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丨表外表裡(ID:excel-ers)
作者丨餘俐伶
編輯丨曹賓玲
圖源丨圖蟲創意
每次走出大樓,被40多度熱浪淹沒的時候,林楷都會暗惱,為何當初放著新加坡的offer不接,偏要跑來酷熱的中東受苦。
但後悔只是閃現一下,他很快就收拾好心情,重新奔赴工作。
林楷原本是一名VC,年近30,工作突然從投專案變成了投簡歷,好不容易盼來新加坡的機會,也是卷一口飯吃而已。
中東則不一樣,他發現,迪拜每年風險投資量只有二十幾億美金,與當地輻射的人口量級相去甚遠,至少還有幾十倍的增量空間。
這趟出海,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實現階級躍升的機會了。
不想錯過的不止是林楷一人,本文涉及的淘金客,上至手持幾百萬美金的大老闆,下至赤手空拳的中小創業者和打工人,無不患有FoMo(Fear of Missing Out,錯失恐懼)。
過去20年,房地產和網際網路“兩趟列車”呼嘯而過,他們有的人被甩下了,有的人根本沒上過車。眼前的出海大潮,說什麼也要緊緊抓住。
而縱觀全球,沒有哪一個區域像今日的中東一樣,擁有如此強勁的實力和史無前例的發展機遇。
哪怕那裡已經遍地都是人,淘金客們依然前赴後繼地飛去,他們也怕內卷,但更怕自己跑得不夠快。

再不去就晚了
“阿儷,下個月劉總他們到沙特,你一定要好好接待……”電話那頭的父親又一次唸叨起考察團的事情,肖儷感覺自己的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去年她剛到沙特的時候,家人們三句不離“瞎折騰”“找罪受”,如今口風大反轉,她不僅成了敢闖敢做的代表,還成了幫家裡生意牽線搭橋的頂樑柱。
兩級反轉的態度,愈發讓她感受到了中東淘金潮的躁動。
肖儷就職於利雅得一家企業服務諮詢公司,她的崗位是專門為大量湧入的中國客戶而設立的“蘿蔔坑”,任務之一是在國內社交平臺上捕捉淘金客,今年以來,賬號粉絲量漲了十幾倍。
入職半年多,她已經接洽了700多位來自國內的老闆,包括工程基建、日用品貿易、網際網路科技等多個領域,幾乎每位老闆都要求加急、加快辦手續。
她很能理解老闆們急迫的心情,以工程承包為例,國內的包工頭等回款等到海枯石爛,中東業主卻可以做到月付,甚至是周付。
壕還只是一方面,登上王國中心俯瞰利雅得,會發現沙特這個超級石油大國的首都,除了市中心有幾棟高樓大廈,大部分建築仍是土黃色的3-8層小樓,像極了90年代的中國。
自去年允許外資投資房地產以後,這片土地的房價已經翻了一倍——這是沙特“2030願景”的造夢能力,而2030應該只是一個起點,老闆們當然會急著入場佔坑。
肖儷接觸的老闆裡,近一半都是國內房地產行業下行後,轉去中東搞工程基建的,還有5位老闆直接在中東做起了酒店生意。
“酒旅也是政府重點扶持的領域。”肖儷介紹,2023-2030年,沙特酒店行業預計會以超過12%的複合年增長率狂奔,2030年世博會、2034年世界盃等重大活動、賽事還將送來巨大的財富機會。
一位酒店老闆對她透露,自己向沙特本地銀行貸款,能貸70%以上的資金,利率低至與國內小微企業貸款同一水平。
“這是值得投入10年時間去深耕的市場。”那位老闆的話讓肖儷印象深刻。
大變革的不僅是沙特,為了減輕對石油經濟的依賴,中東多國都推出了國家願景或發展計劃,阿拉伯世界脫下了厚重的罩袍,加入了現代經濟遊戲。

