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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母親節,
最近我們拜訪了三位既是媽媽,
也是藝術家的女性,
她們不束縛於主流社會對母職的想象,
探索著生命多樣的維度,
也透過藝術,表達對自然、人生,
以及作為母親的感受。

孫瑤瑤在工作室
孫瑤瑤是合肥一位平凡的家庭主婦,
此前的二十多年裡,
做飯、帶孩子是她生活的全部。
46歲,沒有受過專業藝術訓練的她開始畫畫。
如今4年過去,她已經辦了兩場個展。
“畫畫讓我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我想用我的餘生去做我喜歡的事。”

何吶吶和女兒阿米在掛滿羊毛畫的客廳
80後羊毛藝術家何吶吶,
和女兒阿米一起在大理生活。
2023年,她租下一棟360㎡的老房子,
將它改造成生活、創作一體的“藝術之家”。
母女倆將這個空間與所有朋友共享,
朋友們則做什麼都帶著阿米:滑板、打拳、騎馬,
全村一起“社群帶娃”。

《荒呼山》·張顯展廳內,一對母女在張顯的作品前駐足
80後的張顯,
將成為媽媽的經歷融入羊毛氈創作,
用一針針戳出懷孕的身體,
鼓脹如球般的孕肚,妊娠紋,
腫脹、漏奶、乾癟的哺乳期乳房,
也討論分娩之痛、產後抑鬱。
她用創作審視內心,亦反思母職,

我叫孫瑤瑤,是46歲時才開始畫畫的。但其實我心中關於畫畫的種子在童年時就已經種下了,一直深埋心底。
我從小學二胡,雖然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藝術劇院工作,但因為生完孩子後非常忙碌,基本上就沒有再去工作了。

孫瑤瑤在家做飯
從兒子出生,到申請完大學,將近20年的時間裡,在家裡帶孩子是我生活唯一的重心。早上6點多起床做早飯,送孩子去上學,然後回家做飯,再接、再送,一天要跑好幾趟,週末還要送他去一些別的興趣班。
每天的時間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完全沒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情,但是心裡有一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

孫瑤瑤在畫室進行油畫寫生
兒子讀高中後,不需要接送了,空餘的時間一下子多了起來。我很快在網上找到一家成人畫室,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畫過畫,哪怕素描都沒有學過,但畫室給了很大的自由度,讓我可以直接開始畫油畫。
我開始對畫畫“上癮”,每週雷打不動要去兩次畫室,畫室的人都稱我為“勤奮的瑤瑤”。兒子出國後,我去加拿大陪讀,也找了家附近的畫室練習,疫情期間畫室關門,租住的公寓很小,也不方便畫油畫,我只能從網上買了本子和彩色鉛筆,開始嘗試在紙上畫。

孫瑤瑤創作的紙本色粉畫
左:《遠山》
右:《咖啡館一角》
我是個很內向的人,但為了畫畫,我主動聯絡上30多年都沒有聯絡過的老同學朱春林,因為他是我唯一知道在藝術領域的老師——當年他考到了中央美院油畫系,現在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做油畫院的院長。他從最開始就很鼓勵我,跟我說你畫得非常好,要堅持畫下去。
朱春林的鼓勵給了我很大的信心,就這樣每天畫一幅,直到回國前,一下子畫了一百多張。

孫瑤瑤在油畫院進修時
去浙江、青島等地寫生
2021年,我被中國藝術研究院油畫院研修班錄取了。那一年裡我是我們班畫得最多的,每天都畫到師傅拿著電筒來趕人了才肯走。
油畫院修復室的邰武旗老師還將我的畫拿給了陳丹青老師看,沒想到他不僅讚不絕口,甚至還臨摹了一張。時至今日回想,我依舊覺得不敢相信。畫畫帶給了我太多驚喜和幸福感,我特別感激。

一條拜訪孫瑤瑤家
牆上掛著孫瑤瑤給兒子畫的畫像

《婷婷與仙人掌》

《牆角的花》
開始畫畫後,我開始記錄自然中那些微小的細節、簡單的愉悅:池塘裡戲水的鴨子;牆角的紫蘿藤;在集市上看到那些形態各異的木瓜,我像寶貝一樣買回家畫下來……

《小鴨子》

《木瓜》

孫瑤瑤介紹她畫的公園裡的小松鼠
我自己很喜歡很寧靜的一種孤獨感,雖然是一個人,也很溫暖。如今孩子長大獨立了,丈夫忙事業,我一個人走上了畫畫的路,家人們各忙各的。當然會想孩子,但我覺得大家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更好,我們也互相不打擾。我現在也很享受這種孤獨。

