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更好,是在行動中收穫多一點點快樂

這幾年,馬家輝越來越懂得,「人生說到底,生命無非體驗」。在「想」和「做」之間,有個重要的東西叫過程。結果好不好,是後見之明,往回看才看得清楚。但身處過程裡,去做,去行動,總有機會體驗到一些更好的瞬間、更美妙的風景。
文|聰聰
編輯|金石
掉頭
2025年,馬家輝的生活經歷了一個轉折。準確的說叫「return」,轉回來。
他重新坐在書桌前,繼續長篇小說的寫作。他正在寫的是「香港三部曲」的第三部《雙天至尊》。這個寫作計劃是第一部《龍頭鳳尾》出版後,他給自己定下的。
這不是一個輕鬆的計劃。馬家輝動筆寫小說在年紀上算晚的,直到五十歲那年才作出決定。這之前,儘管一直有寫長篇的慾望,想把香港灣仔遇到的人,男男女女之間的關係和命運寫出來,但始終沒有找到強烈的意志力。這年在作家張大春和楊照等的鼓勵下,「(才)準備好朝湖裡跳下去的決心」。
第一部寫的是日佔時期香港發生的故事,創作花了三年,馬家輝寫了24萬字。這個過程很痛苦,雖然堅持寫了多年專欄,可他沒有寫文學長篇的經驗,寫到第十七稿11萬字,馬家輝還在推翻重寫。中間妻子張家瑜生了一場大病,他又要停下照顧。寫到17萬字,u盤壞了,失去所有書稿從頭來過。
過程曲折,但意外地,結果不錯。「一不小心寫了一個宇宙經典小說」,馬家輝說。出版後,《龍頭鳳尾》獲得了18個圖書獎,讓他賺到了生平最大一筆版稅。
這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他誇下海口,要像很多名作家一樣,創作出自己的三部曲。四年後,第二部《鴛鴦六七四》順利出版,「又不小心,又是經典」。他沒有理由停筆。到了第三部,如今已經過去五年,故事還遲遲沒有寫完。
2024年一整年,馬家輝的生活被各種活動填滿,參加綜藝,整理出版隨筆集《你不必著急成為一個大人》,還有許多瑣碎的工作。用他的話說,「不務正業,貪慕虛榮」。以至於很少有時間靜下心來思考新的故事。
到了今年,他已經62歲。寫作,尤其長篇是個體力活,「要長期跟(故事)裡面的人搏鬥」,這需要體力來支撐。年齡帶來一種急迫感,「再不寫寫不了了」。過完年,他就決定「抓緊機會,洗心革面」,追回小說的進度。
2月底,在深圳特侖蘇的拍攝現場,《人物》見到了馬家輝。此時北方的溫度還殘留著冬天的跡象,深圳的風已早早瀰漫著春天的氣息。剛剛結束忙碌的春節,和春節後短暫的休息,直到現在,馬家輝說,他身體和精神上面的元氣才修養過來。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做一些新的計劃。正如24節氣中的驚蟄,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蟲蛇,在被春雷驚醒後開始向外爬動,進行新的探索。他習慣把驚蟄作為一個行動的時間座標。
他生活的香港,四季雖然不如北方分明,驚蟄作為由冬入春的交接時刻也顯得沒有那麼隆重。但在馬家輝的印象裡,這一時間家人們會經常聚在一起喝梨湯。除了清甜潤肺,也有一層象徵意義在於,在這樣的轉折時刻,「我們不要掉以輕心」。應該去安排計劃,「謹慎小心,大膽進取」。
年後,不管晚上幾點睡,馬家輝總在早上8點15分起床,把一天中頭腦最清醒的時間留給寫作。開啟電腦的同時,他會放著音樂「地水南音」,讓自己沉浸在小說中舊時代香港的氛圍裡。不管誰找都關起房門不管,「除非我太太破門而入」,不然就專心寫到中午。
他形容自己像個勤勞的工人,過去,一天寫500字,而現在為了追趕進度,一天要寫1500字。但真的寫起來,身體的反應不是疲勞,反而是興奮。重新按下鍵盤,小說中之前定格的人物瞬間活了過來,重新說話,「哭的人繼續哭,笑的人繼續笑」。這給他帶來很大的刺激,是很高興的事。「肉身一旦行動起來,情緒也會跟著調動起來。」
驚蟄時刻
啟動長篇小說的寫作、成為作家之前,馬家輝的人生中有兩個具有轉折意義的「驚蟄時刻」。是這兩個時刻,把他一點點帶到了這裡。
首先是1997年,馬家輝剛拿到社會學博士學位,原本計劃到臺北的大學教書。但同一時間,香港《明報》也發來工作邀約,希望他能去擔任副總編輯。這是個令他十分意外的機會,「香港沒有過沒在報社工作過一天,就要擔任副總編輯的人吧」?他這樣描述當時最讓他困惑的地方。
馬家輝這年34歲,之前一直在唸書,臺灣大學心理學系畢業後,就到美國攻讀社會學碩士和博士。和報社之間的聯絡僅僅是在一家暢銷的報紙上寫過專欄。再遠一點,他父親曾經在報社擔任過記者、編輯、總編。但這些都無法給他提供足夠的經驗,上來就能負責一個幾十個版面的副刊。他還要帶9個記者、6個編輯。
