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地是名利場,是修羅道,是深不見底的虎穴龍潭。


今天的戲局請來了會武術的作者孟空空。
聽她給我們講一個身手不凡的姑娘,以為靠著不要命,總能混出頭的故事。
那麼她最後“混”得如何?那青雲,她是攀了上去,還是跌得粉碎?
請看——

凌晨三點四十分,五星級酒店套房中一部手機震動,聲音乾燥巨大,讓人心慌。陳青雲關掉鬧鐘,從床上爬起,看都沒看睡在旁邊的唐深一眼。她摸黑穿好衣服,拉開房門,一步跨出,唐深坐起來,在她身後叫住她。
陳青雲是《蜀山志》的現場製片,還有三個月滿二十歲。唐深百度百科上的年齡是四十七,千和影業的總裁,《蜀山志》的資方。兩人的年齡差剛好做父女。
唐深問陳青雲做什麼去,陳青雲說上班。還有五分鐘班車出發去片場,劇組人員五點半之前就位,籌備新一天工作。
唐深已經忘記陳青雲名字,但仍記得她是誰。他說,你不用去。陳青雲支著門回頭:“你開除我?”
唐深愕然,旋而一笑:“睡到天亮,跟我的車去。”
“演員九點鐘就位,我的工作五點鐘開始。”陳青雲說完,從外面關上套房門。
《蜀山志》劇組人員住兩個酒店,導演演員住路東側五星級,燈光攝影劇務化妝跟組編劇住路西快捷酒店,一街之隔,一邊是一將功成,一邊是萬古枯。陳青雲跑出酒店燈火璀璨的旋轉門,直下臺階,橫穿馬路,跨欄般輕盈跳過綠化帶和欄杆,在引擎發動、車門關閉的之前一秒,一步跨上大巴車。
並排四輛大巴車上,百餘雙目光追光燈一樣追著陳青雲,從她跑出酒店大門的一刻到她跳上車。凌晨時分,八車道馬路空曠,路燈之下她隻手撐住防護欄,擰腰跳躍的身姿輕捷如雨燕。他們當中有許多人親眼目睹了前一天發生在陳青雲身上的故事。

昨天上午,《蜀山志》與《青城劫》劇組在影城打了個照面。聽名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題材雷同檔期撞車的兩部戲,就算不曾有過節,彼此也絕沒有好臉。更何況蜀山的副導演徐波和青城的總導演何越樑子結得深。
結樑子是早年間事,具體的內容大家已經記不清,只大約知道同是蝦兵蟹將的時候,徐波揭不開鍋,壞規矩底價截胡何越的活兒,何越剛張羅開工便被掃地出門,臉上掛不住,話說得難聽,得罪錯人,幾年不翻身。從此徐波吃得開,副導演做得風生水起。
三十年河西,何越近兩年交大運、徐波還是副導演,何越居然得做青城這種大專案的總導演。女主演是白瀟然,紅了十幾年,電視劇常青樹,幾乎到了戲霸的程度。能導白瀟然的戲,本身已有了前程,今非昔比。
何越的青城和徐波的蜀山幾步之隔,雞犬之聲相聞。何越找人來打斷徐波,稱自己的劇組需要同期聲拍攝,要求蜀山劇組保持安靜。此舉純系無理取鬧:早說同期聲,兩個場地哪能這麼安排?
