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弱者向強者求助本身就是困難的事情,而在愛情中的弱者就更難了。


今天的故事,有關愛情,也有關“算計”。
結婚這件事,到底該看感情還是利益?
報社編輯王子棟認為:結婚結的是利益,講感情的是傻(消音)。
偏偏,愛情是沒法計算的。
當王子棟在一場流星雨下,邂逅實習記者鄭青青,他突然意識到,感情的漩渦是會吃人的。他離不開鄭青青了,即使她家境清寒,即使她算計他的錢。
試試吧!王子棟想,也許父母願意接受自己的愛情呢?
全文約18600字,前10800字免費試讀。

給實習記者上課的時候,王子棟注意到了鄭青青。
鄭青青老老實實坐在第一排正中,一看就是好學生,頭髮濃黑得不像話,蘋果臉白裡透紅,能看出毛茸茸的光澤,胸大,說不定有D杯,簡直是放在桌面上,下課的時候她起身去喝水,王子棟掃了一眼,屁股圓滾滾的。
王子棟31歲了,自信能很好掩飾自己的窺視,藉著審視全場的機會欣賞了鄭青青好幾遍。
王子棟看著花名冊,實習記者鄭青青,浙州大學新聞學畢業,能考進來不容易,社會新聞版午夜熱線。可惜了,和文藝版在兩層樓,工作時間也錯開,何況年輕熱辣的女孩怎麼會沒主,輪不到他的。
後來王子棟經常會看到鄭青青,下班的時候,王子棟走去車庫,鄭青青一身灰撲撲地逆流而上,衣著故作成熟,格格不入地襯得她更年輕,她臉上是不自知的倔強和凌然,像即將奔赴戰場,實習期,太認真,太在乎了。
王子棟眼看著鄭青青漸漸清減下來,惋惜地想再瘦就不好看了,有幾次,她的身影劃破黃昏直愣愣走過來,身上恰到好處的肉輕微盪漾,王子棟總錯覺她是走向自己。
恍惚了幾次之後,王子棟忍不住去打聽了鄭青青的情況,居然還沒男朋友,肯定是眼光太高了,王子棟告訴自己:算了,搞不定的。
想歸想,每次看到鄭青青,王子棟還是覺得心癢難熬。
過了一個來月,王子棟加班等一個作家的流星雨觀感稿,無聊上天台看流星,沒想到遇到了鄭青青,當時她手肘撐著欄杆,仰頭看天,嘴上叼了根沒點著的煙,她的臉龐在浙州冬夜曖昧的光線下顯得越發童稚,身形卻熟透了,這種反差增加了她的魅力。
王子棟到底沒有壓抑住自己,他過去給鄭青青點著火,找話題和她胡扯,鄭青青一邊笑盈盈聽他說話,一邊傻乎乎地抽菸,王子棟忍不住試探著說她可愛。鄭青青很不好意思地低頭,王子棟心裡一寬,要到了鄭青青的電話,加了她的微信。
不管了,追追看,萬一追到了呢?他是男人,他能吃什麼虧?
