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外相機裡，我看到和順豹王國的危機與轉機

透過紅外相機觀察華北豹，大多數情況只是看著一隻豹子用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從鏡頭前經過，一次看上接近三百條這樣的影片，老實說多少是有點枯燥的。

透過比對豹子身體上的斑紋，可以識別出拍到的是哪一隻豹子，很多很多這樣的資料彙集到一起，就能大致知道放置紅外相機的範圍內有多少隻豹子，它們的活動範圍是什麼，它們什麼時候求偶，什麼時候繁殖，生了幾個娃，帶娃要多久……

HS1901和它的孩子

可是知道這些之後呢？如何才能知道它們的生存前景，它們面臨著什麼樣的威脅，以及我們該採取什麼行動才能真正的保護它們呢？

這很難，起初誰都會摸不到頭緒。但當分析的華北豹影像記錄足夠多，足夠久，看著它們一代又一代出生、成長、開疆拓土、尋覓配偶、養育幼崽，乃至衰老、消失，一些背後的問題會自然地浮現出來。

隨著我們對它們的個體、生活史和活動範圍瞭解逐漸加深，豹的生存矛盾也凸顯出來了 ©肖詩白、大貓

和順-榆次華北豹棲息地，是太行山中部一塊連續的棲息地，其中包含鐵橋山和八縛嶺兩個省級保護區，以及周邊沒有劃入保護區的天然棲息地。

和順-榆次棲息地的地圖，圖中圈出了鐵橋山和八縛嶺保護區

這個範圍內，同樣有很多人類的設施，其中一些甚至對這片棲息地產生著巨大的影響。我們選取連線八縛嶺保護區和鐵橋山保護區的主山樑上的新造耕地的區域和337縣道作為分界線，將整個棲息地劃分為西部、中部和東部三個部分，每一個部分中都有一隻存續多年的母豹，我想試著透過它們不長的豹生、它們的後代，以及它們的鄰居，來儘可能地勾勒出這些棲息地斑塊的現狀。

西部——破碎的家園

這片棲息地位於和順-榆次兩個區縣的交界地帶，是貓盟最早開始拍攝華北豹的區域，這裡有著名的榮耀石，見證過M1、M2、M12、M13、M16等多隻強壯的大公豹，多位母豹也在這裡留下過足跡。

我們的老朋友榮耀石與M2

但是要說這一帶最為著名的母豹，那當然是F2（HS1501F）。2015年F2首次出現在我們的鏡頭裡，它是我們拍到的第一隻帶崽的母豹，也是和順最長壽的母豹。2023年6月之後，F2離開了它傳統的活動區域，離開了我們佈設紅外相機的範圍，至今都沒有再回來。

豹家老前輩，2015年時貓盟拍到的F2

在榆次區的八縛嶺保護區和和順縣的鐵橋山保護區之間的，是連綿的森林，它們不屬於保護區，但它們和這兩個保護區一起組成了一片華北豹的完整的棲息地。F2的傳統活動範圍就位於這個區域內（西邊一部分在八縛嶺保護區內）。在這個區域內與F2做鄰居的，還有另外兩隻母豹，F21（HS1901F）和F36（HS2129F）。

然而2016年開始，這裡的山脊上建起了風機。2022年，周遭的山樑甚至主樑上的一些樹木被成片地砍倒，森林變成了新的耕地。幾年間，山裡養了越來越多的牛，越來越多的防火道開始在山林中蔓延，今天你甚至可以開車沿著防火道直接開到榮耀石腳下。

和順山頭上的風車 ©王身敦

這裡的棲息地在不斷地被壓縮、切碎，原本可以讓3只母豹相安無事地生存繁衍的棲息地如今養不起這麼多豹子了，於是F2離開了，而它的兩位鄰居在它走後，不約而同地擴張了自己的地盤，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獲得更多的生存資源吧。

即便如此，它們的生存情況依舊嚴峻。2023年底，F21生下了兩隻幼崽，而到了今年年中，我發現跟在它身邊的，只剩下了一隻幼崽。作為對比，位於鐵橋山保護區內的F26，連續兩窩都帶大了三隻幼崽。