有人似乎回過味來:這樣的安排只怕本來就是何越的意思。積怨至此,一朝得勢,何越要算總賬。
徐波沒有勝算。蜀山與青城劇組雖然體量相當,但徐波片場幾個藝人都是十八線戲校畢業生,何越場子裡供著的菩薩是白瀟然。
戲一開機,分秒都是燒錢。進度不能耽擱,要息事寧人,最簡單辦法是徐波去賠禮磕頭。
忍得一時胯下之辱風平浪靜,退一步臉面掃地海闊天空。若徐波真是個爺們兒,利索認輸,賠兩句好話,事情或許有緩。
可徐波是什麼東西?真有人這麼勸,徐波可以先把說話的人揍一頓。
蜀山的攝影田一光是個方面闊口的光頭,兩邊都有幾分交情,這次他跟徐波的組,自然替徐波去圓場子。田一光算不上業界大佬,但資歷深,江湖老。何越還不是今日的時候,田一光好歹與他一同混過飯吃。有他出面,蜀山劇組鬆口氣。
不料何越把共患難時候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沒有半點給田一光臉的意思。任田一光做好人賠笑臉,何越寸土不讓,擺明今天一定要讓徐波難看。
田一光沒給人這樣下過臉。心中壓火,話裡帶刺,兩人就嗆起聲,兩手戟指兩臂相交,隨時擦槍走火要打起來。
知道何越醉翁之意,青城組全組安靜如雞。白瀟然倚在道具床上刷手機,管它場外地覆天翻。
蜀山組大多看著徐波,想知道他究竟準備如何收場。然而徐波臉沉心硬,一言不發,看樣子是壓根不準備收場。

也有人看陳青雲。
陳青雲,《蜀山志》現場製片。執行製片是劇組萬金油,管服裝道具化妝人員,也該管賠笑臉罵街幹架和稀泥。此類工作主要應付混蛋,要麼左右逢源眼觀六路八面玲瓏,要麼鐵人鐵腕鐵頭鐵心,再要不然自己本人就是劇組最大的混蛋。陳青雲算哪一種,沒人知道。人只知道這是《蜀山志》女主演劉冰若點名指姓塞進來的人,十六歲起混劇組做劇務打雜,至今三年。不到二十的黃毛丫頭乳臭未乾,根本三種全不屬於。頭一次做現場製片,遇到這種扛不動的事兒,換你你怎麼辦?
知道陳青雲底細的,有的要看她笑話。
陳青雲幹劇務幹得有點名氣,因她有個外號叫“老不落地”。片場人來人往,個個手忙腳亂,忙起來連人帶東西漫天亂飛。小到化妝刷,大到三角梯,鮮到熱咖啡,貴到攝像機,大佬在拍賣會拍下的古董鋼筆,曲藝名家隨身的祖傳紫砂壺,沒有不能脫手飛出去的東西,也沒她陳青雲接不住的東西。時間長了,頗有些大人物記住這個名字:有她陳青雲在,片場的東西不落地。
所以了,非親非故,劉冰若為什麼硬要塞一個製片進組裡?
因為大花劉冰若就是陳青雲這輩子接住的最貴的東西。
半年前一部戲,為了拍攝效果,劉冰若在毫無防護地爬老火車站的月臺。月臺高五六米,下面是亂石雜草,連著陡峭山坡。要不是陳青雲接得好,劉冰若只怕後半輩子只能坐輪椅。
正因為陳青雲接得好,她自己打了一身石膏在醫院躺了四十多天。
事後劉冰若知恩圖報,包了全部醫藥費,又給陳青雲一個大紅包。
三個月前《蜀山志》找到劉冰若,她別的條件不多,只堅持帶這麼一個製片進去。
可惜陳青雲一身本事,接得住物件兒未必接得住人,接得住人未必接得住事。陳青雲第一次扛活兒,就碰到了她接不住的事兒。活該她有運無命,要把事情辦砸。
不到二十歲一個小孩能指望什麼?陳青雲此時果然也沒有要動的意思。
機會是機會,時運是時運。攤上這種事,什麼抱住大腿出人頭地,都再說吧。陳青雲坐到佈景的竹橋邊,點一支菸蹺著腳玩橋下的白色鵝卵石,顯得心大無比。
“嘩啦”一聲脆響驚天動地,何越和田一光同時循聲看向白瀟然。
白瀟然手機扔在地上,臉色煞白,看著床頭不遠處圓桌上碎成渣的花瓶。那花瓶就好像是突然之間自己炸了,在何越和田一光真正動起手來之前的一秒鐘。
陳青雲抬起頭,好像將將發覺剛才發生的一切。她施施然往青城劇組方向走,兩個組中間隔著雜物器材,還有置景的雕欄玉砌。陳青雲走上前,用手一撐翻過去,樣子同樣輕捷如雨燕。
