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春日往事

這是陸慶屹「四季專欄」的第三篇。1990年春天,是他在北京度過的第一個春天,他依舊住在哥哥陸慶松在清華的教工宿舍裡,看書、畫畫、踢球,騎車在校園中閒逛,直到34年後,那些人、影、話語和氣味,依舊記憶猶新——
文、圖|陸慶屹

1

1990年春節剛過,我就在宿舍門上釘了一小張字條,寫著「歡迎回來」四個字,留言給半個月後才回來的哥哥。
整個冬天我獨自留在了清華,無拘無束又無聊,每天能見到的人,主要是十二飯廳裡那兩個師傅。他們也許是加班的緣故,滿臉的不耐煩。胖大的手握著大鐵勺,咣咣地敲著僅有的兩個菜盆,拖長聲音問:「要哪個?」
我指向其中一盆:「這個。」
這是我每天僅有的對話。
荒涼的校園裡人影全無,西北風不時地呼嘯,還有一些零星的鳥雀聲,此外一片死寂。每天下午,空曠的東操場上,只有我一人,對著牆練腳法,或者帶球瘋跑,有時候我都注意不到自己發了神經,居然跟球說話,問它跑那麼快乾什麼。
冬天日頭短,不到五點就要入夜了。學校可能為了省電,除了幾條主幹道還亮著路燈,其他小路都熄滅了。透過窗戶往外眺望,影影綽綽一片漿黑,依稀能辨認出對面宿舍樓的斜頂,遠處連通天際的白楊樹,在鬱沉的星空下也隱約可見。有時候我會穿得棉滾滾的,往東邊樹林的深處信步。走到漆黑一團的地方,伸出手指頭來點支菸。透過密集的樹枝,尋找剛好可以看到自己視窗的位置,遙望夜幕中那一星飄搖的燈火,靜靜地凝視一會,彷彿在與自己的命運對視。
寒假一天天過去,寂寞與日俱增,除了音樂、足球、小說和畫素描,其他一切都是靜默的。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爸媽和哥姐,他們此刻在幹什麼呢?樓下收發室的張師傅也回家過年了,沒有人接電話,送信的也不再過來,家裡的訊息無從得知。我就像活在一個無聲的巨大的空白裡,整日胡思亂想。有時睡醒轉來的片刻,腦子仍舊流連在夢中,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我盼望哥趕緊回來,給我講講家裡的事情,也期待著他看見字條時高興的樣子。但一想象到那情景,我就有些難為情。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赤裸地表達情感,有時看著那張字條,想著想著臉就開始發燙。我幾次猶豫要不要把它取下來扔掉,最後,還是決心留著。
哥終於回來了,但沒想到他的反應很平淡,甚至感覺有點不高興。他推開門就皺起了眉頭,又歪頭看了看那張字條,淺淡地一笑,沒有動它。放下行李後,他環顧一圈屋子,手指抹了一把鋼琴蓋上的灰塵,舉到鼻子尖仔細端詳,眼珠瞟了我一眼,又看向別處,說:「怎麼這麼亂?」我像硬吞了一塊冰似的,心冷起來。他聞了聞,眉頭還皺著。「你也不開窗通通風,這麼臭你都沒感覺嗎?」
我沒有說話,默默收拾桌子上的垃圾,把碗筷摞在鍋裡,端到了水房裡泡上。回來時,他背對門站在窗邊,抬手搖晃生鏽的插銷,淡藍色的窗簾從頭頂罩下來,搭在他肩上。我恨恨地瞪著他的後背,把門上那張字條扯了下來,揣進兜裡。同時,確實聞到了一股嗆人的氣味,人的酸臭味兒,混合著濃濃的菸草味兒直往鼻子裡鑽——怎麼我之前沒有聞到過?我正琢磨著,哥拉開了窗戶,一陣清新的冷風撲了進來。我深吸了一口,頭腦似乎都清醒多了。
「敞個半小時就差不多了。」他像自言自語似的,很小聲。我沒接話。之後兩人都沉默著,好像對方不存在一樣,各自收拾。半小時左右,屋裡差不多回到了他離開前的狀態。
他把桌面清空,開啟行李,把家裡帶給我的臘肉、醃菜、花椒粉、辣椒麵取出來擺上,還提起一小袋已經切成片的香腸,特意遞到我面前,指著桌面笑笑,說:「這樣才有心情好好吃東西嘛。」
我還是沒接話。他朝我揚了揚下巴,沉吟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歡迎我回來,希望我開心。但是你把屋子弄得這麼髒這麼亂……」他伸長鼻子,左右劃了兩下:「還這麼臭,讓我怎麼開心?」他等著我反應似的頓了頓,掏出皺皺巴巴的煙盒,拍出來兩支,遞給我一支,擦燃了火柴給我點上,又給自己點燃。「你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我回來一看,自然就很高興。你想想是不是?」我點了點頭,看他一眼。他很平靜,右手肘支在左手上,透過煙霧,笑嘻嘻地打量我。沉默了一會,他繼續說:「記住,想對別人好要做出來,那才是真的,光是說,再好聽也沒用,對吧。」我又點點頭。
不一會,屋裡已經很冷了,哥轉到各個角落又聞了聞,說差不多了,示意我把窗戶關上。他在厚紙板做的菸灰缸裡掐熄了菸頭,想起了什麼似的,走到門邊看了看,轉過頭來:「誒,那張紙呢?」我遲疑了一下,把字條從兜裡掏出來。他走過來伸手接住,展平,似笑非笑看了看,從書桌上拿來日記本,把字條夾在了裡面。
夜裡,哥趴在臺燈下寫信,他問我要跟爸媽說點什麼。我正細細嚼著一片香腸,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
「香腸好吃嗎?」
「好吃!」
「那我就寫:慶屹說香腸太好吃了。」
「嗯。」
家裡做的香腸圖源紀錄片《四個春天》

