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降豆瓣9.1,是我們超愛的好東西

臨近年尾,一部令人驚喜的電影出現了。電影《好東西》在正式上映前的點映階段,已經在上萬人的打分下,獲得豆瓣9.1的開分,這在國產電影中是極為少見的現象。
相比前作《愛情神話》,導演邵藝輝對性別議題的探索在《好東西》中前進了一步。她拍兩個都市女性的友誼,拍女性覺醒後的困惑,也拍一個小女孩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看似輕鬆的表達背後,她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在《好東西》裡,一切對話都令人舒適,充斥著一種毋需解釋的快感,女性的煩惱和痛苦不是因為被選擇、被擺佈、被傷害,而是來源於她們主動搭建起的生活中的正常顛簸,每一種情緒都只關乎自身,她們是完全獨立的個體。
也有一點從未變過,《好東西》依然輕盈、充滿靈氣,不講述大道理,沒有宏大敘事,對困境的描摹點到即止,但每一個看完電影的觀眾,會被那些一閃而過的鏡頭和對話戳中,共享片中人物的煩惱,也感受她們的勇氣。
不久前,我們與導演邵藝輝一同聊了聊這部作品,她希望呈現一個文明世界裡會發生的故事,不再展現舊有結構下的指令碼,因為那些“不對”的東西永遠是不對的。對她來說,討論新的問題更為重要。
《好東西》是一個嶄新的故事,但新世界裡的男女會遇到問題嗎?會的。

01.
“《好東西》的每一句話都是我想表達的”

看理想:電影為什麼叫《好東西》?這是一個挺特別的名字。
邵藝輝:我是先寫的劇本,雖然寫之前有一個大概的人物想法,但沒什麼梗概,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後面也經歷了無數次推翻和改稿。我一直沒想好名字,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劇本的標題就叫“王鐵梅”。
這個角色名很早就定了,因為我很喜歡鐵和梅的組合,跟這個角色很像。“鐵”的部分,代表堅硬,又有韌勁。“梅”的部分,代表她是女人,她也不想特別慕強,像個男人一樣。因為我媽媽姓王,所以就這麼組合起來了。
“好東西”是很後來我從劇本里找到的出現頻次比較高的詞彙,而且“好”字就是“女子”。
看理想:我們注意到這部電影的英文名叫“Her Story”。
邵藝輝:對,因為這就是女人的故事,也跟“history”反過來寫。
看理想:有些觀眾期待《好東西》繼續像《愛情神話》一樣用滬語,但這部的主要語言換回了普通話,你在語言方面有什麼考量嗎? 
邵藝輝:我不願意重複自己,這是很大的一個原因。鐵梅這個角色是外地人,她是山西太原人,的確沒法說上海話。而且不能因為我拍了一部有上海話的電影,我之後都拍這個,我也不是上海話的權威。最主要還是以故事和人物的角度去思考的。
看理想:這個故事是在《愛情神話》時期就開始構思的嗎?
邵藝輝:是的,《愛情神話》上映的時候,我的確有在寫《愛情神話2》,還是老白、李小姐他們的故事,已經寫了一半了。
但我記得那年冬天,春節的時候,發生了一些對女性很不友好的事情。當時我就很抑鬱,也決定寫一篇全新的故事。我最早構思《好東西》的時候想寫一個抑鬱症女生,只是看著比較陽光,就是現在小葉這個角色。
當時也有鐵梅和小孩這條線,也是這種互幫互助,互相溫暖的感覺。只是說當時的鐵梅失業了,她在面試很多公司。
這版故事都寫完了,我們出品人很支援我,覺得可以籌備開機,但我冷靜了一段時間後還是覺得這個劇本寫得不好,故事整體氛圍很壓抑,又抑鬱又失業,而它的臺詞、語言風格跟我的風格一致,還是比較幽默調侃的說話方式。
這兩者放在一起就顯得有點殘忍。而且鐵梅失業了,每天都在為生計,為小孩的教育掙錢,可能會讓人覺得,這樣的她不應該抽空和小馬約會,也不應該老是調侃自己和別人。
我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兩種情緒,所以後來把抑鬱和失業都拿掉了。
看理想:你的前作《愛情神話》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大家可能會對你的作品產生一定的印象,作為新人導演你會擔心這些標籤帶來的影響嗎?
邵藝輝:具體的一些我沒有想,比如是不是一定在這個城市,或者使用方言,但的確有一些壓力。因為《愛情神話》效果還挺好的,很多人都說,一個導演的第二部電影很容易搞砸,我當然也很害怕。如果第二部搞砸了,大家更會說,她的第一次成功是偶然,或者是因為有人幫忙。我很忐忑,也想證明自己。
我只能在自己能把控的地方儘量做好。首先就是劇本,我可以花很長時間把它弄好,只要劇本還不錯,電影的其他部分都可以預見。所以我又花了一年重寫這個劇本,寫得也很痛苦。
看理想:你在《愛情神話》的作者自述裡說過,自己拍電影就是為了有所表達。如果沒有表達,就不值得動用這麼多人力、物力、財力去做一部電影。那《好東西》想表達什麼呢?
邵藝輝:《好東西》想表達的太多了,每一句話都是我想表達的,來自我對一些事情的不滿意、憤怒,或者調侃。
小孩的很多話都是我想說的。透過小孩這個角色去說一些話,大家更容易接受,因為她是站在一個天然的、沒被社會汙染過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她可以戳穿一些我們已經麻木或者習以為常的不合理現象。
包括她說世界上一半的人都會流血,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我們在社會生活久了之後,竟然會把月經當成羞恥的東西。這些就適合孩子去說。

