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東來在建造一個名叫「胖東來」的烏托邦。所謂的「爹味管理」不過是暴露了烏托邦的另一面而已。
文 | 佘宗明
「熱搜收割機」胖東來又上了熱搜，但這次不再是一邊倒地盛讚，而是譭譽參半——畢竟，它犯了很多人的忌諱。
都知道，當下許多人都患有「都是為你好PTSD
」，反感「隨地大小爹」的無邊界感言行。
可「零售教父」於東來偏偏不信這個邪，直接3、2、1
給員工上了一串「不允許」「不能」的連結：
一是，胖東來人結婚不允許要彩禮或付彩禮。
二是，婚禮酒席只能邀請親朋，不能超過五桌。
三是，未來的胖東來人不允許靠父母買房買車。
這無疑是對不少人「三關
（關你什麼事，關我什麼事，關他什麼事）
」的冒犯。這其中的「關你什麼事」五字真言，反對的就是以愛之名管太多。
▲於東來的幾個「不允許」「不能」，引發了不小的爭議。
公是公私是私，不能公私不分，這是現代社會的常識；對於某些陋俗，可以引導，不能強制，這同樣是現代社會的常識。
於東來也許是出自好心，但善意初衷也不是挑戰常識的豁免金牌。
新聞評論區裡，很多人就說，好感一鍵清零，從此粉轉路人。
乍看上去，於東來這波操作有些一反常理，跟他之前那些圈粉言行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可若是從烏托邦實驗的角度看胖東來，你就會發現，這其實很胖東來——之前那個以關愛員工著稱的胖東來，現在這個想要干預員工私生活的胖東來，並不兩下相悖，而是一脈相承。
某種程度上，胖東來已經不只是一個超市或一家企業，更是於東來建造的一個名叫「胖東來」的烏托邦。
胖東來只是這座烏托邦的實體形態。
01
於東來已不是「人」——在胖東來被網友蓋章認證為「沒有淡季的6A
級景區」的氛圍裡，在眾多傳統商超都在服下一劑名為「胖東來調改」的解藥的背景下，他儼然已肉身成聖成神。
這年頭，商學院不研究下胖東來都不好意思談零售，於東來語錄也成了私董會培訓導師口銜的新時尚單品。
何以胖東來？
於東來又憑什麼被「中國只有兩個半企業家，一個是任正非，一個是曹德旺，半個是董明珠」常見論調薰染的輿論場封神？
答案就藏在跟胖東來相關的熱搜畫風裡——
更早之前，因為顧客與員工起爭執後的「教科書級操作」——調查2次寫8頁報告，給予員工5000元精神補償，攜500
元上門向顧客致歉，胖東來就全面爆紅，被無數人奉為「神仙公司」。
▲胖東來此前對顧客跟員工起爭執後的處理，被視作「教科書級操作」。
身為三四線城市區域性商超去「調教」那些行業帶頭大哥們，則為胖東來神話來上了畫龍點睛的一筆。
可以說，胖東來每因員工工資高、福利多、商品質量好、服務品質好上一次熱搜，都是對打工人檸檬精附體的一次召喚，也是對眾多PUA濃度超標公司的一次打臉。
時至今日，胖東來已變成零售行業的標杆企業+「諮詢公司」+
流量密碼。就連司馬南，都要蹭一把胖東來的熱度。
02
在說到某個企業的獨特性時，人們總是慣於用那兩個萬能句式：××你學不會；××的成功無法複製。
把胖東來塞到這兩個句式裡，毫不違和。
通常而言，你如果遇到一個「老闆」張口就是「錢不重要，重要的是愛、幸福、快樂、善良和修行」，那你大機率是遇上了騙子——即便TA
扮成了「尊者」模樣。
除非這人是於東來。
在胖東來的外廣場、牆面、地板和圍擋上，就寫滿了那些像是從靈脩課裡出逃的句子：「尊重自己，做和陽光一樣美麗的人」「一切幸福都是因為愛和喜歡」「生命在於釋放而非修行」「熱愛生活，享受當下的美好」……
雞湯嘛，誰不會？你可能會說。
可於東來真就把這些字眼融匯到了企業管理當中。
所以，胖東來有很多你翻遍了
MBO
、
KPI
、
BSC
、
OKR
管理詞典都找不到的操作：員工強制休假，不開心了也可以請假，加班會被罰款，春節影響休息直接閉店……
胖東來的員工，也因此活成了大家理想中的打工人的樣子：
每年可享受
30
～
40
天帶薪年假
+10
天「不開心假」，全年可休假
150
天；
按正常流程工作受委屈的，補貼
5000
～
8000
元，今年
7
月補貼上限已調至
3
萬元；
得益於
2024
年重啟崗位級別認證制度，保潔員未來年薪也能達到
30-50
萬元；
工作時可以坐著，避免過度勞累，員工休息區配備
Bose\Marshall
音響，零食、冷飲全免費；
每天上班
6-7
小時，不允許擅自加班，非工作時間不允許接工作電話；
可享受胖東來
2017
年斥資
600
萬元為員工打造的專屬圖書館……
▲網傳的胖東來福利待遇圖。
從多數企業管理者的視角看，這似乎有些「奇葩」。
同樣是關愛員工，很多企業能做的，也就是避免像
Manner
那樣把員工逼得瞬間崩潰，可胖東來的舉措，說是「寵」都不為過。
於東來為什麼要這樣做？
從「好待遇
–
好員工
–
好服務
–
好發展」的正向增強迴路來解釋，當然說得通。
但更深層次的緣由興許是：於東來在建設胖東來特色的福利社會主義。
03
說於東來在建設胖東來特色的福利社會主義，不是沒來由的揣度，而是蛛絲馬跡裡暴露出的底色。