2

沒過兩天,學校猶如開閘洩洪一般,沸騰起來,宿舍區的路都被返校學生填滿了。雖然滿目盡是北方焦枯的冬日餘景,但四處已搖曳起歡欣的笑臉,呼叫聲、低語聲、車鈴聲、腳步聲密密織織盪漾著,校園的氣血又重新流轉了。
食堂裡的菜也添了幾個大盆,歸位的大師傅們忙前忙後,大股的水汽從廚房裡翻滾出來,白茫茫凝在天花板上。飯廳里人頭攢動,彷彿養了無數只蜜蜂,烏泱泱地嗡鳴著。看到打飯的隊伍排到了門外,我又悵然了,懷念起寒假裡的孤獨來。
第二天臨近中午,又該去食堂打飯了,我有些牴觸,哥問我怎麼了。我跟他說了昨天的感覺,他朗聲大笑,說:「有感覺就對了。」——什麼就對了?我聽得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多問。
「走,我們去照瀾院。」他招呼我下樓,兩人騎上車,穿過下了課回宿舍的學生洪流,從禮堂旁邊騎往二校門,正對著的就是照瀾院。微風拂來,略有些寒意。哥迎風抖著頭髮,大聲說:「瞧,這風都變軟啦。」——軟?還可以用軟來形容風呢——忽然間,混沌中的某些知覺被激活了,在默想中紛呈出來,讓我陷入一種奇異的心境裡,細細體會著風經過臉頰時「軟」的觸感。
繞過郵局後,我們在一堆老人中,鑽進了黑乎乎的雜糧店,挑了幾把掛麵、油、鹽、醬油、四川麻辣醬、大白菜,分別裝進塑膠袋,掛在車把上,搖搖晃晃滿載而歸。
「最近不吃食堂了,又貴又難吃。」哥又莫名露出了喜悅的神情。我暗自發笑,由衷佩服他的性情。好像在他心裡,積極的源泉永遠不會枯竭,一切都是遊戲似的,不管做什麼,他都很投入,事無鉅細,說幹就幹,始終擁有樂觀的心態。
回來之後,他把凳子擦乾淨,上面墊了幾張白紙,挑出一塊臘肉放上去,說:「先湊活用吧,哈哈,回頭去海淀找找,買塊便宜的砧板。」
那把三塊錢的菜刀又薄又鈍,平時切豆腐白菜還可以,遇到硬骨頭似的臘肉,馬上就露了馬腳。白紙變成了半透明的,總是打滑,哥咧了半天嘴,才切下來一片,而且厚薄不均。但他似乎越費力就越開懷,一邊咧著嘴,一邊說:「其實吧,有沒有砧板無所謂啦,味道都是一樣的,就是慢點。」
終於切出來薄薄幾片臘肉,墊在碗底,把煮好的面撈出來蓋住,略微燜一小會,讓煙燻的肉香揉進面裡,再舀兩大勺麻辣醬,一拌,頓時香氣從鼻孔直衝腦門,「咚」地敲了一記。我等不及,夾起一大筷,熱乎乎吸進嘴裡,猛烈的麻辣味像針一樣,扎得舌頭跳了起來,但又特別勾魂,我一口快過一口,吃得滿頭大汗。扒完面後,碗裡留下臘肉香腸,發著呆慢慢嚼,越嚼越香,捨不得吞下去。熟悉的味道盤繞在嘴裡,和往年的一樣。
記得爸媽每次灌完腸,兩人的手都被泡得發白。燻肉的時候,他們總是在打傘,因為貴州冬天是陰雨季。他們守在火門前,不讓明火竄起來,這個過程要持續兩天。最好的燻料是甘蔗渣,其次是核桃殼、瓜子殼,迫不得已才會用到柏木、松枝。爸媽這方面很講究,總是從春節就開始準備次年的燻料。這麼說來,做臘肉香腸,應該是我們家過年最隆重的事情了。
想起這些,我嚼得更細更慢了。不過遲早總要吃完的,我戀戀不捨吞下最後一口肉,把碗刮幹舔淨,像洗過一樣,哥看得直搖頭。
之後很長時間裡,麻辣面成了我們的主食,一餓,就會想起它來。那久違了的家鄉口味,總會調動出一些隱匿在記憶深處的碎片,那些紮在腦海裡卻又想不起來的人和事,細細碎碎,經過時光的浸泡、打磨,彷彿罩上了朦朧的輕紗,煥發出柔軟溫潤的光彩,讓人心頭暖暖的,不願醒來。
一天下午,哥去上班了。我午睡時夢到了爸媽,醒來後怔怔地躺了半天,心裡空蕩蕩的。想起自己正逍遙地躺在寬敞的榻榻米上,而爸媽正在狹窄昏暗的家裡操勞,為這個家,他們從未有過一天輕鬆的日子——心不由揪痛起來。眼前不停地浮現出他們的音容笑貌,年輕時的,還有近年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一幕一幕混亂地交疊著。我突然意識到,父母在逐漸老去,未來總會有一天,我會失去他們,腦中嗡地一震,眼淚奪眶而出。我捂進被子裡,痛痛快快地嗚咽了一場。
過了很久,我又睡了過去,醒來後,從書架找到相簿,細細瀏覽之後,把一家人的照片取了出來,按時間順序重新排列,每一張都對得很整齊。
陸慶屹(右一),哥哥陸慶松(左一)和父母的合影圖源紀錄片《四個春天》