該怎麼追是個問題。
王子棟上一個女朋友是媽媽介紹的,有錢病人的女兒,遠在兩人確定關係之前,兩家父母都認同了彼此,男家是穩定牌,父母兒子依次是大學教授、醫院骨幹和報社編輯,女家則是有錢牌,父母開布料廠,女兒經營電商服飾,兩家聯姻算得上強強聯合。
可惜王子棟父母算漏了一件事,有錢的生意人之所以能有錢,當然是因為知道如何利益最大化,而這門技藝在人生大事上自然是要發揮的,談了兩年,到底還是在討論婚姻細節的時候分手了。
算下來,戀愛2年,王子棟在女朋友身上花了二十多萬,說不心疼是假的。是因為太急,怕被看不起,開頭就太大方了,剛認識不久就送了個LV,從此為這段關係定了過高的調子,這一次他得小心點。
因為有了這層考慮,王子棟追求鄭青青的方式惠而不費,送咖啡、點奶茶、微信上轉發些笑話,拿著招待票請她去看話劇。
確定戀愛關係是在半個多月之後,星期六,王子棟約了鄭青青爬山,上山不好走的地段,他故作鎮定拉了鄭青青的手,沒被推開,下山之後還是手牽手壓馬路,逛公園。
王子棟嚇了一跳:怎麼會這麼輕鬆。
那天王子棟第一次送鄭青青回家,在城中村七拐八彎的小道避讓電動車,越接近目的地越是心裡打鼓,這裡都是巨有錢的拆遷戶,有著牢固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意識,喜歡內部消化,對外人常常要求倒插門。
王子棟意識到自己還完全不瞭解鄭青青的家庭,現在試探已經晚了,要多給自己一點騰挪的空間。
鄭青青下車前,王子棟說我們剛開始,還有個互相瞭解的過程,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讓同事知道,萬一以後,對吧,尤其你是女孩子,怕對你不好。
鄭青青說好,下車輕輕關了門。
和讓他牽手一樣,都來得太容易了,王子棟有點惴惴不安。
第一次正經約會,王子棟帶鄭青青去了黑珍珠2星餐廳,顯擺了一下和主廚的關係,點了幾個招牌菜,邊吃邊聊,秀羽毛,講浙州快報眾人的八卦,說文藝版接觸的作家,提到和他父母熟悉的知名教授和醫生,聊他最近在看的小說。
鄭青青看著王子棟仔細聽他說,在每個恰當的時候微笑、追問、疑惑、思考,王子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被重視過,越說越來勁,完全顧不上問起她家的情況。
吃完了,賬單拿上來,鄭青青看了一眼,輕聲說“太貴了”,然後說:“我和你AA吧。”
“不用,哪兒有和女朋友AA的?”
“還是AA吧,我爸媽說了,人窮志不短,不能佔人便宜。”
“怎麼會窮,每個月房租都不得了。”
“什麼啊,我是付房租的。”鄭青青說最羨慕城中村的房東了,每天就是搓搓麻將,天上會掉房租,哪像她父母,現在還在老家種地,要一直種到老了。
王子棟的心一涼,沒想到鄭青青的家境差到這個程度。
既然家境不好,實習期就那麼點兒錢,何必AA人均700的賬單,王子棟眯縫一下眼睛,立刻明白了:鄭青青這是以退為進,既然窮是遲早瞞不住的,索性擺到明面上,表示自己的獨立,表示自己父母的識相,不至於會成為他的拖累。
上一次的惴惴不安總算落實了,難怪他會覺得哪裡不對勁,王子棟想,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鄭青青肯定是很現實的,她這樣的出身,靠讀書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就要靠點別的了。如果只是想借著戀愛佔點便宜,是不會這麼故作清高的,她是想結婚。
明白了這一點,王子棟有點失望,也有點坦然,本來麼,人家看上自己什麼,長得不高也不帥,文藝版的編輯,會點百無一用的玩意兒,無非是開奧迪Q5L,用最新款手機,衣著手錶都看得出家境可以。
