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藝輝輕盈一躍

命運有很多轉折,很多偶然與必然,這就是邵藝輝告訴《人物》的。她講她畢業後無業寫小說的那些年,火苗是如何重新燃燒的,她的成長,她的覺醒。但她不想只談論自己,她想談論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露絲·金斯伯格,也想講身邊給予她支援力量的女性朋友們。她想講她的母親,她的滋養,她的特立獨行。她想講那些宏大的潮流變遷。所有的線頭交匯成線球。
文|謝夢遙
編輯|楚明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新導演
一切原本可能就在那一刻結束了。10萬塊錢,卡在10萬塊錢,如果那位導演朋友點了頭,而不是用「年輕人你不要想著掙錢」這種話來壓價,邵藝輝賣掉《愛情神話》的劇本,後來故事的可能性就此剪斷。她也許不會成為導演,不會有那部豆瓣評分8.1分、票房2.6億元的首作。
一切本也可能結束在更早一刻。導演夢在她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時就破滅了。她想過報導演系,但既定印象裡的女導演,是強勢、幹練、有氣場的,而她聲音小,性格軟弱,害怕與人衝突。她去了文學系,決定把編劇作為未來職業路徑。
命運有很多轉折,很多偶然與必然,這就是邵藝輝告訴《人物》的。她講她畢業後無業寫小說的那些年,火苗是如何重新燃燒的,她的成長,她的覺醒。但她不想只談論自己,她想談論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露絲·金斯伯格,也想講身邊給予她支援力量的女性朋友們。她想講她的母親,她的滋養,她的特立獨行。她想講那些宏大的潮流變遷。所有的線頭交匯成線球。
直到《愛情神話》開機,一切看起來還是有點不可能。那是2021年3月的上海,她瘦瘦小小,短髮,面相看起來比實際的29歲更年輕一點,從未正經進過組。她連對講機都不會用。片場有一兩百人,她細聲細氣的講話常被喧譁蓋住,以至於身兼監製與主演的徐崢會說,「大家安靜一下,聽導演說話。」
有群頭很兇,呵斥群演時,她首先的反應是恐懼,其次而來的才是反感。她不敢直接與之對話,而是請求其他男性工作人員勸諭他的行為。她不習慣喊「卡」,感覺有點做作,有點居高臨下,於是她選擇她的方式,「好」「很好,她總那麼說。「很好」,不僅代表著一段表演的結束,也代表著肯定與鼓勵。聲音還是小小的。
據她回憶,作為新導演,內心的慌張達到頂峰,是演員並不在場的試拍階段。她拍了一段戲中戲,是倪虹潔在KTV裡唱歌時的背景MV。這一幕在正片裡一閃而過,儘管如此,她還是寫了個劇本,是個黑幫故事:第一幕,飯廳裡兩個幫派談判;第二幕,小弟在狹小走廊裡做交易;第三幕,天台大決戰。全是在劇組酒店拍的,工作人員上陣,一分錢沒花。
那天過後,她至少不再害怕了。第一天正式拍攝,她比自己想象中更為沉著冷靜。恰好那個場景是她熟悉的,在一個探戈俱樂部,她以前總去那裡跳舞。如果說她刻意做了什麼,也許是比她以往的穿衣風格更保守,「不要太暴露曲線」。後來她想,其實這也毫無必要,不該構成某種指導意見,女導演或者女人,想怎麼穿就怎麼穿,只是她還不夠勇敢。
《愛情神話》第一天正式拍攝地——探戈俱樂部
導演是一個綜合管理崗位,作為《愛情神話》製片人的葉婷,首要關注點在於新人是否情緒穩定。邵藝輝做到了,她從未失控,從未崩潰,甚至——從不罵人。其實,這不過是她處事方式的一種延續。「拍電影之前那麼多年,我也從來沒有生氣跟人大吵過。」她說。
製片人關注的另一點是,導演能否完成拍攝進度。邵藝輝完全不用她操心,她拍得很快,從不需要熬夜。葉婷觀察,這是由於她想要的東西非常明確,不拍廢戲,而遇上變故時,她能及時調整。有一場進雜貨鋪的戲,在上海主幹道華山路拍,剛拍了一會兒被有關部門叫停了。劇組決定臨時轉去主場景「老白」家,邵藝輝在路上就想出一些打鼓之類的拍攝橋段,可以用於蒙太奇剪輯。「她腦子轉得很快。」葉婷說。
與邵藝輝年齡相仿的葉婷還有一處顧慮。「我是女的,她也是個女孩,而且我們也都比較年輕,我會稍稍有一點點擔心團隊怎麼凝結的問題。」一起喝大酒是圈內熱絡起來的常見方法,但年輕的導演似乎無意這樣做,她還會主動避開一些社交性飯局。隨著專案推進,製片人的擔憂消失了。「可能人有很多開啟方式,」後來葉婷想,「你用菸酒開啟他們,那就是菸酒的方式。你用職業工作的這種方式開啟,他就是給你呈現這一面。」
邵藝輝似乎跳出某些行業慣例。《愛情神話》對話以滬語為主,但整部拍攝下來,沒有拍一處上海地標,甚至沒有拍一個空鏡頭,導演力爭每一個鏡頭都有意義。「你說一般的導演受得了嗎?萬一鏡頭跳切需要一點空間,她就不拍。」葉婷說。邵藝輝也不認為同一段戲拍很多條,才能拍好。
老一輩的片場規矩是,女人不能坐工具箱,她半賭氣半開玩笑地坐了。她並不熱衷拍長鏡頭,直言自己都不會喜歡那種過分沉悶、冗長的電影。「我認為很多片子它只是比較難看,但是大家會認為這是文藝片,我覺得都玷汙了文藝片的名頭。」她平靜地說,語氣裡沒有任何挑戰的意味,「長久以來預設的東西,不代表它就是對的。」
徐崢管她叫「護本狂魔」。她希望演員臺詞按著劇本來,最好一個字都不要改。她知道她的劇作很大程度上是依託於對白。拍到「老白」與兒子爭吵,徐崢即興發揮說了一句「娘娘腔造反了」,那帶來了一個笑點,但也讓她陷入糾結很久。她擔心這句話會令一些人不適,但她又想,「老白」受限於成長背景也有他的侷限性,最後還是決定留下。
某種角度看,她帶領的劇組就像個多數人能夠定點上下班的公司,10點開拍,通常在6點結束,拍得快的話能5點收工,夜戲不多。但最高負責人是連軸轉的,晚飯後,她將和服化道等部門開會,確認次日安排,然後再去看一遍前一天的順剪,看看有無鏡頭漏拍。有時,她還要改改劇本。入睡對她是件困難的事,但即便失眠,她也從未在片場遲到。「我感覺我好像一天活力滿滿。」她說,「我就發現我可能挺適合做導演。」
以上只是首作時期的邵藝輝。《愛情神話》在2021年末上映,導演名字自此一躍進入公眾視野。而三年後她推出《好東西》,口碑和票房均超越前作。人們發現,她在持續進化。
邵藝輝與小演員
她的片場
李雨萱是在2024年3月初進入尚在籌備期的《好東西》劇組的,抵達上海駐地,已是深夜了。工作人員讓她去辦公室——那是將酒店房間床鋪搬走後臨時改造的。她的職位是導演助理,用她自己的話說,「沒有什麼技術含量,也不是很重要」,讓她意外的是,等待她的是一個歡迎儀式。導演組的人都在,「大家都特別熱情」。她看到竟然有個屬於她的工位,上面擺了很多零食,唇膏、梳子等日用品,還有一張紙,邵藝輝寫道,「歡迎雨萱」。