3

天氣時冷時暖,路上有人還在穿棉衣,就有人穿襯衣了,有點季節錯亂的感覺。
一個晴朗的中午,陽光映得屋裡很明亮。我們開啟窗,一邊吃飯,一邊聽昌熙送給我的磁帶。吃到半途,哥說:「過兩天去找昌熙玩吧,就是不知道這傢伙回學校沒有。」
沒想到,下午的時候,「這傢伙」就揹著書包來了,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和哥同時驚呼了起來。
昌熙放下揹包,露出納悶的微笑,隨即皺起眉頭:「什麼味兒?」他做出一副噁心的表情:「不會是死耗子吧!」
我和哥對視了一眼,抽抽鼻子,確實有點臭。我兩就抽著鼻子,弓著腰,趴在房間的角落裡到處亂聞,什麼也沒發現,倒是撿到了一包掉在床底下的翡翠煙,不過已經發黴了。
不一會,我身上沾滿了灰。昌熙盤腿坐在榻榻米上,開啟揹包,一邊往外掏新錄到的磁帶,一邊像看猴子一樣,看我們爬上爬下。
「估計是哪個缺德的把垃圾扔樓下了。」哥張開兩手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憤憤地說,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笑道:「不會有人在樓下拉屎吧?哈哈哈,我們出去找找?」
昌熙拿著磁帶的手停在了空中,茫然地看著我們。等我們真的要穿鞋了,他才說:「你倆真是……」他晃著手裡的磁帶:「無聊不無聊啊,找什麼不好,去找屎……」我和哥大笑,催他一起,他直搖頭。
「那你先聽一會,我們很快就回來。」我係著鞋帶,跟昌熙說。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嘟囔著:「自己聽什麼勁兒……」也穿上鞋,跟了出來。
陰暗的樓梯間裡有一道朝北的隔窗,厚厚的陳年老垢糊在玻璃上,只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三個人下樓時,那面弱光照在我們身上,就像倫勃朗的畫《夜巡》裡的人物。我們看著彼此鄭重其事的樣子,忍俊不禁,越想越荒誕,你看我我看你,大笑起來。昌熙彎下腰,右手叉在腰上,左手扶著欄杆跌跌撞撞往下走。他是個性情淡然的人,這失態的樣子,還頭一次見到。走到樓門口,還聽見我們的笑聲在身後的樓道里迴盪。
到了樓下,我們一輛一輛腳踏車看過去,用腳底在落葉堆裡小心翼翼地扒拉著,又繞著法國梧桐看來看去,結果什麼都沒發現。臭味好像消失了。我既有些沮喪,又覺得不可思議。
昌熙仰起頭,順著光溜的樹幹往上看,過了一會,他定定地盯住一個地方,伸手拍在腦門上,低呼一聲:「糟了。」他往上指。我和哥順著他的手看向四樓,在我們的視窗下面,好像掛著一袋什麼東西。昌熙扶著額頭,往後揪住了頭髮:「唉呀,我給忘了,那有一袋羊肉。」
「什麼?」哥瞪得眼珠子要掉了出來:「怎麼回事?」
「別提了,先把那東西處理了吧。」昌熙還揪著頭髮,轉過頭來看我,說:「都怪你,一會再跟你們說。」
他們逼著我去拎那個塑膠袋。知道情況後,感覺味道更大了。我屏住呼吸趴到窗臺上,輕輕捏住袋子的封口。裡面羊肉已經徹底腐爛了,輕輕一碰袋子,就散發出劇烈的惡臭。我怕它滴出水來,拎起袋子趕緊狂奔下樓,一路跑到五四廣場的野林子裡,估計味道不會傳那麼遠了,我停下來,掄起胳膊,把袋子使勁拋了出去。
上樓後,剛走到水房就聽見了他們在放新的磁帶。我開啟水龍頭,使勁搓了搓手,又聞了聞,確保沒味兒了才回屋裡。看見兩人一個歪一邊,半閉著眼睛聽音樂。我問昌熙那袋肉是怎麼回事,互相一聊,才清楚具體情況。
——原來,除夕那場雪,下到了初一還不停。昌熙中午起來看見厚厚的大雪,動了惻隱之心,怕我一個人過年太孤單了,就到魏公村商場買了兩斤羊肉片,一瓶二鍋頭,冒著雪騎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這裡。
大概在同一時間裡,哥有幾個文藝社團的學生也沒有回家,來邀請他去聚餐,沒想到只有我在,就順便把我拉走了。社團宿舍在北區,是全校唯一不會停電的學生宿舍,他們用電爐燒了幾個菜。我被灌了幾杯酒,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昌熙左等右等,不見我回來,音樂也聽煩了,自己吃肉又覺得沒意思,就喝了半瓶酒。到半夜困了,他不想睡覺,揣上酒瓶,邊騎邊喝,又冒著雪回民院去了。臨走前,他把羊肉掛在了窗戶鉤子上,覺得凍在外面不會壞……
「我騎到禮堂那,拐彎的時候還摔了一跤,幸虧雪大,騎不快,嘿嘿。」昌熙拍拍我肩膀,撇撇嘴說:「你看你,到處亂跑,害我連羊肉也沒涮上。」
一股暖流堵在我胸口,心裡喃喃著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看了他一眼,趕快又扭過頭去看窗外。
窗外