工作室牆上的“塔莎奶奶”系列
我過去很少畫人物肖像,唯獨塔莎奶奶是個例外。塔莎奶奶也是插畫家,堅持畫畫直到90多歲,在家裡養了很多小動物,每天在園子裡勞作,種四季的花卉,穿著碎花長裙,戴著頭巾。那是我理想的生活狀態。
《塔莎奶奶的生活組畫》被很多人喜歡,但我暫時不想出售,想自己先留著。
我想留一個紀念,也是對自己的一個提醒。很多人擔心我學多了以後,會失去那種‘樸拙’,說實話我也害怕。我不想丟掉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也不想忘記了畫畫最初給我帶來的愉悅。看到它們,就會想起最初畫它們時的那種狀態。

孫瑤瑤在工作室創作

孫瑤瑤工作室一角
幾十年前我所向往的“自由自在”,如今也已不再是隻能觀望的遙遠想象。
很多人都覺得我太吃虧了,幾十年在家裡帶孩子,也沒有了自己的事業,我不這麼覺得。為家庭、為孩子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我其實得到了很多快樂,也和他共同成長了,我不後悔。
但是現在我想花更多的時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人生其實很短,我要抓緊時間,我覺得我現在還來得及。畫畫給我一種像是重生的感覺。

我叫吶吶,“吶喊”的吶。人遇到痛,得喊,對不對?但我的性格不太喜歡吶喊,所以就透過創作,去勇敢地“吶喊”一下下。
我是四川人,今年36歲。我的女兒阿米今年7歲,是一個很豐富的女孩,有時叫我媽媽,有時叫我姐姐。
我和她爸爸分開了,現在是很好的朋友。我和阿米就是搭夥過日子,“你愛我我愛你”,互相鼓勵往前走。

吶吶和阿米
我也是第一次當媽媽,不知道可以給她儲存些什麼。我就想著,我的朋友如果變成她的朋友,她以後到外面就會有很多的“親戚”,就像來到這個世界自主選擇的親人。現在她身邊都是大朋友,同齡的幾乎還不到兩三個。
他們平時去戶外,甚至工作都帶著娃一塊。阿米喜歡玩的不是那種小遊戲,更喜歡滑板、打拳,那種我又“搞”不動的。我就給他們做飯,他們運動完就回來吃飯,慢慢地就促成了大家去共同生活。

朋友們帶阿米一起玩耍
我們自己也經常調侃,把一個村變成了“社群帶娃”,蠻浪漫的。
我覺得伴侶得要承擔一些情緒的索求,而且人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顧好另一半。我太忙了,照顧女兒已經覺得很滿,如果還要再分心照顧另一個,我的創作時間都快沒有了。
朋友就很簡單,大家該吵還得吵,完了就炒菜吃飯。一個人生階段過了,有的人可能會“飛”走,也不用道別,因為下個階段又開始出現了。

其實我也是後來慢慢才學會做飯的,因為身邊更多都是從外面來的人,常年吃外賣很難受,就學著給大家做。而且我自己常常一作畫就停不下來,很容易忘記吃飯。
他們就會監督我,“12點了,你吃了沒?” “今天家裡面還有菜嗎?沒有那我們過來煮個菜。”我也希望飯桌上人多一點,就我和阿米兩個人吃飯是不是有點孤單?所以我們家有一個很大的餐桌,每次吃飯都能坐滿。
那天我出差,孩子打電話來,“今天登舟(生活在大理的藝術家)帶我去她家玩,然後我要和阿盧一起吃飯,晚上等甘玲回來陪我睡覺。” 現在我每次出差,孩子就自己盤算,今天要讓誰陪我吃,誰陪我玩?

跟大朋友玩多了,阿米特別有責任感。她下車會讓我先走,“手機拿了嗎?鑰匙拿了嗎?” 倒垃圾的時候,提很重的東西,“給我,我可以”,然後兩個手接過來,“噌噌噌”地就往垃圾場跑。
我對她沒有期待,只要快樂、自由就好。未來我可能也託舉不了那麼高,只希望她去體驗世界,遇到無助、委屈的時候,回頭能看到媽媽的“燈” 亮著——“在呢,別怕!” 就行啦。