李雨萱讀大四,並非影視相關專業出身,與導演只在幾個月前的一個線下活動見過。她是觀眾,活動結束時,主動向嘉賓邵藝輝自薦,未來想加入她的劇組,邵藝輝說可以往她微博私信投簡歷。在一般情況下,這似乎是一種客氣的敷衍,李雨萱投了簡歷,但並不抱希望,直到她收到線上面試邀請。她以為邵藝輝會問她電影製作的問題,但更多問的是,「愛看什麼電影,愛看什麼書,怎麼看待女性主義」,她意識到導演應該看過她的微博。她得到了這份工作。
後來邵藝輝告訴我,她收到過不少私信,是李雨萱的真誠、有思考打動了她。關於「面試」——這個詞對邵藝輝好像有點燙嘴,幾次她提到都會卡頓一下,「有沒有比面試更溫和的說法」,她問——她其實主要想解決一個擔心:「我知道你很喜歡我,但是我怕你跟我在一起時間久了就沒有濾鏡了,怕你失望,或者覺得我跟你想象的不一樣。」
確實跟想象不一樣,卻是在另外的方面。李雨萱對導演的既定印象是,「如果別人做錯了,他們會很兇,或者去了片場一句話都不說,讓別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要樹立起那種導演的威嚴。」邵藝輝完全相反。
她很柔軟,沒有威嚴。有一次拍攝,攝影機沒錄上,拍完後才發現,一切要從頭來。導演並沒有生氣,攝影掌機則大聲訓斥他的下屬。李雨萱注意到,這個時候,導演反而顯得不知所措。她嘗試勸解,但又似乎不想過多介入他人專業範疇,最後,她把頭轉向了其他方向,神情很尷尬。
年輕的導演與更年輕的助理,角色有時會調轉過來。李雨萱有段時間感冒了,經常咳嗽,邵藝輝一直問她是不是喝水少了,叮囑她要吃藥。李雨萱感覺自己並不擅長洞察到某些細微的需求,比如有場戲,戲中角色鐵梅和小葉躺在床上聊天,小葉說「沒有媽媽會不愛自己孩子,對吧」,監視器後坐著的三位女性——導演、助理和場記都默默地流下眼淚。邵藝輝給其他女孩遞上了紙巾。
「她很關心別人。」李雨萱說,「日常中很多小細節都會自然而然透露出來的那種關心。」處在決策中心,有太多事項優先順序排在更前面,但邵藝輝依然有一種敏感,製片人葉婷觀察,「工作人員一起吃飯什麼的,哪一些人沒有碗,哪些人沒有來、能不能吃到這些,她心裡能惦記著」。
內心而言,邵藝輝對權力存在一種警惕,影視行業恰恰是一個權力更被集中放大的場域。她感到既往輿論場可能縱容甚至正當化了「片場暴君」的形象,「明明可以用溝通的方式,非要攻擊你或者辱罵什麼的,很多人可能都被他罵了,也不好受,但是他們就覺得導演應該這樣。」每當她到現場,一下車就有人給她拎包、盛茶,或者她蹲在路邊抽菸,馬上有人遞過來凳子。她身上的警戒雷達即刻開啟,「我不喜歡被人伺候的感覺」。
她和劇組住在市郊每晚100多元的廉價酒店,而不是與明星演員們住在市中心的五星級酒店。對於新人導演,這是正常待遇,但有了成名作的導演完全有理由「升級」,她沒有選擇這麼做。有明星演員對居住條件比較在意,聽說導演住處後,便不再多說。廉價酒店條件很差,地毯髒兮兮的,邵藝輝愛乾淨,換了一套床罩。房間裡最大的一筆開銷可能是宜家買的一把1000多塊錢的人體工學椅。
邵藝輝想塑造一種友善、平等、愉快的片場氛圍。拍第一部片時她就是這麼做的,但更多是出於本能反應,沒有刻意思考過改變,「我的力量比較小,我要想的事太多了,我來不及想」。到了《好東西》,她有意識地往她想要的方向推動。
邵藝輝在片場
早在籌備前期,主創們在駐地吃飯,整個房間裡只有咀嚼聲,邵藝輝想要活躍一下氣氛。但她又不想聊些廢話,突然想到,可以聊些普魯斯特問卷上的問題:你最喜歡的藝術家是誰?你最希望擁有的才華是什麼?你最大的恐懼是什麼?不只是破冰,她真的對人好奇。在她提問時,導演的威權自然消解了,她有點像個天真的孩子,也有點像個記者————那是她小時候最嚮往的職業。
團隊成員間的瞭解加深了。一個負責後勤的大哥,外形比較粗糙,說到自己喜歡製作小手工,大家都很驚訝。美術組的兩位男士,共事了五六年,反而是在這個時刻,才看到彼此在工作交集之外的其他世界。
有次閒聊,聊到泰勒·斯威夫特,李雨萱唱了幾句她的歌。之後導演聽到什麼歌,就想著和助理一起學著唱。再後來,換場等待時,導演招呼工作人員來唱歌,更多人加入了。她為此買了自帶音響的話筒。每次都是導演先唱,「因為我唱得不好聽,我這麼一唱大家就敢唱了」。他們還一起做廣播體操。在《好東西》的劇情裡,常有歌聲響起。戲裡戲外,形成一種呼應。
「我每天都在說話,很多時候都跟工作無關,」邵藝輝說,「我喜歡給大家提供情緒價值。」
這種歡脫氣氛,反而有利於提高效率。一旦開拍,大夥兒變得有序且專注。主場景在同福裡舊改區的一個小院裡,有前輩演員來探班,會問:「你們在裡面拍了?怎麼會這麼安靜?」其實拍攝正在二樓進行著。和《愛情神話》一樣,《好東西》比計劃提前一週殺青,只用了41天。
說到探班,不同於對外防範森嚴的行業慣例,邵藝輝的態度是開放的。各路探班人士源源不斷,有時一天下來,訪客送來的奶茶有三四輪。李雨萱的男朋友來上海找她,邵藝輝知道後,主動提出可一起去片場,於是男朋友坐上了導演組的車。「挺意外的,我自己覺得這樣可能會有點不合適。」李雨萱說。
一些朋友會得到導演臨時安排的角色。「我知道怎麼讓他們演得更好,或者怎麼規避不好的地方。有一些人可能適合說兩句話,有些人不適合說話,我對這些是有把握的。」邵藝輝說。
她和明星演員保持著一種平等的關係。「他們都是很好的演員,也不給任何人帶來壓迫感。」她說。更多時間,她和工作人員待著。和主演們一起吃飯,還是開拍前由出品公司麥特文化創始人陳礪志張羅的家宴,互相認識了一下。明星演員通常工作結束就回到各自休息室,她很少去打擾。但到了拍攝後期,演員演完也不走了,坐到監視器旁,大家一起聊天。「雖然她不跟演員喝酒幹嘛的,但是大家都處於一種創作的激情的氛圍裡面,很開心。」陳礪志說。
演員很脆弱,一定要好好保護,這是她的理念。即便遇到她不滿意的地方,她說的不是「不行」「不好」,首先表達肯定,然後才提出自己的看法。整個拍攝期,她一直是這麼做的。
一些時候,演員和導演對錶演方式存在分歧。她會讓演員按著自己心意演幾遍,「留在剪輯臺上再看,不滿意就剪掉」。也許只有一次例外,時間緊急,她知道不能再耗下去。「這不是我想要的。」她說。
儘管這個說法遠遠算不上粗暴,儘管她評價他們的合作自始至終是愉快的,邵藝輝並不希望這段分歧被網際網路放大審視。「這個就不細說了。」她說。
《好東西》開機現場
閒散時光
時間回到2014年,邵藝輝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進了編劇公司。按別人提供的大綱寫劇本,而非自己創意,這對於她來說很乏味。行業對年輕編劇並不尊重,他們沒有話語權,稿子會被改得亂七八糟,有時還署不上名,甚至拿不到報酬。這段經歷對於她是個祛魅的過程,她發現一些導演能力糟糕,但也從未想過取而代之。