4

進入三月後,喜鵲經常飛落在對面的屋脊上,翹起長長的尾巴,淡定地環顧四周,突然身子一沉,又飛走了。有時一群麻雀撲到視窗的枯枝上,如同一團團毛絨球在上蹦下跳,唧唧喳喳商量著什麼,聽上去很喜人。一旦它們發現玻璃後面的我,就呼地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偶爾還能看見烏鴉優雅的黑影,拖著哀婉的低號,飛過楊樹林上方,朝灰白色的天空遠去。
天氣陰沉沉的,灰雲堆懸了幾天,蠢蠢欲雨。夜裡颳起一場寒流,竟然飄起了春雪。
早上我被哥叫醒來,就覺得屋內光感有些異樣,漫射著微亮的瑩白。「快看!」他喜滋滋地指著窗戶,我披著被子趴到視窗一看,細雪還在斜飄著,對面屋頂全白了,樹冠上流淌著黑白交織的線條。驚喜之下,我連忙穿上衣服,下樓找到自己的車,撣掉車座上的薄雪,跨上車隨意浪遊。
路上有不少走走停停賞雪的人,他們大概是寒假時錯過了學校的雪景,現在一點小雪也不肯放過。到了禮堂草坪附近,人更多了,遍地黑黑的車轍腳印。大家都曠工曠課了麼?
穿過甲所林園,奔到近春園荒島附近,聽到盈盈笑語越過湖面傳來。我推上車,沿湖畔石徑上了島心,很多人在找積雪合影嬉戲。天上已難覓雪影,但仍有拍照的人,陶醉地舉起手心,假裝在接雪花。四圍只剩假山亭榭仍有白雪覆頂,猶如未完成的黑白版畫。我停下來看了一會,扛著車過了北岸的石拱橋,繞經荷塘後往右拐,從西門出了學校。心想,總能找到乾淨的雪景吧。
轉眼來到圓明園的大門,一想還要買門票,自己似乎也沒帶錢,只好離開了。
正猶豫往哪裡去,看見馬路對面那條高樹夾道的深巷,有隱約的白色,心念一動,調轉了車頭。穿過路邊緩緩流淌的萬泉河,騎到巷口,右側高牆內隱隱有人歡笑叫嚷,大概是北大的學生在操場玩雪。左側那一大片低矮委屈的平房,往常又髒又亂,在雪中卻顯得異常素雅整潔,很適合安坐線上條利落拙樸的鉛筆素描中。
相比這條窄巷,兩側楊樹高大得有些突兀,似乎有點大材小用。巷子裡昏暗少人,樹下只有薄薄一層積雪,很純淨,彷彿罩上了一層輕紗,下面落葉的輪廓依稀可辨。再往裡走,身後的喧囂被巷子吞掉了,四下一片靜息,車速自然慢了下來。
門前的樹
幾百米的路上,只遇見了一個穿睡衣的中年人,他雙手揣在袖子裡,急匆匆跑進了路邊的公廁。
騎到巷子中段,模糊看見前方的樹下站著一人,近了看,是擺舊書攤的。卷頁發黃的書攤在平鋪的編織袋上。老闆呵著手跺著腳,原地轉圈。看樣子像是附近的農民。看見來人,他臉上綻出笑容,甩了甩手,指著地上的書招呼我:「同學同學,來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聽著像是河南一帶的口音。他看我剎車停住,更有精神了,蹲下來,左手撐在編織袋上,右手伸長,把歪的書擺正。「便宜賣,給錢就賣。」他抬起頭來,滿臉堆著笑出來的黑褶。
我跨在車上,一腳撐地,本想隨便看兩眼就走,卻不忍傷害老闆的熱情,反正也閒著沒事,就點了一支菸,靜下來略微瀏覽。眼睛掃到腳邊時,突然一本破舊的薄冊子映入眼簾,封面的三個字「起風了」讓我心裡跳了起來,莫不是羅鵬推薦的《起風了》?我連忙下車,抓起冊子翻看。
——我曾讓哥到清華圖書館找過幾次,自己也多次去海淀圖書城找過,始終找不到,問書店的人,也都搖頭說沒見過。這事慢慢就成了一樁心事,我想,或許是自己記錯了書名。沒想到,竟在這意外碰見了——
我很為難,但還是問了老闆多少錢,他接過書,看了看品相,說四毛錢吧。我做出摸兜的動作,裝出遺憾的表情,說忘了帶錢,問他大概會擺攤到幾點,我馬上回去拿錢。
他疑惑地看著我,像是要從我臉上分辨個真假,片刻之後,他又笑了,瞟一眼我的手,說:「你給一支菸,我就等你。」我愣了一下,趕緊掏出煙來遞過去。他把煙點燃,使勁吸了一口,又笑了:「我開玩笑的,你快去吧,我等著。」
「這本給我留著啊。」
「放心吧。」
我迅速蹬上車,一路狂奔,感覺泥點甩到了背上,後腦的頭髮上。
鎖好車跑上樓,哥正在練吉他,看見我急匆匆的樣子,驚訝了一下,又低頭擺弄吉他。我的激動突然又涼下來,不好意思張口要錢,手足無措地坐在床邊發呆。
哥練了一會,暫停的時候,看出了異樣,問我怎麼了?我支支吾吾一陣,好容易才把情況說清楚。
他睜大眼睛,說:「就是你讓我去找的那本嗎?」我急切地點點頭。他連忙放下吉他,從飯票盒裡數出錢,遞了過來:「趕緊去吧。」
午飯過後,我捧著書鑽進了被子裡,因為實現了這個持續很久的願望,而且得來如此意外,有些激動。我想起了羅鵬,想起尋找這本書的過程,這些回憶讓我無法進入閱讀狀態裡。雖然強迫眼睛一行行掃下去,卻不知道寫了什麼,只好又重頭看起,始終徘徊在第一頁。輾轉了很久,我終於把雜念驅除乾淨,集中起了精力,專注在紙上的字裡行間。那些字逐漸轉化成了畫面,一幅一幅映入腦海裡,我開始沉浸其中,被書里人物的命運牽繫得不能動彈。