陳青雲看也不看白瀟然,從她身邊徑直走過,伸出手指在碎瓷片裡撥了撥,又轉回身走向田一光和何越。
她搭著田一光的肩膀,臉湊向何越,黑色毛絨鴨舌帽遠遠望去低低擋住臉。她的話不多,說得很慢,總共不到三十個字。何越聽著,旁邊的田一光也聽得見。田一光的臉越來越白,何越的臉越來越青。陳青雲說完,用力拍拍田一光的肩膀,走原路翻回蜀山劇組,還坐在竹橋邊。
田一光原本煞白的臉忽然綻開一個熱情放鬆的笑,他恍然大悟似地大聲道:“多大點事兒,怪我們沒說清楚。謝謝何導。”他說著,又轉向蜀山劇組,“哎,這不是誤會嗎?何導的意思,他們就這一條是同期聲,馬上過了,我們等等。白老師過了我們再開工。都是兄弟,和氣生財,不差這一會兒的功夫。”
何越對青城組的人怒道:“趕緊拍,一遍過。”
陳青雲把一粒鵝卵石扔回竹橋之下的無數粒鵝卵石中,細響微不可聞。
那一天蜀山組有無數人問陳青雲:你究竟跟何越說了什麼?
陳青雲嘿嘿一笑,反問三連:“說什麼?我算什麼東西?這裡有我說話的地方?”

那一天也有很多人問田一光,田一光顧左右而言他。田一光的兒子上大一,與陳青雲同歲。人到中年,老江湖生了護犢子的心。他心知陳青雲今日雖然力挽狂瀾,但她乾的事情要是傳開了,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何越被下了臉,絕不會告訴別人;陳青雲聰明著,不會主動說。只要自己不說,三個人把事爛在肚子裡趁早翻篇,對誰都好。如此他日再相見,還有希望面子上一團和氣。
可是回想起陳青雲說話的樣子,田一光第一個後脖子發冷。
到晚上的時候,又有人問田一光同樣的問題。不一樣的是這一次田一光卻只能回答。因為問話的人是唐深。
傍晚時分,酒店大堂裡,唐深背光坐在沙發上,臉看不大清楚。說是隨便聊聊,但田一光知道唐深為什麼見他:早晨和青城組的事怕是鬧大了。
看田一光坐定,唐深單刀直入:劉冰若帶來的那個小製片幹什麼了?
也沒幹什麼。陳青雲不過是問了何越一個問題:要是白瀟然的臉傷了,這個地方是不是就只剩下蜀山一個組了?
所以從頭到尾,陳青雲說了什麼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手中那粒石頭。
一顆鵝卵石有多大的勁道?如果她隔著幾十米遠能用它打爛一個巴掌大的花瓶,當然也能拿它打爛白瀟然的臉。
就算是一張片酬過億、代言千萬的臉,用石頭砸起來也不會跟別的臉有什麼不同。
常言道,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田一光一口把一支雲煙吸到底:“這小丫頭片子不要命。”
唐深悶笑兩聲,不置可否。
從唐深處回來,田一光再帶陳青雲去見唐深。把她送到唐深房間裡的時候,他倒忘了她與自己的兒子一樣大。
臨近深夜,唐深穿著浴袍坐在臥室窗邊,點一支細雪茄看著陳青雲問:“要是何越不吃你這一套呢?你真的砸爛白瀟然的臉?”
“不可能。”陳青雲說。
——這就對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唐深點點頭。
“何越不可能不吃這一套。”陳青雲補充。
有人端進晚餐,唐深招呼陳青雲去桌邊坐下。
全是陳青雲眼裡不能吃的東西:牛肉滴著血,麵條拌著奶,哈密瓜跟生肉貼在一起。
金刀銀叉。唐深替陳青雲切開牛排,用叉子捲起白醬意麵塞到她手裡,解釋牛排如何配紅酒。慢條斯理,溫柔親切,也像長輩對晚輩,父親對女兒。
名字長而拗口的紅酒,不知價格幾何,入口酸苦,嚥下去嗓子眼裡一股橡膠輪胎味,怎麼會比葡萄美年達好喝?
