油路上,眼睜睜地看著施工工人將高速公路上的廣告牌拆卸乾淨。銀光閃閃的背景板上,因為常年光照,出現一個已經滲透的紅色印記——“方舟”。
杜德源坐在塑膠棚,蹺起一隻腳,慢悠悠地抽菸。胡力文走過來,從口袋掏出一包假中華,嘆口氣說:“媽的,連個念想也沒了。”
杜德源說:“急啥,政府接手了不是?”
胡力文說:“政府不是接手幹,是接手賣開發權,有沒有人買還不好說。”
杜德源坐正身子:“那你之前選的樓層跟戶型,還能比著建不?”
胡力文悶聲說:“不知道。”嘆口氣,望著遠處模糊的“方舟”兩字,喃喃說,“現在只知道,天上有塊地兒是我的。”
胡力文鬱悶地抽口煙,突然想到一件事兒:“杜哥,明東哥那邊咋樣?老人在哪個醫院?”
杜德源說:“還沒回訊息,估計沒什麼事,老樊說就腿摔了,養幾天就好了。”
胡力文問:“咱去醫院看看去不?”
杜德源說:“看也是過兩天去看,人今天剛住院,手忙腳亂的,咱去就是添麻煩。”
胡力文沒吭聲,在心底嘆了口氣。最近幾天沒一件開心事兒,論起來,高明東算個根。這兩天他情況不太對,雖然照常做活,但人顯得很頹,有些鬱悶,或者悲觀,沒事時他就一個人蹲在車尾抽菸,盯著體積拓了半倍的貨箱發呆。
這兩天高明東有兩件事挺反常,第一件事是昨天,高明東問胡力文,會不會英語,胡力文說一點點,高明東便出題,問“right”是啥意思。
胡力文答:“對的,正確的。”
高明東瞅了胡力文一眼,嘟囔一聲:“這咋還仨人仨答案呢?”
胡力文再往下問,高明東就不說了。
第二件事是高明東把自己的半掛車重新改裝了,換了個大貨箱,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像個集裝箱。安裝的時候胡力文跟去了現場,問為什麼換成這麼大的,高明東說裝貨,問什麼貨,高明東就避而不談了。問題倒不是高明東不談,高明東不談,胡力文也知道是假煙,關鍵是高明東回答問題時的眼睛和神色,不尋常,有種狡黠和不安存在。胡力文當協警多年,有些眼力,從高明東撓頭的動作和無處安放的雙手中看出了端倪,心虛,強裝鎮定,誇張的表現下掩藏著不自然。
其實從那天喝酒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了,高明東上廁所前還好好的,說定等喝完酒,帶著他往廠子跑一圈,熟悉熟悉流程。但上去沒十分鐘,高明東忽然倉促地跑下來,像發現什麼秘密一樣,一臉驚恐地看著他,連句話也沒說就跑了出去。當時,市刑警二隊副隊長何賢宗和另外兩名同事就坐在離他們不遠的位置上,如果當天晚上一切順利,那高明東現在就不應該在醫院,而是在警察局。
第二天雖然一切照舊,高明東還是樂意帶著他一塊做活,但明顯的,高明東對“假煙”這個話題有些抗拒,每當胡力文說到,高明東都不置可否,聊天的積極性也低了很多。
按此情形來看,能說通的只有一點——高明東對他的身份起了懷疑。
胡力文長嘆口氣,把煙掐滅,煙盒也捏成一團,扔到塑膠棚外。這假煙他抽了三天,三天抽了4包,不知道是抽多了還是煙本身的質量問題,嗓子疼得厲害,舌頭髮澀,喉嚨處老有痰堆著,咳不下去,吸不上來,只能一直“哼哼”,很不舒服。
今天本來他有兩趟活,但上午高明東接到電話,母親出事兒,急匆匆開車走了,活也沒來得及交代。這時天快黑完了,晚上有任務的夥計沒接到集合的訊息,紛紛上車走了。胡力文這兩天回家都晚,很難碰到女兒醒著的時候,也想早點回家。
到小區,停上車子,胡力文又往外走,準備到臨街買點熟食。路過廣播電視臺廣場時,人群烏泱泱圍了一大圈,裡三層外三層,嘰嘰嘈嘈,還伴隨著抑揚頓挫的噓聲。胡力文往前擠了擠,縫隙中看,仨老頭,一人抱著一個音響,在一塊劃線的場地互相撕巴,邊撕邊罵。圍觀的,一多半是仨老頭各自的隊友,嘴裡使著勁兒,互相嗆聲。胡力文明白,這仨老頭是搶地盤呢,搖頭樂了。走了兩步,又停住,看見距離不到兩三米遠的另一堆老頭老太正忘我地跳著舞,一點沒受影響,動作和表情都很專注,跟倆世界似的。胡力文忽然有些感慨,覺得很奇妙,是種宏大的人生體驗,但說不出來。
買完菜,掏出手機結賬,發現有杜德源的未接來電,微信也發了幾條:“東哥來了,找人呢,趕緊回來吧,問你們走為啥不跟他說一聲,看樣子生氣了。”
正想詢問,電話進來,高明東,胡力文暗罵一聲,接通:“東哥,我這就回去。”
高明東說:“你在哪兒呢?”