書的後半段寫到——
有時候,小孩子們搖落的栗子會突然掉落在我腳邊,發出響徹山谷的聲音,把我嚇一跳……
——看到這裡,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童年的情景,那時我經常偷偷跑出家門,獨自躺在山谷裡,抬頭看天,心頭會流過莫名的傷感和惆悵。原來,我那些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情緒,早已有人同感,並寫了出來。這種共振的波動,讓我感受到了一種安慰,往事一幕一幕翻滾起來。我放下書,點了一支菸,任由自己在回憶中徜徉了一會。
在後面,作者又寫到,他凌晨醒來,在難以形容的寂寥中,光腳走進病重的妻子的房間,看著她的睡臉,情不自禁俯下身,把臉緊貼在妻子臉上,兩個人一動不動,臉貼著臉,感受彼此的呼吸,就這樣過了很久。
——「啊,又有栗子掉下來了……」她一邊輕聲耳語,一邊眯縫著眼睛看我。
「噢,原來是栗子掉下來的聲音呀……我剛才就被它吵醒的。」——
不知道為什麼,這「栗子掉下來的聲音」會引起我那麼強烈的悲傷,彷彿是掉落在我的腦海裡。「嗒」地一聲,一滴淚滴在了書頁上。我讓自己深深沉入書裡的情景,去體會那種愛與哀傷。
入夜後,雪已經全化了,我走在溼漉漉的林蔭道上,每一步都能聽到鞋底與路面的耳語。
空氣潮溼得有些憋悶,我盼著再來一場雪,卻盼來了簌簌的夜雨,淅淅瀝瀝摩挲著耳膜,不時有屋簷水滴在窗臺,輕輕地拍擊在玻璃上,聲音又脆又酥。我站在窗前聽了一會,躺下接著聽,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雨水過後,藍天煥然一新,寧靜得深不可測。陽光毫無遮擋地潑灑下來,蒸騰出烘烘的熱氣,樹上的新葉閃閃發光,明亮得刺眼。
天氣暖和起來,人被激活了,幹活特別來勁。我們把窗戶徹底擦乾淨,清掃了角角落落的灰塵,又把攢了一冬的衣褲都泡在盆裡,罩床單也換了下來,準備大幹一場。水房裡不知道誰牽了幾條鐵絲,每天掛滿了長長短短的衣褲。
球場上的人多了起來,每天下午兩點,我就抱著球去操場了,找人組隊踢小場,輸了的做俯臥撐。時間久了,球場上誰踢得好大家都知道。
有時候哥下班早了,也會換上短褲球鞋,來找我們踢一會。他的球癮沒有我大,一般都是將近五點鐘來,踢半小時左右,又急急忙忙回去打飯,再飛奔回球場接著玩一會,但總是還沒盡興,人就散了。
在清華操場上踢球的年輕人
有一天,我們幾個踢得好的組了一隊,總是贏,讓對手做了不少俯臥撐。我們每進一個球就互相擊掌歡呼,對手越不服,我們就踢得越好,都脫下衣服,光著膀子。那天哥來得晚,但也進了幾個球。
五點半左右,他跟我商量:「我現在狀態正好呢,今天你去打飯吧。」
我正在興頭上,不肯去:「大不了不吃了唄。」
哥嘆嘆氣,咬住嘴唇,叉著腰,一動不動站了一會。接下來我倆都踢得很彆扭,我一直心不在焉看他的反應。
眼看陽光要降到樹梢了,哥撿起扔在場邊石頭上的T恤,回過頭來,意興闌珊地看了我一眼,緩緩套上衣服往回走。我看著他長長的影子拖過球場,爬上了石階,消瘦的背影朝遠處黑黢黢的楊樹林一點點小去。我不禁悲從中來,想想自己每天都能踢個痛快,而他很少有這樣的時候,我卻……一口氣猛地堵上心頭,梗得胸口發疼。這時他的身影漸漸縮成一個點,消失在高牆一般的樹影裡。我突然感覺渾身無力,兩腿發抖,慢慢走到場邊,坐到了草坪上,這時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球友們招呼我一起走,我笑笑搖著頭。「明天繼續啊。」他們說。我點點頭。
看著他們都走遠了,噙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我顛著球在路上磨蹭,不知道回去怎麼面對哥。路燈早已亮了,晚自習的車流忽明忽暗,不斷經過身旁,鈴鐺聲此起彼伏。涼風時不時吹過身體,激起一陣陣雞皮疙瘩。喧囂聲漸漸平息下來,我鼓足勇氣回到屋裡,哥正在彈吉他。我沒敢抬頭看他,慢吞吞地脫鞋和襪子。
「回來啦……」哥沒有停下吉他,話裡沒有聽出一絲異樣。我抬頭看過去,他溫和地笑笑,隨著手指的動作,輕輕晃頭。
我拿起臉盆,到水房裡沖涼回來,用電爐熱了飯,坐到他對面,思量半天,終於說了出來:「以後我來打飯吧?」
「啊?」哥抬起頭,睜大眼睛想了想,笑了:「哦……嗨!無所謂啊,想踢就多踢一會唄。」他偏頭看看指板,彈了一串琶音。「我正好回來練琴。」
正在彈琴的哥哥陸慶松

