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入魔。
一
車行雲霧之中，過山間彎道時，李一單手豎掌，唸了句咒語。
這位即將沉入旋渦的道長，身影鎖在2010年的新聞中。當時的他對命運一無所知，長髮紮起，道骨仙風。
那輛車最後開至重慶縉雲山山腰，山腰有紹龍觀，道觀松林掩映，幽谷碧湖，不遠處是鑑湖賓館。
學員們住進賓館內，房間最低價488元，最高可至16800元。
那年的李一弟子超3萬，包括很多上過福布斯榜的名人。王菲和李亞鵬也在弟子之列。
他們信奉的李一光環重重：錄過《世紀大講堂》，上過《鏘鏘三人行》，曾在上海電視臺節目中，水缸閉氣兩個多小時，現場還有公證員見證。
湖南衛視《天天向上》的汪涵，介紹李一時說：
他本人是眾多大學非常景仰的一個教授級的人物，授課復旦、北大、劍橋……
流傳更廣是張紀中前妻寫的書，書名叫《世上是不是有神仙》，講述她在紹龍觀辟穀養生的神奇體驗。
書名是設問，李一是答案。
廣東女企業家，身家過億，偶然在書店看到《世上是不是有神仙》，書裡許多詞，她上次讀還是大學時看梁羽生小說。
她不信玄妙功法，但嚮往書中說的暫別紅塵。
2010年，她拉著LV旅行箱，提著GUCCI包，上縉雲山，參加“道家五日養生班”。
報名後，手機奢侈品全被收走，所有人換上麻布衣衫。熱水有限，不能洗澡，沒有網路，沒有娛樂。
學員們相遇要道“無量壽福”，見李一要喊“天尊慈悲”，飯前要念咒，每口飯菜要嚼滿36下。
每天清晨6點10分，學員們要到祖師堂前站樁。
他們雙膝微曲，兩臂抱胸，帶頭師哥說，站到一定時間身體會自發抖動，說明系統在修復。
暗訪記者記錄全程，讀報的人們恍惚想起了趙本山的《賣柺》，你跺你也麻。
新弟子已很難見李一。盛名之下，李一日程很滿，要忙於“高層次”的傳授，上縉雲山的名人已過百，企業家更無計其數。
那些企業家上山第一天，都要在黑板上寫下：你為何到這兒來？
身體不健康，家庭不幸福，更多人答的是內心有困惑。
內蒙的企業家，商戰若定，歡場放浪，黑板前卻迷惘如幼童：
“我看看周圍，沒有一個人有真正、持久的快樂。”
他們都是狂飆的主角，時代電梯的嬌客，然而三教九流沒有位置，士農工商排在最末，陡富之後，丟了精神指引。
導演甯浩回憶，那些年，他幾個同學當了煤老闆，常半夜三更給他打電話，聊著聊著泣不成聲：
“後來我就看他們到處去找靈脩班，上海有就去上海，緬甸有就去緬甸。”
物質上獲得滿足，精神上缺少支撐，初代靈脩就此風行，成就了李一的香火。
香火短暫。2010年，李一被打假，官方調查稱其虛假宣傳，辦學收費沒有報批，諸多功法不屬道教，真實性有待驗證。
他當年弟子也披露，水缸閉氣兩個多小時，是因玻璃缸中還有一個裝滿空氣的缸，只是魔術。
隨後的曝光中，李一曾是雜技團長，投身過氣功，2006年才成道士，所謂閉關修行，不過是斂財手段。
此後，李一踉蹌而去，弟子稱其“雲遊”，偶爾有村民見他偷回道觀。他的大弟子換行，在洗浴中心表演踩玻璃。
風波遠去，但那顆種子已種下。他的弟子，海航高管預言：
下一個經濟週期中，信仰或修煉還會大熱。
二
李一消失六年後，北京通州西集鎮，會議中心內，搖臂攝像機巡視全場，樂聲嘈雜。
這是創造豐盛的授課現場，臺下多是中年女性，許多為美容院老闆。此後三天，他們將在此連線來自宇宙的能量。
和站樁抖腿相似，主持人登臺後大喊，所有的美好都將透過頻率共振實現。音樂爆起。臺下癲狂。
這是靈脩課程中一個環節，叫做“讓宇宙看到你的笑臉”。
靈脩不再避開紅塵，相反就嵌在紅塵之中。導師直言不諱：你的身體好不好，掙錢多不多，都是你的頻率創造出來的。
全場開始共振頻率，5臺pos機同時開工，抓緊賣課收費。一張學習卡5萬，如果有海外課程，另收兩三萬。
海外課去的都是高階場所，在創造豐盛的理念中，那裡都是高頻能量匯聚地。
他們上郵輪、遊迪拜、遠赴牛津大學聽課，並獲現場頒發的“出席證明”。當然，證明是假的，場地是找倫敦一家旅行社租的。