那些登上榮耀石的公豹，像M2、M13、M16，它們的全盛時期的領地都是橫跨八縛嶺和鐵橋山兩個保護區的，這也凸顯出這一區域的重要性。而如今，一個令人憂慮的趨勢，是這裡的華北豹適宜棲息地正在逐漸縮小，從地圖上看，它變得越來越纖細，彷彿一個啞鈴的握柄。我們所不希望看到的未來，是這裡從一整片棲息地，收窄成一條僅僅提供聯通作用的廊道。

這張圖展示了兩個保護區連線的豹棲息地，粉色圈起來的範圍是慶城林場（八縛嶺保護區的核心區），綠色圈起來的範圍是鐵橋山保護區，玫紅色的點是拍到豹的相機點位，點越大頻率越高

如今，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講出F2新的故事了，但它的後代，有些仍在和順豹王國裡譜寫著新的篇章。比如F2在2021年生下的雙胞胎中的一隻——M19（HS2101M），記住這個個體，後文還會提到。

M19的少年時期，走在媽媽前面的小豹就是它

中部——富饒但內卷

中部區域大部分位於鐵橋山保護區之內，東邊以337縣道（又叫山團線）為界。這片區域也有許多我們耳熟能詳的地名，比如豹鄉田、比如貓盟的集裝箱，比如那棵很多豹子喜歡掛爪的神樹。

來掛個爪~

2018年，活躍這個區域的母豹F9（HS1603F）與M2（HS0801M）相遇，次年，F9誕下三胞胎，獨立之後，公豹M16（HS1909M）西行最終定居榮耀石附近，母豹HS1904F一路向東越過了山團線，最終消失於2021年，另一隻母豹F26（HS1902F）則沒有走遠，留在了豹鄉田附近。

2021年和2023年，F26兩次誕下三胞胎，並都將它們帶至獨立，這是和順的豹子有記錄以來的第一次。

F26在神樹下飲水，小豹們在旁邊玩耍

F26的領地有著大片櫟樹為主的針闊混交林，有充足的水源和起伏但不陡峭的地形，還有著豐富的獵物和較少的人為干擾，這樣的的“膏腴之地”自然也是每一隻豹子心中的香餑餑。

在最新的一期紅外相機資料裡，一個熱鬧的點位很好地描述了F26目前所面對的各種挑戰。

2024年，4月21日，最先出現在這個點位的是一隻還沒退盡嬰兒肥的小公豹，透過花紋對比得知它是F26在2023年生下的三隻幼崽之一，從時間上看它應該已經獨立了，目前處於剛剛離開母親茫然無措還在媽媽的領地邊緣四處亂撞的時期。

F26的孩子

4月30日，F26經過了鏡頭。5月1日，F31（HS2006F）經過了鏡頭。這兩隻母豹是鄰居，很近的那種鄰居，它們的活動範圍重合的點位很多。當然F26還有其他的鄰居，比如北面的F20（HS1802F），還有南面它的母親F9，去年一年，這四隻母豹都在生生不息地帶娃，此處的生存壓力可想而知。

6月22日，這兩隻母豹竟然同框了，只見F26躺在地上，待到F31離去後才起身走開。我們之前也拍到過兩隻母豹和平並行的情況，習慣獨居的野生貓科動物遇見同類的時候並不是多麼溫馨的場面，能夠相安無事地各自走開已經是最“禮貌”的情況。而F26與F31的這次相遇看起來則更像是起了一點小衝突，貓科動物躺倒並露出肚皮一般表示示弱、臣服，F26似乎用主動認慫避免了可能發生的流血衝突。

F26和F31對峙，F26躺在地上表示“投降”

這個點位還有另一段影片引起了我的注意，5月7日的夜晚，一隻母豹經過了鏡頭，身後跟著一隻體型更大的豹子，那是一隻公豹。

很不巧，這個點位沒有佈設清晰度更高的相機，所以夜晚的影像效果並不清晰，根據母豹捲曲的尾巴，我推測它是F26，而公豹，透過它腳上的花紋，我能夠確認它是M16。我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出現在F26活動範圍內的公豹

2024年年初，統治中部區域長達4年的豹王M13失去了蹤影，誰會是這片土地的下一任國王呢？最先出現的是M14（HS2016M），一隻從2021年起就定居在南邊的公豹，但它只是一個過客，很快就離開了這裡，至於它遭遇了什麼，後面還會提及，現在先按下不表。