朋友蘇蘇(網名)在那個時期認識了邵藝輝,他們偶爾在一些行業飯局碰到。「飯局是個資訊交匯中心,圈子裡面這種大哥大編劇,經常組織飯局,如果不去參加這個飯局的話,意味著你很有可能沒有機會。」蘇蘇說。
在那種飯局裡,男人總是主導者,長篇大論地講述。她展現出一種微妙的遊離態度,既不從眾吹捧,也不貿然打斷,她會語帶諷刺地誇讚:「原來這樣,你也太牛了!」有一次,飯局裡的一位大佬說起他一貫尊重女性,邵藝輝脫口而出:「你怎麼不帶你老婆來?」
很快,她就意識到所謂「參加飯局積累人脈」是個糊弄年輕人的說法。「如果不會來事就得不到機會,我寧可不要這個機會。」她對自己說。
那時,戀愛才是她生活的重心,為了愛情,她在畢業半年後去了上海,自此離影視行業遠了。她不去當飯局上那道秀色可餐的配菜了。她離市井生活近了,她住在弄堂,認識了很多街坊。隔壁鄰居在菜市場賣菜,家裡的老鼠好幾次竄到她家裡。因為不用朝九晚五上班,她有很多時間聊天、喝咖啡、買菜。她寫了很多小說。有一本在2016年出版了,並沒有成為暢銷書。另一本投入更多心血,最後未能出版。她在家哭了兩天,又搬了一次家。很快也就忘了。
選擇這種生活方式,是由於很早她就意識到,奢侈品或者更大的房子,並不會給她真正快樂。但她並不是要抨擊別人,「整個社會的氛圍、社交媒體,不停地在給你灌輸這些,總在渲染人應該過好的生活,或者人應該追求成功。消費主義對女性的毒害。」這才是她想說的,結構性問題。
儘管她認為早就擺脫了很多舊式觀念的束縛,比如談戀愛要考慮對方物質條件,她也有樸素的正義感,比如飯局上有人借喝醉對女孩動手動腳,她會制止,但直到2018年後,她身上才真正有了一種女性主義的覺醒。她視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露絲·金斯伯格為楷模。不是偶像,是楷模。她對語詞使用有一種異常敏感。「偶像」難免帶有一種粉絲狂熱。除了受社會事件的影響,讀書也促進了她改變。她讀《第二性》《女性的權利》《如何抑止女性寫作》,當然還有上野千鶴子的書。她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厭女,「我也有很多矛盾的點,我們很難活得很自洽」。她反思她的語言習慣,反思對某些同性的煩厭。「其實很多你討厭的點去深究,跟我們從小被整個文化環境塑造是有關係的,她也不想這樣。」再一次的,結構性問題。
愛情觀也發生了變化。她不再為愛而不顧一切,或者說,愛情不需要瘋狂。她承認她曾在關係裡變成卑微的那一方,曾在PUA的漩渦裡。「我小時候很愛談戀愛。」她說,「我投入了很多的精力感情用在那上面,但後來我就發現這不能成為你的全部。」
到了2019年交房租時,賬戶上只有兩萬六了,她想到可以在朋友圈賣電子煙。她開了公號,第一篇文章是《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人如今都在幹什麼》,介紹她正在乾的事情。電子煙生意徹底失敗,她做中間商,總共賺了不到500塊錢。文章倒是火了,閱讀量達到50萬+,掙了兩萬多打賞。但副作用也很強,招來校友罵聲一片。她氣得整晚睡不著覺。
這一年,邵藝輝的人生似乎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公號起勢不錯,很快接到了內衣的軟文。脫口秀也在吸引著她,朋友拉著她參加了一個訓練營,她動過念頭,要不要繼續嘗試。還是與一位有過很多電影經驗的大學師兄聊天,她才進入到後來的軌道里。你應該做導演,師兄說了這句之前從沒人對她說過的話。「怎麼可能,我不會。」邵藝輝說,大學導演課她都逃了。沒有你想得那麼難,師兄說。
於是,在這個好像還沒有找到未來確定方向的節點上,她邁出了第一步,寫劇本。受社會新聞的啟發,她想寫一個找門的故事,老頭兒一覺睡醒,家裡的門被偷了。她寫了10場戲,突然發現感情戲才更有意思,「什麼話都不明說的感覺,你來我往,欲言又止。」她轉了方向,寫都市中年人的愛情。
這一次,她真正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寫劇本。不先列梗概大綱、人物小傳,直接下筆,跟著感覺走,不可避免地,「會寫很多廢戲」。她看過《救貓咪》等編劇類工具書,但不套用裡面的模板和教條。她的劇本甚至沒有明顯的三幕式結構,但她有一種意識,寫劇本同時在想怎麼拍、去哪拍。
她向來喜歡的文學型別偏向諷刺自嘲,這影響了她的劇本風格。她是帶著一種短篇小說的思路在創作,「決定故事是不是精彩的,不是那些框架,是具體的肉」。肉是什麼?是情感,是細節,是人物之間的糾纏、碰撞。從一開始她就放棄寫強故事,而是著重刻畫那些很細微的變化。
對白部分,她寫得很慢,很少有什麼靈光乍現,「覺得這句不精彩就重新寫」。她摸索出一些技巧,答非所問,能讓對話產生幽默。但不只是有趣,還要言之有物,且與劇情有關聯。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場邵藝輝變出多個分身的話劇,角色說的話,「都是我想說的,但看上去像不同的人」。
《愛情神話》寫完,她投了幾個電影節,均石沉大海。她試著不去擔心,但還是有點焦慮。她想著把劇本賣掉得了,於是有了本文開篇那次失敗的議價。成為導演,並不是否定她的過去,「相當於去賣電子煙、去寫公號一樣的,就是讓我找了一個事兒去做,並沒有更高階」。成為導演是接續她的過去。2020年的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她決定再做一次嘗試。
2020年的邵藝輝
過關
七七(化名)注意到那個女孩的沮喪。她在臺上有些緊張,規定7分鐘的劇本介紹時間,她只講了5分鐘。「你又不是上海人,為什麼要寫上海人的故事?」面對嘉賓提問,她沒有給出一個有說服力的回答。這是西寧FIRST電影展創投會的提案彩排,按拼音順序,《愛情神話》排在第一個。下臺後,邵藝輝徑直去了草坪抽菸,一個人。作為FIRST工作人員,七七決定加入她。
「其實你的劇本特別好,我們組委會的人都特別喜歡。」七七對她說,繼而告訴她,一些劇本在推介時適合從故事情節出發,而另一些適合從人物的角度出發。七七從美國留學回來,是個熱心腸,FIRST是她第一份工作,她對每一個遇到挫敗的創作者都是如此,甚至願意幫他們改PPT。邵藝輝聊到她在上海的經歷,七七幫她梳理,可以抓哪些點分享。是的,不是上海人,當然可以寫上海人的故事。
邵藝輝能夠殺入此階段,已經過了兩關。第一關,提交2000字左右的劇本大綱和前15場戲的劇本,從七八百個專案裡,初審挑出100個。七七對邵藝輝這個名字留下印象,「因為她文筆比較好,很容易出來」。第二關,提交完整劇本。「雖然沒有什麼型別片那些東西,實在是寫得太靈了,裡面的臺詞也特別好。」七七記得有位評審單拎出《愛情神話》評價,表達對劇本的喜愛,認為自己都要學習。
到了第三關的市場公開周,30個專案只能留下一半。每個入圍者都帶了同伴助陣,有的帶了製片人,也有編導雙人搭檔。在FIRST工作的幾年裡,七七從未見過男編劇搭配女導演,都是女編劇搭配男導演。很多入圍者是電影節常客,和主辦方寒暄著。只有邵藝輝例外,她幾乎誰都不認識,獨自到場,穿著一條裙子。她感覺到了一些奇怪的眼神,她想那些聲音在說:「她也不像個導演啊。」
好在她只是搞砸了彩排。她在正式公開陳述上,接受七七的建議,用中國人在羅馬的奇遇開啟局面——那並不是主線劇情,是片子裡「老烏」的那段口述。「其實就是吸引人的眼球。」她說。效果很好,劇本輔以她的演繹,令她成功晉級。後來她想,那真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個女孩幫助了另一個女孩。
15個帶著導演之夢的年輕人,就這樣來到西寧,準備參加FIRST電影展創投會終選。電影展另有一個拍短片的訓練營單元,創投會的「準導演」被邀請去那些臨時劇組鍛鍊。一些人略有經驗,做起執行導演,而邵藝輝只能做場記。
對於創投會來說,投資方選的是專案,也是人。「現在創投越來越卷,以前大家憑劇本說話,現在市場考慮的維度更廣了,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競選——創作者本身也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七七說。有限的展示時間裡,如何讓人印象深刻,也許需要一些「小花招」。宣講專案時,有人盤腿坐到地上;有人舉著磚頭上去;有人把衣服撕開,讓大家掃二維碼。邵藝輝在臺下很緊張,便喝了一點白酒壯膽。她興奮起來,有點想跳舞,身體開始出汗,鞋變滑了。輪到她時,她脫掉了拖鞋,光腳站上臺,酒勁給了她勇氣把話頭引向評委馬伊琍。
後來,邵藝輝聽到一些聲音在說她「博眼球」。她是個敏感的人,在誇讚為主的反饋裡,能感知到這些細小的刺痛。但也可以追溯某些結構性問題。「一個女性一點微小的行為都會被放大,但是一個男性如果做成這樣,大家只會覺得這哥們兒牛。」七七說。
《愛情神話》的劇本一路殺到最後,連奪兩個獎項。但七七知道,那個西寧的頒獎之夜製造出夢幻泡泡,但有一些會破碎。每屆創投會,能有三個電影拍出來就算幸運。後面很快將有下一個電影節,下一輪創投,很有可能,「你回北京之後就沒有人會理你了」。一個劇本距離一個院線電影,還有很遠的路。
邵藝輝在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創投會上宣講劇本
幸運之處
那屆FIRST創投會,最熱門的專案是一個成色很好的商業片。麥特文化老闆陳礪志有三個心儀的劇本,《愛情神話》本不在其中。但邵藝輝上臺後,陳礪志對她鮮活的表達留下深刻印象。同時他感到,拍一部滬語對白為主的電影,會是一個開創性的嘗試。那之後,他委託製片人葉婷在北京與邵藝輝接洽。
看過故事大綱,葉婷就覺得《愛情神話》值得做。但與業內朋友聚會,聊起她手頭的專案,大家都不接話了,沒人對中年人的愛情故事感興趣。相反,她很興奮,覺得是個新鮮視角。讀過劇本後她更添欣賞,雖然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線,但搭建的人物關係有吸引力。比如離異的夫婦,她舉例,沒有變成仇人,「黏合度還蠻高的」。
與邵藝輝的初次見面,對方穿著運動背心。葉婷對談話內容大多想不起來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個形象,「身材也很好」。她沒穿職業套裝。她不壓低嗓子說話,有時你想鎮住場子會不自覺這樣做。她很鬆弛,沒有任何假裝成另一個人的感覺。她很容易交付自己,見面不到一小時,她就自然地聊到前男友等個人話題。葉婷問她以前拍過什麼,邵藝輝發來大學時拍的一個短片。「一個人在盆子裡裝了好多葉子,在那洗葉子,反正很奇怪的一個東西。」葉婷向《人物》回憶,「我一看說你可別再發給任何人了,太可怕了。」
邵藝輝和葉婷
很多方面看,邵藝輝像一個沒有變成大人的兒童。她說話大膽直接,與麥特文化老闆陳礪志認識不久,就問他:「你是不是直男?」她有一種過於誠實的坦率。「她會說冷得我要拉稀,這個是對於一個女孩來講,不太可能說出來的話。我很震驚。」朋友蘇蘇說。她承認自己不夠社會化,大概是因為從來沒有進入過職場。在一些嚴肅場合,她反而想笑。「我就覺得他們就很搞笑,好像在演大人,然後我也覺得我也應該像一個大人一樣,但我又知道我在假裝。」
就是這樣一個人,做導演的意願是堅決的。對於合約,她只改動了一個格式條款,要求片方不能中途另請導演拍攝,她的編、導身份必須是一體的。她執行力很強,對於片方提出的劇本上一些小問題,很快修改完成。
「我們公司的專案,任何一個新導演都不會被欺負的。」陳礪志說,作為出品人,他信奉導演中心制。製片人葉婷搭配攝影、美術、聲音等主創班底時,每一個崗位會找兩三個中生代人選,帶著方案來聊,再由導演決定最契合者。相比滔滔不絕的人,邵藝輝更傾向選擇話少的人。
在這些前期溝通裡,邵藝輝不拽術語,也不避諱她不懂的地方。「她沒有強努著說我要去表演一個導演,」葉婷說,「我是怎麼樣,我就攤開給你看。」
有一位演員,邵藝輝一直很喜歡,希望他出演,但在見面過程裡,氣氛微妙變化了。他們在一些理念上難以調和。「如果我們還合作的話,我會有很大的情緒負擔。」她想。她聽過之前一些業界逸事,因為有的合作者過於強勢,「拍攝會很心累很內耗」。
這位演員的加盟似乎板上釘釘了。「可以發合同了吧?」次日,監製在內部群聊裡催促。邵藝輝做了一番心理鬥爭後,在下面回覆一堆表情包,然後說:「我覺得有一點難合作,我有點怕他。」一種弱弱的反對方式。
在葉婷看來,邵藝輝的表現,其實是一種很大的勇氣。按照行業慣例,主演的決定權在監製、出品公司,而不在新人導演。在導演、監製、出品人、製片人組成的這個群裡,邵藝輝是唯一的反對票。陳礪志的私信馬上發來了:「你知道我有多大壓力嗎?」他抱怨邵藝輝「太難搞了」。她知道突破口在徐崢那裡,於是,她提醒他此前見面的一些不愉快的細節。
她聲音不大,年齡最小,語氣弱弱的,但她讓所有人知道,她不會妥協。最後,她這一票贏了,那位演員未被啟用。
但本質上,她知道,這不是反抗,而是逃避。「有的導演是把藝術標準放在最前面,他覺得只要這個演員能演好,我願意去託捧著他或者是委曲求全,這是另一種工作方式。」而她心理素質不夠強,不敢衝突。
「這是我幸運的地方,所有的人不管演員還是主創,都是認可我和我認可的人。」邵藝輝說。出品公司沒有違揹她的意願,往劇組裡硬塞人。這為她順暢執行她的導演思路以及打造她想要的片場氛圍,奠定了一個基礎。她的起點,處在一個對年輕女性創作者非常友好的環境裡,正如後來她所總結:監製徐崢既專業又謙卑,對每個工作人員都很尊重;陳礪志有魄力,不干涉創作,願意放權予她;演員老師們投入又友善。更不用說同為女性的製片人葉婷,同樣溫和,在人情世故又比她更為老練——導演探班徐崢劇組時送的是書,葉婷建議她應該再帶一份如紅酒之類的禮品。她後來的輕盈起飛,正來自這種種因素的疊加。
邵藝輝和徐崢
拍攝期間,出品人只提了兩個修改建議。「老烏」去世時,邵藝輝只拍了背面,陳礪志感到應該有正面鏡頭,留給觀眾一個情感釋放的出口。導演覺得有道理,於是補拍了。「老烏」葬禮,按照劇本馬伊琍飾演的「李小姐」本該在場,但她檔期衝突就沒拍進去。陳礪志與演員重新協調時間,後者同意補拍,但邵藝輝感到這段偶然促成的處理其實更合理,「李小姐跟老烏沒有那麼熟」。陳礪志很不高興,但最終同意不再補拍。
《愛情神話》的後期,剪輯指導剪了一版;徐崢在前者基礎上修改了一版;邵藝輝本來沒敢參與,是陳礪志建議她也剪一版。最後,出品人選擇了導演版。作為監製,徐崢很公允,他沒有強推自己的那一版。
上映前,發行方建議,另做一個普通話版本,能保證多2億元票房。陳礪志想了兩天,否決了。他認為這樣做會損失一些「原汁原味的東西」。「有的作品,它不光是賣錢的。」他告訴《人物》。
後來的故事,你知道了。
《愛情神話》拍攝現場
慢工細活
2022年的春天,因為工作需要,邵藝輝已搬回北京。她正在創作《愛情神話2》。接續前作,李小姐的前夫出場了,格洛瑞亞的臺灣老公也出場了。現實世界裡發生的一些新聞令她停下來,筆下布林喬亞式的氛圍變得不合時宜。
她轉而寫一個新的故事,一個名字叫「鐵梅」、帶著女兒的單身母親的故事。這是一個簡單的設定,有無數種展開方式。她面前的挑戰是,劇情如何編織得有新意,邏輯也要站得住腳。她想寫2.0版本的女性敘事,女人不是經歷全程的壓抑,在電影最後才覺醒。主角在故事的開端就已經有了進步觀念,隨著故事展開,她依然「會遇到很多新的問題」。
劇本里,她創造了一個比現實更理想化一點的世界,沒有真正的壞人,所有人得到原諒。男人們也讀上野千鶴子,把「結構性壓迫」掛在嘴上。學校老師能妥善處理學生之間的舉報。婚姻中犯了錯的人,不會一直被釘在恥辱柱上,能翻過這頁,繼續追求幸福。單親家庭,脫離苦難敘事,也可以自由自在。
「她不想去重複一些已經說過的話,已經表達過的東西。」後來成為邵藝輝密友的七七說,「她喜歡新鮮的視角,新鮮的表達。」
從出品人陳礪志的視角看,她的創作很慢。原計劃2022年11月要開機,推遲到次年3月、次年下半年,一直推到2024年的3月。但七七知道,「平常她寫東西很快,但否定自己也很快」。與文學策劃討論劇本時,七七也常在場,對於別人提出的劇情走向,邵藝輝基本都想過,而且很多時候,她早就落在筆頭上舍棄了。第一稿在陳礪志看來,「已經接近於成品」,馬上可以拍,她自己不滿意,大多設定都推翻了。在那個版本里,另一位重要角色小葉有抑鬱症,沒有戀愛線,故事基調偏灰暗。「她會反覆去敲打,她這樣去做設定和表達是不是合適的,跟當下連結的質感是什麼樣的,觀眾看到這個結尾是什麼樣的感受。」葉婷說。
主角「鐵梅」的身份設定是一個曾經的調查記者——那也是導演對自己職業理想的投射。她沒有做過一天記者,就用了最笨的方法。她去找以前採訪過她的記者,透過社交媒體去結識更多,她的微博關注一批媒體從業者。她請他們吃飯、喝咖啡,聊他們的經歷。對方一邊講,她一邊用電腦記。她想了解很具體的實務操作,比如記者與想改稿的編輯如何爭辯,也學會一些「行業黑話」,比如「5000字要有5個信源」。
她去公號「正面連線」參加選題會,圍著圓桌坐,並無特別介紹。她沒有主動說話,但主編會把問題拋給她,她就貢獻一點想法。有一些瞬間,她好像真成為其中一員了。選題聊到某位導演,大家探討他劇作中某處設計的意圖,她輕巧點破:「其實你們想複雜了,可能他沒想那麼多。」主編很自然地對她說:「你要不寫一篇?」她去了兩次,如果不是時間緊張,還想去更多。
2023年初,苑蘇文經一位從未緣面的同行介紹,得知邵藝輝想找她聊聊。這位輾轉過多家媒體的資深媒體人對於談起過往經歷很謹慎,曾拒絕過一些影視圈人士的訪談邀約。但她很喜歡《愛情神話》,這是她近年唯一帶著母親去看過的電影,於是破例答應了。她們多次見面,她把她的故事講了出來,她曾做過的調查報道,她遭遇過哪些危險與困難,她正在經歷的離婚,她和她的孩子,她捲入的網暴,她作為留守兒童在農村長大的經歷,還有最後一次跑突發,那是一場空難。邵藝輝告訴苑蘇文,她想在電影中設計一段平行剪輯,鐵梅不斷求職碰壁,交織她過往穿梭在不同新聞現場的鏡頭。這處設想後來並未實現。而苑蘇文講的許多故事,只是作為樹立角色的靈感存在,並未直接體現在電影中。如今已離開新聞業、在英國求學的苑蘇文在電話中告訴我,邵藝輝最終選擇輕盈處理,不意味著她對那些厚重一無所知。
邵藝輝對「鐵梅」的情感愈發深入。最初寫人物小傳只是為了讓美術部門更貼切設計場景,「鐵梅」的小傳越寫越長,從100多字,竟寫到4000字,包括她大學修過哪些課、做記者時寫過什麼新聞。「讓更多人活得更好,讓更多人獲得尊嚴。她不想成為人上人,想要世界上沒有人上人。」她把這些話寫進去。小傳沒有在開拍之前讓演員宋佳看。她怕寫得太細了,演員「想太多,反而不知道怎麼演了」。
她大量閱讀。原本劇情有抑鬱症的設定,她去讀心理學的書。她讀記者法拉奇的傳記。「很多導演,把這份工作外包出去了,給助手去做。她全部都是一手的資料自己去消化。」七七說。這位朋友感到,邵藝輝並不只是工作,她享受這些過程,「她對世界有好奇心,願意接觸新的事物,願意思考,這些已經形成她的一個日常」。
到了後期,聲音混錄完成後,她發現對白修得過於乾淨,一些咳嗽聲、打嗝聲、語氣詞被去掉了。不是所有人能發現這種微小差別,也不是所有人會對此介意。但邵藝輝認為,這樣會讓影片失去真實的質感。憑記憶,她從原始素材裡把那些聲音重新打撈,「全靠我一個人記,因為其他人都沒有我熟」。飯桌上吃麵的吸溜聲,和說話聲的大小配比,她一遍遍除錯。連續兩個星期,她天天從城裡往遠郊懷柔的錄音棚裡跑。拍攝時她沒有因為壓力哭過,這階段卻哭了。
片中的每首歌都來自她的挑選。歌唱不能蓋掉人物的說話聲音,還得對應情緒的節點,與畫面相扣。就連製作完成的版本,她隔段時間再聽,覺得情感穿透力可以更強,就會請作曲老師重新調整,改變唱腔與節奏。
「那叫一個精益求精,本來要交片的時間,就真的是往後延。」葉婷說。
片尾曲是個遺憾,她想用Abba樂隊的《chiquitita》,感覺歌詞大意「小女孩不要哭泣,太陽依舊會升起」無比貼切結尾處母女依偎的畫面。版權方不授權,她寫了一封長信,動情地講到這首歌在她童年時期留下的迴響。但沒有用,未到談價,對方依然拒絕。她痛苦得好久睡不著。
「我是一個細節上方方面面都很在意的人。」邵藝輝說,「我沒有別的愛好了,這件事就是我最想做的,我就得做好。」
圖源電影《好東西》
一些堅持
認識一下陳礪志,邵藝輝的伯樂。這位曾經的媒體人於2008年創立的麥特文化,一直是家純粹的電影營銷公司,近年才轉向製作,同樣沒有大開大合劇情但獲得豆瓣高分8.0的《走走停停》也是這家公司出品。他給人的感覺更接近一個文藝青年,辦公室裡擺滿各種小擺件,一個巨大白熊懶人沙發趴在地上。「我是一個女性主義者,」聊天中他告訴我,「我是一個女性至上的人,我是很尊重女性的。」他對此很自信,以至於邵藝輝送他上野千鶴子的書,他從未開啟過。「那種書對我就沒什麼用,我不需要啟蒙。」
關於陳礪志,我最早聽到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好東西》裡有一句臺詞是「快車太臭」,品牌方願意給一筆植入贊助,前提是拿掉這句話,哪怕改成「快車太悶」都行,邵藝輝不同意。她給我看她與陳礪志的微信對話,後者只是轉達品牌訴求,然後很痛快就和她站在同一陣線。「我要保證你故事的完整性,維護你的創作。」他說。
實際上,在《好東西》的製作過程裡,兩人並不總是一致。由於不再設監製,老闆與導演的溝通更加直接,也由於邵藝輝的自主意識更強了,拉鋸時有發生。
從起片名就有衝突。陳礪志認為應該叫《愛情神話2》,從IP延續和傳播角度,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操作。邵藝輝認為這是「瞎來胡來」,兩個故事毫無關聯。她很長時間也沒想好叫什麼名字,還是用倒推的方式,從劇本里找出「好東西」這麼一個高頻出現的詞。哪怕有的投資方提出,如果不改回去就退出,她也不妥協,「差點跟片方鬧掰」。「雖然她本身是一個很隨性的人,但是背後她底層邏輯是很強的。特別跟創作相關的,她會把底線死死地守住。」七七說。
在《好東西》裡,邵藝輝在觀點和態度上較前作更為鮮明。陳礪志做宣發起家,對社會反響有預判經驗,基於劇情和對白中的風險,做出若干提示。如果她不能理解,便是爭端的開始。劇中鐵梅喝止陌生男人在牆角小便的橋段,在最初版本里,是她上去踹了一腳。陳礪志不同意這個處理。「你放大了一個男性的負面形象。其實有時候一個計程車司機真的憋不住了,他就把車停那兒撒尿。你不知道這個人因為什麼,你就把他獨立地放在這裡,某種程度上你在製造一個性別對立。」他一度考慮把整段刪掉。
爭執不下時,邵藝輝微信經常被陳礪志拉黑。「他倆的這種關係,我覺得像兩個小朋友,都有很弱智的時候,也都很有自己的個性。」葉婷說。邵藝輝說,她和老闆其實並無私交,工作之外,平時不吃飯、不見面,也不聊天。
至少在陳礪志舉的例子裡,或者是邵藝輝全然勝利,或者是,做了某些變通,她想表達的依然在那裡。「我可以態度很溫和,但要找到各種辦法,慢慢磨,我怎麼著我都要達到。」她說。
不要以為邵藝輝是固執己見的人。正如陳礪志所說,對於一些風險點提示,如果她能理解,很快便刪改。《好東西》的粗剪版有140分鐘,專業測評反響很好,但邵藝輝覺得太長了,砍掉好幾場戲,合計有20分鐘,完全是她自主決定,沒有不捨。其中有一場戲是小葉在胡醫生的房間彈吉他唱歌,葉婷為之惋惜,「非常唯美的畫面,人也美,拍得又很洋氣」。
她的思考是不斷進行的。開篇鐵梅母女搬到沒有電梯的房子裡,遇到小葉,鐵梅說她的腿是走樓梯才又長又直。邵藝輝會自我逼問,這句臺詞是不是帶有凝視意味,還在關注女性的腿直不直。但在那個情境下換成「她的腿那麼孔武有力,所以走樓梯是好的」又沒有說服力。她一直想不到更好的處理。
《愛情神話》中,高跟鞋是個推動劇情發展的重要物件,有句臺詞大意是沒有一雙名貴高跟鞋的女人一生不算完整。邵藝輝反思這句話釋放的負面訊號,在《好東西》中,高跟鞋徹底消失了。「它跟我的理念是比較違背的,符號感過重,也給女人帶來很多不方便,腳趾會畸形。」她說,「我再寫任何題材,只要裡面有一個女性角色,我可能都會代入我本身的價值觀和對女性的態度。」即便走紅毯,她腳底也是一雙球鞋。
邵藝輝穿著球鞋走紅毯
她很注意表達的分寸,「花很多心思去把寫的東西溫和地埋在裡頭」。如果一個觀點可能觸怒到某些受眾,她會考慮由哪位角色來說,會降低冒犯性。有句臺詞是「不要再打拳了」,熟悉網際網路的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原本設計裡,鐵梅會輸出更多智慧、幽默的金句,她擔心說教性太強,就讓鐵梅前夫承擔一部分「說教」功能,從大部分觀眾反應來看,前夫笨拙的形象反而是可愛的。
這不僅僅是一種策略,這是她性格里本有的一部分。「我不想把男人塑造成渣男,我不想矮化任何人。」她說。在《愛情神話》後接受的一些採訪裡,她常在談論女性的困境之後,也為男性辯護。她指出結構性問題,「不是男人的錯,也不是女人的錯。」
「可能很多人覺得她寫的東西很輕盈,好像不夠嚴肅或者說不夠鋒利。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刻板印象,你不夠苦不夠慘,層次好像不夠高。」七七說,「輕盈更難,她確實在瞭解議題(之後),舉重若輕地在說這些東西。」
劇中有一個段落,小馬容易拉稀,鐵梅的小孩便要了兩杯熱水,一杯給小馬,「你要拉稀了」,一杯給鐵梅,「你要流血了」,接下來,眾人圍繞月經聊起來。邵藝輝說,她不會為了某個話題,強行設計整一齣戲。前面情節是,男人對拉稀羞恥,但女人覺得沒事,「你要拉稀,但我有紙,有一種我罩著你的感覺」。她寫戲習慣深入挖掘,對於羞恥這個感受,她覺得意猶未盡,便有了後面有關「月經羞恥」的討論。
那段孩子猜聲音與母親做家務的平行剪輯裡,孩子幾乎全猜錯了,暴雨的聲音是煎雞蛋,岩漿的聲音是煮粥,龍捲風的聲音是吸塵,海豚躍出大海的聲音是洗蔬果。「我總覺得大家有點太貶低女性做家務勞動,所以我想把這種家務勞動和一些很壯闊的、很大的東西結合在一起。無數的無償的家務勞動,細碎的、繁瑣的、無聊的、沒有意義的、重複的家務勞動,構成了我們整個人類歷史長河。」邵藝輝說。
她在表達嗎?當然是,但一切是貼合著故事。或者說,隨著鏡頭前進,她的表達是自然流淌出來的。鐵梅家書架上的書,是她向出版社借了幾千本後從中精心挑選的。「鐵梅是個知識分子,她看什麼書是很重要的。」她認為不能簡單交給道具部門處理。
搬家公司的名字叫「袋鼠媽媽」。背景畫面裡,男人(而不只是女人)在買菜、接送孩子。女人(而不只是男人)是修理工、外賣員、搬運工。鐵梅衣服、帆布包上的logo。牆上的標語。路人唱的歌。都有她的表達。
她從生活中汲取養分。鐵梅騎平衡車震懾尾行者的情節,正是邵藝輝朋友張春的真實經歷。
鐵梅下夜班坐地鐵的那場戲,是直接找了趟末班地鐵去拍的。小分隊作戰,只有十幾個人,群演都是導演組兼的。在首發站上車,沒有其他乘客,他們還奇怪,後來才知道,那站是火葬場。過幾站就上人多了,為不影響秩序,時間只夠拍3條。葉婷扮演女乘客,在鐵梅睡著倒向鄰座男士時,將她輕輕搭到自己肩上。這一幕並不在原來劇本里,是邵藝輝後加的設計。
「一般人可能就忽略了,但是她捕捉到了,她把它用上了。」葉婷說,「我覺得每一次選擇,都是她一種觀察的體現。」
電影中的地鐵一幕圖源電影《好東西》
小姐妹
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七七在前文出現的頻率有點高。講述邵藝輝的故事,怎麼能不講她和女性友人的情誼呢?一開始,邵藝輝就很喜歡性格大大咧咧的七七,她也一直記掛七七對她的幫助。兩人關係的升溫,源於一次徹夜長談。
邵藝輝是一個會時常陷入抑鬱低潮的人。拍電影之前,她以為不開心源於自己的一事無成,但在《愛情神話》獲了各種電影獎項後,快樂只發生在領獎瞬間,下臺之後,她依然會迴歸那種習慣性的難過。2022年春天,在創作《好東西》的過程裡,她感到她無可救藥地沉向深淵深處。遇到了什麼,難以具象地表達。意義的喪失,美好的轉瞬即逝,某種無力和羞愧,或者用七七的話說,「她不知道怎麼逃離無聊」。
一個晚上,邵藝輝與七七喝酒聊天,一開始,她們聊的是男人、生活和情感。但很快話題轉向其他領域,她們聊公共話題,聊國際政治,聊人類的命運。以前飯局進入這些嚴肅討論,女孩常常是附和者、捧場者,但這一刻,她們實現了真正的雙向交流。
邵藝輝感到和七七無比親近,女孩們的聊天,可以有更廣闊的領域。她們都有激昂輸出,她們都有留心傾聽。她們實現某一頻率上的靈魂共振,她們都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對方。當晚,七七在邵藝輝家住下了,聊到天亮。
之後一段日子,她們每天深聊。壞訊息自遠方傳來,她們懂彼此為何憤怒,懂彼此為何悲傷。房間裡時常飄著麻辣米線和香薰的混合味道——前者是七七帶來的食物,後者是她帶來的習慣。她們一起築造了一個屬於女孩的小小堡壘。「哪怕談了很多戀愛,跟男朋友總會有步調不一致的地方。」七七說,但在那個階段,她們實現了各個層面的相容,以至於月經——這沒有什麼可羞恥的——都同時到來了。
後來,七七搬到邵藝輝家附近,她們成了鄰居。她們交流創作,《好東西》的英文名《Her Story》,便是七七的貢獻。七七喜歡吃陳皮,邵藝輝就在家裡備著。有次七七去做客,看見陳皮只剩最後一片了。你是不是捨不得吃,留給我的,她問。邵藝輝說,是。
她們會聊到女性面臨的結構性困境。但當她們抱有所有女性應該成為同盟的信念,現實裡遇到思想光譜不同的人,依然不知如何應對。她們聊出的共識是,「畢竟是一個具體的人,不能什麼都把這個理論套上去」。
我與七七見面時,是個雨天,她撐起傘,堅持要帶我在社群轉轉,她和邵藝輝經常漫步。她是個高個子,風衣瀟灑地敞開著,眼睛大大的。她指給我看她們常去的麵包店、書店、咖啡店。她現在自己出來創業,帶著一支小團隊做影視製片專案。我們聊到,可能存在一些飯局,年輕女性在其中像是某種飾物甚至獵物,為了專案推進,七七會怎麼做?「儘量晚一點投降」,她笑了,然後稍稍更改了答案,「我可能還是可以不跪,大不了我可以不做電影。」
曾經,一位投資人約她聊事情,一進到那個地方,就感覺氛圍不對,在一個高階會所,包廂裡男男女女一堆人。她剛入座,就有人講起低俗笑話,隨後又玩起讓她感覺不適的遊戲。她決定離開,假意打電話出了房。出去後,她發現雙肩包落在裡面。「你趁他們一個不注意,幫我把我的雙肩包拿出來。」她向一位女服務員請求。服務員進房後,空手回來:「小姐姐,你那包也太大了,沒辦法一個不注意拿出來。」「那就直接拿。」她說。
她成功逃離。又一次的,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個女孩幫助了另一個女孩。
下面要說到的是,七七與邵藝輝共同的好朋友,讓兩人組變成三人組的那個她,獨一無二的王女士。七七平時管她叫「小姐妹」,微信備註是「王美人」。
2022年底,因為疫情原因,北京暫時回不去,七七與邵藝輝去湖南會和。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小姐妹」,她嗓門大、笑聲也大,她們一見如故。王女士並不是一個容易和人親近的人,後來七七知道,她之所以被特殊對待,是因為邵藝輝一早跟王女士說過,「在FIRST上有一個對我特別好的女生」。
這段湖南的錯置時光,讓三人擰和得更緊了。一次,她們要連夜離開酒店,去另一處民宿落腳。大包小包拎著一路狂奔,有的路段需要翻牆。在這種情況下,邵藝輝死活要抱著加溼器。加溼器的拼裝部分不斷散開、撞擊,她們幾乎崩潰。她們一起看世界盃,阿根廷奪冠時抱頭痛哭,其實全是偽球迷。她們一個接著一個,陽了,又陰了。然後,突然之間,疫情結束了。
「小姐妹」是個特別的人。有時聊著天,她會一直盯著七七的臉,像痴漢一樣發出感嘆:「你好美。」她比七七年長得多,但想法超前,總告訴她,談戀愛是為了開心,不要結婚,不要生孩子。一邊說著「可不敢可不敢可不敢」,一邊擺手搖頭,是她的標準動作。
她好像完全跳脫了某些世俗禮儀秩序。她明明跟邵藝輝更親近,但在未和後者商量的情況下,單獨邀請七七去她所在的城市過中秋節。她常常不打招呼,就做好一鍋飯帶到七七家裡,不打招呼,人就走了。有次七七不在,王女士便和七七的男朋友,在家裡玩了一下午的拼圖。但為了七七,她好像也會做「一些塵世間的事情」,後者的生日,她早早準備了蛋糕,並堅持要買花。
有一次三人聊天,順著話頭,七七問起「小姐妹」的情史。王女士愣住了。邵藝輝默默地退場,王女士大力地拍七七一下:「你怎麼當著她面就問我這個問題?」然後,她分享了她的經驗。
拍片時,應邵藝輝邀請,王女士全程都在。聽說助理李雨萱是邵藝輝的粉絲,王女士像遇上知己,給助理發來一個採訪和影片連結的合集。但她耐性有限,從來沒有在片場完整坐滿一天,總是待了一會兒就去附近轉悠了。她看到演員過來,就上去表達她的喜愛。章宇、宋佳、鍾楚曦,每一個她都得到了合影。演員們不知道這個陌生人是誰,友善地對待她,直到導演介紹,他們發出驚呼。
「這是我媽媽。」邵藝輝說。
圖源電影《好東西》
「鐵梅」與我
與邵藝輝的交流中,她多次告訴我,《好東西》裡她代入的角色是小葉。相對處於次要位置的,更軟弱、更感性,更容易為愛上頭的小葉。隨著訪談進行,我意識到,她把她的母親,代入進了主角鐵梅。
就像鐵梅叫女兒王茉莉為「小孩」一樣,母親叫邵藝輝「小孩」,叫七七這些後輩也是「小孩」。鐵梅會對王茉莉在學校遭受的委屈有過激反應,母親也是。「她脾氣很暴烈,我有時候不敢跟她說,因為她會衝到學校裡面替我伸張正義,這樣我就會過得更不好了。」邵藝輝說。鐵梅允許王茉莉在家裡牆上畫畫,邵藝輝小時家裡三間房再加上廁所都畫滿了,其中一整面牆是油刷畫的彩虹,其他的是連載小格漫畫。母親總讓邵藝輝多出去玩,在家看書時間別太長,這與電影情節也有呼應。邵藝輝說,那是一種無意識的創作。
在一段因時長考慮而從正片中被刪掉的戲裡,被網暴的鐵梅接到媽媽電話,媽媽說要給她打點錢。鐵梅說不用,小孩啥都不缺。媽媽說,我打過去了,我是打給我的小孩的,不是打給你的小孩的。「這個話很像我媽會對我說的。」邵藝輝說,她重複了那句臺詞,「我是打給我的小孩的。」
媽媽無條件地支援她。女兒小時跑到很遠的農田摘玉米,在小區草坪上放火烤,媽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小學畢業,女兒打了6個耳洞,媽媽誇好看。媽媽不卷,不強迫女兒去各種輔導班,而是讓她依著興趣,大量讀書。媽媽永遠是鼓勵式教育,「每天在誇我,她覺得我什麼都好」。
媽媽的愛裡,可能有一些爭議部分。女兒第一天上幼兒園,媽媽在窗外偷看到女兒在座位上一動不動,似乎很痛苦,就把她接走了。她從此待在家裡,直到上小學。女兒喜歡跳舞,有次學校搞活動練到晚上11點,當媽媽聽到老師說次日早6點又要集合,擔心發育受到影響,就再也不讓她去跳舞了。
小學舞蹈表演,第一個為邵藝輝。
女兒眼中的母親是瀟灑的。1960年代頭出生的媽媽從來不懂女性主義,但年輕時的媽媽,有著和如今這個時代先鋒女性類似的屬性。媽媽對金錢、名利和所謂出人頭地沒有任何慾望。是媽媽先追的爸爸。媽媽從不攀比。她是個中學老師,在工作單位我行我素,「不喜歡的領導,她就不跟人家打招呼」。她很早就認清婚育之外,女性生命的可能性。在當時太原那個地方,像她這樣的女人是稀有的,甚至是格格不入的。她義無反顧地做自己,無視他人眼光。
那個瀟灑的、無條件愛她的媽媽,在女兒13歲那年,從女兒的生活中消失了。她離開得很突然,也很決絕。
父母的分開,當然給女兒帶來了影響。教育系統是個封閉的存在,那些閒話對女兒很殘忍,父親給女兒辦了轉學。轉學後,因為脫離了原有環境的庇護,像母親一樣我行我素的女兒遭遇了同齡女孩的霸凌。從13歲起,她開始失眠,「一躺下我的大腦就不停地在轉」,那是她持續今日都未擺脫的煩惱。她與爺爺奶奶住,父親是律師,事業心很重,常不在家。為了轉移痛苦,她喜歡關注一切和學習無關的事情,開始大量看電影、寫小說。
如果媽媽沒有出走呢?「其實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她,我覺得她想這麼做是應該的。因為這樣能讓她開心,首先我是希望她開心的,如果她離開開心,我覺得我就要全力地支援她。」邵藝輝平靜地講述著。直到最後一句,她眼圈紅了。
終於,媽媽重現在她的生活裡,但每次相處都那麼短暫。她接女兒下學,陪她走一段路,送到奶奶家,樓下吃一頓飯,她不上去。媽媽買很多電影雜誌帶去學校給女兒,班主任發現,雜誌被沒收,媽媽被訓了一頓。
很多年後,邵藝輝才真正理解母親更隱秘的一些痛苦。母親得了產後抑鬱,每天以淚洗面,一度想跳樓。她懷裡的那個嬰兒總是睡不著,她抱著小小的她去坐公交車,只有在顛簸的車上,那個哭鬧的娃兒才能入眠。「很折磨大人。」邵藝輝說,「我爸就是一個普通的傳統的男人,傳統的想法裡就認為男人的重心應該是工作掙錢,而不是過分關注家庭、關注孩子、關注妻子的情緒。」
很多年後,當她擁有執導筒,她決定改寫一種敘事。「我很想去正面描繪這種無拘無束的女人,在故事裡,我不希望她們受到懲罰。」她說。
在鐵梅的人物小傳中,她寫下這樣的話。
「有一個孩子,按照你的意願和理念撫養長大,和你站在一起,做你的同盟和戰友。享用你源源不斷的愛,開發你沒有開啟過的部分,你要讓她繼承你的意志,繼續你的任務。」
「小孩竟然更喜歡媽媽。因為媽媽好玩、鬆弛、大大咧咧,不要求她學習成績、不要求上課外班、給她點不健康的外賣、把她當成年人一樣說話和相處,給她極大自由和空間。」就像是寫給媽媽的情書。
也許她確實改變了某些敘事,也許母親與她的故事裡更復雜的一些東西,被她淡化了。時間線迅速跳到母女融洽無間的現在。「首先你要自救,你才能跨越傷痛,可以平視對方,最後大家才能越走越近。」七七說,「她會去思考,不把這些事極端化,也不讓自己變得很可悲,走向一個更治癒的方向。」
雖然在一些播客中,邵藝輝沒少吐槽父親,但她也看到父親的變化。他有天突然問她,能否推薦一些女性主義的書。女兒便買了很多書寄給他。過了一個月,父親說,他都讀完了。「他說他有了一個新的世界,他還說有反思自己的過去。原來女人是這樣想的,或者原來女人承受了這些東西,他之前從來都沒有想過。」邵藝輝說。
相比父親,母親顯然是意識更超前的那個人。但這些年,邵藝輝感到,母親好像不像過去那麼酷了。曾經,她把一摞摞電影雜誌送到女兒學校;現在,她欣賞不了女兒推薦的好電影。曾經,她讓女兒讀三毛、張愛玲的書;現在,她說眼睛累,看不進書了。她總說她老了,不願意多用腦子。母親退休後,生活變得越來越無聊了。女兒讓她去報個班,或者去參加老年合唱團。「她覺得裡面的人都很傻,不想跟那些人玩。」在她的小環境裡,她依然是那個格格不入的人。
這就是邵藝輝處處帶著媽媽的原因。「我要再不帶著她,她就更孤獨了。我覺得我現在更像一個家長。」邵藝輝說。來到女兒的城市,認識她的朋友,母親真的能開心起來。母親站在新舊世界的交匯處,女兒要帶她去新世界。
與《人物》見面的這天,交流不知不覺持續了8個小時。直至深夜,邵藝輝反應過來,這一天是美國大選日。應對電影宣傳,或者談論她的媽媽,同時,她也關心這個世界,急切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回到她個人的生活,還有很多混亂。失眠更嚴重了。自我厭棄依然存在。懦弱與內耗。她還在試圖理清難過的根源。
至少一切不會停在此刻。在那團混亂的線球中,記住那個線頭。她等不及想創作第三部電影了。這個世界和她的片場一樣,會有新的語言、新的規則、新的遊戲,你會看見修電燈的她、送外賣的她、搬運重物的她、拿執導筒的她、穿法官袍的她,就像你會看見暴雨、岩漿、龍捲風,你會看見海豚躍出海面。

邵藝輝及主創

親愛的讀者們,不星標《人物》公眾號,不僅會收不到我們的最新推送,還會看不到我們精心挑選的封面大圖星標《人物》,不錯過每一個精彩故事。希望我們像以前一樣,日日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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