結婚是不可能結婚的。王子棟計算著,轉正之後鄭青青的年收入大概在20萬左右,如果能跑幾條有油水的線,撐死25萬,他空閒時候給自媒體寫點書評影評,年收入能有30萬,這樣的收入在浙州,無風無雨要過得小康是沒問題,但紙媒這些年穩步走著下坡路,以後很難說會怎麼樣。何況鄭青青父母這種情況,遲早在養老醫療上要靠女兒,窟窿天知道有多大。再說了,王子棟父母絕對看不上鄭青青這樣的家庭。
反正才剛開始戀愛,沒佔什麼便宜,差不多就到這裡,慢慢淡下來,也就沒這回事了。
王子棟一邊想,一邊和鄭青青起身往外走,鄭青青穿著高跟鞋,忽然扭了一下,他伸手過去攬住她的腰,情急之下帶到了她胸的下半側,圓潤、有彈性,也就半秒鐘吧,王子棟馬上把手挪到她腰上,但就那麼一下足夠讓他的手都快燒起來了,王子棟捨不得了:先處著吧,走一步看一步,戀愛嘛,是可以分手的。

接下來相處是真的開心,王子棟沒交往過鄭青青這樣的姑娘,不作不鬧不貪,大雨天也沒要他接送上下班,對他所有的約會安排都點頭同意,去MALL吃飯,路過包包、彩妝、首飾、衣服,永遠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有次堵車他遲到了半小時,鄭青青也只是擔心地給他打電話:“小心開車,不要著急,我沒事的。”
最要命的是鄭青青總是帶著好奇和崇拜看著王子棟,認真聽他說的每一句話,如果是演的,那演得也太好了。
王子棟被鄭青青搞得有點迷糊了,他好幾次告訴自己要對鄭青青好一點,既然是享受和美女戀愛的體驗,對方不管出於什麼動機,總歸是很識相,不能讓她太吃虧,要送點貴重的禮物,至少不能再和她AA制,這樣以後分手她不至於罵他摳門。
但王子棟轉念一想,這麼做會讓他顯得殷勤體貼,無疑在暗示鄭青青這段關係是有未來的,再說了,分手了被表揚大方,還不就是個冤大頭嗎,做一次還不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夕節,王子棟說自己不喜歡這種被商業化的節日,他沒送禮物也沒送花,請鄭青青到家裡,他下廚做了頓飯,鄭青青讚不絕口,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吃完了之後,他們在投影上看了《愛在黎明破曉時》,當男女主角親吻時,王子棟也吻了鄭青青,她愣愣地由著他吻。
鄭青青是如此順從,王子棟又試探著拉她上床,她也沒有像樣的抵抗。王子棟發現鄭青青是第一次的時候嚇了一跳,他忽然明白自己是錯怪了她,每個大學裡都有不少富二代,哪個有心機的女人會到22歲才第一次押注的,鄭青青應該是真的愛自己。
那自己呢?愛她嗎?愛到足夠結婚嗎?
有一次,鄭青青深夜上班摸魚,給王子棟發了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金木水火土,誰的腿最長?”
王子棟想不出來:“不知道,說答案吧。”
鄭青青沒有回覆。
王子棟等了一會兒,估計她是在採訪,等結束會回他微信的。
等了半個來小時,還是沒有回覆,王子棟反覆看手機,沒錯,鄭青青的微信是置頂提示的,再等等吧。
又等了一個小時,還是悄無聲息,王子棟生氣了,雖然知道多半是鄭青青太忙,但是再忙,回覆他一下總是可以的吧?王子棟把鄭青青的微信設定到訊息免打擾,告訴自己別等了,睡吧。
一個小時之後,王子棟仍然沒睡著,他在黑暗中摸到手機,點開微信,把鄭青青的微信設定到提醒,3個小時內她總會回覆吧,他為自己居然這麼在乎不好意思,告訴自己是在擔心她的安全。
到了凌晨3點多,失眠的王子棟投降,他給鄭青青打語音,沒人接,這次他是真的著急了,穿好衣服下樓開車直奔報社,剛遠遠看到報社大樓,鄭青青的語音過來了,王子棟趕緊接起來。
“不好意思,剛才出去太急,沒拿手機,你怎麼還沒睡?”
“還不知道答案,睡不著。”
“你怎麼這麼老實啊,不會搜一下嗎,火的腿最長嘛,因為火腿腸,哈哈哈。快睡吧。”
王子棟說好,他下意識踩了一腳油門,發現自己是想不顧一切去報社擁抱鄭青青,這是打算怎麼樣,他問自己,難道真要結婚收場,他在路口減速,掉頭回家。