02.
一部沒有高跟鞋,
也沒有嫉妒的女性電影

看理想:所以女兒王茉莉,還有媽媽王鐵梅以及小葉,這三個女性角色都有你的影子在裡面嗎?
邵藝輝:對,當然這也可能是我作為創作者的侷限,容易從自己身上發散。這三個女性角色像不同階段的我,王茉莉是小時候的我,我跟我媽媽的關係就是鐵梅和小孩的關係。
小葉就像大學和大學之後那段時間的我,非常喜歡談戀愛,沉溺於戀愛。反而鐵梅跟我不太像,她是我向往成為的女人,是我的偶像。我做不到她那麼全面,那麼優秀和tough(堅強)。
看理想:鐵梅還會穿很多特別的T恤,這些都是你專門買的嗎?
邵藝輝:其實給鐵梅定妝挺費勁的。我們對職場女性的造型想象還是比較狹窄,鐵梅雖然是領導,但她的辦公環境很隨意。她供職的公眾號,既賣貨,也會做一些嚴肅內容,所以很難找準造型定位。
後來我想到鐵梅是一個很幽默的人,我覺得可以從幽默下手。所以才有了電影裡的那些比較搞笑的文化衫,都是我在淘寶上買的。那件“90%荒誕”已經算貴的了。
搭配方面,我也會讓鐵梅配裙子,因為我不希望她是慕強的,完全像男人一樣,我希望她有女性的美或柔軟,而且她穿的球鞋是我平時最愛穿的一種。我一開始就決定,這部戲裡不出現任何高跟鞋,包括小葉也沒有穿。
高跟鞋在《愛情神話》裡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像小皮匠就說過“女人一生中沒有一雙Jimmy Choo就不完整”這樣的臺詞。剪《愛情神話》的時候,我的剪輯助理就跟我說,他也要給自己的女朋友買一雙,不然她就不完整了。
我聽到後覺得很不對勁。但沒辦法,這就是電影的作用,當你把一個東西拍得很光鮮後,就是會吸引大家。雖然我不喜歡,但這就是消費主義,而且是針對女性的毒害。所以這次全是球鞋,我們女人不能再被消費主義裹挾。
看理想:這部電影比較新的一點在於它刻畫了兩個女性之間的友誼,王鐵梅和小葉都屬於正在覺醒的女性,她們在構建自己的友誼的時候,也會面臨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可能之前的影視作品比較少討論到。並且,文學上對於女性友誼的書寫,同樣比較欠缺,不圍繞著男性的女性友誼,很少見。
王鐵梅和小葉的友情,是怎麼來到你頭腦中的?寫她們之間關係的時候,你會覺得困難嗎?還是感覺可以自由操作?
邵藝輝:困難是有的,像你說的因為過去的模板比較少,近幾年很火的是《我的天才女友》,你們覺得她們的友誼怎麼樣?
看理想:我們看過原著,電視劇的改編版本沒有看完,原著裡面寫得很好。從她們小的時候一直寫到長大,她們經歷上學、戀愛和婚姻,友誼當中有愛,有嫉妒,有各種各樣的複雜情緒。
邵藝輝:你說的沒錯,有愛、有嫉妒,但是我寫的友誼裡面,沒有嫉妒的部分,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不真實。《我的天才女友》裡的兩個女孩從小一起長大,年齡和起點差不多。但王鐵梅和小葉的年齡跨度比較大,她們兩個人的狀態完全不同,一個是已經離異的單親媽媽,一個可能剛30歲,但心理年齡更幼稚一些。
她們兩個人的友誼能夠發展出親情的感覺,有一點像母女。就像鐵梅和小孩的親情,也能發展成友誼。小葉對鐵梅是比較崇拜的,把她當成偶像,所以她總覺得自己的朋友配不上鐵梅,小葉很依賴鐵梅,鐵梅能夠支撐她,這跟她自己的缺失有關。
鐵梅也有她備受束縛的地方,像上野千鶴子說的,她很恐弱,想面面俱到,害怕展現出自己哪裡不行,什麼都想幹好,不管是孩子、前夫,還是工作中的下屬、鄰居,她都想讓對方覺得她很厲害。這可能也是一種把自己非人化。
之前有人跟我說,鐵梅和小葉是一組對照,鐵梅是受過傷所以不敢再愛了。但鐵梅不是這樣的,這種思考還建立在傳統的結構性問題之上,是過去世界裡的一種思考方式。
鐵梅沒有不敢愛或者不願愛,她也會愛,只是這件事沒那麼重要,有空,我們愛,沒空,就做點別的。人活著就會受傷,鐵梅肯定受過傷,但即便如此,她也早已痊癒。她比很多人更敢去愛,而且會很主動,因為她沒有束縛。

