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00後入殮師,給彌留老人穿壽衣,為跳樓自殺的11歲小姑娘化妝

這是《自拍》第440個口述故事
“精神狀態良好的入殮師。”23歲的湯湯(抖音賬號:@湯木檀澤)如此形容自己。
她身上有著00後年輕人熟悉的網感,有梗、能整活、會講段子,但當她用平淡的語氣講述如何為逝者整理遺體時,卻讓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在死亡這個沉重的命題面前,她有種不符合年齡的輕盈和從容,以至於被粉絲評價“有一種淡淡的死感”。
入行純屬偶然,使命並非必達。她不願意讓自己被職業身份所束縛,但她希望入殮師這個職業被看見、被正確地認識,也希望更多人能坦然談論死亡、面對死亡,無論如何,這是每個人的人生必修課。
以下是她的講述。
“被誤解是入殮師的宿命”
我是湯湯,一位00後入殮師,目前在江蘇一傢俬人殯葬服務公司工作。因為在自學德語,所以我選了一個德語單詞的音譯當網名,叫“湯木檀澤”,意思是不現實的空想者。
但我的工作,非常現實。很多人好奇我為什麼會幹殯葬這一行,其實挺偶然的。高中的時候,我不怎麼愛學習,對未來也挺迷茫的,不知道以後要幹嘛。有一次,朋友像講笑話似的給我說了一件事,說他朋友高考報志願的時候選擇服從調劑,被調劑到了殯葬專業,整個人都不好了。我想怎麼還有這個專業,就去搜了下是學什麼的,第二天,我就跟他說,我也要去學這個。後來他一直覺得,是他讓我走上了“歧途”。
高中時期的我。
我當時覺得這個工作挺酷的,看起來也不太需要和人打交道,我性格比較社恐,像銷售那種要每天和人說話的工作,對我來說太可怕了,幹殯葬適合我。
小時候的我,看起來就挺社恐的。
爸媽聽說我要去學殯葬,一開始是死活都不同意的,但我們家家風比較務實,當他們聽說“這一行收入很高”,就同意了。當然,後來我用事實證明了,這是個誤會。
外界對入殮師最大的誤解之一,就是工資很高。不排除有資深入殮師可能收入比較高,但我們應屆畢業後,如果能考編到殯儀館,就很不錯了,一般都是去私人開的殯葬服務公司,平均薪資一個月五六千,我收入最低的同學月薪2300。我有一個朋友曾經實習一個月,拿了200塊錢。還有個火化班的同學,因為本行業收入太低,轉行去賣烤魚了,聽起來有點“地獄笑話”,但也算專業對口吧。
每當親戚問起我的專業,考慮到家族關係的和諧,我還是得編一些話術,有時候說學設計,有時候說學會計,編著編著自己都弄混了,就會穿幫。不過後來我做自媒體,現在應該所有親戚都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了。
現在我不會對親戚隱瞞自己的真實職業,在影片裡坦蕩地進行自我介紹。
我之前在長沙上學,我們殯葬學院下面還分不同的專業方向,我讀的是防腐班,接觸一線的那種,主要負責給遺體進行化妝、縫合、塑形等。其他專業比如服務班,對口工作是談業務、當司儀;陵園班,要學習墓碑設計、陵園管理;裝置班,要學習火化機操作。像業務洽談、寫主持稿、儀式策劃、插花輓聯之類的課程,我們基本都要學,只不過每個專業側重不同。不過畢業後,工作單位也不看你是學什麼的,只要你會就能上崗,而且常常一人身兼數職,從化妝入殮到主持插花都得幹。
大學時期上遺容整理課,我和同學們都是互相配合拿對方練手。
在學校裡,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防腐實操課。我第一次接觸到真正的遺體,逝者的嘴巴是張著的,要手動把棉花塞到口腔裡使其閉合,這個操作很需要技巧,當時有點緊張,在心裡默默祈禱自己操作到位,不要捱罵。
2022年正式畢業後,我在四川和天津工作過,後來到了江蘇。我現在工作的公司開在墓園裡,因為工作需要上門服務,得在公司統一換工裝、拿工具、乘車,我圖方便,一般就住在位於墓園的公司宿舍,現在已經住了一年多了。