過了幾天王子棟去參加宿舍老大的婚禮,老大在市紀委工作,剛當上副主任,娶了紀委副書記的女兒,雖說婚事簡辦,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
王子棟和老同學在一桌,大家都壓低聲音知根知底地議論老大到底還是辜負了校花,“校花考了幾年都沒考上公務員,也不能怪老大”,“男人嘛,要仕途走得好一點,沒有靠山是不行的”,“再好看,看了那麼多年了,也看夠了”,“換我也做陳世美啊”,“老大這幾年不虧,看看這身材,是被校花吸乾了”……
眾人帶著未必自知的嫉妒,把話說得越來越齷齪露骨,王子棟像照鏡子,看到了自己,他把前幾天想豁出去的心按了下來,很容易就原諒了自己。
第二天約會的時候,鄭青青欲言又止地問他什麼時候能公開關係,王子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使出了拖字訣:“等你轉正吧。”他說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邊說邊覺得這次是很難過關了。
鄭青青居然同意了。
王子棟害怕了,是人總有脾氣的,像按個彈簧,按下去越多,將來彈起來更厲害,既然肯定要分手,等鄭青青順利轉正了馬上就得提。
不算對不起她,她想和自己結婚,就是在算計自己,無非是他算計到了她的算計,情場如戰場,輸贏都要認。

大學畢業,鄭青青好不容易透過兩輪筆試兩輪面試考進浙州快報社,才發現原來她除了讀書考試之外什麼都不懂。
不懂咖啡分那麼多種,不懂梨形身材不能穿緊身褲,不懂歐洲新浪潮電影,不懂為什麼領導和同事都可以在和她交談五分鐘內迅速判斷出她的出身:小地方來的沒有資源的書呆子,進而不再和她多說客氣話。鄭青青被髮配去幹最辛苦最沒油水也最沒技術含量的夜班熱線社會新聞。
在無數雞毛蒜皮之外,最讓人激動的新聞是車禍。
深夜的車禍往往很大,超載的貨車、酒駕、超速、闖紅燈,電話接進來的時候光憑慌亂的一聲“喂”就能嗅到帶著鐵鏽味的血氣,鄭青青總是趕緊去現場,運氣好的話能拍到血肉模糊的細節,雖然知道並不能用,但交上去的時候能讓編輯“啊”一聲,確認她是認真工作著的。
在醫院急診室詢問和自己一樣疲憊的交警和急診醫生,慌亂趕來的家屬身上總是裹著風,一臉還不太清醒的震驚,絮絮叨叨說原本這趟路的目的地是哪裡。
多麼可笑的目的地啊,鄭青青想,根本不值得用這樣的代價前往,她還平安活著,已經擁有人生最大的幸運,凡事都不要太計較了。
然而這樣的領悟並不能支撐太久。每天清晨回到城中村的出租房,在隔壁剛下班的小姐們的洗澡和吵架聲中努力睡覺,給爸媽的電話中裝作很滿足的模樣,翻看時尚雜誌學習如何打扮得像個合格的白領,在打折花車上選擇基礎款,對著有一道長長裂痕的鏡子看自己,告訴自己身上這一套原價要多少錢,她並不比別人差。
黃昏是鄭青青最害怕的時候,在暮色蒼茫中走近浙州快報大樓就開始雙腿打顫,那時候報社的日班編輯和記者剛好下班,他們都有著屬於知識分子的派頭,匆匆和她擦肩而過,天曉得鄭青青多想掉轉頭和他們一起離開。
實習記者的淘汰率是10%,鄭青青總覺得那就是為她準備的,她是個混進去的冒牌貨,隨時可能被踢出來。
有天通宵在報社值班,剛好有流星雨,鄭青青決定瘋一瘋,撂開電話,買了一包煙上頂樓天台等流星,卻發現自己忘了買打火機,幸好,文藝版編輯王子棟也來了,剛進報社的時候他給實習記者上過課。
王子棟給鄭青青點著煙,自然而然和鄭青青講這場流星雨的知識,流星即將劃過的星座名叫什麼,它的命名來自於希臘神話的哪位神祇,星座主體部分是什麼結構,最亮的星是幾等星……鄭青青本來只是想親眼見識一下流星,也就是說,看到1顆流星和看到100顆流星是一樣的,但王子棟講得太有意思了,她在寒風中和他站了半個來小時。
王子棟說鄭青青故作熟練勉強自己把煙吸進去的模樣太可愛了,像個偷偷穿媽媽高跟鞋的小女孩,他說她可愛,這個成熟儒雅的男人居然說她可愛。
