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談談最近在美國引起很大風波的TikTok。這篇很難寫，我儘量最大限度呈現事實。
1
相當多中文使用者不知道什麼是TikTok（下文簡稱“TT”），更別提使用了。簡單說，TT就是抖音的國際版。它在美國以及很多國家的受歡迎程度，和抖音在國內的情況不相上下。目前，約有1.7億美國人安裝使用了TT，而美國總人口不過3.3億，這意味著超過一半的美國人在使用這款APP，而且其中絕大多數是青少年。
據市場調研機構Statista統計，2023年，TikTok擁有美國社交媒體市場26%的市場份額，遠超Facebook和Instagram。
可以這麼說，在今日美國，TT是最受歡迎的一款社交媒體APP，它沒有對手，一騎絕塵。
不得不說，張一鳴是個天才。今年41歲的他，已經連續做出了好幾款成功的商業產品，今日頭條、內涵段子、抖音、TikTok。內涵段子被封禁，他遭到沉重打擊，但是受挫後，可以迅速調整策略，馬上東山再起，非常了不起。
這麼一個天才人物，如果生活在國際政治風平浪靜的時代，無疑可以做出更大的事業。可惜，今日中美兩個鉅艦的對抗，帶來了太多不確定的漩渦。
從2018年1月在美國正式上線，到今天已經收穫1.7億美國使用者，張一鳴和他的字節跳動，付出了很多精力和努力。當然，如果沒有這些年在中國市場的試煉，位元組也不會獲得如此壓倒性優勢。
鋼鐵，就是在中國這個大熔爐裡煉成的。
2020年8月，作為對時任特朗普行政當局強制字節跳動剝離TikTok在美業務的回應，中國政府調整發布《中國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術目錄》，增加了“基於資料分析的個性化資訊推送服務技術”，直接將技術出口的監管矛頭指向TikTok這樣的社媒平臺。
“基於資料分析的個性化資訊推送服務技術”，這項技術，中國使用者不陌生。這項技術，也只能在中國才能獲得最好發展。什麼是資料分析？系統根據瀏覽歷史、搜尋記錄、購買行為、點選行為、社互動動等，收集使用者的各種資料。然後，對這些資料進行清洗、轉換和整合，進行後續的分析和處理。因為中國人口多，資料大，監管相對寬鬆，大廠之間競爭又激烈，所以這項技術發展得相當成熟，一旦應用到海外市場，簡直是降維打擊。
事實證明，在人性層面，美國人和中國人沒什麼兩樣。美國人愛看的短影片，比如寵物、美食、旅遊、健身、搞笑段子，在抖音上也是最受歡迎的幾大類別。
2
TT在美的成功，也讓美國青年人對中國的好感度大幅上升。當一個個描述中國進步的短影片被推送給美國使用者，他們很難不被影響。去年，《經濟學人》和英國輿觀調查公司的民意調查顯示，不同年齡段的美國人對中國的看法存在驚人差異。大約25%的18至44歲美國人表示，他們將中國視為“敵人”，而在45歲及以上的美國人中，這一比例約為52%。認為中國“友好”的美國年輕人數量，幾乎和那些認為中國是“敵人”的人一樣多。而只有4%的美國老年人將中國視作友好。
誰能影響年輕人，誰就能贏得未來以及大選。
今年的美國大選裡，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佔據合格選民的三分之一以上。如果能拿下這些年輕選票，誰就有可能在大選中勝出。只要TT一天沒被正式封禁，它就有巨大的價值。所以，上個月，拜登的競選團隊也進駐了TT，希望能透過這個全美最受歡迎的APP，來幫助拉票。
繼眾議院之後投票的參議院，目前也有很多入駐TT。他們若想贏得40歲以下選民的支援，就必須利用好TT。
所以說，在對美國人的影響上，TT是獨一份的。