胡力文說:“在家。”
高明東說:“行,你等著吧,我正好送我爸,到你那兒了再給你打電話。”
掛了電話,胡力文有些鬱悶,以往深有感受的工作的艱辛這會兒又體驗到了。往回走,走到廣播臺廣場,剛剛吵架的人不在了,整個區域幾近滿員,胡力文朝裡看了看,給高明東發條微信:“東哥,我在廣播電視臺門口等你。”
坐在門口臺階上,胡力文看著眼前的廣場舞隊伍跳了四首歌,風格變化多樣,民族、拉丁、芭蕾、踢踏各有包含,一招一式,跳得還挺像那麼一回事兒。第五首歌時,高明東來了,眯著眼睛掃了一眼,跟胡力文揮揮手,大步走過來。
胡力文看著高明東,心裡有了嘀咕,論外形,高明東沒什麼優勢,微胖、個不高、小身板,正常人長相,沒有犯罪頭目刻板印象中的那股狠勁兒。但他身上,卻有一種沒辦法直觀表述的強大氣場,自信,驕傲,如同萬事掌握。就像動畫片裡的人物,身體之內,還有一隻隱形的神獸。說回廣場,別人都是從兩側走,他卻是從中間直直穿過,步伐沉穩,勻速,毫不顧慮他人的目光。胡力文恍然看到,高明東向他走來時,頭頂的神獸正在燃燒著絢麗的光。
見了面,高明東挨在胡力文身邊坐下,心情好像不錯,問:“有煙不?來一支。”
胡力文遞過煙,問:“我姨沒啥事兒?”
高明東點點頭:“沒事,問題不大。”抽口煙,昂頭想了想,說,“你再做四天活,安排好時間。”
胡力文發愣,問:“咋了?”
高明東看他一眼,也有些愣:“那天跟你說的,忘了?過幾年帶你熟悉熟悉流程,跑跑車。”
胡力文恍然大悟,瞄著高明東說:“嚇我一跳,看你這兩天心情不好,我以為不讓我幹了。”
高明東笑了一聲,說:“不能。”
聊了兩句,倆人目光被跳舞的人群吸引,胡力文心裡暗想,應該是第七首歌了,不看不知道,這群老年人的業務儲備還挺豐富,這會兒舞蹈又改成健美操了。
高明東指了指說:“你家老頭老太太跳不?”
胡力文說:“跳不了,死完了。”
高明東瞟胡力文一眼:“我家老頭要不折騰,應該就在這裡面跳了。”
胡力文問:“老爺子折騰啥?”
高明東說:“犯錯誤了,接受不了,瞎折騰,現在應該認了,折騰不起來了。還行,不晚,還能活幾年。”
胡力文說:“人就這樣,錯明白了,才能找著問題的根在哪兒。”
高明東咧嘴看著胡力文:“瞎他媽洋氣,整點我能聽懂的詞行不?”
胡力文摸頭笑:“肚子有點墨水。”
高明東夾著煙,忽然想到什麼,問:“你知道雪茄,用英語咋說不?”
胡力文正想張嘴,發現高明東躍躍欲試,一臉緊張地看著他,明白這詞不該答,故意停了幾秒才說:“不知道。”
高明東笑了,很自豪地拍了下腿:“Cigar,哈哈。”
胡力文拉長音“喔”一聲,看高明東還盯著他,便重複:“Cigar。”
高明東說:“你別往上拐彎,拐彎就成美國話了,俄羅斯跟美國人最不對付。再說,Cigar。”
胡力文說:“Cigar。”
還是拐彎了,高明東臉色一變,嘖一聲,但馬上又喜笑顏開,拍著胡力文的肩膀哈哈大笑。

回到家裡,已是晚上11點過,胡力文嘆口氣,不用看,胡文曼又睡了。摸進胡文曼的屋,一股奶香味瞬間吸進鼻腔。胡力文以前覺得是女兒身上的體香,後來一次偶然,把自己的髒衣服扔進了胡文曼的洗衣簍,洗完才發現是洗衣液的味兒,為此還捱了林曼曼好一頓罵。
胡力文到近前仔細觀察,胡文曼側身睡著,嘴裡含著根手指頭。胡力文輕輕把手指頭拔出來,小心捏住,胡文曼翻了個身,哼唧了一聲,又銜住了另一隻手的手指頭。胡力文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這是胡文曼從小到大的習慣,之前問過醫生,屬於緩解緊張的動作,就好比人焦躁時會拽頭髮。小時候也矯正過,沒啥用,說了當場就能忘。也跟林曼曼有點關係,太縱容孩子,啥都覺得無所謂。
之前林曼曼還願意跟胡力文交流時說過,倆人觀念不同,一個是養大孩子,一個是養好孩子。胡力文不吱聲,心裡抬槓,不見得按他的方式養不好。胡力文讀過不少育兒書,還在化肥廠拉貨時,車後座上扔了滿排書,外國的中國的,睡覺都枕著書睡。
書上也認可他,“向子女傳授技能”“引導獨立”“建立孩子的自主意識”。還反駁林曼曼,“避免寵愛成溺愛”“充足的保護是對孩子的傷害”“拒絕有求必應”。
對胡力文來說,他的願望,或者說目的,是希望胡文曼能夠儘可能快快長大,他不奢望胡文曼會給這個家帶來什麼轉機,只想她能夠儘早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但這幾年下來,胡力文的想法都沒什麼成效。不全是林曼曼的問題,最主要的,是胡文曼是個女孩,每當胡力文想展現出嚴厲的一面時,看到胡文曼可憐巴巴的臉又會退縮,兇惡的語氣也化成無奈。就像打架,書上會教給你拳法、腿法和刀法,卻從不告訴你這些招式該如何打過去。
面對女兒,胡力文沒什麼辦法,只能在面對家庭之外時,讓自己的拳頭再硬一點。
到臥室,林曼曼坐在陽臺上,捧著一本教案喝啤酒。胡力文觀望幾秒,敲了敲門:“沒吃呢吧?正好,買了點滷菜。”
林曼曼看都沒看,神態也沒變化,像沒聽見動靜,繼續手上的工作。胡力文站一會兒,湊到跟前,邊脫衣服邊說:“今天領班他媽摔了,從樓上掉下來了,還好沒事兒。”
林曼曼翻了頁教案,嘴裡唸叨著紙上的內容,很專心,但有破綻,一句“改革勤務衛生,加強生活質量”半分鐘唸了九遍,明顯是不想理他。
胡力文嘟囔一句,離開前從林曼曼腳邊順了罐啤酒,坐在客廳沙發上喝。最近倆人鬧了矛盾,因為幾件事兒,不算大,但把之前的矛盾給昇華了。用林曼曼的話說,“失望都是從小事上積攢的”,操,她說話更讓人整不明白,也不負責,倆人的事兒,他還沒抱怨,她怎麼先失望上了呢?