片場的紅酒大多是這東西。用之前搖晃瓶子,瓶口擰開一條縫放出氣,再倒進紅酒杯,是陳青雲第一次做劇務時候的工作。
一場戲拍完,剩一瓶美年達沒開,陳青雲自己擰開。
有氣,甜,比真葡萄還香的紫葡萄味,好喝。
“為什麼?”唐深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何越不可能不吃這一套?”唐深循循善誘。
“他沒種。”陳青雲說。
唐深大笑,口中帶血的牛排幾乎咽不下去。
在陳青雲看來,這些男人色厲內荏,掌鏡掌燈掌機掌導筒,一樣樣說得好聽,一旦要動真格的,步步猶疑,處處掣肘,個個沒種——就因為他們從來都不敢來真的。
他們已經有的太多,想要要的更多,因此瞻前顧後。唯有一無所有的人,才不怕失去任何東西。
“這麼幹一時爽快,但你後面很麻煩。”唐深說。
“我知道。”陳青雲強嚥下一口黑松露白醬意麵,面不改色。
“值得嗎?”
“他擋我吃飯。”
陳青雲出生在中原雜技之鄉。年幼時跟著雜技團走村串戶演出,時常要鬥爭流血,陳青雲的叔伯父親兄長從來不怕。豁出命去掙一份工,值不值?是值的。因沒有工就沒有飯,沒有飯一樣不能活。
要先能開工,然後能開飯。
煎餅卷油條,饅頭夾鹹菜醬豆腐,豆腐腦胡辣湯熱氣騰騰。好的時候能配一個茶雞蛋,吃下肚,好再開工。
陳青雲想著這些東西吃完人生中的第一盤意麵。陌生的口感對她來說太過濃郁粘稠。
“學雜技,沒想到。你今天砸花瓶那一下,也是雜技?”唐深突然好奇,想要看看。
“那沒什麼好看。”陳青雲頓一頓,直視唐深,“我還會別的。”
夜裡,唐深問她有男朋友沒有。她說有。頓一頓又說,有過。

大巴車到片場的時候天空仍然漆黑如墨。忙到天光大亮,胡亂吃兩個包子,總算忘記黑松露的味道。坐在導演椅上想要喘口氣,一雙纖纖玉手從她的身後按住她的肩。香風拂面,一陣悅耳聲音傳來:“寶貝兒,聽說你立功了。”
不用回頭,知道是劉冰若。
還是回頭,站起身,叫她冰若姐。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夜之間兩件事情還是鬧得沸沸揚揚:一是她要砸爛白瀟然的臉,二是她已爬上唐深的床。
據說劉冰若和白瀟然的粉絲在網上天天罵得熱火朝天。雖然不知道世界上為什麼有這麼多閒人,但她自己顯然是往這火上澆了一桶油。
據說劉冰若是唐深的人。
這根本也用不著“據說”。
——那自己在她眼裡算什麼?
劉冰若看著她,臉上眼裡全是笑意,十足赤金。
——她的演技有這麼好嗎?
劉冰若開始化妝,每隔幾分鐘大聲喊她的名字:青雲啊,青雲!
她被喊得團團轉。
最近一次,劉冰若喊的是:“青雲你快來,你最喜歡的香橙卡布奇諾!”
陳青雲只覺頭大如鬥莫名其妙:都香橙了,怎麼還能卡布奇諾?