在阿聯酋做面膜生意的Kary,也感覺到了春風拂面。
10年前,她剛到迪拜的時候,發現自己買不到一張心儀的面膜。但彼時歐美大牌和日韓白牌幾乎霸佔了整個面膜市場,女性們也不像今日這樣愛美、開放,所以她並沒有萌發創業的念頭。
但10年後,她發現自己還是買不到功效、價格都合適的面膜,而隨著阿拉伯社會風氣的轉變,街頭上不戴頭巾、妝容精緻的年輕女性越來越多。
她去做了一番市場調研,越看心跳越快:迪拜某美妝平臺,半年內業績增長500%;刷ins的話,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現十幾個新創立的美妝品牌。
“再不行動就晚了。”Kary說,她準備自創了一個面膜品牌,加入撈金大軍。
同樣火急火燎押注中東的,還有在阿曼賣燈具的李滄。
當地凌晨十二點,街上已經一派漆黑寂靜,他和員工還在忙碌,一箱箱往店裡搬產品,想讓門店早日開業。
阿曼人口不足500萬,居民收入也不高,而此前已有多家中國燈具品牌隨著基建大隊進入阿曼市場,晚一天開業機會就少一點。
雖然有壓力,但李滄信心不減:“在國內,燈具行業幾乎是飽和競爭,新人可能連餬口都難,在阿曼還是能掙到一些錢的。”
他決定創業前,觀察過幾個同行在中東的業績,發現他們月流水還能做到百萬級別,算上匯率差,毛利比國內翻了幾倍,自己勤快點應該能分到一杯羹。
然而,中東雖然遍地黃金,想要撈到真金也不容易。

剛起步也意味著貧瘠
Kary沒想到,自己走遍阿聯酋,找不到一家可以生產面膜的工廠。
在國內,面膜紙、給面膜加精華、列印包裝等產業鏈早已成為“基礎設施”,而在起步晚的中東,仍是一廠難尋。
她本想在迪拜本地生產,以節約物流費用,最後不得不忍痛回國尋找供應商。
好在中東人追求高價、高品質,Kary的品牌售價可以定在比歐美大牌便宜30%、比日韓白牌貴30%的區間,扣除海運和工廠成本,還有不少利潤空間。

然而,在一個未成熟的市場裡,問題往往不會單獨出現。
按斷第N個無人接聽的電話,Kary急得直跺腳。再過兩天面膜就要上架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倉庫對接的勞工卻失聯了,她的貨物不得不滯留在港口上。
但她毫無辦法,中東勞工的整體素質都處在較低的水平。
在中東,本地人幾乎不從事服務行業,藍領工作主要由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等周邊國家的勞工承包。
Kary說,勞工的月薪換算人民幣只有兩三千,在寸土寸金的迪拜連生存都是問題,很難像國內的工人一樣進化出服務意識。
她推測,那位失聯的勞工應該就屬於這一類,“60平的房子,他們可以分成5個房間住進去20人,為了省錢,上白班和夜班的人可以輪流睡一張床。”
在這種背景下,她也不好勉強勞工隨叫隨到,只能咬咬牙,換了個收費更高、服務更好的倉庫。
不依賴勞工的Kary都如此困擾,在迪拜外賣平臺工作的楊妮,業務開展的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怎麼外賣點了兩小時還沒送到?飯點都過了!”使用者在電話那頭咆哮,楊妮在這頭連聲道歉,手指不忘開啟後臺安排退款。
她幾乎每天都要處理騎手整出的么蛾子,應付起來已經熟練到令人心疼。
按照伊斯蘭教禮拜的習俗,穆斯林每天要做5次禮拜,中午12點剛好是誦經、祈禱、跪拜的時間。此時,就算車裡滿載著外賣,小哥也會棄之不顧,轉而進入寺內禮拜。
最開始,楊妮曾試過用“超時罰款”來督促騎手履約,沒想到習慣了自由的騎手們直接就提離職了,逼得她們換成了激勵措施:12點多送一單,額外給予補貼。
這給她們本就岌岌可危的專案,帶來了更沉重的壓力——別看中東外賣客單價高達180元(國內約30元),但消費頻率低,外賣業務其實入不敷出,每個月虧損高達100萬美元。
程苒是金融打工人,她工作中很少接觸勞工,同事們都是白領,但她發現,中東的白領也落後了自己好幾個段位。
下班時間一到,辦公室的同事嘩嘩啦啦開始收拾東西,三五成群地往外走,只有程苒還在奮筆疾書,瘋狂趕專案進度。
她們最近正在做一個投資併購專案,馬上進入倒計時了,可她發現公司居然還沒有開始收集資料以及做盡調。
要知道,在核查過程中,她們可能需要反覆多次確認資料,按照經驗,至少要提前預留1個月的時間才足夠。
如今火燒眉毛了,只有她一個人著急,其他同事還是到點就下班,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做什麼。
“這就是一個剛開啟大門的地區,真實的樣子。”程苒無奈道。
她接觸的大部分專案,大部分仍然是石油相關,高新技術、服務業等依然少見,“三大股票市場,上市公司的數量只有幾百家,固定收益市場幾乎沒有。”
緩慢的產業轉型速度,導致公司連完善的業務程式都沒有,當地工作兩三年的員工,不僅沒掌握基礎的資料分析技能,有些人甚至連財務報表都看不明白。
“國內實習生來了,都能碾壓這些人。”程苒開玩笑道。
但她並不後悔來到中東,她記得面試時,面試官曾說過,行業在當地的增速,連續3年都在30%以上。
“放眼全球,都很難找到這樣驚人的增速了。”程苒說,中東是沙漠,也是一片希望的綠洲。