頭件事是因為女兒。那天晚上,他提著芭比娃娃套裝回家,胡文曼開心地嘎嘎叫,挺來勁,拼著玩,給每個玩偶起名字,半夜說夢話,還說到了娃娃身上:“媽媽給你換一身裙子。”
第二天晚上回家,反常了,娃娃套裝被扔在垃圾桶裡,裙子剪得稀碎,幾個玩偶的腦袋不知去向。找林曼曼問,林曼曼反而劈頭蓋臉給他訓了一頓,買到假貨了,正版的玩偶頭上有字母,這套沒有,文曼白天拿著去學校,被其他小孩笑話了一整天。冷不丁被林曼曼訓話,胡力文覺得委屈,他沒想過一個娃娃還有真假,更委屈的,是假的比真的賣得還貴。
一開始,他沒想跟林曼曼吵,把前後因果解釋了一遍,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林曼曼就從假貨這事兒上說到了家庭關係上,歇斯底里,臉憋得煞紅,說胡力文“虛偽”“敷衍”“對家庭不夠用心”,一字一句,滿滿的恨,像要殺人。
第二件事,是因為高明東。前幾天一早,高明東忽然給他發微信,問林曼曼教高二哪個班。當時林曼曼正在吃飯,胡力文在衛生間洗漱,邊刷牙邊問,問三遍,沒回話,以為沒聽清,探出個腦袋,餐桌前沒人了。再聽,正在換鞋,喚一聲,還是沒答覆,胡力文有些氣,穿著褲衩來到客廳,“轟”的一聲,大門被重重關上了。
胡力文氣得跺腳,打電話,不接,接著對方正在通話中,拉黑了;發微信,不回,接著紅色感嘆號,又拉黑了。送完文曼,到塑膠棚集合,胡力文窘迫地瞅著高明東,不知道一會兒散會了問起來該咋說,這時林曼曼發來簡訊:“我不教高二,教高三,我不是班主任,我是生活老師。”
從那之後,林曼曼就不跟胡力文交流了,拉黑的手機號和微信也沒恢復,晚上睡覺,也是一人對著月亮一人對著大衣櫃,始終沉默。結婚這麼多年了,連老婆做的啥工作都不知道,確實有些過分,但胡力文也有另一些想法,他不知道並不代表不關心林曼曼,而是覺得沒必要,生活和工作是倆世界,他不能給林曼曼工作上起到什麼幫助,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話說回來,沒有出軌、沒有背叛、沒有亂花錢、沒有不務正業,至於這麼小題大做嗎?
前兩天晚上,廚房老鼠貼粘了個老鼠,吱吱叫,挺瘮人,林曼曼怕老鼠,跟胡力文說話,口氣軟了,讓胡力文去處理了。胡力文犯賤,看林曼曼示弱,忽然來了氣,閉著眼說不去,林曼曼盯著胡力文,沉默半天,眼睛紅了,穿上衣服,自己去了。
想到這兒,胡力文後悔地嘆口氣,他哪是不去呀,他是想聽林曼曼多求自己幾遍,瀉瀉火,也緩和緩和關係。林曼曼去後,他也想阻止,但當時不知咋的,就想置氣。以前這招,還挺管用,但等到兩個人都置氣的時候,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壞。
胡力文捏癟易拉罐,瞅見電視櫃上擺著的一排照片,除了一張婚紗照和一張全家福,剩餘的就都是文曼,胡力文拿起婚紗照看,發現早在幾年前,林曼曼還是短髮。微卷,到下巴,顯得人挺大氣,乾淨,像個成熟的女學生。再看文曼,長相隨他,眼大,鼻尖,臉頰鼓鼓,像只漂亮的小貓。
胡力文情不自禁笑一聲,一些遙遠的事情突然被他想起來。
跟林曼曼認識的時候,胡力文還在派出所做協警。
一天下午,胡力文跟著出勤,在一所網咖門口抓了幾名聚眾打群架的學生,拉到派出所,挨個給老師家長打電話,林曼曼就來了。
初次見面隱隱還有些印象,穿件粉紅色羽絨服,牛仔褲,護手霜是梔子花味兒,很濃。當時她是實習老師,新手,工作幹得稍顯愚笨,跟其他老師的訓斥和警告不同,對待學生反而有些畏手畏腳,一直跟民警說對不起。
那是第一次見面,或者說是胡力文單方面的觀察,林曼曼慌亂又小心地向民警彎腰道歉時,胡力文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她。
幾個月後,總局組織“青少年普法教育大會”,所裡派胡力文到第二中學跟聯絡人對接場地事宜,見了面倆人都愣了——對接人是林曼曼。
那一個星期倆人共同負責場地準備和活動流程,交流都是對公事兒,沒聊過一丁點私人話題。一直到活動結束,胡力文整理完道具正準備走時,林曼曼紅著臉找他要手機號。胡力文對戀愛沒經驗,懵懂地問了句為啥?林曼曼慌中找理由,班裡小孩不聽話,以後有什麼事兒可能會麻煩他。胡力文倒大氣,一揮手,說不麻煩,有什麼事兒報警就行了。
後來在一起,林曼曼經常拿這事兒埋怨胡力文,腦子軸,看不出臉上的心意,聽不出話裡的玄機,就差把“喜歡”說出來了。
林曼曼喜歡上胡力文,沒什麼特殊的原因,人長得帥,像《甜蜜蜜》裡的鄧超,人還穩當,很吸引她。
倆人能在一起全靠林曼曼使勁兒,跟工作時不同,生活上林曼曼很活潑,發簡訊問好,約吃飯,直接到所裡找人,樂此不疲。
後來在一起,是一天下大雪,胡力文出完外勤回來,看見林曼曼站在派出所門口等著,身上落滿雪,縮著身子踩著腳下的雪,看見人來拼命揮手打招呼。胡力文說,這大冷天你咋來了?林曼曼拉開羽絨服拉鍊,掏出一個保溫盒,說,今天我家煮餃子,這都是我包的,你嚐嚐。胡力文待在原地,林曼曼把保溫盒塞在他手上,又抓了一下他的手說,太冷了,我給你帶了個手套。她邊說邊脫手套,我給你暖熱了,你趕緊戴上。
正想著,手機響了,微信,沒備註,“往事如風”:“睡沒?”