到了下午,蜀山組不再有人叫她小陳。她被人叫了三年小陳,一朝變成“青雲姐”。
終於能喘一口氣,開啟手機,十幾條未讀訊息來自郭陽:你在哪兒?發個定位給我。

郭陽坐綠皮車來看她,帶了很多東西,吃的用的。知道她在片場幹得沒白沒黑,酒店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於是乾脆把東西拿到這裡,等她自己想辦法拿回去。有暖寶寶、鏡頭紙,是她平常用起來像吃的東西。還有真的用來吃的東西:鹹鴨蛋醬豆腐,郭陽媽媽做的白麵烙餅。
餅有幾十張,幹鬆鬆摞著,須得小心儲存,受潮容易發黴,被風乾又變得像石頭一樣硬,一碰就碎成渣子。郭陽帶來的每一張餅都像剛剛出鍋,柔軟新鮮,帶著小麥本源的清香氣。
這一天之前,郭陽是她男朋友。
郭陽比她大六歲,初中沒上完,和她一樣跟著班到處演雜技。最好的時候眼見要過了,以後可能跟別人一樣去工地。
人來來往往,有人有意無意往這邊看。有膽大的故意往這邊走過來,看陳青雲和郭陽一眼,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青雲姐,家裡來人啊?”
陳青雲點點頭:“我大哥。”
郭陽聽了這句話,臉刷地沉下來。
郭陽說,二妮你什麼意思?
二妮是陳青雲的小名,她確實有個大哥,因此是家裡老二,就叫二妮。
陳青雲從口袋裡抽出一盒中南海。彈出一支給郭陽,郭陽不接,說戒了,也讓陳青雲戒。女孩抽菸更不好。
陳青雲不顧他,徑自點了一根。
陳青雲說,你一路過來,沒聽別人怎麼說我?
郭陽不解,說你什麼?
陳青雲說,你聽見什麼了?
郭陽說,他們說你們組有個劇務,昨天白天挑了大事,晚上爬了大人物的床,看架勢要上天。
陳青雲點點頭。
郭陽如夢方醒,那個劇務是你?
陳青雲不說話。
郭陽站在原地晃了晃。陳青雲又把中南海遞過去。這一次郭陽接了。
他蹲在路邊猛抽了三根菸。第三根菸吸到底,郭陽站起身,把菸屁股仍在地上用力踩了踩,長吁一口氣看著陳青雲:“二妮,我沒本事,讓你十幾歲一個人出來跑劇組,到現在三年,你給家裡掙錢,我知道你受罪,不知道你受這麼大的罪。這不行。二妮,這個錢我們不掙了,你現在就跟我回去,轉過年你年紀到了,我們就去領證。我們回去擺酒席結婚。我養你。”
陳青雲沒想到郭陽會這樣反應。她一向知道郭陽好,不知道郭陽會毫不猶豫。
手機忽然“嗡”地一聲響。
怕耽誤了工作,陳青雲慌忙點開,卻看見一條轉賬資訊,是田一光的賬戶轉過一筆錢。
她一遍看過去,原以為心中大抵有數,仔細想想不大對勁,再看一遍,發現自己剛剛少看一個零。
知道或許會有這些,不知道這些可以來得這麼快。
“二妮,你說話。”郭陽扳著她的肩膀。
她的心比她自己想的要硬:“郭陽你聽著,你能養我,每頓飯白水煮白菜,放一塊大油進去,吃不完的烙餅。你這麼養,養三口是養,養五口是養,十口八口你都能養。”
郭陽萬萬沒想到陳青雲會這樣說話。他反應不過來,於是來不及生氣。
“你跟我走。”陳青雲拽著郭陽往外走。
取款有上限,換了兩臺ATM機和三張卡,陳青雲湊出五萬塊錢,掂著放到郭陽手裡:見過這麼多錢麼?
郭陽不知如何作答。
“拿著。”
郭陽呆愣愣拿著。
陳青雲說:“走。”
郭陽此時才明白陳青雲的意思,一陣被羞辱的震怒躥到頭頂,他當即就要把五萬塊人民幣揚到天上,卻被陳青雲一把架住胳膊。
陳青雲說:“郭陽,好好想想。郭月明年就高三了。老師不是說了麼?郭月成績不行,但是畫畫有天賦,趕在高三之前報個集訓班,她就能有大學上。”
郭月是郭陽的妹妹。
郭陽果然愣住。
“這錢你要是不要,過了明年,郭月也是出來打工。這個高中她白上了。十年八年以後,她要是知道今天你跟我有過這麼一件事,你說她會不會恨你?”