鄭青青大學四年沒有少被追求,她知道自己的身材看上去肉慾,她的好朋友鮑麗芳是個戀愛高手,男生宿舍討論鄭青青在床上會多來勁的話透過鮑麗芳輾轉傳到她耳朵裡,因為先入為主的警惕,她總覺得來追她的男孩子帶著一股臭烘烘的荷爾蒙味,而王子棟是不一樣的,他看上去是那麼冷靜、清爽。
被王子棟追了不到半個月,鄭青青就同意交往,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從容氣息讓她嚮往,所以當王子棟提出先地下情,鄭青青雖然不開心,還是裝作淡定地答應了。
王子棟比鄭青青大9歲,浙州本地人,大學畢業後就在浙州快報工作,他和鄭青青完全相反,好像什麼都懂,在設計師品牌店買衫,寫鍾繇的毛筆字,玩手衝咖啡,打香篆,平時他們的作息是交錯的,休息天一起去打卡浙州的好飯館,再去王子棟家拉上窗簾看歐洲電影,王子棟有一種用溫柔耐心包裹的權威感,哪怕是把鄭青青拉上床的時候也是,讓她覺得拒絕是不對的。
鄭青青偷偷觀察學習王子棟,如何穿搭成沒有精心穿搭的樣子,如何不經意地提起某個冷門作家的名字,如何辨別不同樂團和指揮的交響樂的優劣。
這種學習開始就像為了應付考試看一本厚厚的經典小說,看著看著卻明白妙處,鄭青青逐漸意識到自己險些錯過多少和生存無關的深刻、纖細、悸動、豐饒的美和快樂。
第一次像樣的戀愛,卻又不能公開,鄭青青的喜悅無處分享,只能和鮑麗芳一次次說王子棟,鮑麗芳正在二戰考研,接的電話多了,忍不住潑她冷水:“怎麼聽起來這麼小氣啊,讓你看到錢卻不在你身上花錢的男人,最雞賊了。”
鄭青青嘴硬:“他對我挺好的,他只是不俗氣。”
“屁啊,男人沒有不俗氣的,老男人就更俗氣了,你啊,就是吃了大學裡沒談戀愛的虧。”鮑麗芳嘆口氣:“算了,這課總要補的。我以前也傻過,以為一顆真心給人家,人家總會懂的,男人賤就賤在越知道你真心就越欺負你。”
不多久,房東提出漲房租,實習期的工資本來就低,第一次約會的時候鄭青青出於自尊心提出AA制,王子棟沒有反對,她沒存下多少錢。
鄭青青告訴鮑麗芳這事,鮑麗芳很果斷:“跟他要錢啊,或者乾脆搬一起住,他不是有房嗎?再不俗氣,總要幫女朋友吧。你是不是怕他不肯?要是連這都不肯,還有個屁意思,趕快分手。”
那天約會,兩人去了一家裝潢奢華的法餐廳,每次出去吃飯都是王子棟點單的,他總是邊吃邊點評,招牌菜的食材有什麼特點,烹飪有什麼微妙的好處,像上課一樣教鄭青青如何識別享受。王子棟剛發了一篇好稿子,很開心地要了一瓶好紅酒,鄭青青每喝一口都在下意識計算這是幾分之一的房租,心疼得發顫。
吃完了他們手拉著手走路去王子棟家,鄭青青頭頂心被太陽照得毛茸茸的暖,她的手心微微發汗,想著要如何開口,第一句肯定是最難的,但必須說出口。
“那個,子棟,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你說。”
是時候了,鄭青青張開嘴,從哪裡說起呢?她如今的窘迫需要太多補充說明:我已經工作了,不能再向家裡要錢,那些對你來說很普通的開銷,對我卻是沉重的負擔,我並不像我努力在你面前扮演的那樣清高單純,我因為虛榮買了那個你說太像LV而不是LV因此顯得比LV更愚蠢的輕奢包……
在那瞬間的卡殼中,王子棟接了個電話,他示意鄭青青等待,拉著她坐在長椅上,用低沉溫和的聲音和對方聊創作的結構、文字的打磨,他引經據典,知道的那麼多,隨口一說就是鄭青青不明白的東西,他明明就在她身邊,卻影影綽綽像是個遙遠的背影。
鄭青青洩氣了,抬頭看海藍寶一樣透亮清澈的天空,發現她得仰著頭才能阻止眼淚掉下來,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原來她真的不敢和王子棟提錢,弱者向強者求助本身就是困難的事情,而在愛情中的弱者就更難了。
除了自尊心,鄭青青簡直不知道她在王子棟面前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因為擁有的太少,她不敢拿出來去賭,如果被拒絕,她就什麼都沒有了。
王子棟掛了電話問鄭青青:“什麼事?”
“什麼時候我們的關係才能公開?”
