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財經》記者 魯偉
編輯｜朱弢
提高中低收入群體收入是當下公眾關注與期待的一項重要政策。
2025年4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明確指出，要提高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大力發展服務消費，增強消費對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
相關政策表述最早在2024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被明確提出。此後，在多次重要會議中相關政策被進一步強調和細化。
多位受訪專家表示，在出口和投資面臨不確定性的背景下，消費成為經濟增長的核心引擎。中低收入群體的邊際消費傾向更高，這部分群體收入的增加可直接轉化為消費需求。因此，提高中低收入群體收入是發掘國內龐大消費市場潛力的關鍵切口。
知名經濟學家、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王小魯認為，推動中低收入居民增收減負“至關重要”。
中國經濟正從投資驅動轉向消費驅動型，如何將居民的收入轉變為消費驅動力無疑是“重頭戲”，而提升居民收入是極為關鍵的一環。
5%，這是2024年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增幅；5.1%，這是2024年居民收入的增幅，“居民收入增長與經濟增長基本同步”的預期目標順利完成。
據國家統計局公佈的資料，2024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41314元，比上年名義增長5.3%；扣除價格因素，實際增長5.1%。
王小魯說，現在全國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中位線還低於平均收入，只有3萬多元（34707元），也就是說，全國有一半人口的月均收入在3000元以下，要達到多數發達國家人均兩三萬美元的年收入水平，還有非常遙遠的路要走。
王小魯表示，中國目前收入差距比較大，國家統計局公佈的基尼係數為0.468，差距大於大多數國家。中低收入居民占人口絕大多數，推動這部分居民增收減負至關重要。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盧鋒表示，儘管2024年全國居民收入增長與經濟增長基本同步，但從國際比較資料觀察，中國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總量中分配比例偏低，收入分配差距較大，成為制約居民消費的重要因素。
隨著宏觀政策組合效應顯現，消費潛力不斷釋放，2024年，全國居民人均消費支出28227元，比上年名義增長5.3%，扣除價格因素，實際增長5.1%。
多位專家指出，儘管2024年居民消費支出穩定增長，但居民消費傾向持續偏低。2024年中國居民邊際消費傾向為65.9%，這一資料要低於歐美國家，且疫情後中低收入群體消費傾向進一步分化，中等收入群體受衝擊尤為明顯。
中國社會科學院當代中國研究所研究員鍾瑛表示，從啟用消費引擎、拉動經濟增長的角度來說，當前中國經濟正從投資驅動轉向內需驅動，提振消費是穩增長的關鍵，由此，中央政治局會議明確將“要提高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增強消費對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作為核心目標。若中低收入群體收入提升，將釋放更多服務消費、耐用品消費潛力，為銀髮經濟、文旅產業等提供增長動力，撬動消費大市場需供需兩側協同發力。
《人民政協報》此前曾發表鍾瑛撰寫的《精準施策釋放中低收入群體消費潛力》一文。在她看來，中低收入群體消費潛力的釋放是擴大內需的關鍵突破口，這一群體的消費啟用，是擴大內需的“牛鼻子”。
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要完善分配製度。分配製度事關群眾切身利益，事關社會公平正義。
上海財經大學公共政策與治理研究院副院長田志偉和他的同事發表的《推動中低收入群體增收減負：收入再分配政策效應視角》中，基於基尼係數的測算公式，構建了一個可以研究不同政策對收入分配狀況影響的政策模擬模型，構建出一套判斷政策工具對收入分配影響的方法體系，從而得出結論，推動中低收入群體增收減負是改善收入分配差距最有效的政策選擇之一。
那麼，中低收入群體要達到什麼樣的收入水平，才能讓人們“有錢可花”“有錢敢花”？
“國家政策已經很明白，基本收入要能夠和GDP增長速度保持一致，還要超過。與此同時，退休金、醫療保險、養老保險每年都要按照GDP增長速度上升，能夠讓中低收入群體有信心消費，這個很重要。”中央政治局會議之後，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資深專家委員朱民在接受央視採訪時表示。
朱民稱，“中低收入居民消費彈性是最高的，也就是說每增加一塊錢，他用於消費的比例是最高的。因此直接增加中低收入群體的收入，第一是保障民生和公平的問題，第二是直接擴大消費的問題，所以很重要。”
“2025年將加力實施居民增收減負政策”“多渠道增加居民收入”“從四個方面推動中低收入群體增收減負”，2025年以來，國家發展改革委、財政部、人社部等部門分別提出要推動居民增收減負，出臺一系列政策措施，涉及就業與工資增長、社會保障與福利、促進消費與補貼等方面。
2024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和全國財政工作會議均明確指出，2025年將適當提高退休人員基本養老金和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相關資料顯示，享受職工養老金的人口總數約為1.4億人，享受居民養老金的人口總數約為1.7億人，兩者相加，最終受益人口總數高達3.1億人之多。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25年3月，已有15個省份宣佈上調2025年養老金，且基本城鎮職工和城鄉居民養老金“雙增長”。
