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2歲的劉開心,已經9年沒吃飯了。“胃癱”多年,她透過鼻飼來獲取營養、維持生存。


我們認識劉開心,因為她是個罕見病患者。
央美本科,紐約大學碩士,上市AI公司CEO助理,是她的另外一重身份。
一邊是未知的病情,一邊是光鮮的履歷,構成了強烈的反差。但在標籤之外,未確診前,她和普通人一樣生活了二十多年,只是身體不夠健康,生活仍在繼續。
1993年山東煙臺,劉開心出生於一個教職工家庭。父母給她取名“劉開心”,希望她能人如其名、開心就好。
嬰幼兒時期的劉開心,就已經呈現生病的症狀。按她自己的話說,因為不好餵養,只能吃流質或半流質進食,在出汗或者流淚時會因為過敏起疹子,皮膚脆薄容易受傷,關節易脫臼,消化功能和心臟都不是很好。
小小的身體上毛病不斷,但是一直沒能確診病因。滿懷擔憂的父母並沒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以為“長大就好了”,不厭其煩地帶著孩子看病和治療,但是沒有結果。

小時候的劉開心,在媽媽陪伴下玩耍
10歲後,劉開心的身高和體重就不再變化,彷彿被時間凍住了。
小時候的劉開心,在半夜疼醒時會坐起來,看著黑漆漆的窗外獨自發呆。她說不出哪裡不舒服,也沒想到要找爸爸媽媽去醫院。健康對小孩子而言是個抽象的概念,遺憾的是劉開心無緣體驗。
她曾經以為,每個人都是會疼和難受的,由於不知道別人的感受,只覺得是自己不夠堅強。然後日子一天天耽誤下去,劉開心的身體開始出現消化道出血等更嚴重的併發症。她成了個“矯情的嬌氣包”,繼續過著脆皮但能忍的生活。
到了高中,劉開心在原本班級遭受了霸凌,在高二轉向藝體部。當年只招美術生,她只能撿起僅在3歲時學過2個月的畫畫。好在美術班的專業課完全免費,只有畫材和集訓需要花錢。
因為專業課起步晚,劉開心只能拼命練才能跟上,她知道自己畫得沒那麼好,勤能補拙。由於視力較差,她過不了部分繪畫專業的體檢,去不了自己最喜歡的專業,好在成績優秀,文化課優勢比專業課更大。
2011年,劉開心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攻讀藝術管理專業。
2015年本科畢業後,她前往紐約大學留學。申請的11所學校裡,她拿到9個offer。

在外留學時的劉開心
同年夏末,劉開心在美國做了基因檢測報告,被確診為EDS(Ehlers-Danlos Syndrome,即埃勒斯-當洛綜合徵),又稱先天性結締組織發育不全綜合徵,症狀包括皮膚過度伸展、關節鬆弛、消化道癱瘓、心臟問題、免疫系統異常等等,嚴重性因人而異,目前無藥可治。
發病率極低的罕見病,落在具體的人身上就是100%。22歲,劉開心終於知道自己的身體怎麼了,原來不是矯情和脆弱,是身體一直在生病和自我療愈。
紐約留學期間,劉開心的身體一直處於多器官受累狀態,狀態越來越差。消化道衰竭,她不能再進食人類食物,只能和鼻飼管、營養液作伴。因為身體不佳,她被強制休學一年。
2016年,23歲的她開始使用心臟起搏器來維持心臟泵血。
2018年,劉開心從紐大畢業。此前她在ICU躺了二十多天,在過渡病房寫出了畢業論文。
她深知社會對病人設定的隱性壁壘。找工作時,劉開心提前拔掉了鼻飼管和留置針,但面試時選擇了坦誠以告。她最終還是獲得了這份工作。
劉開心為此感到慶幸,確診後的經濟獨立,意味著能獨自負擔所有的醫療費用。
時至今日,她還是個脆皮的上班族。獨居在北京,有情況要自己打120急救電話。

劉開心和她的小狗
劉開心和其他健康的女孩一樣,對美好的事物情有獨鍾。她愛曬太陽,養貓養狗,約克夏小狗女兒叫Harper,貓咪弟弟名為Gino;她照常生活、享受戀愛,不能吃飯也要和朋友出門聚餐;她很愛美的體驗,喜歡美食、畫畫和盤手串,發影片帶特效濾鏡,總在分享電影和脫口秀。
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就先不要慌張。高高興興的該幹嘛幹嘛。”