但他最終還是接下了這個機會。他沒有想那麼多,要冒多大的風險?只是憑著感覺先做了再說。
驚蟄在大自然的維度上,描述的是驚雷之後,昆蟲不再蟄伏,而是破土而出,展開行動。放在人生的座標裡,馬家輝理解,那也意味著處在雲霧當中時,人生的複雜很容易讓人忽視當下行動的意義。
回頭看,雖然當時疲於應對辦公室政治,整日忙得也沒有精力讀書。可最終,他在報界、媒體界闖下了一個不小的局面。他也正式在報紙上開設了自己的專欄,寫時評,也邀請名家寫連載的文章。
他寫評論,也寫遊記、散文。他引用英國作家尼爾·蓋曼的一句話描述自己寫專欄時的心情,「我沒有職業,我只是做了我自己想做的事。」就這樣,從香港到內地,報紙到雜誌,都留下了馬家輝的筆墨和名字。
專欄每天一千多字。副總編輯的工作雖然只幹了不到兩年,但這一千多字的習慣,馬家輝卻從1997年持續到了今天。哪怕追趕小說進度的今年,他上午寫小說,每天下午也還是會抽出一點時間把專欄寫了。因為「捨不得停掉」。
在接下副總編輯邀請的那個當下,馬家輝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並始終維持著對寫作的熱情。只有回頭看,才明白「驚蟄時刻」在人生座標中,自有它的重量。它提供著一個契機,「重新去想我要做什麼樣的人」,然後「慢慢摸索,慢慢犯錯,也慢慢調整」。
另一個驚蟄時刻,發生在他真正動筆寫長篇小說之前。在這之前,他原本有非常多事情在做。在香港的大學裡教書,在報紙雜誌上寫專欄,在電視臺做談話節目。和竇文濤等一起錄製《鏘鏘三人行》,後轉換陣地去網路平臺,在《圓桌派》、《我在島嶼讀書》、《閃耀吧大運河》等節目裡繼續聊天、評論、分享各自的生活,成為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他也出席各種文化活動,做主持,到電影裡客串,「蹉跎歲月」,「得到一些虛榮的掌聲」。直到體能、精力的變化讓他覺得再不動筆就晚了,才正視自己的創作慾望。
動筆之前,他不清楚自己會得到什麼。但要付出什麼卻是顯而易見的。難免要面對工作上大大小小的煩惱,還有身體和精神的不適。但他還是扛住誘惑,遮蔽一切,躲進書房。
撥開人生雲霧的方式,或許只有行動。動筆之後,馬家輝才有機會獲得意料之外的反饋。在這之前,大家評價他是一個評論人、專欄作家,「大不了散文家,還會寫一個小說」。但《龍頭鳳尾》出版後,他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作家。
拉開時間的長軸,是一個個這樣的驚蟄時刻,彙集成了如今開闊的生活河流。這一點點牽引著他成為作家,把人跟人之間複雜的感情,背叛、忠誠、傷害,和時代曖昧的關係都最終寫進了小說裡。
do something
面對一個作家,不免總有這樣的提問,「卡住的時候怎麼辦?」聽到這個問題,馬家輝笑了。「那很簡單」,「作家是用手指頭思考的」。
相比於不知道寫什麼,馬家輝更容易卡在想法太多。故事裡的人物要做什麼,他總有五六個選擇。選不出來,就不管了,「閉上眼睛選一個寫」,寫著寫著,很多時候故事的走向就自然清晰。
行動,總會帶動想法。他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遇到問題,要「do something」。
馬家輝有個外號,從小媽媽就喜歡叫他「衰仔」,因為他總是遇到一些倒黴的事。但也是媽媽教會他,do something,讓自己不要沉溺在痛苦和倒黴的「衰」裡。
這種精神深埋在他的心裡。行動是解決卡住最好的方式。不只是寫作,馬家輝也這樣面對生活。
2014年,他的太太張家瑜生了一場大病。醫療的處理不夠妥當,導致她陷入了十分危險的處境,「甚至可能走向死亡」。馬家輝回憶,在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刻,他最終戒掉了一個自己最喜歡吃的食物。
不是因為迷信,只是放棄自己最喜歡的食物,需要強大的意志力。放棄有時候比選擇更難,「被你放棄的東西,會不斷回來誘惑你」。他希望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意志力逼出來。
在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的時刻,「放棄也是一種作為」。馬家輝說,這能讓他「心靈上能更集中來面對來處理太太的健康問題」。最終,在這種意志力的支撐下,他們熬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
2014年至今的十多年裡,每次生活中遇到挑戰,不管是工作上面的忙碌,還是具體的財務危機,他都讓自己想想那件事——「那個我都熬過來了,現在就繼續吧!」