03.
一個覺醒後的文明世界裡,
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

看理想:你在《好東西》裡有對前作《愛情神話》出現的一些問題進行補充或修正嗎?
邵藝輝:有的,我覺得創作者只要在持續創作,或者在活著,她就應該對自己的過去不停地有反思或有否定,因為有否定才有進步。
看理想:這部電影裡的很多角色都承載了你的思考和想法,尤其是男性角色非常有趣也少見,好奇演員們對自己的角色有什麼反應嗎?還有女兒王茉莉的演員曾慕梅,她應該也處於成長階段,她有和你交流過對自己臺詞的想法嗎? 
邵藝輝:我最早是因為看了《斷·橋》選定曾慕梅,她是個天才演員。曾慕梅是個挺成熟和穩定的孩子,話不多。不過有一次我們在片場聊到什麼談戀愛的事的時候,她就跟我們說,覺得王茉莉有句臺詞說得非常好。大家都豎起耳朵想聽,她說是那句“男生都很蠢,我一輩子都不會找男生”(笑)。
關於幾個男性角色,小馬很早就確定由章宇來演了。但是前夫和胡醫生兩個角色,我問了很多男演員都不願意演。後來找到趙又廷,他看了劇本後覺得前夫很像《芭比》裡的肯,他說他就很喜歡肯。
看理想:他很有眼光。
邵藝輝:這個眼光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笑),所以我非常欣喜。最後他把前夫這個角色呈現得很好,總是真誠地輸出一些女性主義觀點,你已經搞不懂他是真的理解了,還是在表演,進入了一種真假難辨的境界。
看理想:這部電影也如前作一樣,很多臺詞讓人會心一笑,你在寫劇本的時候,會預想哪些部分觀眾一定有共鳴嗎?
邵藝輝:沒太想過。跟過去寫小說,把自己當成讀者一樣,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會把自己當成一個觀眾。我在想,自己作為觀眾,想看什麼樣的故事。首先,我想看一些新的故事,近兩年,國內外關於女性題材的故事出現了很多,但當下的討論似乎停留在1.0的階段,我總覺得還是有點不滿足。
而且,基本上女性題材裡的男性都不招人喜歡,《82年的金智英》裡的丈夫可能已經不讓人討厭,但也沒法喜歡起來,所以我希望塑造一些可愛的男性,除了可愛,他可能會有點滑稽,讓人看了不至於討厭他,能從他身上有所思考。
在寫劇本的時候,我會去想我喜歡什麼,沒有想什麼樣的人會來看,我肯定希望所有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來看。很多人看到《好東西》的預告片之後,不太喜歡這部電影,但我相信他們看完全片之後,會覺得跟想象中不一樣。
看理想:你在宣傳片中說,很多電影呈現了女性覺醒,但已經覺醒了的女性故事卻鮮有表達。為什麼想拍攝覺醒後女性的故事?
邵藝輝:像我剛才說的,目前大部分的相關討論都屬於1.0階段,當然那些作品非常有意義,有戲劇張力,也更容易打動人,透過它,能清晰地看到一個人的轉變,更方便大家去理解。只是它們中的大部分講述的是同一個過程,起初女性活得比較壓抑,或者備受侮辱,到後面決定反抗,但一般都是到影片結束的時候,她才醒,才走,才反抗,在這之後的故事,不再講了。
雖然覺醒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狀態。我們還處在覺醒的過程中,但是對我來說,我希望自己拍的東西能夠表達我最想表達的,我不希望討論別人討論過的,或者是一些在看電影之前,已經覺得不對的部分。
比如打女人的、家暴的、強姦的,這屬於很舊的部分,很落後,不文明,這種人不值得我書寫,現代文明社會里,這樣的行為本來就是不對的,沒有必要再拍一部電影來重複它。但我也在反思,事實上,現實生活中還有大量類似的事情發生。
看理想:但是我們好像總是在解釋這個東西不對,它為什麼不對。
邵藝輝:對,我覺得重複這些有點不利於改善現狀,當然不是說我要改善什麼東西,我沒有這個能力。只是說,從電影發明之初那樣的故事就有了,關於女性的悲慘和悽苦,而那些痛苦來自於傳統社會結構。
雖然電影的最後5分鐘,女性反抗了,但反抗的部分不會進入觀眾的大腦深處,相反,前面她受侮辱的片段,會在大家的頭腦中形成印象。
或許在影視上過多渲染女性的悲苦生活,會讓很多小女孩以為這就是女性的常態,如果生而為女,就會遭遇到這些,自古至今、國內國外都是這樣的,能有什麼辦法?
我不太喜歡這一點,所以想討論一些新的問題。我也覺得我的故事描述的是一個比較理想的世界,可能沒有那麼真實,或者說真實的範圍比較小,但是,我相信你們身邊的一些男性也會讀女性主義的書,對吧?我身邊也有這樣的人,不是特別多,可是也有。
我希望呈現一個文明世界裡會發生的故事,難道這些男女就沒有問題了嗎?肯定也不是。