何吶吶和她的羊毛畫
我在大理生活17年了。我是2008年來大理讀書的,學的藝術設計,那幾年到處“跑村子”,找當地的傳統手藝。慢慢地,我發現這裡好有趣,每個村子都不一樣,這個村子染布,那個村子打銀子,還有村子打鐵、做紙……
畢業一年後,我去了成都工作。兩個月左右我就受不了,特別想念大理的空氣和土地。所以又回來了,在一家建築事務所待了一年。然後我發現,我的內心還是有很強的創作欲,更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羊毛畫作品《江河入夢》
2016年,我去喬治亞旅行,第一次看到了羊毛畫,覺得怎麼那麼柔軟,那麼美。回來以後就自己開始研究,發現羊毛纖維藝術在中國歷史很悠久,大理也有非遺擀氈。我就去找老一輩聊天,看人家是怎麼做的,慢慢摸索。
逐漸摸到門道的時候,阿米出生了,我也開始構想自己的織物品牌——我的女兒、最想做的藝術和事業幾乎是同時出現的,所以我經常開玩笑說我有三個“女兒”。
現在我每天都很忙,工作、創作、買菜做飯、打掃衛生,這樣下來一天就沒了。人家羨慕我每天我澆花,其實沒有那麼瀟灑,我的花一澆得澆兩三個小時,很累的。

我們都會羨慕別人的生活,因為想要逃離人生面對不了的苦難。但是人家的煩惱你不知道,你的煩惱人家也不知道。所以我會讓自己儘量地活在當下,透過創作抓住瞬間的情感。
比如說今天的風很美,或者樹葉掉得一塌糊塗,那一刻覺得好豐滿,就會起針作畫。

阿米陪媽媽一起作畫
羊毛畫的工藝分針氈和溼氈,我用溼氈比較多:像洗衣服一樣,用手去“洗”羊毛。羊毛含酸,肥皂含鹼,熱壓時產生化學反應,就會粘上。鹼性越強的皂氈化的效果越好,所以我的手常年接觸鹼性水,春天就會開始掉皮。擀氈的時候,得像擀餃子皮一樣把散散的羊毛擀成一片,很費力。我其實沒啥力氣,所以作畫前一定會吃飽,不然真的可能暈倒。
羊毛畫的製作週期特別長,有時一幅畫要花五個月,也只能一針一針去做。但我很感激這個過程,因為它給了我一個情緒的出口,很治癒。

2023年,我以一年5萬不到的費用租下這幢360平的老房子。經過兩年的改造,這裡變成了一個集住所、工作室、與朋友們的共居空間為一體的“藝術之家”。
一樓是工作室,工作臺正對著花草繁茂的院子:我們母女倆和朋友會在這裡燃起篝火燒烤,我還圈出一個小水塘,給阿米養小魚和烏龜。

吶吶的羊毛畫和織物隨處可見
二樓寬敞的客廳充滿和纖維相關的各種元素:羊毛畫掛滿牆,抱枕、毯子也都是我親自設計的。
窗邊的壁爐是朋友們親手幫忙安裝的,旁邊擺著一捆新劈的木柴——大家平時會一起去砍柴,在冬日的夜晚圍爐烤火,喝酒聊天。

客房內景
屋內一共五間臥室,四間都是客房,即使自己不在,我也歡迎要好的朋友們隨時來玩。我和阿米希望透過這個空間連結到更多朋友,但凡是有趣的靈魂,都是敞開懷抱,讓整棟房子更加溫暖一點。
頂樓天台可能是整個陽和村最好的觀景點:西面蒼山環繞,東面便是洱海,每天早晨都能毫無遮擋地看到太陽昇起,夜晚則可以將漫天繁星盡收眼底。

我有一大幫“撿來的”朋友——許多都是偶然邂逅,繼而變成勝似親人的存在。改造房子時,大家都來幫忙,把砌磚、裝地板、造院子等大項都包了。
以前我不覺得自己在大理有家,但是現在,當我在自己喜歡的空間、喜歡的事情裡生活,又在生活裡也能看到自己的時候,我覺得,這裡就是家,是我和阿米的家。未來會發生什麼,都不知道,但大家在一起,相互依伴,細水長流,心是安的。

我叫張顯,80後。全職媽媽這個身份,曾經讓我很自卑,很有羞恥感。
我畢業於中國戲曲學院動畫專業,畢業後教過藝考、小朋友畫畫,大部分時間在北京做遊戲UI設計工作。2014年,我在網上看到一組羊毛氈小老鼠的照片,覺得特別靈動,就在網上搜了一些教程,每天下班後,睡前兩小時,就在家裡做著玩。

我是2015年結婚,3年後生了寶寶。大部分普通人的現狀,孩子可能需要自己帶,收拾衛生、做飯,無限迴圈的瑣事,看不出你有什麼明顯的貢獻,媽媽很多的辛苦都被抹去了。
懷孕的時候,我就想兼顧孩子和事業,後來發現兼顧不了。2019年,孩子一歲多,我想著要不要回到職場,面試了幾份工作,都沒有結果。
面試官會問你,你結婚了嗎?生育了嗎?孩子多大?也是一種職場歧視。我從事的是新興行業,年輕人總是更受歡迎。那段時間我就挺自卑的,想著自己是不是要完了。