做不做賭徒?
肖儷感覺來中東的老闆們有些魔怔了,今年中東地區工程核算利潤相比巔峰時跌去了8成左右,然而訊息越壞,老闆們越是催著她趕快辦事。
“利潤膝蓋斬,也只是賺少一點而已。”她感慨道,這些老闆,想在中東捲成紅海之前,賺一筆就撤退。
但更多的老闆是“賭徒心態”,他們選擇重倉中東,賭的是各國的國運。
以酒店為例,沙特高階豪華型客房佔比高達66%,剩下的大多是經濟型,中端酒店存在大片空白,肖儷接觸的5個酒店老闆,全部是去利雅得建三四星酒店的。
5人或許稱不上多,但放在幾百上千萬美元的投資門檻面前,已經相當可觀。
更何況,這僅是肖儷接觸到的數量,同行們服務的中國老闆只多不少,加上來自其他國家的淘金客,分羹者之眾可想而知。
而利雅得目前的酒店市場體量仍有限,以旅遊住宿為例,沙特2023年全年接待遊客總人才次剛突破1億(低於國內端午節的水平),且相當一部分人去的是聖城麥加和麥地那。
也就是說,當地中端酒店已出現“未成熟先內卷”的苗頭,市場成熟的國內都要5年才回本,在中東投資回報可能要等到猴年馬月。
而眾所周知,中東的地緣環境並不穩定,一旦爆發戰爭,生意將會功虧一簣。
李滄也深諳這一點,但對他來說,與其操心國際大事,不如先想想當下怎麼餵飽自己和員工的肚子。
門店落地後,他為了拼出一條生路,基本什麼都賣,大類燈帶、路燈、驅蚊燈等應有盡有,零售、批發也都來者不拒。
那陣子,他不是在鋪貨、賣貨,就是在去拜訪客戶的路上,無論多小的訂單,都會用心對接和服務,靠著一口一口地硬啃,把門店月流水做到了40萬。

但好景不長,最近他發現不少中東本地老闆“學聰明”了,竟然拿著市場上的爆款燈具,直接到中國找源頭廠商批發,自己做中間商賺差價。
疊加出海的同行也越來越多,轉眼之間,他的利潤空間就被大大壓縮。不久前,有客戶找上門要求售後,當初售賣價2塊5的產品,如今只賣1塊錢。
看到日漸慘淡的業績,他清晰地感受到,能單打獨鬥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接下來可能是拼資源、拼人脈的階段,自己必須要去疏通政商關係。
中東雖然大搞改革,但權力壁壘仍比較深厚,能否搭上政府或王子貴族人脈,決定了生意的天花板能做多高。
肖儷供職的諮詢公司,除了給企業辦證,另一大業務就是給客戶介紹專案資源——她的貴族老闆旗下有200多個家族辦公室,涉及60%的海灣國大家族,投資橫跨房地產、消費等諸多領域,諮詢公司只是老闆商業運作的一環。
據她透露,願意購買這項服務的客戶不在少數,“這裡是人情社會,有人牽線搭橋很重要,只要一次成功合作,後面就可以靠情感投資撬動更大的機會。”
“阿拉伯人很重視友誼和關係,感情牌打得響亮,不幫忙他們甚至會覺得愧疚;反之,事情就很難辦成。”肖儷說。
不過,講究人情往來,並不意味著可以渾水摸魚,李滄明顯感覺到,中東人沒那麼好糊弄,想拿到好資源還是得拿出誠意來。
瞭解政府專案的要求後,他的心頭就堵上了一塊大石頭——此前他做生意,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現金模式,但阿曼政府只接受賬期模式。
這本來沒有什麼稀奇的,當地做生意都是先支付30%定金,做好之後付50%,剩下20%等產品的保質期結束了再給。
然而政府專案更優質,又不乏覬覦者,往往連定金都不會支付。這意味李滄如果想要做大生意,不僅前期需要大手筆投入,質量也得絕對過關。
要不要賭一發大的?李滄很猶豫。但他回頭一看,自己好像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特別感謝沙之灣對本文的支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