但是影響力這東西，是一把雙刃劍。影響力太大，難免會被各方勢力覬覦，進而成為某種工具，或淪為犧牲品。
TT有今天，是張一鳴當初不曾想到的。據哈佛大學前實驗室主任陶瑞披露，抖音剛進入美國時，位元組的人找到他，希望幫助做一些國際市場諮詢與公關的工作。張一鳴兩次派代表來美國和他談。有一次他們吃過工作午餐之後，陶瑞說：我有一種直覺，你們這個業務以後可能遇到的最大挑戰是政治上的風險。
但是當時位元組的人不以為然，對陶瑞說：張一鳴吃過虧了，現在萬分小心，所以一定不會再有政治風險了。此前，位元組的“內涵段子”APP剛被封禁不久。
位元組人員告訴陶瑞，抖音的設計初衷就是“用搞笑的短影片來迎合SB沒腦的年輕人”。他們以為沒有腦子的戰略定位，可以規避政治風險。
張一鳴是一個天才的產品經理，他的初衷或最大興趣，可能是單純地想做出一個好的產品，儘可能避開政治，走向國際，得到世界認同。但是他的中國背景，註定這條路荊棘叢生。
這是以張一鳴為代表的很多中國企業家的悲哀。如果有寬鬆友好的環境，從馬雲，到張一鳴， 到華為、大疆、shein，到比亞迪、理想、蔚來等電動車新勢力，都有能力將中國產品、中國故事，以其他國家民眾可以接受的方式，傳播到發達國家。世界對中國的一些誤解，可能也會慢慢消散，中國也會獲得更好的發展環境，世界也會因此更加美好。
可惜這個世界的發展，常常與普通人的良好願望相悖。
3
去年10月開始的新一輪巴以衝突，意外將TT拖進一個雷區。
美國人發現，在TT上支援巴勒斯坦的短影片竟然佔據了壓倒性優勢。
如圖所示，在2023年11月的7天內，Freepalestine（自由巴勒斯坦）這個標籤下有8200萬的觀瀏覽量。而istandwithisrael（和巴勒斯坦站在一起）這個標籤下，僅有200萬的瀏覽量。
這個資料被媒體披露後，很多親以色列的民眾和議員立刻怒了。多名國會議員聲稱TT借“推薦演算法”影響年輕人支援巴勒斯坦，威脅應全面封禁TT。
美國科技媒體Vice11月14日報道，TikTok在宣告中指出：“早在TikTok出現之前，年輕人就傾向於巴勒斯坦了。一段時間以來，相較於對巴勒斯坦的同情，美國年輕人對以色列的支援率一直較低。”
Vice表示，在14日釋出報道時，TikTok平臺上“解放巴勒斯坦”話題有255億的瀏覽量，而“與以色列站在一起”話題有4.404億的瀏覽量。
而親巴勒斯坦內容的大量傳播，更引發了美國青少年人群的躁動。
12月18日凌晨，一群親巴勒斯坦的青少年抗議者，襲擊了國會民主黨眾議員什裡·塔尼達爾（Shri Thanedar）的家，砸毀了他家的門窗和汽車。
除了充當了巴以衝突的放大器，TT還被很多美國家長厭惡，因為美國青少年經常透過TT發起了許多“有毒挑戰”，比如“行駛地鐵挑戰”，挑戰者需要奔跑在行駛的地鐵車頂上。
前段時間，根據美國福克斯新聞的民意調查，51%的受訪選民支援封禁TT，而41%的選民則表示反對。
美國政治的特點是，任何法案的透過，必須有巨大的民意支援。從民調上看，美國贊成封禁TT的民意，已經佔了上風。
這就有了上週美國眾議院通過了一項立法，試圖迫使位元組出售TT的事。有一點，這個法案在眾議院能源與商務委員會是以50比0的絕對懸殊票數透過的，說明兩黨在這方面有高度共識。紐約時報說，“這次投票是美中之間長達數年的科技新冷戰的最新進展，雙方爭奪從計算機晶片到人工智慧等重要技術的控制權。立法者和白宮都對中國人擁有TikTok帶來的國家安全風險表示擔憂，因為中國政府能透過該應用程式獲取美國人的資料，或進行虛假資訊宣傳。”
而TT則表示，這些擔憂毫無根據。它指出，其約60%的股份由全球的機構投資者持有，其中包括金融巨頭海納國際集團和貝萊德。公司還說，其五人董事會中有三名美國人。據公司的說法，它已花了逾10億美元，把美國使用者資料存放在由美國雲計算公司甲骨文運營的伺服器上。