這是鄭青青當時所有的勇氣能支撐她問出來的極限問題,一定是她語氣或者眼神中的卑微讓王子棟覺得不忍,他拽緊鄭青青的手:“這算什麼忙?等你轉正吧,什麼都穩定下來,別人也不會說閒話,懷疑我幫你走後門。”
理由充分而現實,鄭青青只有點點頭,一路都在告訴自己,這畢竟不是拒絕,只是帶有條件的同意,她還在期待其他答案嗎?這樣的答案讓鄭青青慶幸她沒有問出本來的問題,就連公開戀愛都要以一種類似獎勵的方式給予,她還能指望王子棟給她更多嗎?
過了幾天,鮑麗芳給鄭青青打電話,問事情解決了沒有,鄭青青支支吾吾說了經過,鮑麗芳著急了:“做包子就總被狗惦記。你想想吧,連個公開戀愛都要畫大餅,他到底有沒有考慮過和你的將來?”
鄭青青不得不承認,鮑麗芳是對的,王子棟是喜歡她,但這種喜歡是步步為營、隨時可以更改的,她還沒過實習期,原來在他這裡自己也要像求職一樣經歷考試,考過了才能進入下一關,下一關又是什麼條件呢?
“怎麼辦呢?我還是喜歡他的。”
“你不要太上頭了,男人麼,你越給他臉他越不要臉,要是真喜歡,以退為進試試看吧,不行就算了,及時止損。”
鄭青青找地方套現信用卡付了房租。這之後鄭青青拒絕了幾次約會,王子棟果然顯露了不安,刻意對鄭青青好一些,像浙州漫長的陰冷冬天中偶爾夾雜若干沒有瑕疵的晴天,溫度、溼度、風的大小都恰到好處,擺在以前,鄭青青肯定會加速淪陷,而如今她卻只覺得可笑而悲傷,身處其中總覺得不安,明白春天還遙不可及。
好不容易轉正,鄭青青和王子棟吃飯慶祝,鄭青青說下一步就要爭取換到白班。
“對,轉過去之後遲早會給你幾條專線跑,又有錢又舒服。”
“誰都知道白班好,沒有一點關係怎麼調崗?”鄭青青勇敢開口:“你幫幫我。”
王子棟搖頭:“我就是個小編輯,說不上話。”
那一刻鄭青青徹底清醒了,王子棟之前還吹噓過他媽媽幫社長老婆動過手術,好歹也是有人情在的,他說不上話,他媽媽總是可以試試看的,無非是他不願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父母,他可是答應過轉正了就要公開的。
鄭青青臉色一冷,王子棟看出來了,他想她生氣就好辦了,吵一架,剛好分手,沒想到鄭青青直接說了:“真沒意思,分手吧。”

太突然了,王子棟根本沒想到會這麼容易,本來是好事,但他聽到“分手”兩個字的時候,心卻結結實實痛了。他這才明白高看了自己,感情投入了就是投入了,邊投入邊提醒自己別當真,他沒那個能耐,做不到收放自如。
王子棟挽留鄭青青,提出先在報社公開戀愛關係,然後找機會把她介紹給父母,到時候就能幫忙了。
鄭青青一邊喝佛跳牆,一邊抬眼看他:“我就這麼拿不出手?”
“怎麼拿不出手,你特別好,真的,青青,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
“那就是我爸媽拿不出手了?這怎麼辦呢,這是改變不了的事情。算了,子棟,長痛不如短痛,你就當放過我。”
鄭青青說完起身就走,王子棟想追,但被她說破的那點心思確實是真相,追上了也解決不了。
王子棟愣愣坐著,看著鄭青青的背影,忽然意識到她和剛開始不一樣了,衣服的剪裁和搭配都不再有假裝成熟的做作,走路的姿態也帶著自信,她融入城市中已經毫無破綻,這個他失去了的女人,正在變得越來越美。
這之後鄭青青不再主動聯絡王子棟,王子棟開始鬆了口氣,雖然在一個報社,但日夜分開,又不是同一個樓層,天長日久,誰也管不著誰,這就是最不狼狽的結束。
但王子棟很快發現,鄭青青對他來說比他想象中更重要。王子棟遇上什麼好玩的事都得按住自己別告訴鄭青青,休息天變得漫長,下館子的勁頭也沒了,深夜躺在床上看片,眼睛看的是AV女星,想的卻是鄭青青。
王子棟沒經歷過這樣的失戀,每天都在熬,不知道熬到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鄭青青。
有天同學群裡老大說話了:“兄弟們,我可能要先走一步。”
王子棟開始沒看懂,起鬨:“怎麼,領導幹部還想潤?”