郭陽還想說什麼。
“郭陽,你妹的前途比你的面子值錢。”
郭陽的目光中有因為對自己輕易妥協而產生的絕望。
“錢拿好,以後不要來找我了。”這是陳青雲對郭陽說的最後一句話。
晚上片場吃盒飯,陳青雲拿出郭陽帶來的烙餅卷著菜,配鹹鴨蛋,一口一口吃得很認真。
那些烙餅已經開始幹了。

陳青雲一戰成名。
那天之後再沒人敢惹《蜀山》組。都知道蜀山組裡有人為了往上爬不要臉也不要命。
殺青宴那天,徐波和劉冰若各自敬了陳青雲一杯酒。
驚天動地事,所有人看見一條坦途在陳青雲面前展開。
唯一奇怪的是劉冰若。最開始的時候,陳青雲完全鬧不明白劉冰若的意思。她原本是以為自己與唐深的事足以讓劉冰若記她的仇,沒想到劉冰若比她想的大方。
經驗告訴陳青雲,天底下沒有這樣大方的女人。
有次陳青雲正在唐深房間裡,看見洗手檯上放著一副珍珠耳環,燈泡一樣亮。她覺得眼熟,想起是劉冰若戴過,於是裝作沒看見。回頭電話鈴響,竟是劉冰若讓她幫自己把耳環收好,替她捎回去。
耳環送到,劉冰若正要戴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拿起耳環在陳青雲的耳朵上比量。
比量半天,劉冰若歎服:“這耳環在日本買的。買的時候,那個店員好話都說了,怎麼都配我。我自己也覺得好。我剛才想著要不再買一副送你戴,結果你瞧,給你一襯,這樣好的東西只會顯得老氣多餘。還是年輕好。”
“冰若姐才比我大幾歲?怎麼不年輕?”
“我們差了十幾歲。你真不知道?”劉冰若狡黠地眨眨眼睛。
劉冰若網路詞條裡的年齡永遠是28,實際上幾年前早早過了三十大關。
“人家說電影學院選學生,長相要百萬裡挑一。這麼一弄,也未必個個都能出來。冰若姐你是科班出身,又是大明星,衣服首飾不管是三十的和三萬的,上身都能戴得住,這才是本事。”
“什麼長相百萬裡挑一。屁話。”劉冰若聽了笑,“我看你長得就很好——哎,想演戲不想?”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陳青雲沒法接。
劉冰若纖細冰涼的手指在她臉上比劃:“把這裡磨一磨,這裡墊一墊,這裡就稍微稍微調這麼一下下,很上鏡一張臉。”
“我可不想動刀,嚇死了。”
“這有什麼要緊的。你看,我這裡做過,這裡也做過。哎來你摸摸?”劉冰若笑嘻嘻地拉起陳青雲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她的肌膚冰涼細膩,雪白,緞子一樣滑。
也是昂貴的臉。陳青雲想。
劉冰若說:“你還沒有耳洞?快去打。我回頭給你挑一副能襯你的。”
陳青雲應了一聲,並沒真的去打。


煙花三月下揚州。三月初,《秋意濃》在揚州開機。
秋意濃也不能盡是寫秋,趕上早春,取景取的就是瘦西湖邊煙雲一樣的嫩紅新綠。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在此之前,陳青雲從來沒有到過江南。
白瀟然穿著雪白蕾絲旗袍,打一把洋傘。她演的是富家千金小姐,天真嬌憨,不知自己即將經歷家國之變。
這一場戲在青磚石板路。街市熱鬧,有江湖藝人在寬闊處演雜耍吸引觀眾,使的活兒是疊椅。
疊椅是傳統節目,藝人倒立撐在第一把椅子上,旁邊有人給藝人遞第二把椅子。如此類推,表演者利用平衡的原理將一把一把椅子斜著疊上去。椅子搖搖晃晃疊成高塔,人始終在更高處。驚險驚心,因此精彩異常。