5

星期天,昌熙揹著一個大畫夾過來,還拿了幾隻油畫筆給我,說:「去寫生去吧,順便曬曬太陽。」
我們騎上車隨意亂逛,到了禮堂附近,零零星星有人在散步。昌熙左右看了看,說要不就這裡吧。我們把車停在路邊,把畫夾和顏料箱拿下來,支穩。昌熙在畫夾上釘了一張油畫紙,又在我的畫箱蓋裡釘了一張小的。
我正要動筆打輪廓,他讓我先停下來,問我都看到了什麼?我被問住了,為什麼要問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嗯……」我無措地指了指前面,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昌熙溫和地笑笑,張開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卡出一個框,讓我照做,從框裡擷取想要畫的區域性。「每個方向都值得畫,不要只看到那些很明顯的東西。另外,你要學會從散亂的環境裡分解出需要的元素,找到畫面構成的節奏,重新組織。」
「但是寫生不就是要畫真實的景象嗎?」我皺起眉,咬住嘴唇看他。
昌熙愣了半秒鐘,哈哈笑起來。「那你告訴我,什麼是真實的景象?」
我哼哼了幾下,心說這不是擺在眼前嗎,但怕自己又說錯了話。
「你蹲下來好好看。」我照著他說的蹲下來,看到的還是大禮堂,但我沒吱聲。「你再低下頭,趴到地上看。」我照著做,直接趴到了地上。
「看到了吧,水泥地上有很粗的裂紋,還有幾片葉子,對吧。」他撿起我面前的一截樹枝,放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到了嗎?這些也是真實的景象,你剛才看到了嗎?」我搖搖頭,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昌熙伸手把我拽起來:「所謂真實的景象,往往只是思維意識裡的真實,不是物理空間裡的真實。同一個地方,你換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不同的距離,甚至不同的時間,看到的真實都不一樣,差別很大。我要告訴你的,不是讓你瞎畫,把這些樹啊、房子啊、天啊隨意擺放。」我越聽越迷茫,但又覺得好像找到了一點方向。
昌熙看看我,又露出那種「真是為難你了」的壞笑。「想明白了嗎?不明白就問。」我還是搖搖頭,我連問題是什麼都不知道。
昌熙點上一支菸,看著禮堂方向,悠悠地抽了兩口,說:「我說的重新組織,是讓你去觀察這個空間裡所有存在的東西,選擇出你想表現的內容,然後更換不同的位置去判斷哪裡最適合表現。組織的是你的思維,而不是這個空間裡的東西。明白嗎?」我默默聽著,看著粗糙的路面,還有他丟在腳邊的那截樹枝,腦子飛速轉動著,努力去理解這些話。
昌熙等了我一會,看我表情放鬆下來,笑了笑,說:「當然你要隨便畫,也不是不行,藝術本來就沒有對錯。不過你現在瞎畫,估計沒人看,呵呵。」他低下頭,長嘆了一聲,繼續說:
「你記住,以後我不會再說這些了。你現在看到的東西,都是思維慣性,這是一種自發的教條,需要抽離出來重新看,才談得上創作。但等你迷信了我這些理論,它們又變成了另外一種教條,沒準會喪失直覺,對創作來說,也是一種災難。」
說完他頓了頓,欲言又止,又長嘆了一聲,支起畫夾,拿起畫筆,勾勒了幾筆輪廓,默默地畫起來。
我沒敢打擾他,走遠了點,換了幾個位置找角度,確定後,停下來架起畫箱,儘量不去想他打的草稿,也動起了筆。
不時有騎車的打著鈴鐺經過,也出現了一些散步的人,其中有一對老夫妻,停在了我身後,看了一會,老頭問我是不是建築系的。我還沒想好怎麼回答,老太太就反駁道:「建築系那些孩子畫的是水彩,這是油畫。」
「不是吧……」兩人輕聲地爭了幾句,老頭舉起手,一臉歉意地跟我說:「不好意思,打擾了,好好畫吧。」說著兩人並著肩,貼著草坪邊上,悠哉悠哉走了。似乎是不想影響到我的視線……
最後我畫了一幅開闊的全景圖,前景是水泥路面,佔了將近一半的畫幅,斜插著幾條縱深感強烈的透視線,指向遠處的臺階,白色的大禮堂安置在了右上角。禮堂前的花壇裡,兩盞青銅燈柱斑駁可見。在禮堂後方鋪了一排深綠的樹。畫幅的基調偏藍色,因為趴在地上的時候,我看到了藍色的天光映照在水泥地上,還看到樹冠的葉尖閃耀著青色的粼光……我看到了以往沒有看到的東西。
昌熙拎著畫夾走過來,兩腳擺成丁字步,歪頭看了一會,嗯了一聲,拍拍我的肩膀。我迫不及待接過他的畫來看,只見畫面裡只有禮堂二樓的一扇窗戶和一根希臘石柱,精美的柱頭和欄杆栩栩如生。我由衷地讚歎好漂亮,昌熙哼了一聲,提起筆往畫上塗去,先打了個大叉,接著快速地轉了幾圈,瞬間一幅畫就不存在了……
我驚得目瞪口呆。昌熙卻不以為意,放下筆,說:「你看,我們看到的世界差別這麼大,這說明我們的心性完全不一樣。這就是創作的意義,懂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沒關係,以後你會懂的。」他又仔細看我的畫,皺起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哈哈哈,趴那一下,是不是大開眼界啊。」我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
那是昌熙最後一次帶我出去寫生,後來我又約過他,被拒絕了,他說:「你已經張開眼睛了,不用我帶了,自己去吧。」此後我每次出去寫生時,總會想起這句話,心裡就會泛起莫名的傷感。
陸慶屹畫筆下,「正在窗前作畫的昌熙」