活到三十多歲,是劉開心之前沒有想過的。被病痛禁錮,她的生命並不以年計算。
這場病帶來新舊交替的併發症,舊的不去新的又來,劉開心一直適應各種疼痛,眼睜睜看著“所有的器官,所有的功能,在一點一點地被掠奪”,她知道是罕見病在身體裡侵略,但束手無策。
人並不總是樂觀的。明明已經遵照醫囑,砸鍋賣鐵治病,但劉開心還是好不了,只能看著身體越來越糟糕。只是劉開心選擇了樂觀,如果沒有未來,那就珍惜當下。
在社交平臺的簡介上,劉開心自稱為“全職病人,兼職社畜,野生藝術家”,現在或許還要加上“網路名人”。
2023年2月28日,是第十六屆世界罕見病日。劉開心在社交平臺上傳影片,本意是記錄和分享生活,結果意外爆火。接受善意的同時,她也看到了不少惡意評論,輕則調侃疾病,重則問候父母。
網路就像一把雙刃劍,在帶來流量紅利的同時,裹挾著人性的陰暗面。

劉開心畫的斑馬
2023年3月10日,被看到的劉開心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在畫畫的第14年,她在北京舉辦了自己的畫展【UNFINIshed 待敘】,意為“一切都未完待續,一切都綿延不絕”。
在個人展上,她用繪畫來表達自己的疼痛、抵抗和希望。劉開心不想美化苦難,藉著手中的畫筆,她想表達一些真正屬於自己、屬於罕見病患者的情緒。
醫學上有句諺語,“When you hear hoofbeats, think horses, not zebras”(當你聽到馬蹄聲,理應想到馬,而非斑馬)。意思是在診斷疾病時,優先考慮更常見的解釋,而不是罕見病。
所以劉開心畫斑馬,為了被忽視的罕見病群體,為那些“被隔絕在健康世界之外”的人。
5月25日,央視新聞釋出了有關劉開心的文章和影片,讓更多人關注到了這個女孩。次日,劉開心更新首條微博。不到兩個月,粉絲數達到了12.7萬。
她開始在各大平臺更新,和網友分享與疾病相處的經驗與感受,分享平常簡單又快樂的生活,告訴大家她做了什麼、是否平安、最近有無什麼好事發生。有人誇她勇敢,有人質疑作秀,劉開心成了網路時代的一面鏡子,每個人都只想在裡面看到自己。
在自敘的文字裡,劉開心說不甚喜歡流量,不喜歡剪影片和被採訪。身處話題中心,她不想當那個被圍觀的異類,人和人之間應該保留最起碼的邊界感。

劉開心在社交平臺上釋出的宣告
2024年4月,由於被熱心網友擅闖病房,劉開心宣佈賬號暫時停更,兩個多月後才回歸。同年,她再次被疾病奪走了器官,確診腸衰竭。
2025年2月,劉開心推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書《願你可以自在張揚》。就像這本書的名字,她喜歡自在和張揚這兩個詞:“無論健康或疾病,快樂或者悲傷,都沒有辦法阻止我們成為自在的張揚的生命”。
在這本書裡,她分享了自己的詩歌、畫作、故事,還有種種溫柔的思緒。她的文字和人一樣,像水一樣自然流動,沒有什麼慷慨激昂,也沒有傷春悲秋。
3月,她接受了自媒體人全嘻嘻的採訪,透露了生活近況。在影片發出後,她反覆觀看,感謝對方看到“作為‘人’的我”,而不再只是作為“病人”。
世界不會因為一個人生病停止運轉,但這個人會,病痛掠奪身體的同時,也在搶奪“病人”的話語權,別人會關心病況,期待你像個病人,然後忘記你本擁有真實鮮活的個性。
劉開心可能已經厭倦了反覆闡述自己的病,她還有很多別的快樂可以分享。
剛過去的32歲生日,她買了漂亮的蛋糕吹蠟燭,因為缺氧沒吹滅,但配文還是熱情洋溢的——“生活好極了,一點都不可怕”。


這場病並沒有打破劉開心的生活軌跡。
她堅持求學,照常工作,和父母約法三章:“我照顧他們的女兒,他們照顧我的父母”。每個人的生活都不會因為生病而停止,還是要笑、要鬧、要工作,幾十年如一日。這一點,劉開心從小就知道。
但那時候的她並不幸福。和很多東亞女孩一樣,劉開心敏感早熟,不被長輩喜歡,又困在未被確診的疾病和周遭人的惡意裡,獨自吞嚥下了不開心的童年。
小時候的她一直是乖乖女,努力讓所有人都滿意。青少年時期的她會焦慮,會體諒父母的難處,生病不敢講,壓力也埋在心裡。作為一個經常生病的人,她非常害怕自己成為家人的負擔,所以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需求。
為了取悅大人、少受幾句責備,不能正常進食的劉開心會用盡全力吞嚥食物,卻總是被指責敏感矯情,脆弱的身體難以給出有力的辯解。她想成為大家口裡“省心的好孩子”,但總是充滿無力感,一直到成為“大人”,才真正掌控了自己的生活。
她一度以為世界上只有兩個國家:中國和外國。隨著慢慢長大,劉開心才知道原來不是這樣,這個世界比想象中更復雜更豐富,人也不是隻有好人和壞人。但是她每天都活得很精彩,每天都充滿期待,誰知道會不會還有什麼好事發生呢?