TikTok將100%的美國使用者資料儲存到甲骨文的雲伺服器上，由甲骨文監督其資料安全是否合規，並保證只有許可權內的員工才能從甲骨文雲上獲取美國使用者資料。TikTok的演算法訓練，也只能發生在甲骨文雲上。
在TikTok的透明中心，只有在美國外投委批准的第三方檢查員陪同下，甲骨文檢查完TikTok的所有軟體和所有程式碼，並數字簽名後，TikTok的軟體才能執行。
接下來，美國參議院將對此進行投票。不過，參議院很可能不會像眾議院那麼順利透過。目前，參議院民主黨領袖、紐約州參議員查克·舒默，尚未承諾將其列入表決議程。
按照現有一些訊息報道和分析，封禁或出售TT的法案，在美國參議院可能不會很快透過，甚至拖到總統選舉之後都不是不可能。
美國兩院中，參議院人數較少，各州不管大州小州，各出兩名代表，以示平等。參議員的任期為六年，相對於眾議院更長。這意味著參議員更容易保持連續性和穩定性，但也可能導致對選民的反饋較慢。參議院有權審查和批准總統的提名人選、外交協議等重要事務，同時也有權審查和修正眾議院透過的法案。
如果有反對封禁TT的議員利用議事程式，延遲或押後他們反對的議案的審議程序，那麼需要100票裡的60票才能打破僵局。
所以，參議院的投票結果可能要等很久。
有了這段時間，周受資和TT的美國投資人就有很多操作空間。
4
還記得4年前印度封殺TT不？印度是說封殺就封殺，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但是從2020年美國打算封殺TT至今，已有4年之久。TT在美國還是活得好好的。為什麼印度能雷厲風行做到的事，在美國卻這麼難？
除了美國這個國家比印度更講法制之外，美國的利益集團和TT捆綁得更緊密，這一點不像印度。印度權貴階層和TT沒半毛錢關係，當然不會有動力去保護TT。
據華郵報道，佔字節跳動15%股份的Jeff Yass是共和黨的大金主，他也是特朗普的金主，還重金僱了特朗普當年的新聞主任Kellyanne Conway充當說客就TT之事遊說國會。
據《福布斯》報道，2023 年Yass的淨資產為285億美元，是賓夕法尼亞州的首富，在全球也可以排到前50名。
2023年9月，據《華爾街日報》報道，Yass是反對限制TT的美國政客的主要捐助者。他也是美國十大政治捐助者之一。在2022年中期選舉中，Yass的支出為5620萬美元，是第四大捐贈者。
對了，海納國際集團的老闆也是Jeff Yass。
Jeff Yass很早就看好張一鳴，兩個人也許惺惺相惜。2005年，海納在中國建立團隊，2009年第一次接觸到張一鳴。當時，張一鳴還在做他的“九九房”。海納信任張一鳴，投資了“九九房”。
2012年張一鳴建立字節跳動，海納又積極參與第一輪融資。當時位元組一共融資500萬美元，海納就投了差不多300萬美元。這筆投資，成為海納目前最成功的一個投資。如今海納擁有位元組價值超過400億美元的股票，其中近半都是Yass個人所有。
所以，如果TT在美國被封禁，最受不了的人，除了張一鳴，就是Yass。他當然會動用自己所有的力量來反對封殺TT。
他曾警告共和黨，誰支援剝離法案，就撤銷對誰的競選資金支援。
所以就有了上週特朗普改口稱反對封禁TT。在自己創辦的社交媒體上，他說：“如果你拋棄TikTok，Facebook和扎克伯格的業務將翻倍。他們才是人民真正的敵人！”
“特朗普的反對是使該法案成為法律所面臨的一個新的重大阻力，”TD Cowen的政策分析師保羅·加蘭特說。“許多事情將取決於他是否會在這項TikTok法案的問題上不遺餘力去力爭，像他在邊境安全法案上所做的那樣。”