老大發了張檢查單:“胰腺癌了。”
王子棟目瞪口呆看著群,他點了根菸,又掐了煙,決定就此戒菸,跟著別的同學發了幾句毫無用處的安慰的話。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點開微信,翻著和鄭青青的聊天記錄,一直翻一直翻,看到火腿腸那段,在黑暗中慘笑,終於忍不住給鄭青青打了電話。
鄭青青接起來了:“這麼晚了,什麼事兒?”
“沒事,想聽聽你的聲音。”
“沒事我掛了。”
“等等”,人生短短幾十年,怎麼就不能娶個自己愛的人了,王子棟投降了:“我想你,一直想你,禮拜六來我家吃晚飯吧。”
禮拜六下午,王子棟接了鄭青青,去山姆買了兩瓶茅臺和一箱車釐子,他挑選買單的神情非常嚴肅,鄭青青也很緊張:“你爸媽不滿意我怎麼辦?”
“你先別說你家裡的情況,第一印象好了,以後都好辦。”
“萬一他們問起呢?”
王子棟其實也沒有主意,他硬著頭皮:“也不會怎麼樣,他們都是有教養的人,再說,有我在呢,我慢慢做工作,如果有什麼委屈,你對著我發。”
王子棟爸爸看到鄭青青就很滿意:“小鄭這麼有氣質,怎麼看得上我們子棟。”
王子棟媽媽在廚房忙,出來打了個招呼,鄭青青說要幫忙,她讓鄭青青坐下陪王子棟爸爸喝茶:“沒道理讓客人幹活的,子棟來洗菜。”
王子棟一邊打下手,一邊輕聲問媽媽:“怎麼樣?”
“幾歲啊?”
“比我小9歲。”
“只怕不定性。”
“怎麼可能,現在進報社比我那時候嚴格多了,她千軍萬馬考進來,第一名的綜合成績轉正的,很實在,也能吃苦。”
媽媽樂了:“年輕好啊,這個腰臀比,是順產的好苗子。”
王子棟笑話他媽媽真不是白當了這麼多年婦科醫生,開了個好頭,他想。
吃飯的時候不可避免地還是聊起了鄭青青的家庭,王子棟媽媽給鄭青青夾甲魚腿問:“小鄭有沒有和父母說起過我們子棟?”
“還沒有。”
“是不是怕爸媽嫌我們子棟年紀大?”
“那倒不會。”
“那你爸媽還挺開明的。也對,你這麼小,你父母應該也比我們年輕不少,都還沒退休吧?”
鄭青青求援地朝王子棟看,他也沒辦法,只能簡單說了鄭青青家的情況,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王子棟父母交換了眼色,爸爸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輕輕彈動,退下來的高校副校長仍然保留了開會時的習慣:“婚姻自主,我和子棟媽媽都是知識分子,很開明的,肯定是不會干涉你們什麼的。不過王子棟吧,當初理科不好,沒有學醫也沒有學工,我們的資源他都用不上,已經吃虧了,30多歲也就是個編輯,以後的路怎麼走,都要靠他自己了。我們總想有個人幫幫他,至少不能拖累他。”
王子棟媽媽也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們年輕人考慮問題總是不全面的,搞得我們好像要做惡人。”
鄭青青漲紅了臉看王子棟,王子棟沒想到他父母會當場發作,還想著等鄭青青走了再補救,只是輕輕嘟囔一句:“我們感情好,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克服的。”
王子棟媽媽笑,“怎麼克服?”她又給鄭青青夾了一個蔥油鮑魚:“來都來了,多吃點,老家不吃這個吧?”
鄭青青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叔叔阿姨,我想起來還有個稿子今晚要交掉的,我先去加班了。”
王子棟沒想到她這麼沉不住氣,趕緊站起來,媽媽叫住他:“你剛喝酒了,叫小鄭打車走吧。”
“我才喝了一口。”
鄭青青穿上外套:“我打車走。”
王子棟也拿外套:“我陪你打車。”
媽媽瞪了他一眼:“才8點不到,你擔心什麼啊你,你不擔心擔心我的血壓!”