馬家輝在很多場合都談過他對do something的理解,不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是面對困境,做些事,「先把自己壯大起來」。
除了放棄些什麼,在他的經驗裡,最小單位的do something還可以是do something else。眼前的困境沒有答案,就做點其他的事,閱讀、看電影,總之,讓自己行動起來。
這是他年輕時候讀胡適的啟發。胡適曾在一次演講中提醒大學生,寫論文或者生活上有哪些煩惱,就去讀一些不相干的書,不一定有所收穫,但可以把心情挪開,也往往會有新的啟發。
面對寫作中卡住的階段,不是每次都能一下想到對應的解決方案。真的很苦惱,問題在哪裡都沒想到的時候,馬家輝就讓自己做點其他的事情,運動,找朋友吃飯、聊天,喝杯小酒。讓自己從困難煩惱中跳出來,清空腦袋之後,再回來面對那件事。
「想,都是問題,做,才有答案。」馬家輝有深刻的體會,「做是一個過程,可能找到的不是答案,是答案的線索,但按照那個線索,就會有找到答案的可能性。」
不止侷限在寫作中,馬家輝看到過很多人沉溺在自己的處境中,但「人不能只靠坐著想,就解鎖成就,解鎖能力」。「想」儘管是很重要的事情,可以找到座標,約等於找到了人生的指南針,但真正讓生活往更好的方向變化的,關鍵還是行動。「行動後的反饋幫助你修正、調整做事的目標和方法,才比較有成就解鎖的可能性」。
這也是為什麼,他始終相信do something的力量。
更好,在行動中感受比期待多一點點快樂
在特侖蘇的拍攝現場,馬家輝認真而鬆弛,他喜歡開玩笑,也喜歡打趣現場的工作人員。到了耳順之年,馬家輝愈發感受到在各個微小的時刻,開心是重要的。
我們聊到「更好」。這是特侖蘇一直以來致力探索的,「更好」背後那些豐富的含意。它可以指功成名就後的命運起伏,也可以描述一種日漸平和的心境。「更好」沒有標準答案,面對人生命的廣闊,「更好」總寓意著人最樸素的願望。
在馬家輝這裡,更好是一種更具體的知覺,在行動之後,感受到「比自己原先的期待,還要多一點點的快樂,就是更好」。比如寫第三本小說,動筆之後,發現每天都覺得寫得比期待中更動人,是更好;財務、健康,在新的規劃下,比原先期待的超越了一點點,是更好;反省能力多了一點點,發脾氣從10分鐘降到2分鐘,也是一種更好。
他再次回憶起了人生一個重要的轉折瞬間,是成為父親。在得知太太懷孕的第二天,太太回家發現馬家輝蹲在書房的地上哭。「我也忘記那個哭是快樂的狂喜的?還是恐懼的呢?還是都有的?」,但確信的是,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生命的道路和生命價值從此不一樣。
這之後的幾年,他開始對春天有了強烈的記憶。那些畫面都和女兒有關。在她三四歲之前,馬家輝還在美國讀博。他所在的城市六七個月的時間都是寒冷的冬天,所以一到春天,好像解放了一般,終於能帶著女兒出門玩耍。到公園玩,去樂園摘草莓,到牧場騎馬。他在新書《你不必著急成為一個大人》中描述和女兒相處的片段,原本打算在假期寫一篇長文章,到頭來卻無心戀戰,每天陪女兒6個小時也不夠。
真正作為父親去行動,去體驗生活的變化,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他經常感受到,比期待更多的驚喜。總是在一些轉折和行動發生後,人才有機會看到生活更好的變化。
這幾年,馬家輝再次找到了這種感覺。是寫小說帶來的。今年再次動筆,他意識到自己有了更好的對文字的敏感度,和對生命的敏感度。這兩個維度的變化讓他感到,自己正不斷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這兩種維度的變化雖然更多是寫作層面,像練功夫,「每打一拳就會自我調整這一拳的力度分寸」。但對小說里人情反應的敏感,也反饋到馬家輝的生活中,去重新思考身邊的人、朋友、同事,這種敏感讓他更加妥善地應對世界。
「更好」沒有模板,但有相似的路徑。比期待更好的結果不是憑空、靠想就能產生的,很多時候,它是行動的饋贈。
這幾年,馬家輝越來越懂得,「人生說到底,生命無非體驗」。在「想」和「做」之間,有個重要的東西叫過程。結果好不好,是後見之明,往回看才看得清楚。但身處過程裡,去做,去行動,總有機會體驗到一些更好的瞬間、更美妙的風景。
更好不再是遙遠的概念、意義,而是一個個具體的,在行動後感知到的,比期待更好的時刻,這樣的時刻最終彙集成一股力量,讓人生「往前、往美好、往盼望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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