真正可能接管這裡的，是一直在榮耀石一帶與M13展開激烈競爭的M16，它的活動範圍一直在不停地向東擴張。

但麻煩就麻煩在M16是F26一奶同胞的親兄弟。

隨後，在看到臨近點位資料的時候，我的猜想被徹底證實了，在同一天的早上五點，這臺相機清晰地拍到了F26和M16相伴而行的畫面。

出現在一起的F26和M16

我還清楚地記得，它們上一次同框還是在2019年，巧合的是也是在5月，三個孩子一蹦一跳地圍在媽媽F9的身邊。時隔5年，不知道它們還記得彼此嗎？

F9和三隻小豹子

但我們可以知道的是，從時間上算，5月差不多是F26即將再一次發情的時間，這次重逢很可能意味著一次近親繁殖。

近交衰退，這個與種群滅絕有關的威脅第一次具象化地出現在了我們的鏡頭前。

東部——動盪之地

中部區域與東部區域的分界線是337縣道，實際上，這條縣道橫穿了整個保護區。我們知道，自然保護區分為核心區、緩衝區和實驗區，而核心區和緩衝區內是不能夠進行施工的，只有在實驗區內才可以進行有限制的施工作業。於是，在保護區的地圖上，能夠看到一條詭異的、將整個保護區從中間一分為二的細長的實驗區，而337縣道“恰好”就修建在這條實驗區之內。

這種調整保護區範圍來給基建讓路的事情在山西不是孤例，很常見。

所幸，在很長一段時間裡，337縣道的車流量並不大，縣道的等級不高，道路窄且蜿蜒曲折，也沒有配套建設護欄、防護網之類的設施，車速快不起來，所以豹子們在公路的兩側還算得上來去自由。

337縣道 ©貓盟

東部區域最年長的母豹要數F7（HS1601F），2018年它生下M13（HS1815M）。獨立後的M13跨過了337縣道，從中部區域一路打到榮耀石，巔峰時期的領地直逼當年的M2，成為和順名副其實的第二代“豹王”。甚至，它還曾經又一次跨越337縣道短暫地回家探了一次親。

正是因為它的絕對強勢，所以我猜測F26在2021年生下的三隻幼仔的父親很大機率是M13。由於這3只幼崽第一次被拍攝到的時間正好是在平安夜，所以我們叫它們平平、安安和夜夜。

但發展的車輪終於還是開上了337縣道。2021年，昔榆高速開工，施工所需的水泥、沙土、大型機械，還有施工產生的渣土，都需要運輸，337縣道便成了最便捷的那條路。於是，大型車輛往來不絕，噪音、揚塵接踵而來，連周邊的村民都不堪其擾，更何況野生動物。縣道上車流激增以來，再沒有記錄到活動範圍跨越這條公路的豹子，337縣道成了一道豹子無法跨越的透明的高牆。

337縣道上透過的大型機械

讓這個華北豹種群獲得喘息的是和順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這個被太行山環抱的棲息地，冬季很漫長，而且非常非常的冷。一般施工隊住的臨時宿舍無法應對這樣的寒冷，所以進入冬季一般也就意味著暫停施工，於是嚴寒讓和順豹王國再次連成一個整體。

2022年8月，我們在337縣道的西邊拍到了剛剛獨立的平平（HS2223F）的身影。同年的11月，再次見到它時，它已經來到了337縣道以東，接下來我注意到，它在那裡定居了，而它經常出沒的點位，恰好也是經常能夠拍到F7的點位。

出現在337縣道西邊和東邊的小豹平平

2023年初，我們拍到了F7帶著3只幼崽的畫面，同年6月，它在一處相機前逗留了很久，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似乎在下著某種決心。隨後，我們便再沒見過它的蹤影。

我更願意相信它帶著它的幼崽們搬家了，只是剛好離開了我們佈設紅外相機的範圍。而接手它過去家園的，恰好是平平——它的孫女，這也算是一種繼承吧。

講過了母豹，接下來我們來盤點一下這裡的公豹。2023年初，統治東部區域的大公豹HS2010M突然消失，隨後，兩隻非常年輕的公豹HS2221M和HS2308M，一北一南瓜分這片土地。其中，HS2308M還因為在鏡頭前捕捉了一隻狍子出了名，甚至還登上了央視的《秘境之眼》節目。