胡力文回:“沒睡。”
“出事了,急用錢。”
胡力文回:“多少?”
“二十萬。”
胡力文愣了幾秒,回:“多久?”
“往事如風”回:“最晚倆月。”
胡力文回:“我儘量。”
熄滅螢幕,胡力文回坐到沙發,點了根菸,抽兩口,發現在客廳,又走到了陽臺。月過十一,天越來越冷了,吐出的煙霧彷彿被冷空氣凍住,凝結一團,朝著黑暗飄散。望向正前方的宿舍樓,正面黑漆漆一片,背部邊緣則閃放著五顏六色的光芒,把天上的雲都照得很亮。宿舍樓的前面,就是廣播電視臺的廣場,景色應該很好,可惜看不到。
胡力文抽口煙,掏出手機,給高明東打去電話。胡力文說:“東哥,睡沒。”
高明東問:“還沒,咋了?啥事兒?”
胡力文突然哽住,好一會兒才說:“沒事,我就問問,明天幾點集合?”
高明東說:“有事兒就說,別磨嘰。”
胡力文說:“真沒事兒,就問問幾點集合。”
高明東問:“你不想幹?”
胡力文說:“不是,真不是。”
高明東說:“那就是錢。”
胡力文沒回復。高明東等了會兒,說:“行,明天說吧。”
電話被高明東掛了,胡力文收下手機,目光仍盯著眼前的那片背光。反應過來,煙燙著手了,下意識將煙甩到樓下,菸頭著地,火苗分裂,火星四散,這棟被困住的樓有了唯一的亮光。

被電話吵醒時,胡力文第一時間摸了摸鋪蓋,沒人,涼的,巡視一圈,天還黑著,藉著手機亮光看,房間裡沒有林曼曼。
來電沒有備註,但號碼記得清楚,市刑警二隊副隊長何賢宗。兩個月前,何賢宗給他下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背手機號。
胡力文坐起身來,接通:“隊長。”
何賢宗說:“昨天有任務,關機了,你找我啥事兒?”
“彙報一下工作,情況不錯,高明東最近就準備辦事了。”
“對你沒疑心了?”
“沒疑心,我覺得事兒應該不在我。”
何賢宗“嗯”了一聲:“還是得小心,說準啥時間了嗎?”
“沒有,說過幾天帶我去廠子,熟悉熟悉流程。”
“這兩天局裡審批假煙這個案子,你多找找上線,梳理一下,提交給我。”
胡力文想了一會兒:“目前知道一個叫‘大姐’的,我多查查。”
何賢宗說:“行,有啥需要我安排的不?”
胡力文猶豫了一下,說:“沒有,暫時沒有。”又說,“隊長,我這工資能不能給申請申請?”
何賢宗笑了:“行行行,咱能不扯淡不,啥工資啊,你把線人當好了,等抓住了,我給你申請獎金。”
胡力文說:“不是,現在真有點困難,稍微給點也行。”
何賢宗語氣有些硬:“力文,你要有花錢的地方,按流程上報,給你報銷。咱也別扯其他的,你幹過治安,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得記準自己的位置。”
胡力文停了一會兒,說:“行。”
掛了電話,胡力文愣坐了一會兒,心中煩悶,胸腔燥熱。他跟何賢宗是老相識,幹協警的第二年,市局組織了一批警力去臨市,聯手偵辦一起團伙搶劫案件。當時倆人都是新人,乾的都是點餐送水的雜活,關係平等之下,性格又合適,有話說,常常私下聚到一起討論案子。後來胡力文被開除,何賢宗步步攀升,去年市局警察系統更新,何賢宗被調到了本市,任二隊副隊長一職。
半年前,正四處找工作的胡力文接到何賢宗電話,做線人,調查本地“黑運輸”。胡力文一開始沒想接,有各種原因,最終接了,也有各種原因。
想以前,倆人說話還沒這麼官方,打電話,直呼姓名,開玩笑,喊對方兒子。倆月前剛接觸的時候,何賢宗還叫個“老胡”,這時隨意了,喊起了“力文”。說白了,何賢宗已經看不起胡力文了,人都這樣,地位不同了,朋友也就不算朋友了。
胡力文咳了咳,嗓子難受,濃痰不上不下,始終在喉嚨處噎著。摸索著出了房間,就著黑暗,在茶几上摸到一瓶水,一飲而下,馬上“嘔”的一聲吐出來,操,水裡丟菸頭了。胡力文來了火氣,“啪啪”脆響,左右兩巴掌扇在自己臉上,腦袋嗡嗡響。
林曼曼在女兒房間裡睡的,臉貼著臉,文曼的腿搭在林曼曼的身上,手裡還攥著一個娃娃。正想走進去,手機進了條微信,何賢宗,轉賬三千元:“我個人給的,提前發你筆獎金。”
胡力文愣到雙眼散光,看了看母女倆,回了一句:“謝謝隊長。”

第二天起床,胡力文自己也不知道為啥,一反常態,心情不錯。送完文曼上學,特地回家拿了個耳機,邊聽音樂邊往集合點趕。跟著跑了幾天,隊裡的成員認識個七七八八,差不多都能叫上名字,一熟悉,大家也沒一開始的敵意了,願意跟他分享話題,問他有什麼看法。
今天高明東因為陪床,沒來,在微信群裡安排了任務,看人員名單,胡力文和杜德源都排在下午班,同時間段,意味著倆人沒法用一輛車開。胡力文以為高明東事兒亂,排錯了,微信問一聲,高明東則說正常排,到時他會過來,讓胡力文開他車。
上午沒事,胡力文躺在棚子裡聽相聲,聽到睡著,做了個夢,家裡出現了一隻像狗一樣大的老鼠,林曼曼說:“它晚上還撬地板呢,把文曼的床撬了一圈,再不抓住,文曼就掉下去了。”
醒來,胡力文心情煩躁,隱隱不安,盯著高速公路發呆,不知道這夢是預兆還是啟示。
半根菸功夫,杜德源喊胡力文去吃飯,胡力文答應,起身,走了兩步,忽然感到身體被什麼東西往後輕輕一摜,轉過頭,耳機線纏在了躺椅把手上。胡力文拆了幾下,纏得緊,打了好幾個亂結,覺得晦氣,乾脆直接拔掉。
路上,胡力文找杜德源打聽大姐,杜德源說沒人知道大姐真名,在駕考中心超市開了好幾年,挺有人脈,碰瓷車就是她一手打通的,據說是認識什麼人,但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對胡力文調查沒什麼幫助。再聊黑車上線以及貨源,杜德源明顯有些抗拒,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123來。胡力文有點納悶,但也沒深琢磨,任何事兒都有隱情,而且他當務之急的也不是這事兒。
走到半截,手機發出動靜,鎖屏通知來了條微信,“往事隨風”:“在嗎?”
胡力文開啟微信,發現他睡著的時候“往事隨風”已經發了五六條,第三條是:“我現在就在你家附近,要不我去找你。”
胡力文忽然想起了夢裡的老鼠,腦子繃住了,腦仁被攥緊般疼,他回:“現在不行,我在上班,等我有空了,聯絡你。”
“往事隨風”回:“我離你閨女學校也近,你要忙得不行,我下午幫你接。”
胡力文一個急停,忽略杜德源的喊聲,快步往旁邊草地裡走,走至深處。他撥去電話,通了。“往事如風”戲謔道:“喲,大忙人,打電話幹啥,你不忙嗎?”
“跟我家裡人沒關係。”胡力文咬著牙說,“你要敢動我閨女,我把你們爺倆生吃了。”
“往事如風”輕鬆地笑笑:“真沒良心,你以為我是你?忘恩負義?”
“老師,我跟你說實話,現在我沒錢,二十萬,沒有,兩萬也拿不出來,你逼我沒用。”胡力文平復了下心情,頓頓又說,“你清楚得很,那年是他們自願的,我沒有讓他們放火。”
“我清楚,清楚極了,但有人不清楚,他花一輩子也想搞清楚這事兒。他要搞清楚,沒人能跑得了。”手機那邊繼續說,“你這十幾年是多活的,你要想繼續活下去,就得拿錢。”
胡力文愣了一下:“他要錢?”
“對,要錢。”
“他會要錢?”胡力文追問。
“對!要錢!”
胡力文滿臉疑問,這個說法讓他感到荒唐。
“往事如風”說:“不管是不是,總得試一試,你還能有啥辦法?”
結束對話,胡力文邊走邊想,他想起那六棵樹,一棵不差,是有個辦法,讓所有人消失,是最好的辦法。
走進飯店,杜德源點了兩碗羊肉面,一盤冷盤,等待期間看吊在天花板上的電視,正在播放《今日說法》。趕上吃飯點,店裡人多,等了約莫七八分鐘面才上來,杜德源迫不及待地動筷,一口面一口蒜,見胡力文幹愣著,問:“想啥呢?咋不吃飯?”
胡力文點點頭,往嘴裡扒拉了兩口,索然無味,吃不下,沿著碗邊嘬了兩口湯。忽然他撂下筷子,神神叨叨地像對自己說話:“不行,心裡不踏實,我得回去。”
杜德源傻著眼看他:“回去幹啥?”