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覆蓋了更多中低收入的農村老年人群體。《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2023年度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23年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實際領取待遇人數17268萬人，基金支出4613億元。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主要包括“基礎養老金+個人賬戶養老金”。其中，中央政府負責確定全國基礎養老金最低標準，地方政府則在此基礎上，依據地方財力，提高基礎養老金標準。
近年來，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最低標準均以定額調整的方式上漲。
2025年3月，人社部宣佈，2025年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全國標準再次提高20元，達到143元。此外，人社部還要求，各地要結合實際提高本地基礎養老金標準。這意味著在143元的全國基礎標準上，各省份均會有相應的財政補貼，補貼後大部分省份每月的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將超過200元。
盧鋒表示，公共財政體制改革完善與政策調整，對調節居民收入分配差距，尤其是在保障低收入群體收入合理增長方面的作用十分重要，有助於提升居民消費水平。改革完善涉及多方面複雜因素，需在全面謀劃基礎上推進新一輪公共財政體制改革系統應對。然而，有些問題或可較快破題。盧鋒特別提到居民養老金的改革，他認為，提高困難人群養老金的水平，並免去這部分居民的醫保繳費，應該是在短期有可能考慮實施並可能帶來多方面積極效果的舉措。
田志偉和他的同事也建議，完善社會養老保險制度，推動中低收入老年群體增收減負。一方面，要繼續擴大養老保險覆蓋面，儘快將沒有養老金保障的老年人納入養老保險覆蓋範圍；另一方面，要切實提高農村居民養老金待遇，適當縮小城鄉居民之間的養老金差距。一般而言，領取城鄉居民養老金的群體多為中低收入群體，提高這部分群體的養老金待遇，有利於推動中低收入群體增收，改善中國的收入分配狀況。
在提高養老金的同時，不少地方還提高了最低工資標準。2025年3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明確提出促進工資性收入合理增長，科學合理提高最低工資標準。
人社部公佈的最新資料顯示，截至2025年4月1日，有21個省份第一檔月最低工資標準在2100元及以上，有8個省份第一檔月最低工資標準超過2300元。
據不完全統計，2025年以來，已有廣東、福建、貴州、四川、重慶、新疆、山西等地宣佈上調最低工資標準。
比如，自3月1日起，廣東調整提高該省全日制就業勞動者月最低工資標準和非全日制小時最低工資標準。此次調整仍保持四類標準，其中廣州、深圳執行一類標準，廣州市調整為2500元/月，深圳市調整為2520元/月，兩市對應的非全日制小時最低工資標準均為23.7元/小時。
近年來，中國經濟持續增長，但收入分配不均衡的問題依然存在，合理地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成為推動中低收入群體收入的重要舉措。
但王小魯也提醒，有人認為只要大幅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就能促進工資提高，繼而改善收入分配，這是一種認知誤區。“在市場經濟中，初次分配由市場決定，這包括工資水平總體上是由勞動力的市場供求關係決定的。政府制定最低工資標準可以防止有些企業工資過低，有利於保護勞動者權益。但如果最低工資標準過高，提高過快，也可能讓企業承擔不起。企業不敢多僱人，或者面臨虧損，結果減少了就業機會，對勞動者反而不利。”
王小魯強調：“合理的最低工資標準應當保持在市場能夠承受的水平。政府要改善收入分配，首先需要理順國民收入分配關係，保持個人、企業、政府三者間有個合理的分配比例。”多位受訪專家表示，期待政府出臺更多改善收入分配的舉措。
鍾瑛表示，中央政治局會議再次強調“共同富裕”，透過收入再分配和社會保障傾斜（如養老金調整向低收入群體傾斜），可緩解社會壓力，增強民眾的社會公平感。
“提高中低收入群體收入不僅是經濟問題，更是社會公平與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基石。透過精準施策和多維度政策協同，中國有望在擴大內需、促進共同富裕的道路上邁出關鍵一步。”鍾瑛表示。
如何持續提高居民收入？
《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提出“城鄉居民增收促進行動”，其中除了前述“促進工資性收入合理增長”，還提出“拓寬財產性收入渠道”，包括穩住股市，加強戰略性力量儲備和穩市機制建設，加快打通商業保險資金、全國社會保障基金、基本養老保險基金、企（職）業年金基金等中長期資金入市堵點等；“多措並舉促進農民增收”，包括健全種糧農民收益保障機制和土地增值收益分配機制、實施農村低收入人口提能增收行動、培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等；“紮實解決拖欠賬款問題”，包括加快推進落實償還拖欠企業賬款工作、壓實地方政府屬地責任等。