胖東來官網的「文化廣場」欄目裡，就刊發了幾篇胖東來認為有借鑑價值的文章：
2023年11月12日
，刊發了《全球「快樂國家」排行——芬蘭六連冠》。
2023年11月13日，刊發了一篇
《最好的學校是離家最近的那所：為什麼芬蘭父母不焦慮？》。
2023年12月6日
，又發了一篇《什麼是文明？——挪威富裕後如何對待自己的國民》。
這些文章裡就講到了北歐的社會福利共享模式：包括工作時間短、休假時間長、福利完善、生活不卷、社會公平、共同富裕。
Ps
：在知識問答社群某乎上，很多人早就將北歐視作「真正的社會主義」了。
胖東來就像是用行動致敬了這樣的社會願景。
豆瓣上，有網友就說，提到胖東來，自己腦中想到的是老子建構出來的世界：「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值得注意的是，胖東來的發展路徑，帶有很強的反資本主義色彩。
它不追求急速擴張，迄今只有
13
家門店，尚未走出河南，連永輝的門店數量零頭都沒達到。
它不走融資併購路線，至今沒有登陸資本市場，沒有利用資本槓桿來支撐自己做大。
它不追求高利潤，不攫取「員工剩餘價值」，自2000年開始就每年將利潤分給員工，開始是50%，後來是80%，現在實行「三三三」的分配機制——30%用於先付下一年的成本，30%分給所有員工，剩下的30%則用於社會捐獻。
這正是胖東來學不會的關鍵原因所在：胖東來深耕「一畝三分地」，不上市，不攤大餅，沒股東施壓，沒利潤壓力，於東來可以根據自己的經營哲學，實行高薪酬、高福利、長休假和豐厚利潤分配。
那些沒法跟資本、槓桿、盈利、擴張等字眼脫離的商超巨頭們，就算能抄到胖東來賴以降維打擊眾多傳統大賣場的部分「作業」，如商品結構、動線佈局、裝置設施、服務品質等，也沒法完全
Ctrl C+ Ctrl V
，大面積照搬。
▲多個商超接受胖東來調改後人氣大漲。
左翼哲學家維爾諾曾提出「資本共產主義」的概念，意思是讓資本主義在可容納的範圍內儘可能多地增加共產主義成分。
胖東來彷彿在為此做註解：它無法跳脫市場經濟規律的地心引力，但它在商業模式中嵌入了包括共同富裕在內的「理想國成分」。
本質上，胖東來的難以複製，也是烏托邦「普適困境」的投射。
胖東來反資本化的發展模式，跟於東來本人的價值光譜有著內在關聯。
就在前不久，於東來痛罵資本家還上了熱搜——
「一些老闆，跟資本家一樣，壓榨員工，掙得錢都裝到自己口袋裡，去體現我多有錢，我有多少財富，幾百個億，幾千個億，其實這些人都是什麼人呢？是內在的懦弱、虛！你不把員工當人看，員工怎麼會跟著你去奮鬥？無非去標榜我多有錢，SB一個。」
04
具有胖東來特色的福利社會主義，幾乎無可避免會帶有一個特點：「家文化」色彩濃厚。
在胖東來，幾乎沒人會稱呼於東來為「於總」或者「於老闆」，所有人都叫他「東來哥」，甚至「大哥」——這是被寫進胖東來新員工培訓課件的稱呼。
於東來的角色也由此從老闆變成了「胖東來的大家長」。
這裡的「大家長」，與其說是封建意義上的父權制代表，不如說是帶有左翼色彩的「去原子化」共同體的帶頭人——建構共同體，本就是
21
世紀從左翼烏托邦的殼中破殼而出的政治構想，於東來相當於將其內建到了企業內部。
「大家長」將員工當自己家人，喜歡管這管哪，公私不分的問題自然會隨之而來。
有報道就提到，在胖東來創辦之初，員工們還吃住在一起的時候，於東來不允許大家隨意出門。
女孩們只能在過節時回家看看，也必須在他的帶領下，「把錢和發的福利交給家人。」而男孩，「必須經過我的允許才能出去。」
於東來給出的理由是：「怕他們惹事、學壞……畢竟他家人孩子交給了我，我要對他們負責。」
「家」越來越大後，於東來沒法再像之前一樣盯著每一個人了，就用「愛」統一所有員工的價值觀——胖東來「三三六工程」涵蓋文化信仰、行為規範、理念追求、思維思想、職業生涯規劃、居家生活手冊、工作行為指導標準、生活行為指導標準、道德規範，員工人手一本《文化理念手冊》，都是其反映。
正因為「家文化」的存在，胖東來才會打破國內零售業無假日的先例，率先推出「擅自加班，罰款
5000
」、「下班必須關手機，打通一次，罰款
200
」、週二閉店休息、委屈獎等舉措……這是真把員工當孩子對待。
而將公和私混在一塊，正是「家文化」的主要弊端所在。
此前有大
V
曾曝出，胖東來有個管理措施是，把員工獎金的一部分打給其老家父母。
若是屬實，一個自作主張把員工獎金打給父母的企業，做出要求員工不能靠父母買房買車的要求，也就不奇怪了。
說到底，「家文化」是胖東來式烏托邦實踐的核心，那胖東來對員工好過頭和對員工管太多，本就是「家文化」的一體兩面。二者很難切割開來。
現在看，胖東來未嘗不是種隱喻：以往很多人看到了烏托邦理想化的那面，但那種包辦思維下的什麼都管，卻暴露了它還有「另一面」。
你不能只想要爹的庇護，卻不想要他的「爹味」……這世界，容不下那麼多「既要，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