我做過一期影片,講了講在墓園裡工作和生活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這兒平時也沒什麼人來,非常清淨,遠離人煙和紛擾,同事就十來個人,也沒有勾心鬥角,我覺得還挺自由和舒服的,沒事的時候我就在掛著壽衣、放著骨灰盒的大廳裡拍拍影片。但我們是一個負責葬禮全部流程的專業團隊,得24小時待命,只要接到已預約服務的家屬電話,不管在幹嘛都得迅速集合進入工作狀態。
我們平時是挺閒的,但只要接到已預約家屬的電話,就得麻溜換好工裝去上門服務。
工作和生活在墓園的主要缺點,就是點不著外賣、打不到車。有一次我們打車打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有司機接單了,還沒高興三秒鐘就被取消了。有的司機雖然接單了,但會當著我面說,已經把我們同事都拉黑了,等我下車也要把我拉黑,因為他不想接我們這些人的訂單。還有一次晚上打車回宿舍,司機說他挺害怕去墓園的,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接單了很勇敢,一路上我們就不斷地誇他“你太勇敢了”,結果到墓園門口車出故障了,當時他非常驚慌失措,叫我們別走,陪他修車。所以,我們現在都買了小電驢出行。
很多人覺得入殮師膽子大,其實也不一定。我之前和同班同學去玩密室逃脫,一群人嚇得嗷嗷叫,一進房間就把門堵住,NPC都進不來,店員在監控裡看得很無語。我怕黑怕鬼,如果讓我在關了燈的停屍房待著,我就受不了。但我不害怕接觸遺體,如果開著燈,待一宿我也沒問題,主要是我們在學校接受過脫敏訓練,老師會每天給我們看點小照片、講講小故事,接受不了的早換專業了。
當然,殯葬行業不接觸遺體的工種還是挺多的,比如插花、禮儀、主持、銷售等等,我們老闆也害怕遺體,他還問過我為什麼不怕這些,我說我為什麼要怕自己的顧客,顧客是上帝,即便我的顧客已經去見上帝了。
“共情逝者家屬,不建議、沒必要”
之前應網友要求,我出了一期入殮妝教程影片,但現實中作為一名入殮師,我的工作不僅僅是化妝那麼簡單。一般入戶服務,需要先給逝者沐浴穿壽衣,有些病逝的還需要拔管,這得特別小心,因為你不知道哪根管子拔下來會噴一身血。
我出過一期入殮妝容教學,也可以說是科普,還挺多人感興趣的。
入殮妝一般都是淡妝,粉底不要太白、不卡粉就行,以自然為主,男性可能需要刮鬍子,年輕女性可以稍微化漂亮一些。但每個地方的風俗不同,對於妝容也有不同的要求,需要入鄉隨俗去處理一些細節。我之前在四川涼山那邊工作,當地的習俗是男性逝者要剃光頭,天津有的地方要求清理口腔。
在江蘇,我工作所在地的習俗是,老人彌留之際就要穿好壽衣,第一次上門服務我震驚得不知所措。對方上一秒還在配合你穿衣服,下一秒可能就斷氣了,那種感覺很詭異,但現在也已經習慣了。
第一次在人還活著的時候上門服務,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用小劇場演繹了一下當時的心理狀態。
有一次我們要服務一位彌留之際的老人,她因為病重身上留下很多管子,家屬要求先穿好壽衣,但管子暫時不拔,處理起來很麻煩。後來,老人把我們叫到跟前,說她不想帶著一身管子走,如果不拔,走了也會有遺憾。聽到這話,我心裡還是感覺挺複雜的。
因為這邊是臨終前開始服務,也解答了我一直以來的未解之謎。我看過很多老人去世後,眼睛和嘴巴是張開的。以前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知道,是因為人在斷氣那幾秒,呼吸是很困難的,想呼吸會張開嘴,最終走的時候可能就閉不上,眼睛可能也是因為還想看東西。面對這種情況,我們要做的,不是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用手抹一下就行了,得拿著鑷子夾著棉球塞進眼皮裡往下卷,再擦一下眼皮才能合上。
還有些腦出血的,需要拿棉花堵住嘴巴耳朵鼻子等器官,以防飆血。如果是非正常死亡遺體,要視情況進行縫合、修復甚至塑形,有的骨頭碎了要先鑽開再拼好,然後用橡皮泥或者油泥來修補皮膚表層,挑戰很大。種種狀況,的確是普通人很難想象的。
這種頭骨是用來練習遺體整容塑形的,需要用油泥等材料在上面重新捏出一張臉,現實中這種情況比較少。
我對一些非自然死亡的逝者印象比較深刻。之前接手過一個11歲跳樓自殺的小女孩,顱內出血死亡,身上沒什麼傷口,走的時候也算體面。雖然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想到自己十幾歲的時候也產生過類似的想法,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蠻感慨的。還有一個18歲跳樓自殺的男孩,看資料他無父無母,體型比較肥胖,感覺過得不太好,希望他已經得到了解脫。
還有些從ICU被送出來病重離去的,家屬可能會很崩潰,撲到逝者身上痛哭,這種時候在現場的人很難沒有感觸,但我必須迅速進入工作狀態,保持冷靜。
我努力讓自己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但也在工作中見過很多的人情冷暖。
最奇葩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在追悼會開始之前,一直被逝者的“大孝子”追著搭訕。這也能看出來,有的人對於父母親人的去世,是很冷漠的。有的逝者走的時候狀態很糟糕,但TA的子女甚至都不想出錢整理一下,只關心遺產怎麼分配。還有因為意外去世的,親屬關心的卻只是賠償。
工作時在靈堂被搭訕,讓我記憶猶新。
也有一些讓人覺得溫暖的故事,有一個老爺爺在老伴化完入殮妝後,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嘴唇,說老伴在世的時候每天都會給她一個晚安吻,這次是真的晚安了,永別了。之前我朋友還遇到過,一位老人在等待老伴入殮的時候去世了,還有一些老人離世後伴侶或者兄弟姐妹也追隨而去的情況,我猜過度悲傷可能是原因之一吧。
有網友曾經在影片下面問我,共情能力強的人是不是不能做入殮師。共情能力強的人,的確不建議從事這個職業,我們入學第一堂課,老師就教我們,不要共情,否則你自己會先崩潰。
之前我看過一個電視劇,女主是實習入殮師,被問及實習下來學到了什麼,她說學了很多專業知識,結果被叫去重新學習,後來她領悟到了要共情家屬、體諒家屬,才被轉正。我覺得這很不符合實際,像我最忙的時候一年要整理200多具遺體,如果把每個客戶都當成自己的親人,心理上肯定受不了,還怎麼正常工作。
入殮師是不是不能共情,這也是一個很多人好奇的問題。
而且,我覺得共情也沒有必要,入殮師的職責就是把逝者打扮得好看、儀式辦得順暢,讓TA走得體體面面。就好像你去醫院看病,醫生說我真的好心疼你,但沒辦法給你治好,這好像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學習面對死亡,是每個人的必修課”
相比成為入殮師,我人生更大的意外,可能是成了自媒體博主,還不小心火了吧。
我是2023年7月開始更新的,我是個資深短影片使用者,但一直潛水,後來我老刷到有人說,入殮師工資非常高,一天1000值個夜班5000,我就受不了了,到處搜也沒搜到有人闢謠,我就決定自己來。我是一個三分鐘熱度的人,當時想的是就玩兩個月,沒想到被很多網友關注和喜歡,就做到了現在。
關於入殮師和殯葬行業的謠言,有的實在離譜,我專門做了一期闢謠影片。
我的初衷是想讓大家正確認識入殮師以及殯葬這個行業,所以用小劇場演繹的方式做了殯葬工作者的職業病、對殯葬工作者的誤解、殯葬工作者的崩潰時刻等系列影片。
現在我發的比較多的是工作vlog,讓大家看看真實的入殮師日常。
可能是因為我本人形象反差感比較強,很快引起了網友們的注意和好奇,總被髮問“小姑娘年紀輕輕的怎麼去幹這個了”。好像大眾對入殮師有個刻板印象,就是很嚴肅正經、不苟言笑,可能是因為大多數人只見過我們的工作狀態,也可能是因為這個職業離死亡太近,這個話題太沉重,大家習慣避而不談、諱莫如深。
