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們一個驚天秘密,你們的楊樂多,多半是暗戀我。
真的。
前天下午六點多,我約楊樂多在樓下改稿。北京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風很大。我看著散落一地的楓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感性裡。
突然,一雙冰涼的手貼在了我的耳朵上,我被凍得一個激靈。
一轉頭,是楊樂多。
我正準備罵她是不是想凍死我。她突然笑了,問我,辛巴你耳朵好軟啊,很有福氣啊?
我瞬間就把想罵人的話收了回來。她看我愣住了,接著問我,你咋啦?
我說,沒事啊,只是你剛剛說話的語氣很像一個以前我認識的人誒。
她呵呵一聲,你不會要說是你前女友吧,你這種套近乎的方式很土。
我也呵呵一聲,你別自作多情了,我是說我爺爺。
打我記事兒起,每年過年家裡都會去墳前祭祖。那個時候年紀小,我根本不知道在那個小小的土堆下面,到底埋著一個怎麼樣的人;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爸媽和爺爺奶奶都對著墳頭一臉心事的樣子。
我只記得,我每次都凍得瑟瑟發抖。尤其是我天生耳朵很大,而且比起常人格外軟,一到冬天就招風,二月的風,真的像後媽拿著剪刀在剪我耳朵。關鍵是,上墳的時候還會很吵,會放很多的鞭炮和開天雷。
我的耳朵天生怕冷又怕吵,每次都痛不欲生。
這時,就會有個人站到我身後,用大手捂住我凍得通紅的耳朵。一瞬間,寒風和吵鬧都會被隔絕在世界之外。
我回頭,甜甜一笑:爺爺。
爺爺笑眯眯地看著我,不說話。
這個動作成為了我童年最安心的一個記憶。無數個冬夜我耳朵發紅穿過大街小巷,無數次我半夜噩夢醒來哭鬧著不敢再睡去,爺爺都會伸手捂住我的耳朵,安慰我 “爺爺在,別怕”,或者有時也會念叨“我們家小子耳朵真的軟啊,以後有福氣。”
不知道是爺爺提前搓熱的還是怎麼的,總之在我印象裡,爺爺的手一直都是暖和的。有次我問他,爺爺為什麼你的手總是這麼暖和?
爺爺說:爺爺不怕冷,只怕熱。

後來我上了小學,那時候爸媽特別忙,每天下午都是爺爺來接我放學。
他騎著一個黑色的三輪車,車身上有斑斑點點的紅色圖案,也帶著些鏽跡。每次放了學,我都搶著第一個飛奔出來。一路跑出校門,翻身跳到爺爺的三輪車上。
爺爺一看到我,就把他頭上的草帽子摘下來,扣在我的頭上。又把身上的藍色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接著就轉身,開始騎三輪車,邊騎車邊唸叨:這白胖白胖的大小夥子,可不能曬黑咯。
記憶裡,爺爺一向特別準時。雖然那輛三輪車的鏈條早已磨損不堪,騎在樹蔭旁咯吱作響,而且爺爺那時已經七十多歲了,只能騎得很慢很慢。
但是,他卻從沒遲到過。
原來,再難的事,只要是為了自己愛的人,都能夠堅持下去。
我每天坐在後面,吹著風,有時候還吃著零食,感覺自己在兜風,酷爆了。而那件草帽和藍色外套,就成了我的夏日兜風標配。
偶然有一次,我坐在後面,突然發現爺爺的後脖子曬得黑黑的。我就問他,爺爺,你自己怎麼不戴帽子穿外套?
爺爺說:爺爺沒事啊,爺爺不怕熱,只怕冷。
哇,爺爺真是個謊話精。

爺爺不但是個謊話精,哄人的方式也很拙劣。
有一次我在三輪車上和爺爺聊天,笑得前仰後合的。結果一不注意,直接從車上向後栽了下去。幾乎是後腦勺著地,還好有草帽子墊著。
我懵了好幾秒之後,才想起來哭。
爺爺趕緊下車,一邊用手扶著我,一邊用力地拍著車:“讓你摔我大孫子,讓你摔,打死你。”車被拍得“嘭嘭”響,伴隨著爺爺說的話,還挺有節奏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噗嗤一聲就笑出來了,也不覺得疼了。
其實我每次哭,爺爺都會用這招哄我,磕哪了打哪。或者是爸爸不給我買玩具,爺爺就把兩隻手伸到爸爸背後,用力打自己的另一隻手,看起來像是真的在打我爸一樣。
神奇的是,這招百試百靈。
第二天,爺爺再來接我時,在車後面加了個“寶寶座”。兩邊帶扶手的那種,而且是和爺爺背對著背。這樣就算我倒,也是倒在爺爺後背上。從那天開始,我正著兜風的人生變成了倒著兜風,我的大耳朵從正面迎風變成了背面迎風。
有天晚上我坐在車後座,看著我倆路過的街道變得越來越遠,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點難過。但是那時候,根本不會表達自己難過的心情。我莫名其妙地問了句:爺爺,我的耳朵這麼大,迎著風會變成風箏飛走嗎?
可惜的是,我不記得他的答案了。事實上太多細節都已經模糊在了時間裡,我都不記得了。
我能想起來的,不過是爺爺偏瘦的身材,但那時候卻覺得,他的後背比這個世界還大。