除了牛津大學，另一個傳說之地是腦波實驗室，那是創始人張馨月在溫哥華創立的。
張馨月74年出生在瀋陽，曾隨臺灣人學心靈溝通。
她包裝的身份比李一更誇張：通靈者，地球療愈人，以及慈禧太后轉世，能治病於萬里之外。
信眾越來越多後，張馨月自稱是外星文明地球代言人，能連線外星力量，開啟財富通道，實現財富增長。
財富成為神龕裡的真神。張馨月說：人要學會花錢、捨得花錢，財富要流動，所以要充滿感恩地去花錢。
2015年，她在報上打廣告，宣稱要幫10億人靈性共鳴，隔年，她的創造豐盛，在全國擁有40多學習中心，學員過萬。
成功學、心理學、催眠術和心靈雞湯混雜成課程，授課現場，學員們要一邊拍大腿，一邊大喊咒語“咋好咋整”，釋放心理壓力。
有南方學員質疑，為什麼這咒語帶著東北口音，導師解釋因為張馨月是東北人。
荒誕的課程依舊有大量盲信者，而盲信者中，多了許多中產家庭。
這次的心靈誘餌，不再是精神上的缺失，相反是過載的焦慮。
財富焦慮、家庭焦慮、情感焦慮，網際網路時代的人們，所見所思甚多，常被捲入話題共鳴。
許多學員從朋友圈推薦、微博評論區、刷屏的短影片中，被匯入靈脩陷阱。
現場聽課洗腦後，他們不惜套刷信用卡、變賣房產，購買課程，然而，焦慮並未消散，相反命入歧途。
2013年，張馨月潛逃加拿大，創造豐盛多次改名，餘孽不斷。報道中，她的專案斂財超35億。
今年1月，8名張馨月犯罪集團骨幹被判刑。法庭外，東北大雪茫茫，覆壓紅塵。
三
2016年，久未露面的作家衛慧，現身影片，轉型為“海靈格家排師”。
曾宣揚用身體寫作的前衛作家，換上麻布素袍，開始講述家排課程的神奇。
家排師口中，這種心靈儀式，能改善關係，助力財富，甚至細微到解決口腔潰瘍、乳腺增生以及紅斑狼瘡。
衛慧說，家排不是靈脩，是科學，也是神學。
而對家排創始人海靈格而言，家排更是生意，2018年，他曾在廣州開講3天，收到的培訓費用超570萬。
海靈格廣州開講時，90後女孩俞立穎，正推廣她的學霸貓。
她由冥想悟道，講財富，講心靈，從公眾號一路講到播客、社群和知識星球。
她在成都開見面會，登場時滿身貴氣，外地趕來的年輕學員們，也多住五星酒店，出入高檔餐廳。
這是學霸貓的理念：經濟下行、市場緊縮只是人們的緊張，要大量花錢，開啟自己的能量。
2021年7月，學霸貓的知識星球改名“霍格沃茨凡學貴婦分校”。幾個月後，課程全部漲價，一季音訊課程漲到9999元：
“漲價是一種魔法，一種令所有人快樂的魔法！”
年輕女學員跟著她逛商場，買名牌，喝下午茶，曾一天刷卡10萬，“愛馬仕能量很高，買東西別看吊牌”。
學員社群內，負債消費風行，人們還款壓力大時就看群裡發的心靈雞湯，最後被要求格局開啟：找朋友借錢，取公積金，回家鄉讓父母幫忙還債。
遊走灰色地帶的靈脩，與深淵界限模糊。2021年，32歲女投資人魏萌，在“LEGACY飛躍力工作坊”課堂上暈倒，搶救無效不幸離世。
這是一套針對創投圈白領的心靈課程，專為緩解精英階層的焦慮。
靈脩正遍佈各個圈層，身心靈產業被細分出近20個賽道。
為關係困擾的中年女性提供“創造豐盛”，為事業瓶頸的白領精英提供“LEGACY”，為被內卷壓垮的年輕人提供“學霸貓”。
靈脩如鏡，鏡中神仙接踵摩肩。
鏡前的人們，其實是時代的病人，在工業化資訊化浪潮中，面臨著比傳統社會更復雜的生存壓力。
日本記者齋藤茂男在《飽食窮民》中寫道：
“我們就像是騎在一輛隨時會倒下的獨輪車上，感受到背後不斷逼近的不安，非得騎到把自己累倒，不死不休”。
他採訪的女子，曾參加過日本八十年代的靈脩課程。
那是泡沫正盛的時代，人心如火，奪命狂奔，課堂上總有抱怨、傾訴和痛哭。
沒有什麼神奇故事，散場後人們匆匆離去。那不過是大時代中的抱團取暖。
每個人的修行，終究還要靠自己。
摩登時刻：
從無神明，遠離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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