胡力文站起身說:“我得把那個耳機解下來。”
路上,夢和“往事如風”一直浮現在腦海裡,像兩根繩子,越繞越緊。
回想過去,沒跟林曼曼確定關係之前,胡力文對待這段感情有些逃避,他對人冷淡,早上發條簡訊,到晚上才回,見到人也難說上十句話。
不過比較矛盾的是他並不拒絕,他接受林曼曼的邀請與關心,甚至有時還會對林曼曼做出親暱的舉動,就像欲擒故縱。
後來他們確認關係,同居,一起生活,胡力文偶爾也會出現這些讓人感到矛盾的舉動,整個人戰戰兢兢,彷彿這段感情被捆綁在其他並不牢固的東西上,只要一經觸發,他們也會跟著遭殃。
在愛情的洗腦下,林曼曼理解並接受胡力文匪夷所思的行為,並將其稱為“神秘”。那時她還沒失去女孩的天真與幻想,她將胡力文的沉穩、寡言、猶豫以及所有狀態都聯絡到“警察”這個身份上,再加上自己美好的幻想,一切就都能說得通,還顯得特立獨行。
胡力文坦白是在林曼曼提出結婚的那天晚上。
那天吃完晚飯,回家路上,林曼曼忽然說,我媽問你,咱倆啥時候結婚。胡力文愣了幾秒,說,我不想結婚。林曼曼說,為啥呀?胡力文點了根菸,抽了一口才說,我有話要跟你說。林曼曼眨著眼點頭。胡力文說,我不是警察,是協警。林曼曼說,我知道。胡力文說,我沒錢,沒父母,但有一堆我不願意再去想的往事兒。林曼曼說,那就別想。胡力文說,我犯過錯誤,很嚴重。林曼曼睜大眼說,殺人?搶劫?胡力文一一搖頭,說,不是,跟那些沒關係。林曼曼說,改了就行。胡力文說,我欠人家的東西,一直在還,做協警就是還債,我得還一輩子。
胡力文想,在過去,林曼曼很有可能在他身上多了一分期待,是那種認為胡力文與眾不同、有著能讓人大吃一驚的期待。她認為那很美好,所以她才會說,沒關係,我願意。
但她活在幻想中。
這不怪她,很久以後,當胡力文被相同的噩夢一再糾纏時,才猛然發覺這個家庭的錯誤,錯在不該組成。他不該談戀愛,不該結婚,不該有孩子,不該對生活有了留戀。這是對林曼曼和胡文曼的不尊重和不負責,那是足夠造成持續一生的影響。
這麼多年來,他活在幸福的美夢裡,他以為單方面對過去斬斷聯絡就能換來安穩,以為人生能夠長久地進行下去。那時他是樂觀的,樂觀到看不到隱患,帶著“日子是嶄新的”的覺悟。他從勵志書裡找生活的方向和經驗,他代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以為得到了救贖,有了洗禮,人生軌道便會從頭開始。但那只是一廂情願。那些夢一再提醒他,難過的往事或許總有一天會被忘掉,但虧欠永遠不會。
可木已成舟,他有了家庭,女兒,這是他這輩子存在的意義。他無法改變這些事兒,只能阻止,所以任何事情他都願意做,哪怕要殺掉六個人。

下午輪到出工的時候,高明東壓著點到的,時間緊急,也沒下車,從主駕駛爬進了副駕駛,讓胡力文上車開。還好,有驚無險,三趟下來,只用了半個小時,都是突然閃身,直插而入,挺熟練了,會運用心理,堵了六次,六次都是考生踩的剎車。
任務完成,鬆了口氣,倆人才說上話,但也沒說啥完整的話題,就是有一搭沒一搭聊,足球聊到油價,油價聊到孩子,像在互相試探。高明東今天沒開散場會,直介面頭解散了,開到塑膠棚,一輛車也沒有。以前車擠車,人擠人,胡力文對環境沒啥印象,這時忽然覺得路面變寬了許多,兩旁的野草地陡然變矮,盡頭的野林子也顯得很遠,遼闊,敞靜,搭配上金燦燦的夕陽,像個無人之地。
高明東從置物箱裡拽出兩提啤酒,鎖上車,喊胡力文到塑膠棚坐下:“你電車有電吧?”
胡力文說:“有。”
高明東拉開一罐,遞給胡力文:“我晚上值班,醫院不好停車,就不開車了,坐你車回去。”
胡力文答應,接過啤酒,一口氣灌了半罐,舒暢,痛快,痰好像都被灌下去了。高明東則輕抿,菸酒搭配,眼睛看向遠處,眉頭皺得看不見眼,明顯有心事。胡力文有些尷尬,為難了半天,蹦出了一句話:“我昨天打電話,真是問集合時間,東哥。”
高明東瞅他一眼,愣了愣神,像剛想起來,抽口煙說:“你那事兒,一會兒再說。”
胡力文這下更尷尬了,他原本以為高明東是為他的事兒犯愁,誰知人壓根就沒想起來這事兒,正想找補,高明東忽然問:“鬍子,你說人明知道一件事兒是違法犯罪,還有必要做嗎?”
胡力文撓著額頭說:“沒聽明白。”
高明東說:“犯罪還聽不明白嗎?”
胡力文說:“這要看具體什麼情境,還要區分出個人與法律。”
高明東說:“我聽不明白了。”
胡力文說:“我當協警的時候,有個隊長告訴我,偵辦過程的角度是多樣性的,簡單概括,法律看的是罪名,罪名有標準;道德看的是動機,但人與人都是不同的。”
高明東眼睛從胡力文臉上移開,看著車:“還是沒聽明白。”
胡力文說:“就比如咱這行當,違法犯罪,法律的角度來說,肯定不能做,但個人來說,掙錢,養家,餬口,還計較什麼法律,幹就是了。”
高明東嘆了口氣:“你要是說點我能聽懂的就好了。”
胡力文苦笑一聲:“這東西說不明白,反正,我個人認為,有些時候,只要你覺得自己沒錯,那就去做。”
高明東扭頭看向胡力文,眉目頓時舒展,眼睛閃亮,約有十幾秒,他拍了拍胡力文的肩膀說:“老樊說得真沒錯。”
新客戶,俄羅斯人,新產品是假雪茄,仿製貼牌,在國內銷售,四六分成,一本萬利。當高明東說完全部任務流程後,黑幕已然降臨,半米之內,胡力文已經看不清對方的臉。他思考了片刻,捏癟啤酒罐,往下倒,一滴未流。高明東問:“想啥呢?”