但是在那些越來越模糊的記憶裡,只有一件事情,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有年暑假,表弟來爺爺家玩,拿著一把玩具劍。我也想玩,但表弟並沒有要給我碰的意思,我只能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
一直到表弟回家了,我也沒摸到那把劍。我耷拉著腦袋,坐在院子裡,一句話也不說。
爺爺好像看出來了,說:“你先睡午覺,等你醒了我給你一把。”
我那時候也慢慢懂事了,開始熟悉了爺爺哄我的套路,他那些拍拍桌子、打打自己的手的小伎倆已經騙不到我了。所以我知道,他就是哄哄我而已。我也沒再說什麼,自己睡午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照到我的臉上。我被熱醒了,整個臉都很燙。環顧四周,爺爺也不在房間裡。
這時,我聽到外面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一些聲音。
我趕緊爬上窗臺,一看,發現爺爺坐在院子裡,弓著背,正拿著刨子刨木頭。毒烈的陽光從天上打下來,灑在爺爺的白頭髮上,還有他那雙滿是褶皺的手上。我清晰地看到爺爺的汗一滴滴地從臉上滑落,背心也溼透了,緊緊地貼在爺爺的後背。
我仔細地看,爺爺正在做著一把木劍,劍身足有我現在的前臂粗細。爺爺動作很快,我猜,他是怕我醒來了,卻還沒看到劍。
我突然想起,爺爺平時來接我的時候,總把草帽子遞給我。
我趕緊衝回房間,把放在小板凳上的草帽拿起來,飛奔出去,把帽子遞給爺爺,說:爺爺你別熱壞了,你快把帽子戴上!
爺爺有點驚訝地看著我,笑了:好好好,孫子長大了,知道心疼爺爺了。你不戴嗎,你不熱嗎?
我搖頭,驕傲地說:我既不怕熱、也不怕冷!
他曾用他的單薄的身體、最拙劣的謊言,努力創造最好的世界給我——即使在他最好的世界裡,只有一雙能在冬天捂住我耳朵的手、一輛破破爛爛的三輪車、一頂草帽和一件藍色外套,那也足夠了。
因為那是他的全部。
現在我長大了,我也可以遞給他一頂草帽,讓他不用再說“不怕冷”“不怕熱”的謊言。
故事到這裡,已經迎來了完美的結局。
可惜,這並不是故事真正的結局。
事實是,在那個我趴在窗臺偷偷看著他的中午,我突然想起,爺爺平時來接我的時候,總把草帽子遞給我。
我也想衝過去把草帽遞給他。
可是,我很心疼爺爺,卻也很慫;我哭了,卻不想讓他看到我哭的樣子。
那個夏天的蟬鳴聲很大,但是他孤獨地坐在那裡,像是跟這個世界都無關了。我就那麼坐在陽臺上,捂著嘴哭。最後的最後,我也沒能去給爺爺拿帽子。一直到爺爺做完了,我也沒能鼓起勇氣出去。而是趕緊跑去廁所洗了把臉,假裝剛剛睡醒。
爺爺進來,把劍給我,說:醒了啊,吶,這是獎勵你睡午覺的。
我接過木劍,很重,很大。我沒敢回爺爺的話,只是抬起頭,臉上還存著些許的鼻涕,笑嘻嘻地對著爺爺點了點頭。爺爺看我終於笑出來了,他自己也大笑了起來。
爽朗的笑聲,蓋過了外面的蟬鳴聲。

有時候,我恨自己特別懦弱,很多明明想做的事情,卻怎麼都拿不出勇氣。
可遞出去的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錯過了,就真的沒了。
2011年,9月7號,還沒等我長大成人,還沒到我能夠毫不費力地拿起那把劍。
爺爺,就走了。
其實,我不想再去回憶關於他離世的所有細節了。都說難過的日子會過得比較慢,可那幾天對於我來說卻不是。
直到下葬的那一刻,我才真的意識到,爺爺真的不會再出現了。
我們那邊下葬有一個習俗,是把幾個饅頭掰碎,一人拿一點,丟到坑裡去,然後便會埋土。
下葬那天,放著鞭炮和火炮,吵得我一直集中不了精神。大家都果斷地把碎饅頭丟進去,我卻攥在手裡,遲遲不捨得丟。同樣的一片天空,同樣的這片土地,那個曾經站在我身後幫我捂住耳朵的人,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很多小時候的片段浮現在眼前,尤其是我倒坐在三輪車上問爺爺,我會不會變成風箏飛走的場景。眼看著周圍的工人已經開始填土,我卻還在猶豫,乾巴巴的饅頭也被我攥得溼透了。
好像在進行著一種生死抉擇。
好像只要我放開了手,就是真的變成風箏飛走了。
就像《歲月輕狂》裡的歌詞那樣寫到:
“從前的你和我,手一揮就再見。”
最後我看向遠處,下定決心,把饅頭扔了下去。那個瞬間,我想起很多年前陪長輩祭祖的場景,突然明白了他們為什麼面對著那個小小的土堆,臉上卻寫滿了心事。
後來,我無數次夢見,我拿著草帽站在爺爺面前。
他低頭削著木劍,我卻還是踏不出那一步。
爺爺遞給我那麼多次的草帽,在我手裡卻像是粘了膠。

爺爺沒讀過很多書,但是卻教會了我很多道理;爺爺沒去過很多地方,我卻帶著他教給我的那些道理去了天南海北。
他教會了我,對待自己在乎的人,就是會把帽子和外套給她,把冷和熱給自己。
他教會了我,一個拙劣的哄人方法。身邊朋友難過時,我還用“我幫你打他”這招哄他們,他們都會笑著說:“哪有你這麼安慰人的啊,當我小孩子嗎。“我說:“不好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那個把我當小孩子的人,永遠都在。”
他還教會了我,愛一個人要鼓足勇氣,懦弱會讓我永遠失去機會。
我想,爺爺為我上的最後一課,是如何跟捨不得失去的人告別。
如今他已離世多年,但他給我的後遺症一直都在。
他的那些習慣,構成了我待人、愛人、守護人、告別人的方式。
也構成了部分的我。
(結尾彩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