但其實我的同行裡有很多年輕人,私底下也都挺活潑有趣的,在工作之外,我們有正常的生活和娛樂,我平時還喜歡拍些土味整活影片,所以就想用輕鬆一點的風格,來講講我的職業和故事。
工作間隙的我,其實也沒有那麼嚴肅。
慢慢地大家會問我很多問題,有人好奇從業者的精神狀態,老問我工作時怕不怕、會不會夢到自己的客戶之類的;也有人對這個職業蠻感興趣的,問專業課學什麼、有沒有社保、工資高不高,說想來我這裡上班。還有人私信我說,有一段時間老夢見去世的親人,家人說是因為她看多了我的影片,命令她不許看了。總體感覺,這個職業在大眾眼裡還是挺神秘和忌諱的,甚至會被覺得晦氣。
最近播出的電視劇《春色寄情人》,李現飾演的男主角陳麥冬也是一位入殮師。劇中陳麥冬的一句話讓我挺有感觸的,他說,“人們痛恨的不是我們,而是死亡”,我想,人們害怕的也不是我們,而是死亡。
入殮師出現在電視劇中,是一件好事,讓小眾的從業者也能被看見。
殯葬工作者應該被更多人看見,我希望大家能消除偏見和誤解,讓從業者像其他所有勞動者一樣出現在大眾視野裡。以前,在地震、洪水等大型災難現場,大家會關注到警察、醫生這些與求生有關的職業,但很少有人知道,現場也有負責善後的入殮師、殯葬從業者,他們也揹負著很大的壓力,承擔了很大的責任,但卻很少被看見、被肯定。
當然,我也不覺得這個職業有多大的光環。我們行業裡,的確有很高尚、很偉大的從業者,比如我之前的老師也是學姐,她是一位資深入殮師,在業界很被受尊敬和認可,曾經為袁隆平爺爺入殮。她看到有特別窮的家庭出不起錢,也會免費去給逝者化妝。早年間很多人不願意接手艾滋病患者,她也從不抱有偏見,非常兢兢業業。
但我覺得這種高尚的品格來自個人而非行業,每個行業都會有一些黑暗面,有些比較理想主義的同學抱著高尚的信念入行,反而可能會被打擊到。我從沒想過在工作中尋求多大的意義或者價值感,也很警惕別人說我偉大或者高尚,作為一個普通的打工人,我覺得自己擔不起那樣的讚譽,也不想為此揹負潛在的付出或者犧牲,只想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工作中的我。
其實做自媒體這件事,也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職業,好像確實有安慰或者幫助到一些人。有人說,特別感謝入殮師,讓自己親人化完妝就像睡著了一樣,減輕了一些沒見到最後一面的遺憾。也有人說,看了我的影片,開始對親人的逝去感到釋懷,因為覺得TA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挺好的。
 網友們的留言,讓我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分量的。
我自己覺得挺欣慰的是,有很多同齡人說,曾經覺得接受死亡是自己永遠學不會的必修課,但因為我的影片,覺得死亡也沒那麼可怕了。在我們的文化裡,死亡似乎向來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但這是每個物種和生命都要去認識、去直面的自然規律,也是所有人最終都會經歷的必然階段。我們如何談論死亡,我們如何面對死亡,是人生的一堂必修課。
學習怎麼面對死亡,是每個人的必修課。
我以前其實就不是一個很珍惜生命的人,老覺得或者沒啥意思,也沒什麼想做的事情。但做了入殮師之後,看到很多人想要活著卻沒能活下來,從別人的離去中,慢慢開始悟到自己應該怎麼活。
死亡是所有人都將走向的終點,但更重要的是路途中的風景。我想,無論平凡還是偉大,只要自己覺得活得精彩,不留遺憾,就夠了。
*本文由湯木檀澤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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