在封禁TT這件事上，美國政府的做法也不是沒有問題的。美國聲稱TT被中國政府操控，透過TT影響了美國國家安全，但是目前並沒有公佈出足夠多的相應證據。如果美國政府不能公佈更多的證據，證明TT確實是對美國的巨大威脅，那麼這種指控可能就是出於政治性的，有違憲的嫌疑。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對此評論說，“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什麼是霸凌行徑，什麼是強盜邏輯。”
當然，美國嘴上也不饒人，駐華大使伯恩斯指責中國抨擊美國TikTok法案的行為極具諷刺意味。
如果參院最終也投票決定封禁，TT還可以上訴至最高法院。這些流程走完，起碼又要一年半載。這中間，說不定又會有很多新變化。
總之，美國想封TT這麼一家公司，並不是一件容易事，雖然TT是中國背景的公司。這一點，不像當初谷歌等美國公司，不讓你在大陸待著，一聲令下，立刻就得灰溜溜滾粗。
今年是美國大選年，特朗普看上去贏面更大。一旦到年底特朗普重新入主白宮，TT或許又將迎來轉機。
再提一下眾議院投票前，TT利用彈窗在全美髮動使用者給議員打電話的事。有些分析說這種做法犯了大忌，涉嫌在美影響政治。但是有一點我們需要知道，周受資不是一個蠢人，能拿一億美元年薪的人會是一個笨蛋？他和TT可能有上百名精英律師和專業的公關團隊，這些人不可能做出一個違反法律和潛規則的愚蠢戰略決策。用彈窗在全美動員，一定經過他們深思熟慮反覆推演。
TT的做法，在美國不稀奇。一個商業公司甚至外國政府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利用一些手段去影響美國政治，這是正常操作。美國忌諱的是外國政府用各種手段去影響美國大選。那些兩院外和白宮外的遊說集團，是光明正大的合法存在。政治本來就是各方的協商和妥協，不是小部分人的閉門操作。“試圖影響政治”，這種表述，講中文的人很熟悉，但是在美國就會很奇怪。言論自由、私有產權，在美國這些不能碰，但是政治嘛，真不是什麼敏感玩意。
到這裡，已經寫了4000多字。最後，用幾點感受總結這件事。
1、中國人和中國科技公司在過去十幾年取得的成績，令人自豪和驕傲。TT在美國的境遇就是最好的例子。美國人如果有這種創新能力，根本不用大動干戈動用政治力量來封殺TT，谷歌、臉書這樣的大公司推出自己的APP就能把TT給幹掉了，那豈不更省事？但是美國人就是做不出這種APP。美國是世界科技第一強國，但偏偏無法從技術層面打倒TT。這說明，只要給中國人自由的發展環境，少一點指手畫腳，中國人一定可以讓世界更加瞠目結舌。
2、美國雖然和中國不對付，但是有一說一，美國的營商環境還是不錯的。只要不違反法律，你在美國是可以自由經營的。哪怕你是一家中國背景的公司，要想搞你，也要給出足夠多的理由，走完一層層的程式，缺一不可。搞你之前，還要看美國民意允不允許。如果民意不支援，沒有哪個議員敢和自己的選民對著幹。最後，哪怕立法機構通過了法案，還可以向最高法院申訴。如果法案違憲了，最高法院還可以推翻。美國人設計的這些制度，才是美國最可怕的地方。因為有這些制度的保護，不用擔心政策朝令夕改，美國創業者才能自由創新，盡情揮灑才智，所以美國才能產生蘋果、微軟、谷歌、特斯拉、英偉達、ChatGPT這些全球最頂尖的公司和產品。這一點我們要向美國學習。
3、最該為TT擔心的人，是張一鳴、周受資、Jeff Yass這些幾十億幾百億美元身家的超級富豪。我們用都用不上，有什麼好為它擔心的呢？
往期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