胡力文說:“這是大買賣。”
高明東重新開啟一罐,說:“你知道為啥小偷總會被抓住嗎?”
胡力文說:“不知道。”
高明東把一個東西拍在胡力文的腿上:“因為小偷偷得不夠多。”
是個信封,厚實,有重量,抽出來看,錢,三沓,胡力文望向眼前的黑暗,看不清高明東:“東哥,昨天打電話真沒那意思。”
高明東說:“我也沒那意思,這算定金,別嫌少,等跑完了,再給你結尾款。”
胡力文往前湊湊,還想推:“東哥,這也太多了。”
高明東從躺椅上站起來,點根菸,徑直往外走:“走吧,回家。”
到了城南,高明東沒讓胡力文往醫院送,嫌後座硌屁股,交代了兩句,打了輛車走。胡力文剛到小區,又收到高明東的微信:“忘了,還有個事兒,你問問弟妹星期一是不是開家長會,你侄兒就在十一班,叫高樹深,回頭我參加,你跟弟妹說一聲。”
胡力文有些不明白,林曼曼不是班主任,不管學習方面,生活老師又形同虛設,高中生,誰還不會生活,想了想,還是回:“明白。”
胡力文把車子推進車棚,停下給何賢宗打了個電話,隱了高明東給了三萬塊錢,把知道的情況都說了。何賢宗聽罷,又問了幾句關於“大姐”的資訊,胡力文有問必答,但多數問題他也不知道。
何賢宗問:“確定是俄羅斯人嗎?跨國啊?聽著有點懸乎啊。”
胡力文說:“說是這樣說,是不是我不清楚。”
“這事兒為啥跟你說?”何賢宗靜了片刻說。
“這話啥意思?”
“不是,我意思是高明東是不是發現你了?你剛進去,就能跟你說這麼大事兒?”
“應該不是。”胡力文說,“看我跟孫海博有關係吧,而且開車還行。”
“以你的觀察,你覺得高明東有能力置辦這麼大的業務嗎?”何賢宗又補充,“我聽著不對勁,上次就沒成,高明東也是老狐狸了,你別再漏了。”
胡力文抬起頭往上看,家裡燈亮著:“我覺得應該是真的,他雖然規模不大,但膽子大。”
何賢宗又靜了一會兒:“你先跟著,放緩點,我調查大姐,自己注意安全。”

今天回家早,胡文曼還沒睡,在客廳啃著一根甘蔗,光著腳丫看電視,見胡力文來了,小腳步跑上前,跳個不停,興奮地說:“今天吃羊肉!”
安頓好女兒,來到廚房,看到林曼曼在破天荒地忙活,案板堆著蔬菜,抽油煙機嗡嗡響,倆鍋灶燒得正旺,胡力文有些訝異,摸著鼻子說:“今天咋想起來在家做飯了?”
林曼曼看他一眼,拿勺子攪動大鍋,頓了頓說:“你閨女想吃羊肉。”
胡力文心裡暗喜,點點頭說:“要我幫忙不?”
林曼曼說:“二樓陳大媽跟我說,下午有人敲咱家門,開門的時候,地下有個信封,應該是給你的,我收臥室了。”
胡力文愣愣,飛奔到臥室,拾起信封看,黃藍皮子,頂部logo是一堆草,正當中寫著“老同學”仨字。拆開看,只有一張紙,田字格,一篇作文,年代久遠,薄如蟬翼,標題寫著《我的父親》。胡力文霎時嗡了,手裡捧著,眼裡看著,腦袋卻像爆炸一樣停止了工作。
站了三四分鐘,胡力文團起信封,走到廚房,問林曼曼:“我出去抽根菸,有沒有要買的?”
林曼曼說:“買瓶料酒吧。”
胡力文猶豫了一下,底氣不足地說:“那個信封,你拆開看沒?”
林曼曼停了動作,看著胡力文說:“你啥意思?”
胡力文尷尬笑笑,沒說話,親了文曼一口出門了。下了樓,貓到一個角落,點根菸,嘬了四五口,身體才緩上勁兒來。翻出信封,看外皮上的筆跡,見過,有些熟悉,再看作文,不是原本,是影印體。胡力文嘆了兩口氣,抽了三根菸,左右張望兩眼,把信給燒了。
回到家,林曼曼正在往盤子裡裝菜,見胡力文空著手回來,嘆口氣,也沒說啥,喊胡文曼洗手吃飯。胡力文還是心不在焉,端完菜,到衛生間洗手,半天沒出來,胡文曼到裡面喊人,開著水龍頭髮呆呢。
胡文曼說:“爸,你又惹我媽生氣了。”
胡力文忘得不能再忘:“啥意思?”
胡文曼說:“你沒買酒。”
胡力文一拍腦門,怨恨地嘖一聲,摸摸胡文曼的頭,入了座,第一句話是:“超市料酒賣完了。”
林曼曼沒嗆聲,點點頭說:“沒事,一樣吃,不羶。”
胡力文“啊”了一聲,其實剛才那話說完就後悔了,太拙劣了,跟哄小孩似的,哪知林曼曼非但不急,還挺溫順。這時想起高明東的囑咐,試探地問:“下週一是不是開家長會?”