拍戲只要一個鏡頭,原不用這麼麻煩。
椅子先疊好,說聲開拍,有人抱著腰把雜技演員送到椅子頂上去。演員雙手撐住椅子,分腿倒立,只這一下,拍過去算完。大可不必從低處往高處起。
這一天椅子早早疊好,只等演員上去就開拍,左等右等,演員不來。那個副導演接一個電話,說演員堵在了公路上,來不了。
不該有的事。這種演員應該天不亮的時候就在片場等好。
“不就是個倒立麼?還有誰能來?”導演舉著喇叭大喊。
救場如救火,一時間眾人目光看向陳青雲。除了白瀟然。
“就我吧。”陳青雲脫了外套,任化妝師舉著刷子三兩下替她上妝。
換好衣服,走到疊好的椅子前,副導演就要託著腰把她送上去,她一閃身躲開,說聲不用。
眾人注視之下,陳青雲慢條斯理將五把椅子一把一把放到地上,一字排開,一把一把地晃一晃,再按一按。
晃到第四把,陳青雲停了手。彎腰蹲下,扶著椅背。“譁”地一聲,陳青雲抽下一條椅子腿——那椅子是壞的。
五十多個群眾演員連著劇組所有人一時寂靜無聲。
陳青雲頭也不抬,說,換一把。
副導演的聲音幾乎在哆嗦:其實四把也夠了。
陳青雲把椅子腿平放到地上,站起身,無所謂地笑笑:“也是,沒問題。”
陳青雲曾經是專業雜技演員,童子功。多年不練,但意思意思也不是不可以。
她說:“導演,我從頭疊。”
導演由著她去,喊聲開機。
白瀟然在近處與戀人相會,說不盡的耳語呢喃。遠處高臺之上陳青雲的椅子已經疊到了第四把,椅子塔搖搖晃晃,將倒不倒,陳青雲凌空打一個迴旋,轉過身,四張疊起的椅子瞬間又一動不動。
險中穩,平中奇,圍觀群眾演員的喝彩震耳欲聾。
另一邊白瀟然也頗爭氣,就這麼一條就過了。
中午吃飯休息,白瀟然坐在椅子上喝水,陳青雲坐到她旁邊。
白瀟然見陳青雲來,管不住手似地一個哆嗦,保溫杯裡的開水灑了一身。
陳青雲笑了,一包紙巾遞過去:擦擦。
白瀟然狐疑地看著陳青雲,沒接。
到這時候助理才發現問題,連滾帶爬又送一份紙巾過來。白瀟然剜助理一眼,把身上的水擦乾。
陳青雲顧自把紙巾揣回兜,還是那種很輕的聲音,只她和白瀟然兩個人能聽見:“你別說,剛才我心裡也沒底。多少年不練了,現在我最多也就疊這四張。換五六年前,我個也小,身子也輕,我在頂上撐著,我大哥給我從下往上扔椅子,不吹牛,能疊七八張。”
人都看著,白瀟然不好走,只好聽她說下去。
“我媽養兩個。先有一個是我大哥,按理說不用生我。所以我媽懷我的時候也不想要。我爹說,懷了就生下來,跟老大做個伴。
“我落地,我爹高興,說是個妮兒好,這下他兒女雙全,湊一個好字,他是有福之人。結果我七歲那年我們老家發大水,我爹這個有福之人讓水沖走,但把我扔上岸。我一個軲轆爬起來找我爹,眼睜睜地看著我爹跟著水就那麼沒了。”
白瀟然眼睛動一動。
陳青雲臉上沒有表情,接著往下說。
“那之後我媽恨天罵地,沒有用,天地不會說話也不會捱打,她過不下去。最後她想出一個法兒——她來恨我。她從床上爬起來,力氣老大,追著我在院子裡打,說原本不該生我,我是喪門星,是我剋死了我爹。我哥比我大六歲,那時候攔在我前面,老鷹抓小雞那麼擋著我。我媽麼,捨不得打她兒。
“再往後我跟我哥都掙錢去了。我跟著我哥,他演得好,讓他演的人多。疊椅他最會。疊椅這個東西,最怕椅子出毛病,所以上臺之前,最親的人給他查。椅子沒毛病,他才上去演。我哥最親的人,可不就是我?”