在鏡頭前捕獵的HS2308M

然而我們的主角並不是它們。還記得前文提過的M19嗎？F2的兒子。2021年，它獨立了，獨自闖蕩進入了M14的地盤，隨後的2022年整年，它只出現在鏡頭前兩次，每次都是躡手躡腳謹小慎微。

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M19

然而到了2023年，它出現的頻率陡然增加，隨即此地原來的領主M14便離開了它的傳統領地跑到了豹鄉田，之後它雖然試圖再回到南部它過去的領地，但應該是沒有成功，從最新的資料來看它至少還活著，只是似乎被迫成為了遊蕩個體。

而它只是M19達成戰績彪炳成就之路上的第一個受害者。2023年冬，隨著昔榆高速的完工，337縣道恢復了久違的平靜。2024年1月底，縣道的東邊出現了M19的身影，出現在HS2308M經常出現的點位，沒隔多久，也就是2月初，便拍到了HS2308M一瘸一拐的身影，此後，我們便再也沒有拍到過這隻公豹……

狼狽的一瘸一拐的HS2308M

惋惜之餘，我不禁感慨：真不愧是F2的兒子。如今，它的活動範圍已經橫跨中部區域（南邊的部分）和東部區域，它甚至還十分勤勉地在這麼大的區域內巡視著，要知道，這片區域內可是橫亙著318省道和337縣道兩條公路，天知道這傢伙是怎麼學會過馬路的。

變得十分從容的M19

然而，新的挑戰還是來了，規劃多年的337縣道擴建工程已經於今年正式開工了，建成後的縣道將會成為一條雙向兩車道的二級公路，配有緊急停車帶和道路兩側的波狀護欄。由於有著明年6月必須完工的死命令，工程隊不惜增加成本給宿舍供暖也要在冬季趕工，這意味著今年留給野生動物們最後的喘息時間也不復存在了。

其實，這條路的影響一直都在，這種影響是持續的、累積的、卻難以量化的。在做物種調查的時候我們常常覺得困惑，為什麼明明樹還在、森林還在，但動物就是少了呢？很多時候人類的影響明明肉眼可見地存在著，但卻很難搞清楚它內在的執行機制。

和順豹子的科學編號的數字，前兩位代表第一次記錄到這隻成年個體的年份。東部區域有HS1501F、HS1901F，中部區域有HS1603F、HS1802F、HS1909M，而如今東部區域，只有一隻HS1903F還在堅持，其餘最年長的豹子都是2021年獨立的。僅僅隔了一個縣道，這裡的豹子卻在以遠快於其他區域的速度更迭著。

待到這條縣道變得更寬，變得有護欄，對這個種群意味著什麼呢？我無法準確地預計結果，但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挑戰。

路在何方

盤完了三個區域的豹子和它們面臨的挑戰，貓盟在和順地區未來的工作方向便也逐漸清晰了。

西面，我們保住了那道主樑，但這只是底線，之後還需要針對那一帶的風車道和耕地，努力推動生態修復工作。

東部，持續關注337縣道的施工情況。9月份，hannah就已經拜訪過了施工隊，實際上這個工程的造價比同類工程都要高，因為預留了很多野生動物的通道，而施工檔案上明確註明著：“應保護組織貓盟的要求，建設野生動物的過路廊道”，這段話似乎在回答過去數年那些無法預支成敗的努力爭取；堅持做正確的事，然後只管努力就好，時間會給出答案的。

337縣道的施工規劃圖，設計了動物通道和動物通道柵欄

縣道的擴建既是挑戰，也是機遇。如何幫助動物們學習利用這些廊道，如何管理廊道，獲得這些經驗對整個和順的豹種群都非常重要。

2023年，在多方的不懈努力下，和順縣劃出了近800平方公里的華北豹重要棲息地，未來不會再有新的工程在這個區域內上馬。但我們也看到了，再怎麼努力保護這塊棲息地，如果這裡的豹子出不去，外面的豹子進不來，中部最優質的棲息地就將承受來著四面八方的壓力，像F26和M16重逢的故事可能會不斷地重複上演，近交衰退的程度也會逐年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