6

寒松、林海經常過來,跟哥商量樂隊的經費來源。他們是建築系的學生,聽了哥的課後,萌生了組建一支搖滾樂隊的念頭。
寒松個子不高,總是笑眯眯的,說話又快又輕柔,一小團蓬鬆的捲髮懸在額頭,稍有動作就會顫抖起來。他習慣微微聳起肩膀,兩手插在褲兜裡,看起來全身收縮,但狀態卻很放鬆,走路時優哉遊哉地輕晃。
林海是寒松的同班同學,又高又瘦,上身筆直,國字臉上稜角分明。他總是擰著雙眉,似乎在凝視著什麼,甚至顯得有些憂鬱。說話時,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聽不出明顯的北京口音。他上身板直,走起路來很有彈性,晃眼看像個羽毛球運動員。
他們兩個走在路上,總會吸引一些女生的目光。尤其是寒松那條墨綠色的牛仔褲,林海的白球鞋,在校園裡太耀眼了。我不太願和他們一道出門,因為身上都是別人穿剩的,鬆鬆垮垮,走路時挽起的褲腳總是垂下來,拖到地上。他們時不時來邀我出去玩,我都找藉口推掉了。
樂隊有四個成員,林海彈吉他,寒松高中時也彈吉他,但樂隊缺貝斯手,他就轉行練起了貝斯。鼓手是童雷,他還是合唱團的成員,因此不太露面。天海是鍵盤手,手指非常有力。我去音樂室去看過他們排練,叮叮咣咣,震得門都顫抖了起來,玩著樂器可能不覺得,在旁邊實在吵得受不了,之後我就再也不去了。
跟樂隊關係很好的,還有個拉大提琴的女生,叫如慧,我們開玩笑叫她如慧師太,她不以為意,咯咯咯地笑。
年輕人聚在一起就是很開懷,很多次排練完,大家意猶未盡,總是湊錢買點吃喝的東西,到我們宿舍來繼續歡聚。
每到週末,天海、林海、如慧三個北京人就回家去了。星期天晚上回學校時,他們就會先到我們這裡來,把從家帶來的好東西拿出來分享。自然而然地,週日晚上的聚會就成了我們的傳統。
一天早晨,我在對著鏡子畫自畫像。如慧突然闖了進來,興沖沖地說:「我看見照瀾院有草莓了。」我稀裡糊塗地嗯嗯兩聲,她衝我擠了個鬼臉,就旋風似的走了。我一時回不過神來,懵懂地從視窗看下面的路,不一會就看見兩棵樹中間,她的藍色格子襯衣一閃而過。我沒有見過草莓,不知道她在興奮什麼。
下午四點,我準備去踢球,就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從樓道傳來,聲音越來越大,不一會,如慧走了進來,把手裡的塑膠袋提到我眼前:「看,草莓。」
我接過來,開啟一看,嘴裡就酸了,伸手就要掏,被如慧一把奪了過去。「還沒洗呢,等會。」她放下包,奔著水房去了。寒松和天海放下手裡的酸奶,跟了出去。
哥和林海找來瓷盆和勺子,盤腿坐下,用衛生紙使勁擦了擦。用勺子把酸奶挖到了盆裡。我嚥著口水看著,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過了一會,草莓洗乾淨了,大家圍著瓷盆坐下,把草莓倒進了酸奶裡。那些紅色的小錐體還在酸奶表面遲疑著,就被勺子攪了下去。
大家腦袋湊在鍋的上方,摩拳擦掌嗬嗬地笑。冷不丁伸出來一隻手,往裡丟了幾片掐下來的綠色萼片。如慧大聲驚叫,寒松擺著頭,露出得意的表情,說:「不覺得這樣好看多了嗎?」
大家停住驚愕,齊齊往鍋裡看去——真的,紅白色的酸奶在點點綠萼的點綴下,透出新鮮清爽的氣息。
「漂亮很重要,光顧著吃有什麼意思!」寒松笑眯眯地說。
我一愣神,眼前模糊了起來,記憶裡某些若隱若現的東西似乎被喚醒了,說不清是什麼。恍惚中,我看到如慧遞過來的杯子,伸手接住,先挑出一片綠萼來嚼。確實不好吃,酸酸的。
「還是上海人洋氣啊!」哥調笑道。寒松表情更誇張了,小孩一樣搖頭晃腦。如慧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說:「北京怎麼不洋氣了,你們不都削尖了腦袋往北京鑽嗎?」林海也笑道:「就是。」寒松一副懶得理的表情,繼續眯著笑臉。
大家一邊抿著草莓酸奶,一邊閒聊。寒松說他正在扒一首Beatles的曲子,他感慨Beatles真會玩,那首歌的前奏請了一個交響樂團來演奏。
林海想了想,突然問如慧:「你想沒想過,為什麼搖滾樂隊裡沒有你們絃樂?」大家都各自想了想,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如慧思考了一會,緩緩地說:「可能因為絃樂最抒情吧,它的發聲方式是線性的,每個音都可以持續很久,就像要把情感從身體里拉拽出來一樣,從發聲開始,到結束……」她微微皺眉想了想,左手舉到肩部高度,右手輕擺,略偏著頭,做出演奏大提琴的動作:「……絃樂的聲音一直在跟手指、弓子糾纏,一直在跟著內心的波動共振。」
她邊思索邊說,語氣不是很確定,尋求答案似的掃了我們一眼。大家屏息不語,不想幹擾了她的思路,連我也停下了舀酸奶的勺子。她的右手仍在輕微擺動,像握著一團棉花,臉上露出微醺的神色:
「絃樂一個音就可以傳達出深沉複雜的情感,可能跟搖滾不是很匹配。吉他和鍵盤,不是彈就是敲,聲音都是顆粒狀的,發出來就結束了,需要一串聲音才能承載情感,所以很自由啊,好控制,節奏感比較強,適合搖滾樂轉折多變的情緒。絃樂更適合表達統一的、深邃的、更抽象和崇高的情感。」說到最後,她得意地揚起下巴,露出一種「我們的絃樂更了不起」的神情。大家鬨笑起來,但也紛紛表示認同。
1980年,陸慶松在自己每天打煤粑的牆邊拉《新疆之春》
林海若有所思地皺起眉,直勾勾看著地。這時錄音機里正在放Dire Straits的專輯《Money For Nothing》。他歪頭仔細聽了聽,很快吃完酸奶,走到錄音機邊上,耳朵湊近喇叭,跟著音樂節奏微微搖晃。
過了一會,《Brothers in Arms》的前奏吉他顫抖著奏響起來,林海的臉部彷彿被聲音捆住了,緊縮成一團。他咬住下唇,一個肩膀靠住牆,兩隻筋瘦的手微微撥動,彈奏著一把虛擬的吉他。身後的白牆,如同一塊幕布把他托住。他眯縫著兩眼,從眼睛的深處看向窗外,臨窗的法桐闊葉也溫柔地起伏著,搖動出半窗沉醉的綠色波浪。
林海感覺挺愛笑的,但話卻不多。我總覺得他有些憂鬱,尤其在沉思的時候。有幾個晚上,林海自己來找我們,臉上浮著微笑,也不怎麼說話,直接朝著錄音機走去,挑出一盤磁帶,平靜地聽著,像是有什麼心事。偶爾跟哥聊一聊樂隊的事情,直到宿舍要鎖門前,才離開。
有一次,哥上課去了,林海進來後,照例找出一盤磁帶,靜靜地聆聽起來。那天他顯得很孤僻,幾乎筆直地站在書架和牆的夾角,側臉對著牆,一動不動。我沒敢驚擾他,坐在對面畫速寫,偶爾能看到他的眼睫毛眨動一下。
將近半個小時後,他轉過身來。「好了。」他臉上又顯出了笑容:「有時候就會這樣,沒有任何情緒,這麼呆一會就好了。」他說著,在沉思中又坐一會,背上書包走了。那天晚上,他聽了幾遍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
他走之後,我也陷入了莫名的茫然中,渾身乏力,不想動,但我覺得自己沒有林海那麼悲傷。
年輕時的陸慶屹