04.
只有拍新的,才能彌補遺憾

看理想:第二次當導演,你對這個崗位更熟練、更自信了嗎?
邵藝輝:是的,更有底氣,更自信,更堅強了一點,也更精力充沛,可能是因為自信帶來的放鬆,因為我可以在拍戲的同時幹很多事。比如發微博求助大家,尋找合適的拍攝場景,購買T恤、沙發套等電影場景裡需要的東西。我還負責給全劇組的人提供情緒價值,拍戲期間,我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會一起唱唱歌,氛圍很好。
我小時候是一個特別內向的人,但最近這些年,我覺得自己或許也挺外向的。我們劇組裡每天一起工作的人,攝像、美術、執行導演,他們都特別i,都不愛說話。休息的時候,大家一起吃飯,那麼多人安安靜靜的,我就會問問大家的生活和各自的愛好。
我希望跟我在一起的人可以很開心,尤其是對工作人員,因為人家拍了那麼多電影,電影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工作,你能做的是讓他們當下跟你一起工作的時候,舒適、開心,以後可以繼續合作,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的片場在市中心,每天有非常多探班的人,監視器後面坐了一群人,很多我都不認識,但是也挺好的,大家想來就來,甚至有時候他們聊天的聲音太大,我聽不到監視器裡的聲音,但這種情況只出現過一次。拍電影是一件跟任何工作一樣的事兒。
看理想:《好東西》裡,你探討了一些覺醒後的女性可能會遇到的問題,接下來的創作裡,你會繼續表達自己的困惑嗎?
邵藝輝只要我活著,就會有很多困惑,有很多新的憤怒。但可能我的風格還是會像現在這樣,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只是最近我還沒有好好想接下來想寫什麼樣的故事。
看理想:但這兩部電影已經很快了,第三部或許可以不用太著急?
邵藝輝:不,我很著急,因為我很想創作新的故事,寫劇本和拍攝才是最有意思的。當然我很喜歡跟你們聊天(笑)。
看理想:創作本身肯定是最令創作者開心和興奮的部分了。
邵藝輝:對,這部電影給我帶來了很多收穫,但也有很多不夠好的地方,或者有一些部分,我覺得自己的決定是錯的,我想趕緊開始新的創作,把新經驗放進去。每一部電影一定都是有非常多遺憾的,沒辦法了,只有拍新的才能彌補遺憾。
💡本篇採訪的播客版將於週六晚(11.23)上線《沒理想編輯部》,可在各大播客平臺收聽,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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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寫:汁兒、林藍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好東西》預告片及劇照
封面圖:《好東西》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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