林曼曼說:“對。”
胡力文說:“我隊長他兒子在高三十一班,叫高樹深,說到時候他參加,讓我跟你說一聲。”
林曼曼說:“行。”
胡力文張大嘴,感到震驚,以為聽錯了,只就一天不到,林曼曼咋變模樣了呢?但看語氣動作,也沒什麼隱藏,難道真開竅了?還是想變著花樣讓他難堪?
吃完飯,胡力文洗碗,林曼曼哄胡文曼睡覺,中間胡文曼忽然跑出來,托住胡力文的臉,轉動著水靈靈的眼睛,左看右看。胡力文喊了一聲林曼曼,沒回音,便問:“看啥呢?”
胡文曼說:“我媽說你臉上有皺紋了。”
胡力文問:“你媽還說啥了?”
胡文曼說:“我媽讓我聽話,說你老了。”
胡力文有些磕巴,眼眶溼了,意識到又有些窘迫,對胡文曼笑了笑,假裝大氣,裝作洗碗,等著人跑遠了,才望著背影唸叨了一句:“爸不老,爸就是累了。”
胡文曼邊跑邊跳,開心地跑進屋,胡力文的目光仍沒收回來,心裡有些觸動。為剛才那句話。小時候,父親跟他說過一樣的話,眼前隨即浮現出一個場景:霧天,清晨,冷清又熱鬧的院子,持續了一夜的刨木聲仍在持續。父親站在院子中央,連夜的勞作讓他的腰桿有些彎,白髮好像已經蔓延到頭頂,賣力地打磨一根榫子。
母親做了早飯,白麵條下昨晚上吃的剩菜,早飯一直都是這樣。他端著兩個碗,父親的碗比他的大了一圈,倆人一起蹲在院子裡吃飯。母親後來也出來,跟他們一起,邊吃邊望著尚未成型的立櫃。
母親對他說,好好學習,看你爸忙的,這幾天老了不少。這突如其來的訓導讓他有些慌亂,還有不爽,他內心肯定,卻又煩悶,由人指導的感想就變得很不規範,以至於無法把心意完整表達出來,他只是點了點頭,沉默片刻,說知道了。
母親說完這一句就從身邊離開,好像她過來只是為了提醒他,他變得更加羞愧、憤怒,還有沮喪。父親輕輕拍了拍他,小聲,聲音像做壞事一樣小,溫柔地說,爸不老,就是累了。隨後父親看向立櫃,笑容帶著滿意和期許,說,等立櫃打完,咱家禮慶就成初中生啦。
收拾完,胡力文到衛生間刷牙,林曼曼正在上廁所,都低著頭,眼角瞥著對方,氣氛有些微妙。被這麼一烘托,胡力文下身硬了,漱了漱口說:“你洗了沒?”
林曼曼說:“還沒。”
胡力文說:“一起洗吧。”
倆人脫衣服的時候,林曼曼忽然說起了高樹深,說見過孩子,表現不錯,又問胡力文的隊長叫啥。胡力文正親正抱,聽到這話,興趣忽然少了一半,有些不悅地說:“這辦事兒呢,能不能有點眼色。”
林曼曼沒吭聲,順從地把自己脫個精光,胡力文順勢摟住林曼曼的肩膀,越想火越大,恨恨地說:“你說這人也夠有意思的,找人找誰不好,找生活老師。”
林曼曼說:“人家也是為了孩子,當父母的,能這樣用心,挺不錯了。”
胡力文的火還在往上升,調侃地說:“咋,你喜歡這樣的?”
事兒到這已經辦不成了,林曼曼掙開胡力文:“你比不上人家,就別笑話人家了。”
胡力文往後退了兩步,死死盯著林曼曼:“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看那封信了。”
林曼曼愕然了一下,緊接著抱起衣服,撞開胡力文,水蒸氣像靈魂一樣從兩人的身體裡溢位。
她走到門口,看著胡力文,說:“胡力文,我操你媽。”
晚上睡覺前,林曼曼從屋裡扔出來一床被褥,胡力文敲門,低聲認錯,林曼曼連話也懶得說,發來微信:“今天就算了,你在外面睡一宿吧,冷就開空調。”
胡力文灰心喪意,明白自己又過火了,在心裡暗罵一聲,卷著被子,到陽臺抽菸。刷了會手機,一條微信蹦出來,“往事如風”:“咋樣,有時間了嗎?”
胡力文想起那封信,褪下的火又冒了出來,回:“你到底啥意思?到底想幹嗎?”
“往事如風”回:“我也有家庭,我也不想,但你要知道,但有些事是過不去的。”
東邊忽然傳出一聲脆響,平靜之餘,仍有餘音繚繞,五秒之後,爆聲再續,不野蠻,反而文藝,像有人擊鼓。胡力文閉上眼,在腦海裡抹去眼前的黑暗,他看到,或者是想到,在一樓之外,天上的煙花璀璨絢爛。
手機螢幕閃爍,進了條微信,“不再彷徨”:“我去換藥,二醫院,你來,有事情跟你說。”
胡力文佇立片刻,翻到“往事如風”,回了個“好”。然後他站著,持續看著螢幕,直到變暗,回過神,重新解鎖,撥通一個電話:“老杜,今晚我還得用用車。”
胡力文回到客廳,換了衣服,把黑口罩塞進口袋。他想起那排鐵皮屋,六棵樹,想起孫海博。他想到,孫海博要有同伴了。
走到臥室,林曼曼在陽臺上坐著,出神地望著窗外,好像也在尋找黑暗之外的浪漫。
他走向前去,扳住林曼曼的雙臂,與她的惶恐對視:“再等一個月,咱們就走,離開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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