同一年,我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去世了,我們當時約好第二天見面,結果我去的時候,就看到她躺在一個又小又窄的棺材裡,那個畫面給我的衝擊非常大,一種巨大的虛無感,人生好像沒有什麼意義。
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我什麼也不想做,因為疫情又被困在家裡,想著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就斷了所有的退路,也不打算去上班了,決定就只做手工這一件事看看。

帶娃頭3年真的就是“熬”,媽媽的時間是碎片化的,他需要我的時候,我就要立刻出現。白天在帶娃和生活的縫隙裡創作,孩子空出五分鐘,我就趕緊去戳幾針羊毛。
只有晚上的時間是屬於我自己的,孩子哄睡了之後,在我3m²小陽臺,幾乎每天都會工作到凌晨3點,時間太珍貴了!


夜晚,屬於張顯的創作時光
孩子大點了,我就開始回顧前幾年的經歷,把每個階段的經歷,具象化在一件雕塑作品上。
我所有的作品都是一次對自己的審視,從創作中慢慢找回丟失的自我。

《成為媽媽·哺乳期》
成為媽媽系列的第一件作品,外觀看上去就是三排乳房,我想表現女性在哺乳期間乳房的變化。
第一排乳房是漲奶,漲奶的乳房會鼓得像一個鐵球,一碰就可疼可疼了;第二排是漏奶,這是作為媽媽經常會遇到的情況,你剛換完衣服,漏奶又給沾溼了,有時候還會經歷乳頭皸裂,孩子越吸越疼;最後一排扁平的乳房,是隨著孩子喝奶,乳房就又吸癟了。


我覺得哺乳期的時候,媽媽跟一頭奶牛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乳房只是作為一個工具存在。
有時候覺得乳房不是我的,甚至也可以說是公共的,家裡面來人,七大姑八大姨過來都可以捏一下,看怎麼還沒有奶?好像也挺沒有尊嚴的一件事兒。你想反抗,但長輩們對待這件事又都習以為常。

《成為媽媽·分娩》(攝影:大聲藝術/張麗萍)
我在分娩的時候,隔壁床上的產婦叫得特別大聲,整個產房都能聽到,我就比較關注她。一般醫生會建議先順產,我聽到她邊哭邊大聲地說:“求求你們讓我剖了!”
她在掙扎的時候,蓋在她身上的那塊布忽然滑了下來,我看到她是一隻斷腿。忽然間,生產的疼痛好像具像化了。
有一個觀展的小朋友問她媽媽,“為什麼這個產婦是斷腿呢?”小朋友自己推斷說,“因為我們體會不到媽媽生孩子有多疼,所以作者想用斷腿來告訴我們有多疼。”

《成為媽媽·變化》(攝影:大聲藝術/張麗萍)

《成為媽媽·變化》最直觀地呈現生產前後身體、心理上的變化,產前就是正常的、平平的胸,肚子卻吹得很大,很慈祥地在憧憬著小朋友的到來。
生完孩子之後,胸就脹起來了,但是肚子又癟癟的,還有一堆褶皺的皮膚堆積在那裡。我仰著頭,帶著一絲倔強,不想讓自己一直沉浸在壓抑的情緒裡。

《我沒病可是我有病》(攝影:大聲藝術/張麗萍)
我理解的產後抑鬱,一方面是激素會直接影響你的情緒,有段時間我看見桌子上的白開水都會想哭,看著窗戶,就覺得跳下去也就那麼回事兒。
精神上,我覺得身邊的家人給媽媽的關心和理解太少了,更多是在關注孩子。他們對你所處的心境是體會不到的,時間久了,甚至會覺得怎麼你好像有點矯情?

《聽》
但我在社交媒體上得到很多鼓舞,有挺多私信都是全職媽媽發給我的。一位全職媽媽曾和我說:“我看了你的作品,激動地從床上翻了個身,是你的作品讓我又一次覺得活著真好,希望你繼續加油,去鼓勵更多人!”

《我想靜靜》
我覺得只歌頌母親偉大,那會變成一種枷鎖或者綁架,我們也應該去歌頌平凡、歌頌普通。雖然我現在是一個媽媽,但我覺得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選擇結婚生育。

張顯創作的“自己”,希望能“開出一朵小花來”

張顯第一次個展《成為媽媽》的現場
孩子正常上學了,我的時間就多起來。2023年疫情結束後,我想出去看看,慢慢有了第一次個展。
當作品在一個展覽空間呈現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朗讀者,我用作品去朗讀我的經歷、感受和情緒,我也希望能給有共同經歷的人帶去某種理解與安慰。我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希望全職媽媽這個群體能得到更多的認可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