王子棟呆呆站著,鄭青青穿鞋的時候還看著他,大眼睛裡都是眼淚,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媽媽會說高壓180,頭暈,不肯吃藥,折騰著去醫院——前任女朋友要求在他的婚房上加名字的時候她就來過這套。王子棟知道自己受不了這套,等傳來樓道大門關閉的響聲,王子棟才一屁股坐下。
王子棟爸爸說:“你請人來家裡之前應該把情況先全面告訴我們,本來不用這麼尷尬的。”
王子棟還不甘心:“現在農村不比以前了,她是獨生女,不存在弟弟妹妹之類的拖累,而且現在有新農合,醫療方面的壓力也小了。”
爸爸搖頭:“你媽媽現在是外聘專家,身體吃得消的話起碼做到65歲,你以後的老婆家裡得能幫你帶孩子,但讓這種鄉下人帶孩子,不是說我看不起他們啊,知識層面、教養習慣方面潛移默化很厲害的,我是真信不過。再說了,請神容易送神難,以後有的是麻煩。”
“我們不讓老人幫忙,可以請月嫂、育兒嫂,家裡再裝個監控。”
媽媽冷笑:“你想得太簡單了。章主任家的事情你不知道嗎?他兒子也和你一樣,找了個什麼都沒有的外地人,結婚之前說得好好的,什麼都不要,能在一起就可以,兒子喜歡,章主任沒辦法,也要面子,還幫她把工作換到三甲醫院。結果呢?生了孩子馬上翻臉,硬要把婚房賣掉換學區房,還不是要把婚前財產變成婚後財產嗎?鬧了小半年,帶著孩子回孃家,要離婚,孩子還不到一歲,真判肯定跟媽媽,老人心軟,只能吃虧。”
王子棟還想垂死掙扎:“學區房是需要買的,也不一定是耍心機,媽你最知道,女人生個孩子多不容易,現在離婚率又高,為自己考慮,也是人之常情。”
媽媽冷笑一聲:“房子去年換的,現在女的又提離婚了,說是婆媳關係處理不好,產後抑鬱。我看她開心得很,工作搞定了,還能分半套房,哪裡有這麼好的買賣做。我沒那麼想抱孫子,真不行,你國外代孕去,幾十萬隨你選,清清爽爽。”
王子棟越聽心越涼,這些事情,他原本的確沒有考慮到,鄭青青不是這樣的人,但不代表她父母不是這樣的人。
王子棟板著臉吃完飯,灌了幾口巖茶,看沒人理他,悻悻走下樓,爸爸陪著他下樓,幫忙指揮倒車,嘟嘟囔囔說這老小區的房子就是停車太麻煩。
王子棟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前些年他要買房,父母原本存了錢要換好小區的房子,都拿出來貼補他買了婚房,他的確沒權力任性。
王子棟倒好車要走,爸爸敲他車窗:“都是同事,你和她有沒有?分手會不會影響你前途?要好好處理。”
“你不要看不起她,她自尊心強,不是那種人。”
“那最好。”爸爸朝他眨眨眼:“經歷過了,分手最好,結婚是兩回事。好看是真好看,不過太好看的女孩你是留不住的,人家現在看得上你,是還沒見過世面。”
大局已定,不要再掙扎了,王子棟勸自己,他可能原本就是希望父母幫他說出這些話讓他和鄭青青死心,開車回家的路上,王子棟不斷覆盤剛才的見面,他好歹應該追上鄭青青的,他爸媽欺負她也就算了,他怎麼能讓她這樣一個人走,連自己也在欺負她。
王子棟越想越後悔,他從小不算學霸,是在父母的否定聲中長大的,和父母鬥到最後每次輸的都是他,這一次他要和鄭青青一起鬥到底呢?
王子棟回家路上就給鄭青青打電話,一直是忙音,到家了他給鄭青青發微信,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了。王子棟氣得開了一瓶酒,在沙發上喝完了,他想鄭青青的氣性太大了,真要在一起,以後有的是委屈,別的不說,三金多少、彩禮多少、嫁妝多少、酒席費用多少,這麼多現實的問題都需要商量妥協,一走了之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