“提升收入是一個系統工程，僅憑市場調節並不能夠確保收入充分，要實現這一目標必須不斷調整社會經濟政策，包括收入分配、社會保障、稅收政策、就業政策等一系列政策。”經濟學者、《收入不足與經濟停滯》一書的作者包海松表示。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鍾瑛提交了一份《關於當前大力提振消費、全方位擴大國內需求的提案》，呼籲“透過收入端精準補償、供給端結構性改革、消費場景創新與投資效益最佳化，在2025年形成‘供需互促、城鄉協同、低碳可持續’的內需驅動新格局。加強跨部門協同與地方創新實踐，以‘精準施策+動態調整’確保政策紅利直達民生與企業，為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注入持久動力。”
鍾瑛告訴《財經》，她的這份提案已被全國政協確定為2025年的重點提案。鍾瑛建議透過多措並舉持續為居民提高收入，包括強化政策組合拳、強化技能培訓與就業質量提升、推進社會保障與轉移支付傾斜、最佳化收入分配製度與監管、培育新業態與科技賦能。
田志偉分別從短期、中期和長期做法，對持續提升居民收入給出建議。其中，短期可以考慮降低包括教育、醫療、住房等相關專案在內的主要生活必需品的增值稅稅率，切實降低中低收入群體的生活負擔，以及將農產品的增值稅稅率從9%提高到13%（此舉有利於提高農民群體的收入）；中期可以考慮將現行個人所得稅專項附加扣除專案逐步調整為專項附加抵免專案；長期則可以借鑑國外的做法，引入低收入家庭福利優惠（Earned Income Tax Credit，EITC）制度，進一步豐富中低收入群體增收減負的政策工具。EITC是一種面向中低收入群體的就業促進政策，當受補貼群體收入較低時，補貼金額隨其收入水平的提高而遞增，當受補貼群體收入較高時，補貼金額隨其收入水平提高而遞減，直至零。
“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居民可支配收入佔GDP比重偏低，政府收入佔比則偏高。這說明政府收入透過再分配重新回到居民手中的部分較少。解決這個問題是改善居民收入、特別是改善中低收入居民收入和消費的關鍵。”王小魯表示：“這需要改善政府支出結構，減少非必需的政府投資和政府行政管理費支出，增加民生支出，改善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同時也需要進一步降低企業的社保繳費負擔，減輕企業的壓力。”
隨著服務消費場景更新，服務消費潛能啟用，居民服務性消費支出實現較快增長。2024年，全國居民人均服務性消費支出13016元，比上年增長7.4%，快於居民人均消費支出增速2.1個百分點；佔居民消費支出比重為46.1%，比上年上升0.9個百分點。
國家統計局住戶調查司司長張毅此前撰文稱，儘管居民收入和消費支出增長總體穩定，但也要看到，居民持續增收面臨壓力，居民消費支出增速有所放緩。下階段，要持續強化穩就業，切實增加居民收入，加大促消費政策實施力度，推動居民收入和消費持續增長。
前述《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指出，要“最佳化‘一老一小’服務供給”“促進生活服務消費”“擴大文體旅遊消費”“推動冰雪消費”“發展入境消費”“穩步推進服務業擴大開放”。
“化解國內需求不足的關鍵是增加居民收入，居民有了錢就會增加消費，消費增長就會帶動經濟增長，這是一種良性迴圈，如此則內迴圈就打通了。”包海松表示。
4月25日的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大力發展服務消費，增強消費對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
朱民表示，中國的商品消費佔GDP比重已經達到32%左右，這個水平在全世界看是不低的，醫療、教育、旅遊、文化等其他的消費相對來看還是低的，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經濟學者金建方分析，中國已進入中等收入階段，大力發展服務消費是中國經濟結構轉型的必然要求。服務消費具有本地化特徵，受國際貿易摩擦影響較小，是應對外部不確定性的有效抓手。發展服務消費還可對沖基建和房地產等投資增速放緩的壓力，填補內需缺口。此外，服務業每萬元增加值吸納就業人數比工業高40%，例如2023年第三產業就業人數達3.56億人。文旅、家政等勞動密集型行業可緩解青年就業壓力。大力發展服務業還可有效應對人口與社會結構變化。中國60歲以上人口達2.8億，銀髮經濟（養老護理、醫療保健）年市場規模超10萬億元，但供給缺口達40%。中國社會目前育兒成本約佔家庭收入40%以上，托育服務供給不足制約生育意願，需透過服務擴容能夠降低家庭負擔。
金建方表示，發展服務消費是推動中國經濟向“消費型社會”轉型的戰略選擇。其核心在於透過“需求牽引供給”與“供給創造需求”的互動，構建“增收—消費—就業—再增收”的良性迴圈。
《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還提出，加大消費品以舊換新支援力度。用好超長期特別國債資金，支援地方加力擴圍實施消費品以舊換新，推動汽車、家電、家裝等大宗耐用消費品綠色化、智慧化升級。
多位受訪專家表示，以舊換新政策對零售業產生了顯著的積極影響。
據商務部披露的資料，2025年一季度，商品零售額同比增長4.6%，增速比上年全年加快1.4個百分點。限額以上單位商品零售額增長5.8%，增速比上年全年加快3.1個百分點。
但也有專家認為，“提振消費本質上還是應該提高居民收入。”
王小魯表示，提振消費要補齊重要短板，即公共醫療、養老、保障性住房、失業保險等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覆蓋不足。城鎮勞動者中，還有相當大量的人口沒有納入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養老保險和失業保險覆蓋。“這些方面的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缺失不利於促進中低收入居民增收減負和提高消費，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這應當是促進消費需求健康發展的核心舉措。”
責編 | 秦李欣
題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