7

五月,天氣已經開始悶熱了,偶爾吹過一陣穿堂風,就覺得被上天賞賜了一樣。窒悶多天後,終於等來了一場細雨,雨絲像霧一樣,無聲無息地瀰漫著。
我穿著短褲,坐在窗臺上發呆,吹著幽幽的涼風,看蔥蘢的窗外被雨霧染白,心裡泛起了無處著落的愁思。
回過頭來,猛然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嚇了一激靈。「哈哈……」寒松雙手揣在牛仔褲兜裡,靠著門框,笑眯眯地打量我,也不知道來了多久。
「走啊,散步去。」他等我從窗臺上跳下來,口吻輕快地說。
「啊?」我指指窗外:「這不正下雨嗎?」
「春雨多舒服呀,像詩一樣。」我被這「詩」字擊中,穿上拖鞋,默默跟下樓去。
走在新齋樓前的楊樹底下,落到頭頂的雨絲並不多,襯衣過了好久才慢慢洇溼,涼絲絲地搭在身上。不時有人騎車經過,像顯影液裡的照片,逐漸清晰,又消失在雨霧中。
路上我們沒怎麼說話,張望著空濛不明的四周。熟悉的房屋失去了輪廓,隱入樹木中,溶成了一片淡影。
在貴州,這種雨霧司空見慣,但我從未這樣主動走入它,去感受它。漸漸地,我心裡彌散出一種跟世界分離、脫離了塵世的安寧。
寒松饒有興致地打量我,說:「你去過江南嗎?」我搖搖頭。
「這雨好柔軟啊。」他看著白茫茫的前方,露出溫柔的微笑:「簡直和我們江南的一樣。」
我們沒有走太遠,卻走了很長時間。去哪裡已經不再重要,雨本身才是我們要去觸碰的東西。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打過傘,喜歡上了雨點與我之間的緣分。與出現在我生命中的許多事物一樣,它們經過那麼漫長的行程,也許就是為了落在我身上。

圖源紀錄片《四個春天》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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