白瀟然聽到這兒,臉刷地白了。陳青雲抬抬手,示意她別急。
“結果就那一次,我推也推了,坐也坐了,那椅子穩穩當當,沒有毛病。我哥上去疊,我們一個村那個叫大毛的給他把椅子往上扔。就這麼順順當當疊到第五張——第一張塌了。人就是個命,沒法說。有人五層樓上摔下來,沒有事。五把椅子能有多高?給我哥摔癱了。”說到這裡,陳青雲直視白瀟然,“白老師,你要是我媽,這回你再恨誰?”
白瀟然說不出話。
“我出來幹這幾年,掙的錢攢著,一分不花,寄家去的也少。我想著哪天領著我哥我娘去北京看看。要是看不好病,舒舒服服玩一趟也行。話說回來,人就是個命,萬一看好了呢?對吧。所以白老師,誰擋我的路,我砸誰的攤子。去年拍蜀山的時候,擋我路的人不是你——你記著吧?”
“不知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白瀟然終於起身要走。
“白老師,你不想知道我哥那時候第一張椅子為什麼塌?”陳青雲篤定白瀟然會坐回來。
白瀟然果然坐了回來。
陳青雲抬起手,在空中虛點著比劃:“這種疊椅的椅子得是結結實實四四方方的木頭老椅子,榫卯的,穩當,不晃。要是把椅子腿卸下來,把上頭帶榫的那塊斜著鋸開,再隨便拿點什麼不牢固的膠水蘸黏好,再把椅子腿裝回去,這麼著,椅子外面看不出問題,搖也不晃,你在上面站著蹦都沒事。但是疊椅的時候它這麼倒扣著,上面再加上四把椅子一個人,就——啪。你明白了吧。剛才讓我上的那椅子,榫頭都快拆下來了,腿還打晃,蒙不了人的。換誰誰也不能上。”
“知道了。”白瀟然冷冷道。這次她真的起身走了。
陳青雲篤定地跟在她身後,聲音也從她身後陰魂不散地傳來:“在我哥那把椅子上做手腳的就是大毛。沒人說破,但都知道。他技術也好,但不如我哥俊。人都愛看我哥,他落個只能在旁邊扔凳子。都是鄉里鄉親的,你說他心能有多狠?當時無非想著椅子塌了,我哥出個醜,以後有他露臉的機會。你說是吧。我哥這一躺下,大毛沒臉跟著村裡的人混下去,一個人去城裡打工。在工地上沒幾天,讓天上掉下來的鋼筋紮了——白老師,你見沒見過攤子上碳烤牛蛙什麼樣?”
白瀟然站定,轉身直視陳青雲,眼中驚懼。
陳青雲被白瀟然這麼一看,反而笑了:“白老師,我這個故事這麼長,你聽完不容易。其實我就想告訴你兩件事,特別簡單。第一,我當時沒針對你,我是別人的槍,你也是讓人當槍使的。你就該去找拿你當槍的算賬。第二,你是大明星,為了我損這麼大陰德,不值。”
陳青雲說完,轉身便走,根本不再看一眼白瀟然。
唐深的耳報神好快,沒過兩個小時電話就打過來,接通也不說廢話:“白瀟然就算了。那個副導演,我讓他明天走。”
“不用。”陳青雲說。
“不用?”
“冤有頭債有主。拍蜀山的時候白瀟然不是好好的麼?我現在也好好的。沒事兒了。”
“沒事兒了?”
“對,沒事兒了,這事翻篇。你忙吧。”陳青雲掛了電話。一天忙到後半夜。衝完淋浴躺在酒店床上,手機上有唐深的訊息。
下午就發來的,她才看見。也沒有別的,四個字:注意安全。
陳青雲笑笑,按出一行英文:It's not personal, it’s business.
這不是私人恩怨,這是生意。
——話還是你告訴我的,自己先忘了?
睡前刷刷朋友圈,劉冰若也在上海。
— 故事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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