劉開心在書裡放了媽媽的畫像
在這趟病痛苦旅上,父母更像是她短暫的同行人。他們並不完美,但總是女兒前進的後盾。
這是一個嚴苛的家庭。小時候的劉開心只有週末被允許看20分鐘電視,爸爸會因為在文具盒裡發現棒棒糖暴怒質問,媽媽生氣時也會大吼“一天到晚說疼疼疼,你哪天不疼再來告訴我!”他們會把劉開心的玩具望遠鏡直接送給鄰家弟弟,說:“你也沒那麼喜歡吧?這本來就是男孩子玩的東西,你能不能懂事一點,別總是那麼小氣。”
父母總是忘了他們原本只想要孩子“開心”,而不是一個完美的小孩兒。
但同樣也是他們,給了劉開心足夠的愛與支援,幫她成長為一個強大的人。
他們帶著她奔波治病,當地醫院、玄學偏方都試過,總是無果而返。
小時候的劉開心要去上小提琴課,媽媽會說“你今天不想去,我們可以不去的”,爸爸也會給她讀睡前故事,讓她多讀書多瞭解這個世界。

拉小提琴的小開心
以前經常去醫院換藥,稍不留神就整層皮膚揭下來,媽媽會為了不讓她哭,在傷口上用藥水畫一個小太陽。後來的劉開心自己學會了去藥櫃翻找藥水,給自己畫個小太陽。
就這樣,父母呵護著脆弱的女兒長大,託舉她走向更大更遠的地方。
高中轉學美術時,母親支援劉開心,說學與美有關的東西符合她的性格,持反對意見的父親則更擔心藝術生不好養活自己。他只和女兒冷戰了一週,之後幫她削了千百支鉛筆,見證著她從山東高中走到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
劉開心決定出國留學時,身體狀況已經不是很好。父母知道異國他鄉要獨自生活有多困難,但他們還是選擇放手,尊重女兒的決定。他們冒著失去孩子的風險,讓她去看更廣闊的世界。
劉開心說:“他們從來沒有因為我生病,就對我少一些期待,包括我要正常地讀書,即使請了很多假,還是要回學校上課。他們從來也沒有說,可能自己的孩子一生就要廢掉了,沒有這樣想過。”
爸爸會留著她6歲時的作文,她還儲存著13歲時的試卷、22歲時的筆記。如果不能預見未來,至少這些印有時間刻度的物品,還是她回憶過去的座標。
24歲那年,劉開心問爸爸:“該怎麼辦呢?我都已經二十多歲了,還是一事無成。”她得到的答覆是:“做事情只是為了人生不無聊,並不一定非要把事情做成吧?”
劉開心30歲時,爸媽說如果她成長在一線城市或者醫療更發達的年代,那麼會不會更早診斷更早干預,就不會拖到現在。她的回應是,假設不成立,珍惜當下就好。

劉開心在戶外
就像史鐵生在《我與地壇》裡寫的那樣——“死亡是個必然降臨的節日,不必急於求成”。
劉開心不想把自己當成需要父母照顧的病人,她有自己的生活。她害怕疼痛、討厭死亡,放棄可以有很多原因,堅持只是因為想活著。
她也盼著能拔掉鼻飼管,這樣出門就不會有人盯著自己看,可以拍更美的照片。但是拔掉後體力會變得很差,甚至沒有力氣出門。
她說話時都要吞嚥血,左邊起搏器、右邊輸液港,睡眠質量差每天清醒20小時,光是營養液日均花費180多元,不上班就沒錢輸液,45塊錢的鼻飼管本應每次更換,但她會為了省錢沖洗乾淨重新用。
每天都很麻煩,很痛苦,但是活著就很幸福。
劉開心在新書腰封上寫:“痛苦不是全部,風浪可以吞沒我,也可以托起我”。她沒有自怨自艾,也不想假裝樂觀,只是接受自己生病了,然後去治,在生活的不確定性中尋找幸福。
每個人都終將離去,重要的是我們怎麼活著。
部分參考資料:

